不知道你看了这周末的报纸没有,大夫。报道说,他们从那个小偷家里的车库找到了一些被盗的物品。实际上,应该说是他父母家的车库。不管怎么说,我给处理我案子的警官打了电话,问有没有找到什么东西是我的。他说,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找到了失主。后来,我又想起了报道里的一句话,说那些盗窃案都是发生在晚上。
那么,为什么一个小偷,尤其是一个还只有十来岁的小孩,会改变他的作案模式,偏偏在白天闯进我家呢?他的时间也把握得很好,知道我什么时候出去跑步,但他为什么没偷东西呢?
我开始联想到那变态是怎样计划绑架我的,他算好了时间,在一个炎热的夏天,在我快要下班的时候来绑架我,因为他知道,那个时候,人都是懒洋洋的。那变态还说过,他建那小屋建得很不容易。他也许有帮手……
如果他还有个同谋怎么办?
他可能有个朋友,或有个同样变态的兄弟,我杀了他,他的朋友或兄弟一定会伺机报复。我原本以为那个闯进我家的人是看我离开才进来的。但如果他是以为我在家,所以才闯进来的呢?我的车停在车道上,而且当时时间还很早。可是,为什么要等这么久之后才来找我呢?
到了星期一的时候,我已经快要被自己的各种念头折磨疯了,我决定给盖瑞打个电话,问问那变态到底有没有可能有帮凶。这些念头就像癌症一样——如果你不把每一个癌细胞都彻底消灭,它们就会卷土重来,形成一个更大的肿瘤。盖瑞的手机关机了,我给警察局打了电话,他们说他出去了,要到周末才会回来。
我很惊讶,他居然没有告诉我他要出去,现在,我们每周都要打几通电话。我打电话去的时候,他总是很耐心,从来不说“我要怎么帮你?”之类的蠢话。这很好,因为我有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给他打电话。一开始,我甚至都是无意识的。每一次,当我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失去控制时,我就会把电话抓在手里。有时,甚至都说不出话——幸好他的电话有来电显示,他知道是我。他会等几秒钟,如果我还是沉默,他就会谈关于我案子的最新进展。然后他会给我讲一些他们警察的搞笑故事,直到让我心情变好,挂断电话为止,有时候,我连再见都不会说,直接就挂断了电话。有一天,他实在没话可说,干脆说起了如何正确清洁枪支的方法,最后,我终于放过了他。简直不敢相信他还一直愿意接我的电话。
这几个月来,我们的电话交流主要还是对话,而不是独白,他从来不说自己的私事,而且,他身上的某种气质也让我不敢去问。这大概是他离开的原因吧,去处理一些私事。我猜,警察也是应该有私人生活的。
我在审讯室把那两个警察赶走以后,一个人待了好几个钟头,足够让我把墙上的水泥缝翻来覆去数上很多遍了,我不断在想,不知道他们通知我的家人没有,到底谁会来同我谈呢?我把背包拿下来,放在膝盖上,摸着包上粗糙的布料,不知怎么的,这样的举动让我渐渐平静下来。这些猪头警察中,居然没有一个人问我要不要上厕所,幸好我已经被训练过了,忍得住,而且,我不敢就那样自己站起来,出门去上一下。
最后,门终于开了,一男一女走进来,表情都很严肃,都穿着深色的西装——那男的穿的西装还特别高档。他的头发很短,棕褐色,白头发明显很多,我猜他应该五十出头,但光看脸,感觉像才四十多岁。他个头超过了一米八五,时刻保持着抬头挺胸的姿势,大概对自己的身高很引以为豪。他看起来很坚定、很冷静。如果这家伙在泰坦尼克号上,绝对是那种撞冰山了还会喝完自己咖啡的人。
我们四目相对,他不慌不忙地走到我身边,伸出手。
“你好,安妮,我是克莱顿瀑布区重案组探员警长金基德。”
这个家伙一点儿也不像是克莱顿瀑布区的人,我也不知道探员警长是干什么的,但明显,他应该比乔布朗斯基和他的小跟班强。他握手时很有力,他把手拿开时,我能感觉到他掌上的老茧,不知怎么的,我有种放心的感觉。
一直等在门口的女警察这时也快步向我走来。她有点儿发福,很丰满,我觉得她已经五十多岁快六十了,她穿着一条裙子和外套,显得身材很好。短头发,很利落,我敢打赌,她是那种每天晚上都会洗干净自己的丝袜,时时刻刻都穿丰胸内衣的人。
她握了握我的手,带着一点点魁北克的口音,微笑着说:“我是下士布查德。很高兴终于见到你本人,安妮。”
他们坐在我对面。探员警长的眼睛朝门口望去,一开始的老头警长正打算搬一把椅子进来。
“从现在开始,由我们负责,”金基德说,又向拿着椅子停在门口的乔布朗斯基说,“给我们倒点咖啡好吗?”
金基德又转过身看着我。我挤出一个微笑,这是自从女儿夭折以后,我第一次露出一点点笑容。
他们直接叫我安妮,就像我们是朋友一样,但他们却没有告诉我自己的名字,只说了个姓。
“我能看看你们的名片吗?”我说。他们两人对望了一下。男的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秒钟,然后把名片从桌上推过来。女的也照做了。男的名字叫盖瑞,女的叫戴安。盖瑞先开口了。
“那么,安妮,我说过了,我们都是克莱顿瀑布区警察局重案组的,我是你这个案子的调查组组长。”看来我的待遇还挺高。
“你看上去不像是克莱顿瀑布区的人。”我说。
他抬起一边的眉毛:“不像吗?”我没有回答,他继续说,“等会,会有一位医生过来。他想……”
“我不需要医生。”
我们盯着对方的眼睛,僵持了片刻。他又开始问我一些普通的问题,像是我的生日、住址、职业,等等。我的紧张感渐渐消失了。
他开始问到我被绑架时的情形,然后又停下来。
“安妮,如果我们把摄像头打开,你介意吗?”
“我介意,盖瑞。”他老是叫我安妮,这让我想起了那变态,“而且我也不希望有人在那镜子后面看我。”
“我不是想要惹你生气。”他低下头,把头歪到一边,然后抬起蓝灰色的眼睛盯着我。“但这是我们的工作规定,安妮。”
想说动我,没那么容易。我自己逃出来,已经算是帮他完成他的工作了,我没打算再继续帮他。他们都安静下来,等我说同意,我偏不说。
“安妮,去年的八月四号你在做什么。”我都不记得我被绑架那一天的日期了。
“我不知道,盖瑞。但如果你问的是我失踪的那一天,那么,那一天我是在推销房子,那天是星期天,是那个月的第一个周末。我猜,八月四号那天我的行踪只能你自己去猜了。”
“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叫你安妮呢?”
他的语气很尊重,这倒是让我出乎意料,我打量着他的脸,看他是不是故意在耍我。但我只找到满脸的真诚,这又让我想,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计谋,好赢得我的信任或是什么。
“没关系。”我说。
“你妈妈中间的名字是什么,安妮?”
“她没有中间的名字。”我靠在桌子上,用夸张的语气小声问。“那么,这算是我通过了你们的测试吗?”
我明白,他们需要确认我的身份,但他们应该有我的照片啊,我知道,我也许和一年前的样子不一样了。我现在瘦得皮包骨头,头发乱七八糟,还穿着一条满是汗渍的裙子。
他终于直接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了。我说:“那变态在待售的房子里把我抓住。后来他告诉我他叫大卫。”
我还想解释,盖瑞突然问:“他现在在哪里?”
“他死了。”他们俩都紧张地盯着我,但我决定,在他们回答我的问题之前,我都不再继续说了。
“我家里人在哪里?”
“我们给你妈妈打了电话,她明天会来。”盖瑞说。
我开始纠结要见妈妈的这件事,我低下头,看着背包,数着布料上的线条。她为什么现在不来?我在这里都待了几个钟头了。到底克莱顿离这里有多远?这两个警察不都来了吗?
“我想知道我这是在哪儿。”
“不好意思,”盖瑞说,“我以为你知道自己在哪,这是诺菲德港。”
“你能在地图上指给我看看吗?”
盖瑞对戴安点点头,戴安走出房间,拿了一本地图回来,盖瑞指着克莱顿瀑布区西北边的一座小镇——大概在温哥华岛上半部分的四分之三处,西海岸边。一般进出这些小镇的路都很少有人走,路况比较差,所以开车可能比较费时间。我算了一下,从克莱顿瀑布区来至少需要四个钟头。
“你们怎么来得这么快?”
“坐直升机来的。”盖瑞说。这镇上的人看到直升机大概都会很兴奋吧。
看来我是对的,我离家并不远。我看着盖瑞指着诺菲德港的那只手指,拼命眨着眼睛,忍住泪水。
“你又是怎么来这儿的?”盖瑞问。
“我开车来的。”
“从哪儿开来的?”他用手指敲着桌子。
“山上的一座小屋。”
“你开了多久,安妮?”
“大概一个钟头。”
他点点头,指给我看地图上的一座山,就在这小镇附近。
“是不是这里?大山区?”谁起的这名字,一点儿想象力也没有。
“我不知道。我是在山上,又没有从空中往下看。”
他让戴安去找一幅镇上的地图。盖瑞和我就这样坐在那里对视着,直到戴安回来,整个房间里唯一的动静就是他用脚拍地板的声音。戴安回来以后,盖瑞递给我一支笔,让我画出一路开车来的路线。我尽量回忆着。
“你能不能带我们去?”
“我是绝对不会再回去了。”我手上还抓着面包车的钥匙,我把它从桌上推给盖瑞。
“车就停在街对面。”
他让戴安拿着钥匙出去了。她一定是把钥匙给了外面的哪个人,因为不到两秒钟,她又回来了。突然,我想起一件事。如果我离家只有四个小时的车程,那么妈妈完全可以现在就动身,今天晚上就能到诺菲德港了。
“为什么我妈妈要那么久才来?”
“你的继父今天晚上要工作,他们要明天早上才能动身。”盖瑞用非常平常的口气说,所以,我猜可能是真的,但又转念一想,为什么她不能自己开车先来。再说了,韦恩什么时候晚上加过班?连他去工作都是很稀罕的事。我猜,是盖瑞让他们第二天再来的,这样他才好单独先审讯我。
盖瑞跟我打了一声招呼后离开房间,留下我和戴安。我盯着她脑袋后面的墙壁。
“你妈妈很快就会来了。听说找到了你,她非常高兴,她很想你。”我并不是被他们找到的,是我找到了他们。
盖瑞回来以后,他说他已经派人去找那座小屋了,有一个警察以前经常在那片地区打猎,他可能会知道在哪儿。我还没有告诉他们,是我杀死了那变态,也没有提过我的孩子,一想到他们可能会问我的问题,我就觉得头疼。我必须单独待一会儿。我必须离开这些人。
“我不想再回答任何问题了。”
盖瑞看上去还想问点儿什么,但戴安说:“要不我们都去睡个好觉,明天早上再继续?你觉得呢,安妮?”
“好啊,随便吧。”
他们在旅馆给我定了一个房间,他们俩就睡在我房间的两边。戴安问我想不想让她陪着,我立刻拒绝了,我可不想和她深夜促膝长谈。她问我想不想吃点儿东西,我觉得肚子不太舒服,也礼貌地拒绝了。我不想开电视,房间里又没有电话,所以,我只好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直到天色越来越暗,我把灯关了。当我正要睡着的时候,突然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黑暗沉重地压在我身上,然后,我听到了什么声音——是门吱呀的响声,还是窗户被人打开了?我从床上跳下来,但当我把灯打开以后,发现什么都没有。我抓起枕头,拿了一条毛毯和我的背包,爬进衣柜,时睡时醒地到了早上,听到走廊传来服务员推清洁车的声响。
几分钟之后,戴安来敲我的门,她拿着咖啡和蛋糕,打扮得很整洁。她坐在床沿上,说话的声音那么大,让我觉得头疼,我慢慢地吃着蛋糕。有她在房间里,我不想洗澡,便只捧了几捧水,浇了浇脸,随便梳了一下头发。
她开车带我回到警察局的审讯室,盖瑞已经坐在那里了,他面前放着几杯咖啡,杯子是那种泡沫塑料杯。戴安和我坐下以后,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警察把几叠文件拿进来,她把文件递给盖瑞的时候,满脸通红地偷偷瞥着他。盖瑞向她道谢,看了她一眼,然后又把目光转到我身上。女警察走出去的时候,显得很失落。盖瑞穿了一套和昨天不同的西装,深蓝色带银色细条纹,里面是蓝灰色衬衫,很称他灰白的头发。也不知道是不是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选了这套衣服。
盖瑞看到我正盯着那面大镜子,说道:“镜子那边没有人,我们也不会开摄像头,除非你同意。”我把背包抱在胸前,死死地盯着那面镜子,真希望自己能够透视它。
“你想自己过去看看吗?”
他的这个提议让我很惊讶。我看着他的脸,觉得他并没有说谎,所以我也没有必要去检查了。我摇摇头。
他一开始就让我描述那变态绑架我的经过,希望我说得越详细越好。每次他问问题的时候,他都会靠着椅背,把手摊开放在前面的桌上,而当我回答的时候,他把手臂搁在桌上,朝我靠过来,头歪向一边。
我想找出他提问题的套路,但我怎么也猜不到他的下一个问题会是什么,我甚至都不明白这些问题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我脖子后面已经出汗了。
我重述了那天的情形,回忆了那变态绑架我的经过,这让我嘴巴发干,心怦怦直跳,但我还是保持了冷静,直到盖瑞告诉我,检查“犯罪现场”的警察发现了那变态的尸体。
“看起来他是头部受到了撞击。这是他死亡的原因吗,安妮?”
我来来回回地看着他们,希望能看出他们在想什么。盖瑞的语气不像是在责备我,但我能感觉到房间里的紧张气氛。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的某些选择和行为在外人看来会是怎样。房间里似乎很热,戴安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充斥着这小小的空间。如果我吐在盖瑞漂亮的西装上,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我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
“是我杀的他。”
盖瑞说:“在这个时候,我必须提醒你,你有权保持沉默,你所说的一切都可能作为呈堂证供。你有权请一位律师,并且在我们的审讯过程中请律师到场。如果你请不起律师,我们可以帮你申请法律援助。你明白了吗?”
这一段话听起来很机械,我觉得自己不会有麻烦,但我还是考虑到底要不要找一个律师。后来想到,这样一来,整个过程又会被拉长,我又要向另一个西装革履的家伙重复一遍我的经历,还是算了吧。
“我明白了。”
“你不要律师吗?”他的语气很随意,但我知道,他并不想我找个律师来。
“不用了。”
盖瑞用笔记下了:“你是怎么杀他的?”
“我用斧头砍了他的后脑勺。”我敢发誓,我都听到了自己声音的回声,虽然房间里热得要命,但我身上已经开始起了鸡皮疙瘩。盖瑞盯着我,像是想要猜出我在想什么,我却正忙着把我的泡沫塑料杯掰成碎片。
“当时他是不是在打你?”
“没有。”
“那你为什么杀他,安妮?”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妈的,这是个什么蠢问题?
“嗯,可能是因为他绑架了我,打我,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强奸我,而且……”我停住了,我还不想谈起我的孩子。
“你想和布查德单独说这些事吗?”盖瑞等待着我的回答,表情很严肃。
我看着他们,只想把戴安脸上那同情的表情抹掉。我知道,我宁愿面对盖瑞严肃认真、一视同仁的态度,也不想看到戴安可怜我的样子。
我摇摇头,盖瑞又用笔记了下来。然后,他朝我靠过来,靠得那么近,我都能闻到他嘴里咖啡的香味。
“你是什么时候杀的他?”他的声音很冷静,但绝对不温柔。
“几天前。”
“为什么你没有马上离开?”
“我不能走。”
“为什么?你被关起来了吗?”盖瑞歪着头,用手指敲着桌面。
“不是。”我只想站起来,离开这个房间,但他声音里的坚决让我不敢动弹。
“那么,你为什么不能离开呢?”
“我在找东西。”我胸口开始涌上一股怒气。
“什么东西?”
我感觉全身更冷了,盖瑞的身影在我眼里开始渐渐模糊。
“我们找到了一个篮子,”他说,“还有一些婴儿的衣服。”
头顶的破电扇转啊转,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我想了一分钟,不知道它会不会掉下来砸在我头上。房间里没有窗户,我连深吸一口新鲜空气都做不到。
“你是不是有个孩子,安妮?”
我的头在阵阵作痛。我不能哭。
“是不是有个孩子,安妮?”这个盖瑞,他怎么就是不能闭嘴呢。
“没有。”
“那你是不是曾经有个孩子,安妮?”
“是。”
“孩子现在在哪?”
“她……我的宝贝。已经死了。”
“很抱歉,安妮。”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低沉。听起来很真挚。“这真是很不幸。你的孩子是怎么死的?”他是第一个向我表达慰问的人。第一个认为她的死很重要的人。我盯着桌上被撕成小片的塑料泡沫杯。我回答了他的问题,感觉却并不是我自己的声音。
“她就是……我也不知道。”
盖瑞用平静的,非常温柔的声音问:“她的遗体在哪里,安妮?”
又是那个奇怪的声音在回答他:“我醒来的时候,他抱着女儿。女儿已经死了。我不知道他把她抱去哪里了,他不肯告诉我。我到处都找了。每个地方都找了。你们也去找找,行吗?求你了,你能找到她吗,你能……”我已经说不下去了。
盖瑞紧张起来,他咬紧牙关,脸也开始变红,他放在桌上的手攥成了拳头,像是准备要打人。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在生我的气,后来我意识到,他是在恨那个变态。日光灯下,戴安的眼睛亮晶晶的。突然,我感觉四面的墙壁都在朝我逼过来。我浑身冒汗,我想哭,但连气都喘不过来,堵在喉咙里,我感觉自己快要憋死了。我站起来,整个房间都在眼前打转,我扔掉背包,抓住椅背,椅子也开始倒向一边。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戴安冲到我身边,扶着我慢慢躺到地板上,她把我的头枕在她胸前,用手搂着我的身体。我越是努力吸气,喉咙就越是发紧。我想,我就要死在这冰冷的地板上了。
我一边哭,一边喘气,我想把戴安的手推开,从她怀里挣扎出来,但我越是用力,她就抱得越紧。我听见尖叫声,又意识到,发出尖叫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我没有力气停下尖叫,那声音从墙上反射回来,回响在我的脑袋里。
我把早上的咖啡和蛋糕都吐了,吐得我和戴安满身都是。她还是没有放开我。我的头枕在她的胸口,我闻到一股像是热乎乎香草饼干的味道。盖瑞蹲在我们俩面前,说着什么,我听不到。戴安抱着我轻轻摇着,我想挣扎,想控制自己,但我的大脑和身体就是不肯配合。我只是躺在那里,抽泣着、尖叫着。
尖叫声终于停止了,我感觉是那么冷,每个人的声音都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戴安悄悄说:“一切都会好的,安妮……你现在已经安全了。”
胡说八道。我想告诉她,我永远都不会好了,永远都不会安全了,当我开口准备说话时,我的嘴唇却好像是被冻住了。然后,又有一堆人来了,站在盖瑞旁边看着我。一个声音说:“她喘不上气了。安妮,我是伯格医生。试着深呼吸。”但我做不到。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