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午时初,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上午十一点三十分)。
地点:无名山庄,重瞳轩。
宁心儿仰头,灿烂如星斗,问三公子道:“那幅画在你手上?”
三公子道:“不错。”
宁心儿道:“我想看看那幅画,到底有何奥妙。”
三公子道:“这可是恭王赵的隐私,你看不得,你看不得呀。”
宁心儿嘴一撇,道:“你能看得,为何我就看不得,我偏要看,你要是不让我看,我就不让你安生。”说完,便把琵琶抱在胸前,准备弹奏。
三公子头皮发麻,道:“那好吧,不过你看完之后,要绝对保密,不能告诉任何人知道。每个人都难免会在年轻的时候犯下错误,应该给他改正的机会。”三公子取过用黄色丝绸包好的卷轴,道:“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不要被画上的人物吓一大跳才好。”画轴徐徐展开,宁心儿只朝那画上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尖叫一声,浑身发毛,十分不自在。
此画的画风是苏汉臣一贯的细腻精确,画中人纤微毕现,栩栩如生,犹如活在眼前。画上画的是一位女子,然而绝不是一般寻常的女子,这个女子是命运的悲剧,上天的嘲弄,光看五官面目,这女子堪称绝代美女,眼睛大而妩媚,鼻子小巧,嘴唇丰满。然而在她的脸上,却像一只动物那样,长满了金黄色的软绒毛。在她玲珑有致的身体上,金黄色的毛发更盛,她是一个魔女,更像是一个从神话中走出来的妖怪。而看她的神情,居然很幸福,她的笑容也透着甜蜜与满足,只有在恋爱中的女人才能有如此这般醉人醉己的笑容。宁心儿目瞪口呆,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三公子问道:“有何观感?”
宁心儿道:“她怎么会长成这副模样?真是可怜。她的容貌像人,可身体看上去更像是野兽,我都快被她给吓死了,她到底是谁?”
三公子道:“她是一场悲剧,她一出生就注定了不同寻常的命运。她不能像寻常人家的女儿那样在人前抛头露面,嫁人生子。她是一位半人半兽的女子,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她应该就是饕餮的女儿。所以在我答应不让任何人伤害她之后,饕餮才可以坦然受死。”
宁心儿一下子无法接受这般离奇诡异的事情,她说话甚至有些结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她说:“她……她怎么……饕餮……赵……怎么会?”
三公子宽容地一笑,道:“你一定觉得太不可思议是吧。但是你只要把前因后果理顺,就可以发现,再不可思议、再匪夷所思的事情,其实都有着合情合理的来龙去脉。”
宁心儿急不可待地说道:“你快讲给我听听。”同为女孩,她已经对画上的女子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同情心。
三公子道:“这整桩事情,我也没想得太清楚,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在猜测,等明天去恭王府上,希望可以让整桩事情水落石出。”
宁心儿道:“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吧,我可不想被你吊胃口。”
三公子叹一口气,道:“好吧,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在苏堤上游玩的时候,你在湖中央看见了一艘船,事后我叫包温去查证了一下,查到那船便是恭王府的船。那船在湖中央和饕餮有过接触,船上的人也应该和饕餮并不陌生。他们好像起过争执,但是饕餮并没有伤害他们,而是让他们平安返航。以饕餮嗜血如狂的脾性,除非船上有它的亲人在内,否则面对送上门的人肉美味,它没有理由不大开杀戒。
“而苏汉臣的最后一幅画,便是应恭王府所邀而画。众所周知,苏汉臣的仕女画名满京城,天下无双,他画其他题裁的画,充其量也只能算一个二流的画匠。因此,恭王府上找苏汉臣作画的当是一位女眷。现在这幅画已经摆在面前,证明我的猜测没错。本朝的规定,凡是亲王,成年之后,均要调离京城,非奉诏不得回京,以免造成为争皇位而骨肉相残的局面。恭王成年之后,虽然皇后极端不舍,然而祖宗遗训不可违背,恭王还是被放出京城,封为大理王。从大理泛舟渡过金沙江,便到了山穷水恶、神秘莫测的苗疆。
“前几天,我一直在想,饕餮到底是从哪里来到京城的,它不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可能是无端从地底钻出来的,它一定是从某个地方流窜到京城来的。我怀疑这个地方就是山不知多高、水不知多深、林不知多大、终日笼罩在迷雾与瘴气中的苗疆。这种上古巨兽只有躲藏在这种地方才不会被人发现,才能幸存至今。恭王虽然贵为大理王,却并无实权,也无政务处理。终日无事,一江之隔的神秘苗疆一定让他颇为神往,那里壮阔中带着凶险和不祥的风景,与江南秀美如画的风光迥然不同。我相信恭王一定是到过苗疆的。苗疆自古是蛮荒之地,自成一国,极少与中原来往沟通,苗疆境内并没有一个统一的王朝,而是由多个部落分割占据,部落的国王就是酋长。我有一个荒诞不经甚至是异想天开的想法,这画上的女子很有可能是饕餮与当地苗女媾合之后所生产。至于恭王为什么要喜欢这画上的女子,我猜想事情是这样的,苗疆的女子天生就会放蛊,就像江南的女子天生就会刺绣一般。当她们看到心爱的男子,就会把蛊通过各种方法种到那男子的体内,从此这男子就会对她忠贞不渝,爱她至死。而恭王便是在无意间中了这画上的女子下的蛊。”
宁心儿插话道:“世上竟有这等奇事?我也要找苗女去讨些蛊来,种到你的身上,叫你也从此对我越看越喜欢,言听计从,俯首贴耳。”
三公子道:“蛊只对普通凡人有用,我是凡人吗?当然不是,我是神仙,这些蛊对我是没用的。”
宁心儿气呼呼道:“看你着急辩解的样子,你是不是很不愿意喜欢我啊?”
三公子苦笑道:“好吧,等你学会了放蛊之后,我答应你,我让你在我身上尽情地放,你喜欢放什么样的蛊就放什么样的蛊,你想放多久我就让你放多久。”
宁心儿开心地笑着,说道:“这还差不多,你接着讲故事吧。”
三公子道:“每位苗疆女子都会放蛊,我想这位画上的女子应该也会。我眼前浮现这样一幅场景:某日,年少英俊的恭王赵,锦裘骏马,在浩浩荡荡的随从簇拥下,越过金沙江,来到苗疆狩猎放鹰,观赏风景,兴之所致,他越走越远,到达不知名的密林深处,正好被这画上的女子瞧见。这女子也正在情窦初开的年纪,突然见到衣着光鲜、风流潇洒的中原人物,顿时芳心暗许,情丝默系。可是她又担心眼前的这位少年不会喜欢她,所以她就对恭王赵暗中下蛊,当画上女子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不仅不会为她的容貌和身躯所吓到,反而会觉得她便是下凡天仙。顿时,两人爱得如胶似漆,不能分离,一段孽缘就此发生。
“后来,赵便将她偷偷带回大理,没过多久,皇上要选定太子,以在他百年之后,继承整个帝国的最高权力,便下旨将他召回京城,而恭王已经离不开这个女子。而且,如果他中的蛊还未解除,便离开那女子的话,不出三日,他便会一命归西。
“总之,恭王又瞒着众人,偷偷地将女子带回京城。而这女子又是饕餮的亲生骨肉,尽管饕餮凶残成性,然而它毕竟是这画上女子的生身父亲。它舍不得女儿离开自己,到达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所以它一路悄悄地跟随恭王的车队。就这样,经过一个月的长途跋涉,在恭王到达京城的当天,饕餮也来到了京城,并在京城犯下一桩桩血腥残忍的命案。
“事实上,我已经让包温调动刑部的档案,汇总前一段时间在全国范围内发生的命案。巧合的是,在从大理到京城的数千里路上,接连发生了十数起命案,时间上也与恭王车队的行程正好吻合,死者的形状与杭州城内被饕餮残害的百姓大致相同,均是被撕成碎片,部分血肉不翼而飞,正是靠着不断地吃人肉,饮人血,饕餮才能一路到达京城。”
三公子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道:“冥冥中自有天意,万事万物间均环环相扣,一段孽缘,居然害死如此多条人命,只是可怜了那些丧身于饕餮口中的无辜冤魂。”
过了一会儿,宁心儿见三公子面色有所和缓,这才说道:“你今日到恭王府,除了把画还给恭王赵之外,还有什么打算?”
三公子道:“这段孽缘已经牵扯进数十条无辜人命,是该了结的时候了。再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一天,恭王苦心隐瞒的这一秘密会被人发现,进而公诸天下。到时候,恐怕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长痛不如短痛,越早了结越好。”
宁心儿道:“可是,要了结这段孽缘,便必须解去恭王所中的蛊,你又没去过苗疆,你怎么知道如何解蛊呢?”
三公子道:“我虽然不会,但是我知道有一个人会。”
“是谁?”
“孟叔。”
宁心儿哧哧大笑,道:“孟叔?他耳聋眼花,连走路都摇摇晃晃,他会解蛊?我看解手都成问题。”
三公子正色道:“小姑娘不得胡言,嘴上要积德。孟叔虽然是仆人身份,但我从来没有把他当做仆人看待,你也要对他多些尊重才对。孟叔当年可是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魔王,人称无毒一身轻的孟无毒,威风得很。天下没有他不知道的毒物,天下也没有他解不了的毒。他当年嗜毒如狂,曾隐居苗疆二十余年,就是为了弄清苗人放蛊的奥秘所在。在放蛊解蛊方面,他已尽得苗疆的真传,即使是苗疆部落里的那些铁血巫师,在他面前恐怕也要甘拜下风。”
宁心儿睁大眼睛,不由对那个整天佝偻着背,只知道扫扫落叶、端茶倒水的孟叔肃然起敬。她说道:“孟叔原来这么厉害!他怎么会甘心情愿地服侍你呢?还要时不时平白无故受我的气,我想想都不免后怕,万一哪天他一不高兴,随便在我的饭菜里下点毒,我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哎呀,以后凡是孟叔碰过的东西,我都绝对绝对不再碰一下。”
三公子看宁心儿慌张的样子,不由莞尔一笑,道:“你看你这人,一点也不镇定,听风就是雨。孟叔要想杀一个人的话,根本就不需要碰任何东西,他甚至可以只看对方一眼,就能令对方毒发身亡。”
宁心儿更加害怕了,道:“这可如何是好?”
三公子一笑,道:“你不用害怕,孟叔不会对你用毒的,你尽管放心好了,你还是可以和从前一样,随心所欲,想吃就吃,想喝就喝。”
宁心儿道:“我还是不敢,我怕。”
三公子道:“孟叔对我忠心耿耿,待你又像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你想啊,就连饕餮这样的野兽都不会伤害自己的女儿,孟叔怎么会去伤害你呢?”
宁心儿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才说道:“你说得有道理,他要是想害我,老早就可以害了。以后我一定要好好待他,像你一样去尊重他,不惹他不高兴,他就不会下手害我了。”
三公子道:“你这话要是让孟叔听见,他一定高兴得合不拢嘴。”
宁心儿道:“他本来就合不拢嘴,他老得连牙齿都快掉光了。”
三公子道:“你看你,刚才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对孟叔好一点,现在又忍不住要损他老人家。”宁心儿小嘴一撅,道:“我知道自己错了,多年的习惯,一下子改不过来呀。孟叔真的能把恭王赵所中的蛊给解了吗?”
三公子道:“我对孟叔有信心。”
宁心儿双手托腮,眼神恍惚地望着前方,伤感道:“其实,这真是一个很浪漫的爱情故事,我实在不忍心你把这么美的故事给破坏掉。难道恭王和这画上的女子真的就不能厮守在一起吗?”
三公子道:“虽然我也不忍心,但是早些了结,对他们两个都有好处。他们毕竟生活在不同的世界,注定没有一个美妙的结局。”
宁心儿忧郁地问道:“可是,如果恭王赵忽然清醒过来,发现让自己爱得死去活来的竟然是一个半人半兽的女子,他能接受得了吗?他又会对那个可怜的女子怎么样呢?而那个可怜的女子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父亲,接着又失去了自己心爱的男子,她岂不是要伤心欲绝?她都已经那么可怜了,上天对她已经够不公平的了。”
三公子搓搓手,说道:“这个决定实在有些让人痛苦。可是,又能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吗?反正我是想不出来的。”
宁心儿道:“和恭王分开后,这个苗女又能去哪里呢?你不会像杀她父亲一样把她也给杀了吧?”她忽然提高声调,变得激动起来,说道:“曹小三,我不许你杀她,你要是敢把她给杀了,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她又没有犯任何错。一个女子,为了让自己心爱的男子喜欢自己,无论用什么方法也都是值得原谅的。再说,她也不知道会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惹出这么严重的后果来,谁又能选择自己的父亲呢?”
三公子温柔地看着宁心儿,把她的小手握在自己的手中,安慰她说:“我当然不会杀她,我也没有任何理由杀死她。我想最好的结局就是把她送回她来的地方,送到生她养她的苗疆,回到那些并不觉得她奇怪、丑陋的淳朴天真的苗人中间,她不该再在中原出现,否则只会给她带来更多更大的不幸。只是,我也不知道,这样去介入别人的生命,未经他们的同意,便改变他们的命运,究竟是对是错。”
宁心儿眼眶内部泛起泪光,幽幽说道:“她真可怜,也许她当初根本就不该爱上恭王赵。可是,爱上谁又岂是自己决定得了的呢?”他往三公子怀里偎得更紧了些。她忽然觉得,就这么依偎在一起,已经是上天莫大的恩赐,谁又知道,相爱的人是否能永远厮守在一起。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终究只是一个美好的许愿。也许,你能把握的,就只是眼前短暂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