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申时初,初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三点十五分)。
地点:丞相府内。
宰相汤思退把肥胖的身躯舒适地放进宽大的太师椅里。他发现自己最近又长肉了,鼓鼓的大肚皮下又增加了许多油脂油膏,这让他的移动愈发困难,不过他已经不需要动得太多,他想要的一切自然会有人为他恭敬地奉上,他想要做的事情自然有人抢着去替他完成,作为三朝元老,历经三位皇帝仍能在朝廷中屹立不倒,并集宰相和枢密使两职于一身,可谓位极人臣,夫复何求?他的确有资格让自己满足,朝野中的官员大多是自己的幕僚或学生,他们能在朝中立足,很大程度上是因了他的力量。因此,即使是当今圣上,也要给足他这位老臣面子。然而,汤思退现在却双眉紧锁,一脸阴沉。他的独生儿子被庆王赵恺打成废人,汤家从此断子绝孙。一想到这事,他便气不打一处来。况且眼前又坐着一个最让他头疼的人物。
能让汤思退也感到头疼的人算来实在不多,刑部尚书虞允文却恰好是其中之一。
虞允文战功显赫,采石之战,几乎全凭其一己之力,大败金兵,扶宋室于即倒,定宋金两分天下之局。汤思退一生都是文官,带兵打仗的事从未干过,虽然兼任枢密使,名义上统管天下军马,很多军官却并不很买账,虞允文对他尤其不服气。而且在对待金国的问题上,两人态度水火不容。汤思退主张如同鸽般忍耐,虞允文主张如同鹰般强横。
虞允文性情刚烈,慷慨磊落,在朝野中威望与影响也不容小觑,想扳倒他殊非易事。汤思退虽然名义是他的上司,对他有着管辖监察之权,但他却经常让汤思退下不来台,因此汤思退对虞允文又恨又怕。孝宗即位以来,力图恢复,对虞允文甚为倚重,虽然碍于汤思退乃是高宗倚仗的旧臣,未予替换,但朝野上下的共识却是:一旦汤思退从丞相与枢密使两职上卸任,继任者必非虞允文莫属。
汤思退看着一头白发的虞允文,心中幸灾乐祸,心想:你比我年轻近二十岁,头发却白得比我早,你最好早点死,老夫还等着给你送挽联呢。
虞允文坐在汤思退的下首,正等着汤思退开口说话。
汤思退叹了一口气,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慢悠悠地道:“虞大人,老夫知道你公务缠身,今天请你过来一叙,希望没有耽误你的公事。”
虞允文正视着汤思退的目光,道:“丞相太客气了,有话请讲,下官恭听垂诲。”
汤思退仰天打个哈哈,道:“老夫哪能有能耐教诲虞大人。只是老夫身为当今丞相,职责所系,想听听虞大人掌管的刑部近日有何动态。万一皇上问起来,老夫也能应答得上。老夫在家养病近一个月,消息可是闭塞得很。”
虞允文道:“不知丞相想了解哪一方面的动向?”
汤思退道:“金使被杀一案,侦破得如何?”
“说来惭愧,进展全无,下官失职,惶恐惶恐。”
“虞大人不必自责。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夫虽然生平未破过什么案子,但也知道,想破一件棘手的大案要案,光有经验和能力是不够的,多少还需要运气。老夫相信,虞大人以及刑部同人只是欠缺些运气罢了。”
“多谢大人体谅。”
“听闻近日京城接连发生两起命案,作案手法血腥残忍,死者支离破碎。如今京城民心惶惶,人人自危。不知此案进展又是如何?如不及时破案,将那神秘的凶手捉获,再让他们肆意杀人,恐怕便要激起民怨了。”
“丞相消息灵通得很。刑部人力物力有限,十之八九都投入金使被杀一案之中,只有十分之一的精力放在这个案子上。到目前为止,进展甚微。”
汤思退看出虞允文对这一场谈话并不热衷,回答他时也总是三言两语应付了事,而且语气中隐约有些不快,汤思退内心得意:你虞允文也有今天!他把身子往后一靠,愉悦地吸了一口水烟,道:“前日深夜,老夫府上迎来一位尊贵已极的客人,你猜是谁?”
“下官猜不出。”
“是老太上皇御驾亲临,你可知道他为何事而来?”
“下官猜不出。”虞允文不冷不热地答道。
“蒙老太上皇恩宠,亲自登门,请老夫出面,全权处理一切与金国相关之事宜,这不仅是老太上皇的意思,也是当今天子的意思。老夫虽然大病初愈,但二位圣上天恩浩荡,老夫岂敢推辞。老夫以为,虞大人数月来日夜操劳,形容憔悴,应该从公务中抽身而出,多多休息,善加调养,虞大人乃国之栋梁,如果积劳成疾,那可是国家的一大损失。老夫暂时接管刑部,全力侦破金使被杀一案,不知虞大人意下如何?”
“莫非丞相大人欲亲临刑部办公?”
“老夫年纪大了,不比你们年轻人,有使不完的精力。不过,老夫物色了一位高人,堪为老夫代劳。”汤思退一拍手,从庭院深处的阴影里走出来一个男子,他来到汤思退面前,施了一礼,神情间却甚是倔傲,仿佛对汤思退施礼折杀了他的身份。
汤思退却并不介意,道:“虞大人,这位是金先生,为我特地从江湖中重金礼聘的高手,将由他来主持刑部大局,刑部上下都得受金先生调遣,案情的任何进展,都应最早让金先生得知,由他决断处理。记住,见金先生如见我汤思退本人。”
虞允文拿眼去看被汤思退如此推重的这位金先生,只见他马脸微须,鹰勾鼻、眼睛深陷,隐隐透出冷酷的光,嘴唇很薄,紧紧抿住,削瘦的脸庞,给人一种残忍的感觉,叫人不敢多看。汤思退又道:“虞大人,你意下如何?”
“此事非同小可,下官不敢擅自做主,须得禀明圣上裁决。”
“虞大人多虑了,老夫既然敢这么说,便是蒙了太上皇的恩准,太上皇的圣旨已于今日午时送达老夫府上,虞大人如果不信,老夫可以派人将圣旨取来,让虞大人眼见为实。”
虞允文激愤道:“下官怎敢质疑丞相?只是,由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来刑部主持大局,未免太过儿戏,大宋开朝百余年来未尝有过先例。”
“虞大人,此事于你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弊,你该谢谢老夫才对。如果这位金先生确有奇才异能,把案子真给破了,也算是解了你的燃眉之急;如果案子仍然破不了,到时皇上怪罪下来,也由老夫和金先生来替你背黑锅,于你的政绩及名誉殊无损失。”
“我虞某岂是斤斤计较个人得失之人。刑部乃是国家要害部门,下官必要面听圣命。除非圣上亲口吩咐,否则,即便有太上皇的圣谕,下官也绝不交出刑部大权。刑部事务繁杂,恕下官失陪。”说完,虞允文起身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