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大夫,一直以来,哪怕是你在告诉我如何摆脱自己的恐惧,告诉我是什么引起了我的恐惧的时候,我都在告诉自己,总有一天,这些恐惧一定会自己消失的,尤其是在我看了很多关于疗愈的书以后。但是,这一周,有个白痴闯进了我家。

我早上跑步回来的时候,发现家里报警的警铃大响,屋前停着几辆警车,后门的门框被撬掉了,卧室的窗户开着。院子里灌木丛的树枝被折断了几根,小偷应该是从那里逃跑的。好像并没有丢什么东西,警察说,如果我不知道丢了什么,那他们也无能为力。他们还告诉我,最近在这片地区已经发生了好几起入室盗窃案,也都没有在现场找到指纹,他们以为这样说就能让我感觉好一点儿。

等所有的警察都走了,我浑身颤抖也变成了偶尔抖一下以后,我走到自己卧室去换衣服。突然冒出的一个想法让我在走廊里停下了脚步。为什么你要冒着风险闯进来,又没有偷走任何东西呢?感觉不对劲。

我慢慢在房子里走来走去,试着像一个小偷那样去思考。好,我先撬开门,跑上楼,然后呢?跑到客厅——没有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音响和电视机都太大了,没有开车来,没办法拿着这些东西跑掉。然后,我跑过走廊,来到卧室——接下来翻抽屉?

我仔细检查了每一个抽屉。所有的抽屉都关得紧紧的,衣服也叠得整整齐齐。衣橱里所有的东西都挂得笔挺笔挺,衣柜的门也是关好的——有时候门的一边总是会卡住。我退后一步,检查着整间卧室。我刚从干衣机里拿出的一篮衣服还放在地板上原来的位置,我睡觉穿的那件大T恤衫还扔在床脚。对了,床。

床边是不是有一点儿坐过的痕迹?是我坐在那里穿袜子的时候留下的吗?我靠过去,查看着床上的每一个地方。检查了床上的每一根头发。是我的?还是艾玛的?我把鼻子凑到羽绒被罩上,使劲闻着。是不是有一点点男式古龙香水的味道?我又站起来。

一个陌生人闯进了我家,在我的卧室里,查看着我的东西,摸着我的东西。我鸡皮疙瘩都要出来了。

我把床单被罩都扯下来,抓起那件T恤衫,把所有的东西都扔进洗衣机,然后往里面倒了很多很多漂白剂,再把家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擦了个遍。然后,我又用木板条把后门和窗户钉死,等我完工以后,整间屋子看起来就像是个军营。最后,我拿起电话的无线听筒,躲到大厅里的柜子里,躲了一整天。

我上次跟你说过的那个警察——盖瑞,后来给我打来电话,看我有没有事,其实盗窃案根本不归他管,但他人很好,很关心我。他说其他警察说的确是实情,这应该就是一次随机的盗窃案,小偷闯进家里想偷点儿什么,后来害怕了,就马上逃跑了。我反驳道,这样做岂不是太傻了吗?他说,当罪犯们害怕的时候,他们会做出各种各样的傻事情。他还建议,在我的门框修好之前,我应该找个人来陪我一起住,或暂时去朋友家住。

我就算怕得要死,也绝对不会去妈妈家住。至于朋友?即便我没有这么的偏执狂加疑神疑鬼,我也不知道,到了今天我还剩下多少朋友。卢克大概是唯一一个还在继续给我打电话的朋友。当我刚刚回来的时候,每个人——无论是朋友、以前的同事,还是曾经一起读过书但多年没联系的老同学都来找我,我实在有点儿招架不住。但你也知道,人们只会尝试一段时间,如果你总是把他们拒之门外,他们最终就都会自动离开了。

我唯一考虑过的人选大概只有克里斯蒂娜,你也知道我们之间的情况,或者说,我所了解的情况你都知道,我到现在也不明白我为什么对她的态度那么差。她现在已经不再烦我了,大概是努力想要当好朋友的角色,有时候,我真希望她能冲到我家,把我拖出去,像以前一样欺负我。

当然,一开始,我想到的是搬家,不过,我真的很喜欢这座房子;如果我要把它卖掉,也绝不能是因为某个混蛋小偷的原因。我也不能卖。卖了我怎么贷得到款买新房子?我也曾经想过找工作。我现在已经有了各种各样的新技能,但一想到他们可能安排给我做的事,我又觉得很厌烦。

说起这个,我想起了上次我们做完治疗后,我回到家时卢克给我打来的电话。

“我的会计辞职了,安妮。在我另找到一个会计之前,你能不能来暂时帮一下我?就是兼职,而且……”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卢克。”

“谁说这是帮你了?这是在帮我,我需要你的帮助——我反正是一点儿也不懂会计。我来找你帮忙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但你是我认识的人里面唯一一个对数字很擅长的。我可以把那些材料都拿到你家,你不用跑到餐厅来工作。”

我想,应该是当时尴尬的气氛促使我答应了他,我虽然对这份工作还不了解,总可以努力试一试。后来,我的想法又变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我差一点儿就给他打电话说反悔了。但我深吸了几口气,我告诉自己,睡一觉就好了。结果,第二天早上就发生了那桩入室盗窃的事。在一片混乱和随后而来的恐慌中,我已经完全忘了我和卢克之间的约定。直到昨天晚上,他给我电话上留了言,说他这个周末会过来,给我的电脑装上会计软件。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轻松,对我充满了感激,我想不出推辞的办法。而且,我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推辞。

我告诉自己,对卢克来说,这就是公事,但我知道,我不是唯一一个能够帮他记账的人——电话簿里有很多很多镇上会计师的名字。

上周一晚上,我感冒了,还有越发严重的趋势,我穿着褪了色的蓝色法兰绒睡衣和毛绒刺猬拖鞋,躺在沙发上,胸前抱着一盒纸巾,我把电视开着,声音很小。突然,我听到屋前车道传来一声关车门的声音。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着。那是不是脚步声?我从窗户偷偷望出去,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我一把抓起放在壁炉旁边的火钳。

轻轻地,走上台阶的脚步声,然后是一片安静。

我紧紧抓住火钳,从猫眼往外看,还是什么都没看到。

门缝底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艾玛大声叫起来。

我喊:“我知道你在外面。快说你是谁!”

“天哪,安妮,我只是帮你拿下报纸。”

是妈妈。

我打开插销——上次锁匠来修门框的时候,我又让他给我多装了一个插销。艾玛闻了妈妈一下,就直接跑进了我的房间,它大概躲到床底下去了。我也很想跟着它跑掉。

“妈,你怎么不先打个电话?”

她甩了甩头,后脑勺的马尾辫晃来晃去。她把报纸塞进我手里,然后又往外走。我抓住她的肩膀。

“等一下。我没让你走啊,只不过你吓了我一大跳。我刚刚……睡着了。”

她转过身,用她那双大大的、洋娃娃一样的蓝眼睛盯着我身后的墙壁,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有点儿惊讶。虽然这句“对不起”里还有点儿心不甘情不愿的味道,但在我的记忆中,妈妈还从来没有为了任何事向任何人道歉。

她把我从头看到脚,最后盯着我脚上的毛绒刺猬拖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妈妈是那种无论夏天冬天,在家都要穿时髦高跟拖鞋的人,没等她发表意见,我就抢先说:“进来吧?”

她走进屋,站在门厅,我发现,她手上抓着一个大大的棕色纸袋。有那么一秒钟,我怀疑她是不是带了酒来,又不像,袋子里面的东西是扁的。她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保鲜盒,她把盒子扔给我。

“韦恩去镇上了,是他顺路捎我过来的。我给你做了安妮小熊饼干。”

哦,做成熊掌形状的花生酱饼干,还有巧克力做成的掌心。小时候,如果我伤心了,或是妈妈因为什么事情感到内疚,她都会给我做这样的饼干,不过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她一定是因为上次我们的争吵感到抱歉了。

“妈妈,你太好了,我好久都没吃过了。”她没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眼睛转个不停,四处看着我的房间,然后走到壁炉前,用手拨弄着盆栽里的枯叶子。

还没等她开口批评我照料植物的技术,我便抢先说:“我感冒了,不知道你还想不想待在这儿,不过如果你想坐会儿,我就去沏茶。”

“你病了?怎么不早说呢?”她像是中了最佳母亲奖的彩票一样,突然来了精神。“等韦恩来了,我们就开车带你去看医生。你的电话在哪?我现在就给医生打个电话先预约一下。”

“我已经受够医生了。”见鬼,我这句话的语气就像是那个变态。“真的,如果我觉得要看医生,我可以自己开车去,不过也无所谓了,现在这么晚了,也预约不到医生了。”

“乱讲,我的医生一定会接待你的。”在我这一辈子的记忆中,妈妈从来不觉得她需要为了任何事等待——无论是等医生的预约,在餐厅里等桌子,还是超市里等结账——她总能在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里约到医生,坐到最好位置的桌子,或是让商店的经理亲自给她开一个收银台结账。

“妈妈,不用了,我很好。感冒去看医生又没有什么用……”她张开嘴想要打断我的话,我举起了手,“我保证,如果我病情严重了,我就一定会去看医生的。”她叹了一口气,把背包和纸袋都放在茶几上,拍了拍沙发。

“要不这样,你躺下了,我给你去倒杯热蜂蜜柠檬茶。”

如果我告诉她我还有自己烧开水的能力,也许只会换来她的又一次上下打量,所以,我干脆躺到了沙发上。

“好啊,水壶在炉子上。”

过了一会儿,她给我端来了一杯热腾腾的柠檬茶,一盘小熊饼干,她自己喝的是一杯红酒,是我放在厨房里的。她坐在沙发的另一头,把毯子搭在我们俩身上。

她喝了一大口酒,把那个纸袋递给我,说:“我找到了你说的那本相册,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定是和我们的东西混在一起了。”怎么可能。但我不打算反驳。她已经把照片拿来了,这就够了。热茶让我的整个身体都暖和起来,甚至我放在妈妈腿上的脚都热了起来。

我开始翻看相册,妈妈又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些照片你都没有,所以我给你加洗了一套。”

她的这一举动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只好低头看着手里的第一张照片。照片上,妈妈和戴茜穿着一样的衣服,扎着一样的马尾辫,穿着一样的溜冰鞋,站在镇上的一个溜冰场里。戴茜看上去应该是十五岁左右,大概是在车祸前不久,妈妈穿着亮晶晶的粉色衣服,看上去也像是十五六岁。我都忘了以前戴茜滑冰训练时,妈妈偶尔也会参加。

“以前,大家老是说我们像两姐妹。”她说。我只想说一句,真的吗?我一点儿也没觉得。

“你比戴茜更漂亮。”

“安妮,你姐姐当时可是个小美女呢。”我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里泪光闪闪,我知道,她很开心,我还知道,她是同意我说的话的。

她站起身,又去倒酒了,我翻看着其余的照片,过了一会儿,她端着满满一杯酒坐了回来——这一次她还把整个瓶子都拿来了,放在茶几上,瓶里的酒只剩下一半——翻到最后一张,我停了下来,那是爸爸和妈妈结婚那天的照片。

我转过头看着妈妈,她正盯着手里的酒杯。也许是因为光线的原因,反正她的眼睛看起来湿湿的。

“你的裙子真漂亮。”我看着那心形的领口,还有妈妈金色长发上镶嵌着珠子的头纱。看完我抬起头。

妈妈朝我靠过来,说:“我是按照你瓦尔小姨给她自己设计的婚纱式样做的。我告诉她,她的胸太小,不适合穿这个款式。”妈妈笑了,“结果,她再也没有原谅过我,你能相信吗?一是因为这件事,二是因为我和你爸爸约会。”她耸耸肩,“你爸爸当时更喜欢我,这难道是我的错吗?”

这倒是头一次听说。“小姨以前也和爸爸交往过吗?”

“他们只约过几次会,不过我猜,她自己觉得他们两个挺合适的。我和你爸爸结婚那天,她非常生气,几乎就没同我讲过话。对了,我有没有告诉你我们的结婚蛋糕是什么样的?一共有三层,而且……”

妈妈便开始描述他们的婚礼盛宴,那些细节我都已经听过一百遍了,我一边听,一边想着瓦尔小姨。难怪她一直想要报复妈妈。这可能也能解释她为什么对戴茜和我的态度那么差。我们还小的时候,妈妈和小姨约定,每个周末轮流帮对方带孩子,这是我和戴茜最害怕的时候。瓦尔小姨对我基本是无视的,但我敢发誓,她对戴茜那简直就是仇恨,她会寻找一切理由来取笑戴茜,塔玛拉和她弟弟则会幸灾乐祸地笑个不停。

车祸发生以后,我们就很少聚在一起了。韦恩和马克姨夫没有多少共同话题,也不喜欢对方,所以,说是聚会,其实主要就是妈妈和小姨在一起。她们把我们小孩也带上的时候,表哥杰森就只会一个劲儿地嘲笑我,塔玛拉则会对我退避三舍——我觉得她就是个自大狂。现在,我明白了,她妈妈大概一直就在跟她讲我的坏话,就像我妈妈一直在对我讲她的坏话一样。

在我搬到自己的房子以后,有一天,妈妈和瓦尔小姨突然来了,她们刚刚购完物。小姨在我家四处看了看,然后问我喜不喜欢做房地产这一行。

“还不错,我喜欢挑战。”

“对啊,塔玛拉也做得相当不错呢。她是她们公司这个季度的销售冠军,赢了一瓶唐培里侬的顶级香槟和周末去惠斯勒免费旅游的机会。你们公司也有这样的奖励吧,安妮?”这招可真厉害,不过也太明显了。我的公司在克莱顿瀑布区算大的了,但远远比不上塔玛拉所工作的公司,那可是在温哥华的市中心。我们销售业绩好,能得到一瓶葡萄酒和一块塑料奖牌就不错了。

我还没张嘴回答,妈妈就说:“哦,她还在卖公寓楼吗?安妮现在在做一个大项目,全是海边的别墅。那天你不是还说那是整个克莱顿最大的楼盘吗?安妮?”我还只和开发商谈过一次,都还没有开始做广告企划,妈妈对这一切都很清楚,但她就是喜欢夸大其辞,我不敢当面反驳她。

我说:“是啊,是个大项目。”

“瓦尔,我敢肯定,塔玛拉有一天也会拿到这种大项目的。也许到时候安妮可以告诉她一些买房的建议。”妈妈朝瓦尔小姨笑着,小姨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刚刚喝进嘴里的茶变成了毒药一样。

瓦尔小姨当然要奋起反抗了。

“那真是太好了,不过现在,塔玛拉发现,还是卖公寓楼赚钱更多,她不想花上几年的时间,去推销一个可能根本卖不动的项目。不过,我知道,安妮一定会做得很好的。”

妈妈的脸变得通红,我还担心了一分钟,但她很快挤出一个笑容,转换了话题。真不知道这俩人是怎么从小一起长大的。

妈妈很少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我知道,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她的爸爸妈妈就分开了,她妈妈又嫁给了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她继父还有一个儿子,叫德怀特,现在还在监狱里。德怀特十九岁的时候抢劫了一家银行,那还是在妈妈结婚前不久,后来他就被抓了起来,在爸爸和戴茜的那场车祸发生后一个月,他被放了出来。一周之后,他又被捕了。这次是朝一个警卫的腿上开了一枪。我从来没有见过德怀特,妈妈也不愿意谈起他。有一次,我犯了个错误,问妈妈我们可不可以去看看他,妈妈大发雷霆:“你想都不要想靠近那个人”。我说:“但是,塔玛拉告诉我,瓦尔小姨经常带他们去,所以,我们为什么不能……”她已经摔门而去了。

后来,我们搬到一处破破烂烂、租来的房子,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发现妈妈正坐在沙发上,盯着手上的一封信,旁边还放着一瓶喝掉了一半的伏特加。她看起来好像刚刚哭过。

我问:“怎么了,妈妈?”她只是盯着那封信。

“妈妈?”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绝望:“我不会再让它发生了。绝对不会。”

一种恐惧感突然掠过我心头:“什么……你不会让什么发生啊?”

她拿出一个打火机,把信点着,然后扔进了烟灰缸。等到信烧成灰烬以后,她拿起酒瓶,摇摇晃晃地走进房间。在厨房的桌上,我找到了一个信封,信封上的回邮地址是一个监狱。第二天早上,信封也不见了,这件事之后,妈妈有整整一周都没有出过门。

“你知道吗,卢克很像你爸爸。”妈妈开口说话了,我回过神来。

“你这样觉得吗?我想,他们有些方面确实很像。他和爸爸一样耐心,这是毫无疑问的。我们最近聊了很多,我打算帮他处理会计方面的事。”

“会计?”她那惊讶的语气好像是我刚刚宣布我要去当坐台小姐,“你最讨厌会计了。”

我耸耸肩:“我总得要赚钱。”

“那也就是说,你还没有和电影制作人谈了?”

“我已经决定了,我不想再利用自己的经历来赚钱了。一想到有人,包括我自己,利用这件事来赚钱,我就觉得恶心。”

当我第一次看到我的一个高中同学在电视上接受采访的时候,我坐在沙发上惊呆了,我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这个女生了,然而,她却在脱口秀节目上大谈特谈。说起我和她第一次尝试大麻的情形;说起我们一起参加的户外聚会;说起我是如何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在我喜欢男生的车后座上吐得一塌糊涂;她甚至还大声念起了我们以前在课堂上相互写的小纸条。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和我第一次上床的那个男人把我们之间的故事卖给了一家男性杂志社。那混蛋甚至还把我们以前在一起的照片给了他们。其中有一张是我穿着比基尼照的。

妈妈说:“安妮,你真的需要认真考虑。你的时间不多了。”她的表情很严肃,“你没上过大学,也没上过大专。你差不多也就能干干销售,现在,不管你推销什么——大家看到你的时候都会想到你是一个受害者。帮卢克做会计?那能持续多久呢?”

我还记得几天前,一个电影制作人给我打来电话。她抢在我挂断之前说:“我知道你一定很讨厌别人来打搅你,但我保证,如果你能花几分钟听我说完,到那时,如果你还是拒绝的话,我一定不会再给你打电话了。”她认真的语气打动了我,我让她继续说下去。

她告诉我:“我可以通过拍电影这样的方式澄清谣言,我的故事能够让全世界各地的女性都从中受益”。最后,她说:“你为什么犹豫呢?如果你能告诉我,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也许我能帮到你。”

“不好意思,我答应让你说下去,但并没同意把我的秘密告诉你。”

她又继续说了下去,好像真的知道我在担心什么、我又想听到什么——她甚至还跟我说,电影最终的剧本和演员人选都可以由我来敲定。她还说,我所得到的报酬足够我一辈子的生活。

我说:“我还是不愿意,但如果我改变了念头,我会第一个给你打电话的。”

“我真希望你能仔细考虑一下,我也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这个提议是有时间期限的……”

她说得对,妈妈说得也对。如果我等的时间太长,那我就真的不止迟了一天两天,而那时,我缺的钱也不止一块两块了。但我真的很犹豫,是应该接受妈妈的建议,还是不理会她的建议,让自己陷入困顿的生活,到底哪种情况更可怕?

妈妈把视线从电视机上移开,又喝了一大口红酒。我问:“你是不是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一个电影制作人了?”

她拿着杯子的手停在半空,皱起眉头:“有人给你打电话吗?”

“是的,所以我才问你。我的电话号码又没有公之与众。”

她耸耸肩:“那些人有的是办法。”

“不要和他们说什么,妈妈。拜托你了。”我们对视了片刻,然后,她把头往后一仰,靠在我的沙发上。

“我知道,我对你们俩姐妹一直很严厉,但这只是因为我希望你们能过得比我好。”我等着她继续说下去,但她只是用端着酒杯的那只手指着电视机,“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让你和戴茜看这个看到很晚?”我发现,她正盯着屏幕上播放的《乱世佳人》预告片——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部电影。

“当然记得。你会和我们一起看,我们都睡在客厅里。”

她沉浸在回忆中,微笑着,脸上却充满了忧伤。她转过头看我,脸上的忧伤也变成了沉思。“一个小时以后放。既然你生病了,那我就干脆在你这里过夜吧?”

“啊,我可不知道,我最近都是七点起床去跑步的,你……”她又转过去看电视了。这种注意力的突然转移有点儿伤到我的心,但我绝对不会表现出来。“好啊,当然可以,有人陪也不错,况且我都病成这样了还跑什么步,对吧。”

她朝我笑了一下,拍了拍我盖在毯子下面的脚。“那我就留下来了,安妮小熊。”她把另一张沙发上的靠垫拿下来,在客厅地板的中央铺成一张床。当她问我其他的毯子都放在哪儿的时候,她的脸红红的,充满了兴奋。我想,管它呢,就这样吧。总好过自己一个人睡不着躲在衣柜里,翻来覆去地想,为什么那个小偷什么东西都没有拿?

后来,韦恩来接妈妈的时候,她把他打发回去了,我们一边看《乱世佳人》,一边吃爆米花,吃小熊饼干,吃冰激凌,妈妈看着看着睡着了,她瘦小的身体靠在我背上,她的膝盖蜷缩着,紧挨着我的腿。她的呼吸吹到我背后,她的手搭在我身上,我盯着她那小小的手掌,我意识到,这是我自从山上回来以后,第一次让别人在身体上如此靠近我。我转过脸,不想让自己的眼泪滴到她手臂上。

大夫,我每次说了妈妈的坏话之后,都会马上又想一想她所有的优点——这有点儿像是我辟邪的方法。关键是,妈妈身上并不全是缺点,这也正是问题。如果我能恨她,也许事情就要容易得多,偏偏她有时也会充满爱心,只是这样的时候太少,所以才让我觉得更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