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在教堂里坐了一会儿。不是去祈祷——我不信教——只是安静地坐一会儿。在我被绑架之前,我路过那家教堂大概不下一千次,但从来都没有去注意它。我们家没有每周末去教堂的传统,妈妈和继父在周末的早上一般都会睡懒觉。这过去几个月,我已经上过很多次教堂了。那是一家很古老的教堂,味道闻起来就像是博物馆——很好闻,有一种历尽沧桑、依然挺立的感觉。我也很喜欢那里的彩色拼图玻璃。如果我要跟你玩深沉,我会说,这种把破碎片段整合成一个美丽整体的想法让我着迷。不过还好,我没那么深沉。

教堂里一般都没什么人,谢谢你,上帝,即便是有人在里面,也从来没人会跟我说话,看都不会看我。不过,我也不愿意和他们有任何接触。

在那变态把我打晕之后,过了一段时间,我恢复了意识,整个身体都在痛,过了很久,我才能把头抬起来,看看四周。一股恶心想吐的感觉涌上来。每次我吸气的时候,右半边胸口都像被火烧一样。我一只眼睛肿得厉害,另一只眼睛看东西是模模糊糊的,基本只能看清轮廓。我没有看到他。要么他睡在地板上,要么已经出去了。我一动不动地躺着。

我很想去上厕所,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那么远,另外,我也害怕在规定时间之外上厕所又会被他抓住。我大概又晕了过去,因为接下来的事情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后来,我从梦中醒来,在梦里,我和卢克带着我们的狗在沙滩上奔跑。当我醒过来,看到了自己真正的境况,我哭了。

我的膀胱在发胀,如果我继续等下去,恐怕会尿在床上。在规定时间之外尿尿和尿在床上,不知道哪一种会让他更生气。我没办法再把裙子穿上,便全身赤裸地爬到厕所。每隔几秒钟,我就要停一下,等着眼前的黑点消失,然后再爬几步,我一路都在呜咽着。如果他看到我这副模样,大概会很开心吧。

我怕我上厕所的时候他正好进来,只敢蹲在浴缸的排水口上尿。我把头靠在旁边的墙上,试着找出不会让自己感觉到痛的呼吸方法,我祈祷着,不要死在这里。最后,我终于爬回到床上,又失去了知觉。

我的头很痛,好像是一种来自远处的抽痛,就像是电话背景里的杂音。我还是不知道那变态在哪儿,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他绑架克里斯蒂娜的恐怖情形。我祈祷着,我要努力帮助他实现计划,千万不要让他转而去找克里斯蒂娜。

我不知道我到底晕过去然后又醒来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感觉至少有一天。当我恢复了一些力气以后,我走到门口。门还是锁着的。见鬼!我用水洗掉了脸上黏糊糊的东西,我猜应该是血,然后喝了点儿水。冷水刚一落肚,我就抓住水槽,吐了。

等我终于能走路不感觉眩晕的时候,我又把这间小屋搜了个遍。我用手摸遍了每一处裂缝和插销。我站在厨房的灶台上,狠狠地去踢窗户,我觉得腿上的肌肉都要断裂了。但窗户上却连一个印记都没有留下。我伤得很重,也不记得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了,我多么想逃出去,哪怕是逃出去以后饿死在外面的荒山里,但我真的没办法走出这间要命的屋子。

我要记下我失踪的天数,我把床从墙边拖开,用指甲在木板上划杠,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记。如果厕所墙壁上的小孔可以看到光亮,那我就知道是白天,如果没有光亮,我就会等到有光为止,然后再划上一道印记。自从他离开以后,我已经划了两道印。为了继续保持那变态制定的规矩,我只有在憋不住的时候,才会去上厕所,而且只敢在浴缸里尿,我时刻竖着耳朵,注意着任何一点点的动静。我害怕他会突然回来,所以也不敢洗澡,如果饿得不行了,我就拼命喝水。我想,亲戚朋友们一定都在为我祈祷,大家可能都碰了头,到处发传单,传单上印着我微笑的脸。妈妈一定快要急疯了。我仿佛看到她正坐在家,泪流满面,但还是那么美丽——悲伤只会让她更加楚楚动人。邻居们会拿来做好的饭菜,瓦尔小姨会帮着接听电话,而继父则会握着妈妈的手,告诉她一切都会没事的。我希望有人也能对我说这句话。为什么还没有人找到我?他们是不是已经放弃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谁失踪几周后还能找到。除非找到的是尸体。

卢克大概会接受电视台的采访,在电视上大声疾呼。抑或是警察会去审讯他?一般发生这样的案件,首先怀疑的不都是男朋友吗?他们应该找的是这个变态,而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卢克身上。

我很担心艾玛,不知道是谁在照顾它。它肠胃不好,不知道他们给它吃的东西对不对?有没有带它去散步?很多时候,我只是在想,它会不会以为我把它抛弃了。一想到这里,我总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为了安慰自己,我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关于卢克、艾玛和克里斯蒂娜的回忆,就像是家庭录像一样:暂停、回放、重播。关于克里斯蒂娜最美好的回忆是有一次我们俩疯狂吃糖的事。有一年万圣节,我买了一些糖果放在家里,准备发给上门要糖的小孩子。结果,克里斯蒂娜来我家玩拼字游戏,我们决定拆开一袋来吃。后来一袋变成两袋,接着是三袋、四袋。我们越吃越兴奋,拼字游戏就变成了一大堆的脏话和阵阵歇斯底里的大笑。我们俩把给小孩子买的糖全部吃完了,不得不把家里的灯都关掉,躲在暗处,听着外面焰火的声音,两个人笑得一塌糊涂。

想着想着,我的念头又会转到那个变态身上,想着他现在可能在对克里斯蒂娜做着什么。我想象着她坐在办公室,也许是在加班,而那个变态就在外面的面包车上等她出来。我对这一切无能为力,这让我愤怒。

又一天过去了,我在墙上划了一道新的印记,我已经没有想吃东西的欲望了,但还是觉得,那变态一定会回来。如果我还想活下去,我必须做好准备。我想要诱惑他的计划差点让我送了命,我必须找出他突然发飙的原因。

他是个施虐狂吗?应该不是,他对我的毒打并没有挑起他的性欲。他好像是在重演着什么。这个人有一整套的程序。从泡澡开始,也许这是他认为的前戏?接下来的却很粗暴了。他到底在玩什么花招?

他说女人都不想要好男人,我们都想要男人把我们不当回事,当我引诱他的时候,他勃然大怒,说我是个妓女,说我应该反抗他。他一定认为,“好女人”在内心深处想要的是有攻击性的男人,希望男人能粗暴地对待自己、制服自己,但只有“妓女”才会表现得很享受这一切。“好女人”应该抵抗。所以,如果我不害怕他,也许他就不能感觉到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

他想取悦我——用害怕和痛苦来取悦我。我越是没有反应,他就越认为必须伤害我。妈的,他就是个强奸犯,还以为每个女人都喜欢幻想被强奸。但至少,我知道他要什么了——我必须反抗,必须向他表现出我的痛苦和恐惧。

如果不是肚子里空空如也,我大概早就吐了。不知怎么的,一想到要让他看到我的真实感受,我就觉得比假装享受被强奸还要恶心。

我独自一人的第四天,已经越来越分辨不出梦境和现实了,我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多,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有时候,我敢肯定,我已经产生了幻觉,因为我完全是醒着的时候,却听到了卢克的声音,闻到了他的古龙香水味,我睁开双眼,什么也没有,只有小屋四面该死的铜墙铁壁。

我发现我很虚弱,我怕我忘记了自己的计划,于是我想出几句话,好让自己记住。在我时而睡去,时而清醒的间隔,我一遍一遍地默念着:

“变态狂是个疯子,他需要恐惧和痛苦。变态狂是个疯子,他需要恐惧和痛苦。”

到了第五天,我开始害怕,也许在我被饿死之前他都不会回来了。我绝大部分时候都躺在床上,或靠在角落里,一边等着门打开,一边念叨着那两句话,我总是睡过去。我觉得应该还是下午,但我太虚弱了,感觉像是晚上。就在这时,门上的锁打开了,他走了进来。

我居然很高兴见到他——我不会饿死了。见到他是一个人,我更加高兴,但又在担心,不知道克里斯蒂娜是不是也已经被他弄得失去了知觉,被绑在车里。

他把门关上,站在那里,盯着我。他的影子在我面前晃动。

变态狂是个疯子,他需要恐惧和痛苦……

我的身体在发抖,声音也在发抖:“谢天谢地,我好害怕。我……我以为我会一个人死在这里。”

他抬起眉毛:“那你是希望死在这里的时候有人陪着了?”

“不!”我摇摇头,整个房间好像都在打转。“我不希望任何人死。我一直在想……”我那严重缺乏营养的大脑正在努力回忆着脑海里的字句。“想了一些关于……的事情。我想告诉你,但我必须知道……”我的胸口都缩紧了。“克里斯蒂娜,克里斯蒂娜没事吧?”

他悠闲地走到一张高脚凳旁边,坐下来,用手托着下巴:“你难道不关心我怎么样吗?”

“关心,关心,当然关心,我只是在想……只是想知道……”他的影子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然后又模糊了。“我错了。上次我真的错了。”

他眯起眼睛,点点头。

“我有个计划。你看……”

“你有个计划?”他突然坐直了。

我到底在说什么?我用指甲狠狠掐着自己的手。房间又变得清晰起来。

“就是我们要怎么相处。”

“有意思,不过我也想了一些事。我必须做出一些决定,但我觉得你可能不会喜欢的。”

是赌一把的时候了。我慢慢站起来,房间好像又开始旋转。我扶着墙,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变态正盯着我,面无表情。

我捂着肚子,挣扎着,走到他旁边的高脚凳上坐下来。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费了这么多麻烦,我也经历了这么多麻烦,对不对?”

他半闭着眼睛,慢慢地点着头。

“其实,上次我们试着……我说的有些话,那并不是我真正的意思。我只是以为你想听,以为那些话能让你高兴。”

他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但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最好的说谎者会时刻牢记事情的真相。我又深吸了一口气。

“我真的非常害怕,怕你,怕你给我带来的那种感觉,但是,我不知道……”

他把头抬起来,坐直了。我必须说快点。

“我现在明白了,我只要对你保持真实,对我自己保持真实,我已经准备好了。”我祈祷上天让我有力气把下面的话说完。“所以,我想再尝试一下。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求你了。”

我等了很久,最后,他终于从凳子上站起来,我吓得缩成一团。

“也许我应该给你再多一点点时间,安妮。我不想匆忙做出决定。”他歪着脑袋,伸出双手站在我面前。

“拥抱一个?”他皮笑肉不笑地说。他这是在试探我。我拥进他的怀抱,也伸出手环抱着他。“克里斯蒂娜很好,”他说,“我们下午都在一起,很开心地看房。她对自己手上卖的房子都很了解。”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能感觉到你的心跳,”他把我抱得更紧了,然后,他松开我,说,“给你找些吃的吧。”他离开了小屋,没过多久就回来了,拿着一个棕色的纸袋。

“扁豆汤,是在我最喜欢的餐厅刚刚做出来的,还有点儿苹果汁。吃点儿蛋白质和糖分对你有好处。”

那变态把汤热了一下,汤的香气真是好闻,然后,他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碗和一杯苹果汁来到我面前。我伸出发抖的双手去接,但他在我旁边坐下来,把碗放在桌上。我的眼泪涌了出来。

“求求你,我真的想吃东西,我好饿。”

他非常和气地说:“我知道。”

他舀了一勺汤,放到自己嘴边,吹了吹。我痛苦地看着他喝了一小口。他点了点头,然后把汤勺放进碗里,舀了一勺汤,又吹了吹,这一次,他把勺子伸到了我嘴边。我伸出手去拿勺子,他却摇摇头。我便把手放回了自己腿上。

这变态用勺子慢慢地给我喂汤喝,每次都先吹一吹,隔一会儿还停下来,给我喂几口苹果汁。等到汤和果汁都喝了一半以后,他说:“估计你现在只能喝这么多。感觉好点儿了吗?”

我点点头。

“很好。”他看着自己的表,笑着说:“到洗澡的时候了。”

这一次,当他把我带出浴室,带到床上,从后面拉开我裙子的拉链时,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请你不要碰我……不要这样。”

他把下巴搁在我肩上,用鼻尖碰着我的耳垂。“我能感觉到你在发抖。你在怕什么?”

“你……我怕你。你那么强壮,而且,你还可能伤到我。”我的裙子掉到了地上,他走到我面前。烛光中,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他站在我面前,用中指绕着我的脖子轻轻划了一圈。

那手指一直划到我的耻骨上方,停了下来。

我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告诉我,你害怕的感觉是怎样的。”他特别强调了“害怕”两个字。

“我的膝盖……感觉都是软的。我肚子也不舒服。我无法呼吸。我的心脏,感觉……感觉要爆炸了。”

他用双手压住我的肩膀,推着我倒退着走,一直走,走到我的膝盖窝都抵到了床沿边,然后他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倒在床上。我看着他把自己的衣服扯下来。

我在床上,想要爬开,但他抓住我的脚踝,把我拽了回来。他压在我身上,把我的内裤和胸罩都扯掉了。这一切发生得那么快。他硬了起来,进入了我的身体。我尖叫着。他微笑着。我咬紧牙齿,闭紧双眼,默数着他进攻的次数,当他犹豫的时候,我就拼命挣扎。我祈祷着。

让这一切都结束吧结束吧结束吧。

当他终于结束的时候,我恨不得往自己身上倒上消毒剂,再用滚烫的开水刷,一直刷出血来,但我根本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我让他帮我洗个澡,他却说:“没有必要,你就休息吧。”

他完事以后,显得非常高兴,躺在那里摸着我的头发说:“明天,我从冰箱里拿点鸡胸肉出来。”他又把我拉过去,用鼻尖顶着我的脖子。“我们可以一起做炒面吃,好不好?”他抱着我,睡着了。

我两腿间还有他留下的一片潮湿,我没有哭。我想起卢克的时候,却差点儿哭出来,我咬紧牙关,紧紧咬住。在黑暗中,我悄悄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看过一些电视节目,节目中的那些女人忍受着丈夫多年来对自己的拳打脚踢,仍然没有离婚,更夸张的是,她们不仅没有离婚,反而在想尽一切办法让丈夫高兴。当然,她们的这些努力都没有用。我想去同情她们、理解她们,但我总是不明白,大夫。在我看来,这一切都很简单。把自己的东西打个包,对混蛋丈夫说一句再见,临走前最好再踢他一脚,不是很容易的事吗?是,我曾经以为我很强大。但一个人独处五天的经历足以让我这个强大的人崩溃。这恐怖的五天,我已经做好准备去做任何他想让我做的事了。现在,大家都说我是英雄。英雄应该是冲进火场、救出小孩的那种人。英雄为了崇高的目标牺牲。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个胆小鬼。

我今天晚上还要接受另一个采访,某个得意扬扬的金发美女会带着做口香糖广告一样的微笑问我:“你被关在那里的时候,有什么感觉?你害怕吗?”废话。这些人都和他一样——都是施虐狂,只不过他们是领着丰厚薪水的施虐狂。

有趣的是,很少有人问我现在的感受是怎样的,不过,就算他们问了,我也不会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对故事发生以后的情况都不关心——而只关心故事本身。我猜,他们可能以为故事就到此为止了吧。

我也希望能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