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大夫,我也开始在认真思考我的态度问题了,是的,是的,我知道我有脾气。现在,这样的状态真的已经开始影响到一些事了。例如,我的生活。其实,在我被绑架之前,也并不是什么开心阳光小美女,当然这都是有原因的——姐姐去世、爸爸去世、妈妈酗酒,继父又是那么蠢——但至少,当时我没有向全世界发泄我的怨气。现在呢?似乎人人都能惹得我大发怒火。你啦、记者啦、警察啦、邮递员啦、路中间的一块石头啦,等等。也不对,我可能不会对石头发火。反正我的意思就是,我以前还是喜欢和人相处的。甚至可以说我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现在呢?
就拿我的朋友来说。他们给我打电话,或是打算来看我,还会邀请我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但我马上就会开始想,他们只是想从我这里套消息,看警方的调查进行得怎么样了,或者,他们只是认为我很可怜,应该邀请我。而等到我拒绝以后,他们大概就会坐在一起议论我。
看,这种充满恶意又幼稚的事即使想想都不应该,更不应该拿出来说。大家都很关心我,我应该心存感激,对不对?
问题是,我生活中没有什么可以与他人分享的事,大家所讨论的话题大半都是我不熟悉的。最新的电影、世界局势、流行时尚、技术发展……我都已经落伍了。所以,如果我偶尔走到外面的世界,碰到了认识的人,我会问他们的生活过得怎样,他们看起来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开始啰啰唆唆地讲自己在工作中遇到的问题,或是新交的男朋友,或是即将出发的旅行。即便我的生活已经一塌糊涂,但人们每天早上还是会从床上起来,继续他们的生活,我告诉自己,听一听这样的话能够让自己得到些许安慰。也许有一天,我也能对别人抱怨抱怨自己的工作。
然而,在我们互道再见之后,我看着他们走开,回到各自美好、正常的生活,我又开始愤怒了。我恨他们,恨他们不像我一样痛苦,恨他们还能够享受自己的生活。我也恨我自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我甚至也在疏远克里斯蒂娜。她一直努力帮我,我刚一搬回家的时候,她忙里忙外,帮我收拾打扫、整理家具。还帮我买来各种食物,放进冰箱。以前,她这种管家婆的性格是我最喜欢她的地方,我会非常高兴地让她来打理我的生活。但这一次,当她拿着一本风水书在我家里走来走去,想把家具重新布置,好让我吸收更多疗伤的能量时,当她给我带来一串串的心理医生电话号码——当然,这是在我认识你之前——还有为强奸受害者开设的疗养院宣传手册时,我变得越来越容易发火,她也越来越咄咄逼人了。
然后,她又开始了“让我们谈谈”的那一套,她带着酒和塔罗牌来我家。把牌摊开,把上面的一些话大声念出来,什么“你已经自我抗争了很久。现在,应该和你最亲密的人一起分担自己的负担”。她还怕我不明白,每念完一句,就会停下来,看着我的眼睛。虽然我并不是很喜欢,但也忍了。直到有一天,她把牌放下来,说“如果你不谈谈这件事,那你永远也不可能把它放下”时,我突然发火了。
“克里斯蒂娜,如果你非要听我的经历,那只能说明你自己的生活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脸上的表情是那么悲伤。我嘟囔了一句抱歉,她很快就走了。
上一次我们说话已经是几个月之前了,我们定了个时间,她说要把她的一些旧衣服拿给我。我试着拒绝,但她不依不饶,坚持说这一定能让我开心起来。在她要来之前一个小时,我突然觉得又气愤、又怨恨。我给她留了个言,说取消见面,然后开车出去转了三个钟头。回到家的时候,门口放了一大箱衣服,我马上把箱子塞进了地下室。
第二天,她给我打电话,我没有接,她留了言,声音听起来很开心、很兴奋,她问我有没有拿到衣服,还说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我把它们穿在身上。我回了个电话,谢谢她的留言,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她任何电话了。
我到底是怎么了?我为什么对每个人都怒火冲天?
有一天晚上,我敢肯定我听到那个变态说了一个人的名字。声音不大,我没有听清楚,但绝对不是我的名字。我还没蠢到去问他的地步,只是在自己心里偷偷猜想。
他在性这方面还是比较正常的。谢天谢地。我猜,在各种各样的变态狂中,我遇到的这一个还算好的了。我这并不是表扬他。只是,他并没有强迫我肛交或是给他口交什么的——他大概知道,如果让我这么做,我说不定会一口把他的阴茎咬下来。在正常的情况下,我知道该去抚摸哪里、怎么摸、说什么、怎么说。只要能让一切快点儿结束,我什么都愿意做,而且还会做得很好。
从表面上看,对他的顺从和协助让事情变得更加容易一些,但从情感上来说,我感觉自己内心的某一个部分已经放弃了、消失了。
那变态知道我怀孕以后,似乎就不在意是不是每天晚上都要有性生活了,但泡澡的程序却从来没有停止。有时候,他只是把头枕在我胸口,和我说话,直到睡着。他的声音很柔和,他会给我讲他的各种理论,关于灰尘的,关于孕吐的。绝大部分时候,他都会讲爱与社会的话题。例如,他总是说,我们的社会太过于关注获取——不过,他不是也绑架我,还把我关起来了吗?
一想到我的基因正在和他的基因结合在一起,我就觉得恶心。我最不想要的就是和他有任何关系,我们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多么希望我能流产。我想着每一个可能想到的悲观念头,想着这个在我肚子里慢慢长大的小魔鬼,想着他或她从我的身体里出来的样子。我经常做噩梦,梦到丑陋可怕的胎儿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撕裂,然后,我会在大汗淋漓中惊醒过来。
那一整个冬天,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要在那个变态的陪伴下生孩子了。他让我把一本关于如何在家生产的书大声念给他听,我感觉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以前,如果我在电视上看到生孩子的画面,我都会捂住眼睛,因为我忍受不了看着一个小东西从某个尖叫着的女人身体中出来时那可怜母亲的样子。我一直想,如果我要生孩子,那我一定要用很多很多麻醉药,当我昏迷过去的时候,还要有我的丈夫在耳边喃喃细语,给我加油鼓劲。
我的怀孕给那变态带来的好心情只持续了几个月。之后,他就又故态复萌了。前一天,他还觉得我的指甲很好看,第二天,他又会命令我把它们全部剪掉。前一分钟,两点钟去上厕所都还没有问题,下一分钟,他又会把我从厕所里拽出来,告诉我必须等到三点。对一个怀了孕老是想上厕所的女人来说,这可真是痛苦。
早上,我会穿上他为我挑选的衣服,到了中午,他又会让我去重新换一身。如果他在检查碗碟的时候,发现了哪怕是一丁点的污迹,他就会让我把所有的碗碟都重新洗一遍。有一次,我不愿意去刷厕所,说已经很干净了,结果他反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还逼着我把整间屋子从上到下都擦了个遍。我学会了如何表现出恰到好处的顺从,我逼着自己低眉顺眼,像条被打的小狗一样缩起肩膀。
快到一月底的一天早上,吃完早餐,我正在收拾。那变态看了我一会儿,说:“我要出去旅行一趟。”语气是那么平常,好像是在告诉我他要出去扔垃圾一样。
“去多久?去哪里?你不能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安妮?”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可以带上我一起。你可以把我绑在车上或是哪里?求求你了。”
他摇摇头:“你还是在这里更安全。”
那变态从柜子里拿出一些食物,大部分都是维生素饮料和那种掺水冲泡的蛋白质粉,他把这些东西放在餐桌上。但没有拿出任何餐具。
一般情况下,我是不允许靠近炉灶的,但这次,他把屏风门上的锁打开,把屏风拿走了。然后,他把一堆木柴堆在屋里,给我点了一堆火。我没有斧子,也没有报纸或是任何可以引火的东西,所以,我必须保证绝不能让这堆火熄灭。
他有几个月都没有离开了,所以,我猜是我们的食物储备快要吃完了,他可能是去镇上买东西。我不知道他把食物放在哪里,而他带进屋的所有东西都是用塑料封口袋装着的,我也不知道是从哪家商店买来的,不过,我猜他在屋外应该有一个很大的冷藏柜,或是地窖库房之类的地方。我希望他这次出去只是为了买东西。他还会去见克里斯蒂娜吗?如果他发现了另一个更喜欢的女人然后把我忘了怎么办?一个人不吃饭多久会被饿死?和与他相处比起来,我更害怕一个人被留在这里。
几年前,也有一个女孩子在克莱顿瀑布区失踪了,以前,我带着艾玛在森林里散步的时候,总是害怕会发现她的尸骨。现在,我在想,这个世界上是不是还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女孩子。她们的家人都已经开始继续生活。她们不再是报纸的头版头条。她们被那些变态的绑架者锁在某个小屋或地下室里,等待着救援。
当我在墙上划下另一道印记的时候,我努力不去回想我在那里已经待了多久了。我努力让自己去想,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就越来越有可能被人们找到。我活着的时间越长,他们找到我的概率就越大。我也会想,如果在怀孕期间被救了出去会怎么样?我已经怀孕快五个月了,我非常肯定,这个时候要打胎已经太晚了。我也知道,无论我对这个孩子的感情如何,我都没办法接受打胎的行为。不知道我的家人和卢克对我的怀孕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无法想象卢克抱着一个强奸犯的孩子并欣然欢迎他或她进入自己的生活。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你可能以为,那变态走了我会觉得很高兴,但一天一天,我变得越来越焦虑。我等待着、祈祷着,希望那扇门能够快点打开。我恨他,又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我已经完全依赖他了。
我不知道他要离开多久,便把他留下的食物分配了一下。他不在,不会告诉我什么时候才能吃东西,所以我试着跟随自己身体的节奏,但我总是时时刻刻地感到饥饿。我知道很多怀孕的女人一开始都会觉得恶心想吐,我从来没有过,只是觉得困,觉得饿。
我一直都喜欢待在户外——夏天,我会每天晚上游泳,冬天,我会每个周末滑冰。现在,我却躺在这里,盯着四周的墙壁,像困兽一样走来走去。很多年前,我在动物园看见过一头熊,它沿着铁丝网不停地跑,从一头跑到另一头。把地上跑出了一条深深的槽。我还记得,我当时想,它可能宁愿死也不想过那样的生活吧。
当我停下来的时候,我会靠在墙上,想象墙的那一边是什么,或是坐在厕所里,把眼睛凑到墙上的那个小洞上往外看。如果外面有太阳,就会有一小束光线透过那个洞,投射到厕所门的背后,我会坐上几个钟头,看着那光点慢慢地往下挪,直到消失不见。
他不在,我也看不了小说,便在脑海中幻想着电影一样的场景。我想象着妈妈在家里祈祷着我的平安,她向警察介绍情况,在电视节目上呼唤我的回去。我看见克里斯蒂娜和卢克每周末都带着艾玛在树林里转,希望能够嗅到我留下的气息。最美妙最神奇的,就是卢克突然撞开了小屋的大门,一把把我抱起来。
我甚至还想象,妈妈已经戒掉了酒瘾,建立了一个搜救小组,就像那些失踪儿童的母亲一样。我甚至还想象她已经幡然醒悟——意识到她一直以来是怎样对我的,后悔不已,想要以后统统补偿给我。一旦我被救出去,我们的关系就会因为这一切而变得更加亲密。
我原本以为我绝对不会想念韦恩那些愚蠢的笑话和他像对待十二岁小孩一样拨弄我头发的动作。而现在,我却祈求上帝,只要我能回家,我愿意听一千遍他那些蹩脚的商业点子。
很多时候,我摸着自己的肚子,想象孩子的模样。有些书上画了胚胎在各个阶段的样子,我觉得每一个都很恶心。我肯定,我的孩子一定会非常漂亮,但有这样的一个变态父亲,孩子会是什么样呢?
漫长的五天之后,他回来了。
“坐到床上去,安妮,”他一走进来就对我说,“我们得谈谈。”我背靠着墙坐着,他坐在我旁边,握着我的手。
“我回了克莱顿瀑布区一趟,我真不想告诉你这些……”他慢慢地摇着头。“他们已经停止了一切搜救你的行动。”
不会的!
他的大拇指在我手掌上慢慢地画着圈。“你还好吗,安妮?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一定是个打击。”
我点点头。
“我得承认,当我看到你的房子这么快就被放到市场上卖的时候,挺惊讶的,不过我猜,他们都觉得是时候该向前看了。”我一想到自己的房子就要被卖掉,心中的愤怒取代了震惊——那是一幢维多利亚风格的三层小楼,当我第一眼看到它漂亮的彩色玻璃窗,两米多高的天花板和原木地板时,我就爱上了它。妈妈会这么做吗?她一直就不喜欢那房子,觉得它太旧太破了。是不是韦恩帮她把出售的招牌竖在屋前的院子里了?他大概会很高兴摆脱了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养女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关心你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我在那里的时候还听说了一件事。”他停下来。我知道他在等我开口,我不想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但我也知道,我必须主动问他。
“什么事?”接下来,你又打算说些什么来伤我?你这个人渣。
“关于卢克的,挺有意思的一件事……”
这一次,我强迫自己保持沉默。几秒钟之后,他打破了沉默。
“好像他已经不愿意再等你了。”
“我不相信。卢克是爱我的……”
“安妮呀安妮,我看到他挽着一个漂亮的金发女人走在路上,还在她耳边说着悄悄话,我可不觉得他是在告诉她,他有多么爱你。”
“你说谎,他不会……”
“他不会什么?你敢告诉我,你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卢克吗?他是个懦弱的人,安妮。”
我感觉天旋地转,盯着远处的墙壁。
那变态点点头:“不过你现在应该开始明白了。我把你从什么样的人身边救了出来。”
卢克就已经开始和别人约会了,这有可能吗?以前有一个金发服务生,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我觉得她挺喜欢卢克的。卢克告诉我,我只是多心罢了。
在我被绑架的前一天,我邀他第二天来我家吃晚饭,他的应答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开心。他当时正在餐厅工作,我猜他可能只是太忙了。或者,他觉得我可能又会临时爽约。是不是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有了别的女人了?不会的,不可能。卢克从来没有告诉我他有任何不开心,而他也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
那变态捏住我的下巴,把我的脸转过来,让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安妮,你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他一定是在撒谎。这一切只是他这个变态游戏中的新花招。他最喜欢的就是折磨我,让我崩溃。还有很多人在关心我,很多很多人。也许我不是一个完美的女朋友,尤其是在被绑架前的那一段时间,但卢克不会就那样另找一个人把我代替的。克里斯蒂娜也很爱我——她一直以来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知道她不会忘记我的。而妈妈,我和妈妈有时也许会有争执——她和戴茜相处得却挺好——但我的失踪会让她悲痛欲绝。即便她确实是在卖我的房子,那也并不意味着什么。可能她是在凑为了找我的悬赏金。
但是,如果这变态没有撒谎呢?如果他们都已经不再找我了怎么办?如果他们都已经开始继续各自的生活了呢?卢克可能已经有了新的女朋友,而这个新女友也不会总是加班。妈妈现在也许已经卖掉了我的房子,正在签合同。艾玛可能已经把我完全忘记了,它现在是不是跟着卢克和那个新女友?每个人都在继续自己的生活,而我却要永远和这个疯子一样的虐待狂、强奸犯待在一起。
那变态说得那么真切,我有什么证据证明他在撒谎?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人找到我,不是吗?我想反驳他,告诉他,大家都很爱我,但我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想起了以前工作的小动物收容站。
那时候,我在那里做义工,主要就是清洁打扫、遛狗。有些狗曾经受过虐待,但凡有人靠近,它们就会咬人;还有一些狗,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流露出对人类一丝一毫的好感,也不接受人类对它们的喜爱;有些则变得非常胆小,哪怕你只是稍微大点儿声说话,它们都会吓得尿失禁;有些则已经完全放弃了,只是坐在自己的笼子里,当那些可能成为它们新主人的人来挑选小狗时,它们只是盯着墙壁。
有一条叫泡泡的小狗,长得很丑,还有皮肤病,它似乎一直待在收容站里,一旦有人进来,它就会跳到笼子前面,就好像它是全世界最美丽、最可爱的小狗一样。它总是充满了希望。我想把它带回家,但当时我住在一间很小的公寓里。最后,我因为工作关系辞掉了那里的志愿工作。现在,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条等着别人带我回家的傻狗。我希望,在泡泡最后发现了没有人愿意要它时,他们能够让它安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