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错过了上几次治疗的时间,我给你打电话取消的时候,你能够理解,我真的很感谢你,不得不说,你上周给我打电话问我怎么样的时候,我真的很惊讶——我不知道心理医生还能这样关心病人,感觉很温暖。
我们上次谈话之后,我觉得我需要休息一下。似乎,我终于谈到了最伤心的那一段经历——或者说,是那段经历回来了,狠狠地撞了我一下,狠狠地。不,还不够贴切,是它呼啸着而来,把我撞了个四脚朝天,然后还压得我动弹不得。以前,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谈起过我对孩子死去的感受,那些警察只想知道事实。我也不愿意对记者多说。很多人都觉得不应该问我关于她的事,我猜,这些人还是比较有人情味的,但偶尔,总会有一两个愚蠢的记者越过这条界线。
有时候,我觉得他们之所以不问,是因为他们觉得我不可能爱过她。我刚刚回来,还住在妈妈家里的时候,有一天下午,我无意中听到她和瓦尔小姨在厨房窃窃私语。小姨说到了关于我孩子的什么事情,然后,妈妈说:“是,孩子死了很可怜,但从最后的结果来看,这样反而才是最好的。”
这样才最好?我只想冲进厨房,告诉妈妈,她错得有多么离谱,但我根本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用枕头捂住耳朵,哭着哭着,睡着了。
我觉得自己很虚伪,让每个人都相信是他杀死了孩子,而我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其实,我一直都清楚,她的死是我的错。是,你和我曾经在电话里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也很喜欢你电子邮件里发给我的那篇文章,关于幸存者的负罪感的。文章很有道理,但我还是在想,那些适用于这种情况的人是多么幸运,可惜,我不是。我已经给自己定了罪,是我没有保护好她,无论我看多少本书,看多少篇文章,都无法改变这一点。
我想按照你的建议,给孩子写一封信,当我拿出信纸和笔的时候,我只是呆呆坐在厨房的桌子边,盯着空白的纸页。过了几分钟,我盯着窗户外面的李子树,看着树旁来回飞舞的蜂鸟,然后转过头盯着手头的白纸。我想起刚一怀孕的时候,我还觉得肚子里的会是个小魔鬼,现在,这样的想法让我觉得无比痛苦——她在我肚子里也会感觉到吗?我努力去想和她在一起的快乐回忆,而不是她是怎么死的,大脑却不肯合作,我总是一遍一遍地回忆起那天晚上。最后,我站起来,给自己倒一杯茶。那该死的信纸和笔仍然放在那儿。“对不起”似乎远远无法表达我的心情。
在我们上次谈话之后的几天,我几乎什么都没做,天天就是哭。一丁点小事也会触发我的眼泪。我带着艾玛在树林里散步,突然就会涌上一股无比悲痛的感觉,让我站都站不起来。有一次,我们在散步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像是小孩子的哭声,转过身,才看到是杉树上的一只小乌鸦。接下来,我就发现自己躺在小路中央,手趴在地上,脸埋在地上,泪如雨下,艾玛用鼻子拱着我的脖子,想要帮我舔干泪水。
我好像是怕错过了这悲痛,突然,我一跃而起,朝家里跑去,脚步踏在泥土上的感觉让我很踏实。艾玛跑在我的前面,她的项圈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让我想起了我们以前一起跑步的情形,这又是一段我曾经喜欢,但已经忘却的回忆。现在,我每天都会跑步,一直跑到浑身大汗淋漓,跑到脑子里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为止。
在我们上次谈过话之后一周,卢克给我打了个电话——他曾经也给我打电话留过言,让我如果愿意的话,给他回个电话。我并没有回。他就不再给我留言了,他还是每隔两周至少给我一个电话,即便我从来没有接过。距离他上次给我打电话已经有差不多一个月时间了,当时正好是我看到他和那个女孩之后,我原以为他再也不会打来了。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正在洗衣服,我跑过去,找到无线听筒。当我看到来电显示是他的号码时,我已经加速的心跳越发猛烈了,我差一点就把听筒放了回去,但手指却不听使唤地按了接听键,我还没有弄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就听到他的说话声,“喂?”。我没有回答,他又问了一句,“是安妮吗?”,我才意识到我原来一直都在沉默。
“你好。”
“你接电话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他停下来,我知道我应该说点儿什么,说点儿善意的话,我很高兴你给我打电话之类。
“我正在洗衣服。”天哪,我在说什么,还不如说我正在上厕所呢。
“我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我是说,有点儿,不过没关系。我可以等下再洗。”
“几周前我看见你了,当时我想叫你来着,但我不知道你想不想见我。”
“你看到我了?”
“你当时正从一家杂货店走出去,我想追上你,不过,你跑得太快了。”我的脸红了。见鬼,他真看到我从商店跑出去了。
我等着他说点儿关于那个女孩子的事,但他并没有说,我便开口了:“真的吗?我没看到你。我只是停车去买些东西,赶时间,商店里又没有我想买的。”
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说:“你最近都在干啥呢?我还期待着再看到你卖房子的广告牌呢。”我原本想说,上一块广告牌还竖在我被绑架的地方,但我不想表现得那么尖酸刻薄,便忍住了。我知道,他并无意伤害我。
“那你可能还要再等上一段时间了。”
“我很想念以前开车经过那些广告牌的时候,你那个四叶草的标志总是让我忍不住微笑。”当我把四叶草的设计画在自己的广告牌、名片和汽车车门上时,我觉得自己很聪明。我的卖房广告词是,“安妮·欧沙利文,幸运之神”。幸运就是我的推销口号。现在,这简直就是一种讽刺。
“也许有一天,或者我可以做点儿别的什么。”例如,从大桥上纵身跃下。
“不管你做什么,你都会成功的,如果你又回去做房产经纪,你很快就能东山再起的。你真的很厉害。”
但还没有厉害到我所期望的程度,也没有厉害到我妈妈认为我应该达到的程度。我在做房产经纪期间,她总是给我看镇上其他经纪人的广告,问我为什么没有拿到那些房源。妈妈说我没有克里斯蒂娜厉害,但不知道克里斯蒂娜是我进入房产业的一个主要原因。高中毕业以后,我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工作——服务员、收银员、秘书——后来,我找到了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在一家报社设计广告版面,薪水却很低,到了二十几岁大的时候,我已经厌倦了拮据的生活。尤其是妈妈,一天到晚都在跟我说,克里斯蒂娜和塔玛拉都在赚着大把大把的钞票,而我,我也想多赚点儿钱,开辆好车。
“我一直在看心理医生。”天哪,一开始说要洗衣服,现在又说心理治疗,但我真的不想再说关于房产的话题了。
“那很好!”是的,现在,我可以在白天上厕所了,我可以在肚子饿的时候吃东西了,可以和别人谈起我死去的女儿了,可以每周只有两三个晚上睡在衣柜里了。这难道还不好吗?我并没有把这些尖酸的话说出口,他只是在关心我。我在骗谁呢?我确实需要心理医生。
“你还在吗?”他叹了一口气,说,“对不起,安妮。我说错话了,是不是?”
“没有,没有,不是你的原因,只是,你知道的……一些事。你们餐馆最近的生意怎样了?”
“我们设计了一个新菜单。你有时间来尝尝?顾客们似乎都很喜欢。”
我们聊了一会儿关于餐厅的事,感觉就好像是在透过一面鬼屋里的哈哈镜对话——一切都是扭曲的,我们都不知道哪扇门出去才安全。而我,偏偏打开了一扇通往危险的大门。
“卢克,我从来没有说过——我知道我早就应该说了——我真的很抱歉,在你第一次到医院来看我的时候,我那样对你。只是……”
“安妮。”
“那个绑架我的人,告诉了我一些事,而且……”
“安妮……”
“我是后来才知道真实的情况的。”我一直拒绝见卢克,妈妈想知道是为什么。后来,她告诉我,卢克不仅没有新的女朋友,实际上,就在我回来的一周前,他还和克里斯蒂娜在他工作的餐厅为我举行了一次募捐,筹集搜救我的钱。妈妈还说,我刚失踪的那几天,警察审问了卢克,但我在被绑架的时候,他有正在餐厅工作的证据。妈妈还说,虽然警察把卢克放了,很多人仍然怀疑他和我的绑架有关,对他的态度就像对嫌疑犯一样。
我还记得,当那个变态告诉我卢克已经新找了一个女朋友时,我的反应是什么,而在那同时,卢克却在承受着别人的指责和怀疑,大家都以为是他绑架了我,他却一直不断地努力寻找我。再怎么说,我也应该见他一面。
我接着说:“后来,你来看我,我又弄得一团糟。”
“安妮!别说了,没关系的,你不用道歉。”但是我要。
“还有后来,你在我妈妈家看到我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要如何解释所发生的一切。当时,我刚出院两周,住在妈妈家我原来的房间里,有一天,我听到厨房里有人说话的声音,便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想让妈妈和韦恩声音小点儿。
妈妈背对着我,她站在炉子旁边,面前放着一个大锅,一个男人站在她旁边。那个男人也是背对着我,妈妈在用勺子给他喂什么东西吃,他正弯下腰去。我打算从房间走出去,但地板吱吱响了几声。转过身来的居然是卢克。
我恍恍惚惚地听到妈妈说:“太好了,你起来得正是时候!卢克正在尝我新做法的意大利面,他想把我的食谱要去,在餐馆做。我告诉他,如果他想要我的食谱,他就得把这道菜以我的名字来命名。”她沙哑的笑声混合着牛至、罗勒、番茄酱的味道,一种轻松的气氛飘荡在空气中。
卢克真挚的笑容曾经是我最爱他的一个地方,现在,那张脸上却由于震惊变得苍白。他曾经在医院见到过我,而且我也肯定,他在报纸上见过了我的照片,但我在那之后,又瘦了很多,再加上穿着韦恩的旧运动服,可能显得更加瘦弱了。我的眼睛周围是深深的黑眼圈,好几天没有洗过头,也没有梳过头了。当然,卢克则比我记忆中的样子还要更帅。他穿着白色T恤衫,露出了手臂上晒黑的痕迹,胸前的肌肉线条也很明显。他黑亮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比我被绑架的那时候长得更长了,在厨房明亮的灯光下闪着漂亮的光泽。
“我给你带了花,安妮。”他朝厨房桌上的一只花瓶指去,花瓶里插满了花。粉红色的玫瑰花。
“我帮你插在花瓶里,放了水,安妮小熊。”妈妈看着那些玫瑰,眯起了眼睛——微微眯着,其他人也许都没看出来,但我了解妈妈。她是在把它们和她自己种的玫瑰花比较,觉得它们没自己种的好看。
我说:“谢谢你,卢克。花很漂亮。”
那几秒钟就好像几个钟头一样漫长,厨房里唯一的声音就是炖在炉子上意大利面酱的咕嘟咕嘟声,然后,韦恩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拍着卢克的肩膀。
“卢克!很高兴看到你,孩子。留下来吃晚饭吧?”
妈妈、韦恩和我看着卢克,他脸都红了。他盯着我说:“如果安妮……”
“安妮当然希望你留下来了,”韦恩说,“有朋友来看她是好事。”还没等我开口说话,韦恩已经搂着卢克的肩膀,带着他走出了厨房,“我还有些事想问你的意见……”
留下妈妈和我在厨房里面面相觑。“你怎么不先告诉我一声,妈妈。”
“我要什么时候告诉你?你都从来没离开过你的房间。”她微微晃了一下,赶紧用手扶住桌子。
我现在看清楚了,妈妈的脸不仅仅是因为炉火的热量而发红。她的眼皮耷拉着,其中一只,也就是右眼的眼皮比左眼的耷拉得还要低,她一直都是这样。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在搜寻的东西,那东西放在一袋意大利面的包装袋后面,伸手就能拿到,我知道,那是一杯伏特加。
我发现,在我失踪期间,妈妈对酒精的偏好似乎又达到了新的高度。在我回来后仅仅几天,有一次,我闻到一股烧煳的味道,从卧室里出来,我发现烤箱里有一盘应该是花生酱曲奇的东西,烤煳了,妈妈则坐在电视机前,昏睡了过去,电视里正在重播我的一个采访——那还是我刚刚被救出来的时候。我当时真不应该同任何人说话。我把脸转到一边,让头发像帘子一样垂下来,挡住镜头。我把电视关了。
她穿着粉红色的睡衣,露出了脖子和胸口的一截。我发现,她的皮肤已经开始出现了皱纹。以前,她光滑的皮肤可一直是她骄傲的资本,不过基本上她身体的每个部位她都觉得是自己骄傲的资本。她手里抓着一个伏特加的瓶子——这也是让我觉得一切确实不再一样的第一个标志,以前,她至少还是会掺些饮料再喝。她一定是看电视的时候睡着了,因为她嘴里叼着的香烟还在燃烧。香烟头上烧完的那一截灰至少有一两厘米长,我站在那里的时候,那截烟灰抖了一下,掉下来,掉在她胸口裸露的皮肤上。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那烟头离她的嘴唇越来越近,不知道真烧到她的时候,她会不会醒。我轻轻把烟头拿下来,又弯下腰,把她胸口的烟灰吹掉,把烤煳的曲奇扔了,然后回到自己床上。我还以为,我回来以后她会少喝点酒呢。
现在,我站在厨房里,她发现我正在看着那杯酒,便走到酒杯前面,用身体挡住我的视线。她盯着我,仿佛赌定了我什么也不敢说。
“你说得对。对不起。”还是这样说比较容易。
我不知道要怎么逃避,只好帮妈妈把晚餐端到餐桌上,我尽量躲着卢克的视线。他伸出手,帮我端碗,我还记得那双手抚摸在我身上时的感觉,然后,我又想起了那变态用手抚摸我时的情形,我松开了端着碗的手。还好卢克反应迅速,在碗掉到桌上之前把它接住了,这一切都被妈妈看在眼里。
“你还好吧,安妮小熊?”
我点点头,实际上,我一点儿也不好。我的对面就坐着卢克,他正把意大利面朝我推过来。我却只注意到头顶的钟,那钟告诉我,现在还不是吃饭的时间,但我空空的肚子却饿得直叫。
吃饭的时候,继父一直在跟卢克讲他最新的商业计划,妈妈不时打断他的话,问卢克有没有发现她烤的大蒜面包里用了新鲜的西芹。哦,她好像还说了那些西芹都是她自己种的。韦恩又说了两句话,然后停下来,吃了一大口。妈妈则说个不停,她滔滔不绝地介绍如何才能做出完美的意大利面酱,每隔二十秒就会摸一摸卢克的胳膊,每当卢克问问题的时候,她都会带着鼓励的表情,微笑地看着他。
大家盘子里的东西都吃完以后,开始了聊天,而我面前的盘子还堆得满满的。然后,韦恩说:“安妮已经好多了。”我们都盯着他,我想,和什么时候比好多了?
卢克说:“罗琳,这真是太好吃了,你说得对,我们餐厅的菜和你的没法比。”
妈妈把手搭在他胳膊上,说:“我早就说了,对不对?如果你对我好,说不定我会告诉你我的一些秘方。”又是一声沙哑的笑声。
“如果你能把做菜的秘方告诉我,那我真是太荣幸了,但是,现在我想和安妮单独聊几分钟,不知道可以吗?”他转过头看着我,一想到要和他单独相处,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嘴里也说不出话了。不,不可以。真的,真的,不可以。
我不是唯一一个惊讶的人。妈妈和韦恩一听到这话,都猛地抬起头,像是被人用线牵着的木偶人一样。妈妈的手之前一直放在卢克的胳膊上,现在却猛地缩了回来,像是被烫到了一样。
“那我就去收拾厨房了。”没有人阻止她,妈妈把椅子猛地往后一推,把地毯刮翻了,她抓起几个盘子。韦恩站起身帮忙,他们走进厨房以后,我听到韦恩在说什么给孩子一点隐私,让妈妈出去陪他抽根烟。妈妈的回答我听不清楚,她语气听起来并不高兴,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厨房门开了又关了,然后是他们俩在屋外露台上走动的脚步声。有那么一秒钟,妈妈从厨房和露台之间的玻璃门朝我们这里偷看,当我发现她以后,她就躲开了。
我继续用叉子绞着自己盘子里的意大利面。卢克在桌子下面用脚踢了踢我,然后又清了清喉咙。我松开手,叉子掉在盘子里,发出咣当一声,把番茄酱溅到我身上,更糟糕的是,也溅到了他的白色T恤衫上,像是一块血迹。
我跳起来去拿纸巾,但卢克俯过身来,抓住了我的胳膊。
“不过是意大利面酱罢了。”我低头看着他拉着我胳臂的两只手,然后试着挣脱他。他立刻松开了手。“糟了。对不起,安妮。”
我用手上下揉着自己的胳膊。
“我碰都不能碰你吗?”卢克问。
我绝望地眨着眼睛,想要忍住眼眶里的泪水,但当我看他双眼里的光亮时,泪水再也忍不住了。我重重地坐下来。
“我只是不能。还不能……”
他的眼神在恳求我解释给他听,在恳求我像过去一样和他分享我的感受,我做不到。
“我只是想帮助你渡过这次难关,安妮,我觉得自己很没用。难道就没有什么事是我能帮你做的吗?”
“没有!”这话说出来的时候是那么愤怒、那么刻薄,他的脸扭在一起,好像是我打了他一拳。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人都做不了。正是这样的想法让我在那一秒钟是那么恨他,但下一秒,我又为自己有这样的感受而痛恨自己。
他嘴角露出一抹悲伤的微笑。他摇摇头,说:“我真是个傻瓜,对不对?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们能谈谈,那么我也许就能明白……”
我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只想去伤害别人:“你没法明白。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是,你说得对,我也许是没办法明白。但我想试一试。”
“我只想一个人待着。”我的这句话飘荡在我们之间的空气中,就像苍蝇飞舞在我们爱情尸体的上面。他点了一下头,站起来。我的内心却在呐喊,对不起。我收回这些话。我不是故意的。请你留下来吧。
他已经拉开了玻璃推拉门。他谢谢妈妈留他吃晚饭,说他必须回餐厅了,还说他一定会要到秘方,听起来是那么有礼貌,彬彬有礼的。我则面红耳赤地坐在那里,满心羞愧,满心悔恨。
接着,我就看到他站在门口,一边转动门把手,一边说:“真的很抱歉,安妮。”他话语中的真诚让我内心深处真的很受伤,我原本以为我再也不会有任何感觉了。我转过身,从帅气、善良的他身边走开,一直走到客厅尽头,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我走进自己的卧室,听到了前门关上的声音,然后听到他把卡车开走的声音。如果是我在生气,我会把车开得飞快,但他没有,他开得很慢,满载着悠悠的悲伤。
现在,事情过去了几个月之后,他在电话上打断我,说:“别说了,安妮。你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尤其不需要向我道歉。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就那样出现在你面前。我不应该催你。我已经一遍又一遍地责备自己了。所以我才一直给你打电话。我知道,要不然,你也会责备你自己的。”
“我对你态度那么不好。”
“你有权力那么做,我没有顾虑到你的感受。所以我才努力和你保持着距离,但也许你还没有准备好和我谈谈吧?就算没有,我也不会生气的。我保证。”这就是一直以来我们之间的方式——他会说我爱你,我却不愿意对他说同样的话,在我们交往一年以后,我只会说一句,你保证吗?
“我想和你聊聊,但我不想说过去发生的事。”
“不想说就不说。要不这样,我经常给你打打电话,如果你想说,你就接电话,我们就随便聊聊,你想聊什么就聊什么。好不好?我不想逼你,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
“可以。我是说,我会努力的,我想试一试。一直以来,我就只能和我的心理医生还有艾玛聊天,我也有点烦了。”他温柔的笑声打破了我们之间的紧张气氛。
然后,我们又聊到了艾玛和迪赛,迪赛是他养的一条黑色拉布拉多犬。最后,他才说:“过两天再打给你,好吗?”
“千万不要觉得非打不可。”
“不会的,你也别觉得非接不可。”
“我也不会的。”
第二天他又打来了电话,这周又打来了,大夫,我们就是简单、随便地聊聊,主要都是说关于餐厅和狗的事,我还是不知道自己的感受到底是怎样的。我喜欢和他聊天,但有时候,我又很恨他。他怎么还对我这么好?我不配。他需要学会拒绝才是。他的善良让我既爱他,又恨他。我想恨他。我就像是一处刚刚缝合的伤口,每一次我们的谈话都会让那缝合处裂开,让伤口露出来,而我只能把它再缝一遍。
最重要的是,他的善良让我觉得自己更加愚蠢,因为我害怕再次见到他的原因竟然是怕他可能会碰我。就是想一想这样的念头,也让我胳肢窝里直冒汗。我怎么会这样对他呢?这是那个会帮我把水槽里的蜘蛛抓走,再扔到外面去的卢克啊。这一切真是太荒谬了。如果我连和卢克这样的人都无法相处,那我真是无药可救了。还不如收拾好我的一堆垃圾,直接搬到疯人院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