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亥时整,初刻(按今日计时,当为晚上十点十五分)。
地点:紫宸殿。
正在此时,一阵大笑突兀地响起。
三公子循声望去,见是汤思退在狂笑不止,便问道:“汤丞相为何大笑?”
汤思退道:“老夫笑你还在做春秋大梦。在这紫宸殿上,还轮不到你发号施令。”
三公子微微一笑,道:“汤丞相,你不在乎完颜化劫的生死,难道也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汤思退哈哈大笑,说道:“如果你能杀我,你早就已经动手。”
三公子叹一口气,道:“我的确不能杀你,心儿在你手里。”
汤思退道:“想见到宁姑娘,其实很简单。”
三公子道:“愿闻其详。”
汤思退道:“公子的武功和智慧,老夫极其欣赏。老夫也是个爱才如命的人,从公子一开始调查这个案件起,老夫便不敢掉以轻心。事到如今,老夫也不妨明言,为了对付你,老夫没少伤脑筋。一开始,老夫是想要杀了你,因为老夫真怕你有本事把案子给破了,从而揭穿了老夫的计谋。你还记得暗杀四人帮、天狼七杀星吧,那都是老夫派去取你性命的。然而你历经数劫依然安然无恙,令老夫也暗感佩服。后来,老夫又舍不得杀你了,因为看来你是这世上唯一能捉住饕餮的人。老夫要找回东海夜明珠,就必须借助你的力量。你在破解这起连环疑案上表现出来的智慧和武功,让老夫惊叹不已。因此,尽管你数度羞辱老夫,老夫也浑不在意,非常之人,自然行非常之事。只要你发下毒誓,效忠于我,你不仅马上就能与宁姑娘团圆,而且老夫保证,你的一生都将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三公子道:“既便我发誓效忠,事后我照样可以反悔。”
汤思退笑道:“如果反悔自己立下的誓言,你就不是三公子了。老夫虽然身处庙堂高处,不谙江湖中事,但也多少听到一些江湖传闻。传闻说:公子从不承诺,然而一旦承诺,便是一诺千金,言出必行。”
三公子道:“那也只是江湖传闻,一旦我反悔,你绝不会再有第二次威胁我的机会。”
汤思退道:“我知道,但我愿意赌上一赌。”
三公子道:“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我想先看看宁姑娘是否安然无恙,再做定夺。”
汤思退道:“没问题。”这时汤思退早已急不可耐地坐在天子才能坐的龙椅之上,提前过起了当皇帝的瘾。高公公已经将皇帝五花大绑,喝令他跪在汤思退面前。高公公拂尘一甩,道:“宣宁姑娘进殿。”
三公子终于又见到宁心儿了,她被两个人高马大的禁军架着走了进来,两把明晃晃的钢刀一左一右架在她修长而白皙的脖子上。她的态度还算镇定,并不像寻常女子一般,遇到这种性命交关的时刻就惊慌失措、风度全无。她的风度保持得很好,她知道,有三公子在,她就不会受到世间任何人的伤害。唉,我真不明白她这愚蠢而盲目的信心是从哪里来的。
三公子道:“你受苦了。”
宁心儿道:“你受伤了。”
三公子道:“一点小伤,何足挂齿。他们没有欺负你吧?”
宁心儿道:“没有。”
汤思退道:“三公子,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三公子道:“你给我点时间。”
汤思退道:“三公子想考虑多久都没问题,只不过老夫担心,那拿刀的两位未必有我这么好的耐性,说不定他们刀举得累了,手酸刀落,落在宁姑娘夺霜赛雪的脖子上,宁姑娘恐怕就要血溅当场。”
三公子道:“心儿,你怕不怕死?”
宁心儿道:“废话,我当然怕死,你还不快来救我!”
三公子道:“你给我点时间。”
三公子对那两位禁军说道:“昨天晚上,在苏堤上有你们两个没有?”
那两位禁军点点头。
三公子道:“那你们应该知道,我要杀你们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那两位禁军交换了下眼色,又点了点头。
三公子道:“你们身为禁军军士,职责乃是保护皇城与皇上的安全,为何却要受汤思退的蛊惑,助纣为虐,还不快把刀放下!”
两个禁军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三公子越走越近,两个禁军因为害怕,押着宁心儿不断地后退,禁军乙再也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压力,把大刀一扔,飞快地逃出紫宸殿去。禁军甲叫道:“你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三公子道:“在我面前你有机会出手吗?”
禁军甲先是摇摇头,想想不对,又猛点头。
三公子道:“把刀放下,我保证皇上会恕你无罪。”
禁军甲道:“真的能饶我不死?”
三公子道:“当然是真的。”
禁军甲道:“可是你又不是皇上,你说不杀,皇上硬要说杀,那你猜一猜,我到底是死是活呢?”
“只要你放下刀,不伤害宁姑娘,朕不但恕你无罪,而且还要对你大加封赏,让你衣锦还乡,终生吃穿不尽。”一个声音如是说道。这是孝宗的声音,千真万确。然而却不是从跪在龙椅前的那位被挟持的孝宗口中发出来的,而是从百胜镖局总镖头袁西游口中说出来的。他一直远远地坐在三公子的阴影里,根本就没人注意到他。袁西游用手往脸上随便那么几抓,恢复了本来面目,只见他额头宽阔,面如满月,正是当今天子!
禁军甲突见天颜,心里大惊,慌忙扔下大刀,趴在地上连连磕头。孝宗一摆手道:“去吧,回头朕自有封赏。”禁军甲谢过孝宗,连滚带爬地跑出了紫宸殿。宁心儿投入三公子怀中,好一番亲热。
汤思退比在座的所有人加起来还要惊奇百倍,他一拍龙案,怒道:“大胆袁西游,竟敢冒充皇上,这可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孝宗淡淡一笑道:“汤丞相,犯了抄家灭族死罪的是你,你企图谋朝纂位,奸计既已败露,还不束手就擒!”
汤思退再看跪在他前面的孝宗,细细端详,也是与真孝宗一模一样,看不出半点假冒的迹象,便冷笑道:“装神弄鬼,老夫岂会上你的当,高公公,还不动手。”高公公揪住孝宗的头发,拿匕首去割孝宗的脖子,这种动作,给了高公公一种杀小鸡鸡的错觉,哈哈。
不知怎的,高公公一刀却割了一个空。原本可怜兮兮跪在地上的孝宗,忽然身子一拧,早避开匕首,腾空而起,漂亮地在空中翻了十多个筋斗,这才肯乖乖地落在地上。
汤思退怒叱道:“你是何人?”
他昂首答道:“我就是你满城通缉的司空空空。我送上门来让你抓,你都抓不到,像你这么笨的人,又怎能有资格当皇帝。”他也是在脸上揉弄数下,回复到了他的本来面目。
汤思退大骇,急命弓箭手放箭,他号令即出,却无一人响应,汤思退面色剧变,又大声将命令重复一遍,一百弓箭手肃然而立,箭头却已调转方向,对准汤思退。汤思退面如死灰,身子发软,再也坐不住,软绵绵地瘫在龙椅上,有气无力地道:“你们……连你们也反了。”三公子道:“汤丞相,谋反的是你,不是他们。”三公子一挥手,示意弓箭手撤下。
一百弓箭手如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瞬间消失。
汤思退和高公公孤零零地处在御阶之上,四目相投,背脊一阵发冷。他们知道,奸计未能得逞,下场不言可知。汤思退犹不死心,他还有最后一张牌。
汤思退用力高呼道:“孙都司。”
司空空空道:“你是不是在叫禁军统领孙都司?”
汤思退道:“不错,孙都司早就率五百精锐禁军于殿外等候,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便将一拥而入,叫你们个个人头落地。”他又开始高声叫道:“孙都司,孙都司。”然而,他连续叫唤多声,门外依然是一片寂静,幽暗的紫宸殿外,似乎是一处永恒无人的绝壁悬崖。
司空空空道:“孙都司已经听不到你的命令了。”
汤思退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死了。”司空空空道。汤思退着了急,道:“我不相信。”他更加用力地唤起了孙都司的名字。他一向共鸣十足的声音也变得又尖又细,如同在施展一种奇特的内功,让人耳膜刺痛不已。
司空空空说道:“汤丞相,你惊吓过度,叫喊的声音轻得跟蚊子叫似的,不如我帮你一起喊。”司空空空扎起马步,一番运功调息后,吐气开声,大叫:“孙都司。”其声果然不同凡响,激越高昂,连紫宸殿顶所铺的琉璃瓦也随之摇晃。
殿外一人朗声答道:“孙都司在此。”
汤思退分明听出,那并不是孙都司的声音,惊惶不安之下,焦声问道:“来者何人?”
那人自殿外的黑暗中步入殿内,笑问道:“汤丞相,你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
汤思退望向那人,但见他姿态英伟,身长八尺,一头白发胜雪,满面风尘仆仆,手里拎着一个黄绫包袱,正是前日便已挂印归乡的虞允文。
汤思退惊道:“虞大人?你不是已经辞官归乡,此时此刻怎么在此出现?”
虞允文大笑道:“圣上和三公子早已料到你必有异心。朝中诸臣,以不才虞某最为你所忌惮,你处心积虑弹劾虞某,便是想将虞某逐出京师,虞某一去,你再无掣肘,定会急着催发奸计,恨不得马上便篡位登基。圣上索性将计就计,顺着你的意思,夺去虞某的权力,将刑部交与你手,显现对你的绝对信任,虞某则佯装受辱不过,挂印辞官,离京返乡。你自以为得计,以为皇上对你并无丝毫怀疑,也决不会对你的谋反之举有任何提防。以你的周密布置,再加上出其不意,你一定以为皇位你是坐定了,偏偏你麻痹大意之下,犯下兵法大忌,知己而不知彼。圣上则雄踞北极,不动声色间,将你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你本是辅国之臣,深受太上皇与圣上宠幸,偏欲挟奸邪之心,行篡夺之事,先输一个义字;当朝圣上,仁政爱民,四海归心,大宋江山,上获佑于天,下拥戴于民,你逆天而行,违民而动,再输一个道字;你的计划本一切顺利,直到横空杀出一个,打乱了你通盘部署,又输一个运字;你知己而不能知彼,以为可以欺瞒圣上,为所欲为,又输一个智字。如此一来,你焉能不败?你方才唤孙都司进殿听命,孙都司来也。”
虞允文将手中的黄色绫绸包裹信手一扔,正好落在汤思退的怀里。汤思退颤抖的手战战兢兢地去解包裹上的结,解了好几次才解开。一个怒目圆睁、龇牙咧嘴的人头在包裹里恶狠狠地瞪着他,正是他苦盼多年的最后救星——禁军统领孙都司。汤思退吓了一大跳,像挨了一鞭子似的猛地从龙椅上跳起,人头随之跌落在地上,慢慢地滚下台阶,最后停在紫宸殿的正中央。
虞允文道:“汤丞相,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汤思退冷笑道:“江池、荆湖、淮西、镇江四大军事重镇守将早已与老夫有约在先,一旦老夫事有未遂,便即起兵向京城进发。在他们身后,则是金兵的滚滚洪流。试问各位,该如何抵挡?”
虞允文道:“不劳汤丞相费心。虞某此次离开京城,一是惑你耳目,二是身带圣上信符与密札,火速奔赴江池、荆湖、淮西、镇江这抗金四镇,出其不意,格杀四位守将,令副将代之,再出天子告示以安军心。金兵倘敢来犯,四镇必三军用命,杀金兵个有来无回。”
汤思退道:“仅两天时间,就算你有千里马为坐骑,也根本不可能来得及把四大重镇都造访一遍,你定是在撒谎。”
虞允文微微一笑,道:“幸好我不是骑马,而是飞过去的。”
“你怎么飞?”
“三公子养有两只仙鹤,大可载人,千里之远,几个时辰便可抵达。两天时间,造访四大重镇,时间充裕得很。”
汤思退怒视三公子,眼中有火在烧。他殚精竭虑,自以为万无一失的计划,全毁在这一个年轻人手中,他安得不怒?然而,他的愤怒一闪即逝。他低下头颅,老态尽显,肥胖的身躯喘息不已。
孝宗道:“叛贼汤思退,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汤思退低下头去,道:“事已至此,老夫无话可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夫知罪。”
高曼高公公忽然从背后抬起一脚,把年迈的汤思退踹倒在地,再追过去在他身上接连狠狠地踢了数脚,口中叫道:“叛国奸贼汤思退,人人得而诛之,我今天就要替皇上取你狗命。”说着,他举起手中的匕首就要将汤思退结果。
孝宗恼怒地道:“高曼,住手。”
高公公止住匕首,道:“皇上,汤思退这狗贼蓄意谋反、纂朝夺位,罪该万死,小的杀了他,是为皇上您分忧啊。”
孝宗厉声道:“你这个阉人,朕一向待你不薄,你居然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到了现在,你不仅不肯伏首认罪,还想假冒忠良,蒙蔽本皇。”高公公扔掉匕首,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道:“小的罪该万死,悔不该错听汤思退老匹夫的煽动。皇上开恩,念在小的从小就跟随在皇上身边的情分上,饶小的一条狗命。”他叩起头来一点也不惜力,把脸都叩扁了,还流了很多血。
孝宗一脸厌恶,道:“像你这种人,墙头草,两边倒,留在世上,徒增祸害。”
汤思退忽然捡起高公公扔在地上的匕首,对高公公叫道:“你这个天阉,毁了老夫一世清誉。你暗中与金国串通,企图谋反,又来拉动老夫加入,老夫一时鬼迷心窍,居然就应允下来。若不杀你,实在难解我心头之恨。”淬毒的匕首从背后刺入高公公的身体,高公公睁大着眼睛,满脸肥肉瞬间变成酱紫色,仆倒在地,立时气绝。
两位禁军手持麻绳,要来捆绑汤思退。汤思退以手撑地,慢慢地往后退,仿佛不甘心就此被擒,犹在盼望着有奇迹发生。他忽然掀起一块地砖,那地砖居然事先已被人撬松,地砖下竟是空的,他往下一滚,掉入窟窿之中,只听到扑通的落水声,人已消失不见。众人急过去看时,但见地砖下暗流涌动,汤思退想必已随这暗河的河水流去。
宁心儿对汤思退的凭空逃离惊奇不已,对三公子道:“没想到,他尚有这最后的救命绝招。他跳进这暗河之内,是逃向何处去?”
皇上替三公子答道:“宁姑娘,这河名叫中河,东通钱塘江,西连西湖,贯穿皇宫前后,有五支分流,均可通往皇宫之外。”
宁心儿急了,道:“哎呀,你还在这里说,赶紧派人去追呀,不然等他跑到皇宫外头,找个地方躲起来,想抓他就不容易了。”
宁心儿急切的表情,令紫宸殿上一片欢声。
宁心儿不解道:“你们笑什么?难道你们不想抓他吗?曹小三,你不许笑。”
皇上道:“宁姑娘,你虽然是一个女儿家,也知道忧国忧民的道理,朕深感快慰。宁姑娘不用着急,一切尽在三公子算中,稍等片刻,汤思退必然去而复返。”
皇上话音未落,河水里猛地钻出一人来,宁心儿定睛一看,还真是汤思退,正惊奇间,见河水里又钻出一人来,挟持着汤思退,将他推上平地,那人在水中向皇上施礼,盖上地砖,不再为众人所见。那人虽然有如惊鸿一瞥,宁心儿却看得分明,那人分明是鱼幸无牙酒馆的张老板。
汤思退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地躺在地上,他此时的神情方是彻底绝望的神情。他紧闭发紫的嘴唇,连自己被擒获的原因也不想再追问。
宁心儿发问道:“曹小三,刚才那人是张老板吧?他怎么在这里?他好像早已知道汤丞相会从中河逃跑,特意等在河中将他候个正着。”
三公子道:“这还要感谢你,全是你的功劳。前天你看见一条刑部的官船泊于里西湖极隐蔽处,船上数十条大汉穿鱼皮连体衣,潜入西湖中,历时一刻钟方休。”
宁心儿道:“那又如何?”
三公子道:“一刻钟的时间,刚好够从北水门潜游到这紫宸殿下,从北水门到紫宸殿这一段水路,全是暗河,中间无换气之处,紫宸殿因地势较高,河面离地面尚有一段空隙,正好可做换气之用。那天坐在船头的大汉,乃是这一群人的首领,我让包大人去查了一下这人的身份来历,你猜怎样?这人姓阮,名流,水性极为娴熟,乃是当年梁山泊一百单八将之一,活阎罗阮小七的孙子,阮小七死后,其后人一直流落在山东、河北一带,后投靠金国。完颜化劫此次潜入京城,把他也一起带了过来。刑部的官船便是由完颜化劫调给他们使用。今天一大早,他们便已潜伏在这紫宸殿下面,为今晚的谋反做暗中接应。”
宁心儿问道:“那张老板呢?”
三公子道:“要对付阮流和他的部众,必得找一水性强于他们的人。阮小七的水性固然极佳,但梁山泊另有一人,水性却远在阮小七之上。”
宁心儿道:“我知道,浪里白条张顺。”
三公子赞许地一笑道:“不错,张老板便是张顺的玄孙,祖传的水性,到他这里一点也没荒废下。他一接到我的消息,立即便募集了数十名长年在西湖及钱塘江上打鱼的渔夫,尾随阮流等人到了紫宸殿下,傍晚时分,阮流等人便已被悉数解决。还好我命张老板在紫宸殿继续等候,不然的话,汤丞相跳入中河之中,无人接应,在黑暗中顺流而下,非淹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