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现在,我想象在我与永夜之间
窄窄的时光里,她一直是繁星,
是草地,是蟑螂,是果实,是蛆,
而我欣然接受这一切。
——雨果·克劳斯

于燕燕的臂伤是子弹擦过造成的,虽然流了不少血,所幸没有大碍,但在下洞的时候还是颇感不便。

严叔是第一个下去的,后面跟着的是谭教授。严叔将他的人夹在我们中间分散分布,可能是对我们不放心,也可能是因为我们不熟悉情况而对我们的照顾。下行了几十米之后,眼前一片黑暗。我从来没有下过这么深的地方,心中有点发慌。但是洞方很小,人几乎是卡在里面下行,没有掉下去的恐慌。

在下洞前严叔介绍洞深约三百米,当时我就看到李大嘴的脸颊发抖了。如今真的下来时,倒没有那种居高而下的危机感了。

“狗日的,你踩到我手了。”李大嘴骤然叫了一声,让专心下行的我们打了激灵。

老魏不慌不忙道:“你下得太慢了,老是慢一拍。另外,”他补充了一句,“注意素质,我们是知识分子。”

老六和土豆哈哈笑了出来,在这深洞里显得分外突兀,像是半夜里狂欢的黄鼠狼。大家默默听着他俩的笑声,片刻后两人意识到尴尬,讪讪的闭上了嘴。不过这样一打岔,原本严肃紧张的气氛轻松了不少,尤其是听到严叔的声音后,大家心里至少一块石头落了地。

“到底了,所有人一个挨一个,跟好我,绝对不允许擅自行动。”

底部比我想象中的狭促。抚摸着坚硬的岩壁,我意识到这个洞绝不是铁锹能够挖出的,必然通过精心设计的爆破才能下达如此深硬的底部。

严叔打开应急灯,半蹲在地上:“跟好我,注意弯腰过洞。”

他俯着身子,将右手边一块巨石用力推开,看得出他很吃力,脖子上青筋暴起。埂子挤过去想帮忙,严叔摆手示意不用。我们基本上都是吊在脚蹬上,看着严叔在下面忙乎。

严叔终于将巨石推开到足够的距离,可容一人侧身通过。他率先猫腰过去了,谭教授紧随其后。

我很高兴,终于可以从脚蹬上下来,脚踏实地的站在地下300米的地方。如果不是情形尴尬,真想让老魏给我拍照留念了,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下到地下这么深的地方。我跟在老魏后面弯腰过了缝隙。

在明灭的灯光中,我直起腰打量了片刻,顿时觉得眩晕,有些透不过气来。

在我们面前,是一堵巨大的岩壁,看不到顶。从狗洞爬过来,此处可供容身之处不过是一米不到而已,局促的转身之地与高不见顶的岩壁巨大的反差,让人觉得气短胸闷。

“跟我来。”

严叔似乎熟门熟路了,对我们的惊奇不以为意。

严叔关了应急灯,打开手电筒。在黑暗中手电的光亮虽然有限,却足够照出眼前崎岖的小路。我紧紧拉着谭教授的手,生怕遇到类似沙漠中的巨型深渊。谭教授的手虽然有点凉,但很干燥稳定,让人心安。

严叔带我们走了约半小时,拐了一个弯,闷声道:“开始了。”

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和刚才局促而压抑迥然不同的场景。虽然并不宽敞,但已经让人感觉舒适了很多。这里有点类似峡谷底部,两边依然是高不见顶的岩壁,中间是一条深远的通道,看上去绝非人力所为。

“这通向哪里?”

高宏有些疑虑地问道。

在他身后是兴奋的窦淼,摸着岩壁和李大嘴嘀咕着什么。我看到李大嘴摸着下巴,深沉的“嗯嗯”,就知道窦淼一定在和他分析地质。而凭李大嘴文转理那点家底,我可以断定他又在忽悠了。

“地狱。”

埂子咧着嘴笑了,面容在手电的映照下显得有些阴森。老六和土豆又配合着笑了出来,他们可以直接去给喜剧做笑声配音了。

考古队里没人笑。除了窦淼拉着李大嘴面壁,其他人都看着严叔。严叔严厉地看了一眼老六和土豆,顿时他们的笑声被掐断了,戛然而止,一点过度都没有。

严叔淡淡的,听得出语气甚至很轻松:“我和秦所他们探过这里,向北是第七个洞口的出口,但上不去,向南走,可能会有收获。”

“但是秦所他们怎么会和你们失去联络的呢?”向志远忧心忡忡问道。

严叔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我把这理解为一种掩饰的叹息。

“往南走,你们就知道了。我们没有伤害秦所他们,相信我。是这里的黑暗吞没了他们。”

他抬起头,眼睛深深地望着远方,低声道:“走吧。这里才是真正的死亡殿堂,秦所曾如是说过。”

黑暗似乎无边无际。在这偌大的而有限的空间里行走,像是走在另一个世界。如此漫长,如此孤独。

通道向下的倾向是很明显的,有些地方甚至有米左右的断层。手电筒的光芒在这里微弱无力,人的渺小不仅仅是在天空下感受到的,在这地下也是如此。当我扶着那些断层跃身而下时,能清晰的感觉这些断层没有锐角,在这黑暗无边的地下,时光能抹平一切。我慢慢意识到严叔的话也许并非不无道理,人的生命在这里或许是最卑微的东西。

微弱的光线中,我看到于燕燕下来时轻轻咬了咬嘴唇。我向她伸出手去,她犹豫了一下,将左手搭了上来。

“你没事吧?”我轻声问她。

她摇摇头。

我有意和她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想和她小声聊聊。李大嘴和魏大头立刻会意,挡在我们前面,慢慢和队伍拉开一点距离。

其实我最想知道的当然是7169这四个数字是什么意义。老李把手背在后面,轻轻握了下拳,我明白他在示意我循序渐进的套话。当年他通过我套词泡MM,不少MM被我单刀直入的询问是否对李大嘴有意思而吓跑。从此他一有机会就教导我凡事都要迂回,迂回的走向目标才能走到最后的核心。

“孔子那么伟大的人物都知道使用曲笔手法,你个小毛丫头就不会婉约点吗?”

李大嘴的话犹在耳际,我轻轻吸了口气,开了个俗不可耐的头:“于燕燕,你这么漂亮,怎么会参军,而且成了这么厉害的特种兵?”

李大嘴握拳的手势变成了跷大拇指。这句问话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却包含了几层意思。既不露声色的对于燕燕的美貌赞扬,同时又对于燕燕事业上的成功表示惊讶赞赏,唠家常中注入了多种元素,我对自己很满意。

于燕燕的回答干巴巴的,却让我有点凉意:“我是个孤儿。在我看来,考军校是唯一的出路。”

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尴尬的沉默了片刻后,我决定还是直奔主题,不再绕弯子。

“我想知道,7169是什么意思?”

说完后我有点心虚的去看李大嘴的手势,李大嘴却没有任何手势,于燕燕也没有回答。

因为队伍停下来了。

严叔回头问我们,声音依然镇定,却让人不寒而栗,“你们都看到了吗,还是只有我看到?”

生活的片段像是一个个标点符号。大部分时候是平淡的逗号,有时候是令人心碎的句号。而猝不及防扑向你的惊叹号,尤其是在这黑暗的地下,像是让你呼吸骤停的惊恐瞬间,击中心脏。

几乎是在严叔声音停下的同时,我抬起头望向他,却看到了在他面前手电筒光源的尽头,明灭交错的地方,有一道黑影缓缓隐向黑暗。

没人说话,也没人有动作。极度的寂静中,我听到小飞咕嘟一声咽了口口水。埂子早已迅速地打开枪的保险,双手扶枪对着远处。老六和土豆也掏出了枪,土豆的手有点抖,但枪管和埂子指的方向是一致的。

严叔伸出手掌,停在半空中,示意他们不要开枪。他向前走了几步,用电筒扫射了一下。光线扫过的地方,除了空荡荡的岩壁,一无所有。

“你们曾经遇到过这种情况吗?”谭教授终于打破了沉默。

严叔没有回答,小飞开口道:“我们……”

埂子一把拉住小飞,瞪了他一眼。小飞又咕咚咽了一口口水,不再说话。

这群人或许还在对我们保持着警惕和戒心,我心中暗想,所谓命运捆绑在一起,只怕是叫我们去送死,他们最后获利吧。

谭教授从包里拿出手电筒,点亮后向前走去,走到刚才黑影消失的地方仔细的观察起来。

站在我身边的于燕燕凝视着谭教授的背影,又将目光落在严叔等人身上。

她似乎吸了口气,轻声道:“1958年,中国成立了一支秘密部队,代号7169。这支秘密部队是为建设导弹、原子弹试验基地而组建的特种工程兵部队。陈将军就是这支部队的司令员兼政委。几乎没人知道这支秘密部队的存在,他们是中国庞大核试验计划背后的影子人。”

我眼睛盯着谭教授的目光,一时间对于燕燕的自言自语没有反应。我无法描述对谭教授的感情,从最开始的排斥,到后来的不解,再到现在的喜爱和依赖,她越来越受到我们的尊敬。我担心地看着谭教授瘦小而坚定的背影,怕她被黑暗中潜伏的危险伤害。

谭教授的步履却没有丝毫犹疑,手电筒在刚才黑影消失的地方上下打量着。

老魏和老李却被于燕燕的话所吸引。老魏是个善于思考的人,他若不这么善于思考,大概也会早日泡上MM。

“如果这支部队如此秘密,你又如何得知详细情况?你这么年轻,虽然是个特种部队军官,但也没理由知道这些机密。”老魏的话虽然尖锐,却一语道破了我们隐隐觉得不对的地方。

于燕燕的左手下意识的抚摸了一下受伤的右臂,声音依然很低,但她的每个字却让我们心惊肉跳,思绪缱绻。

“因为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曾经参加两弹基地建设的工程兵。他们,”于燕燕停顿了一下,很快克制了自己又接着说道,“他们牺牲在这里。”

她的声音低沉而悲凉,似乎穿越了很久的时光,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但声音的头颅还昂在那里,不肯屈服。

“我的父亲母亲,是牺牲在这片土地上的英雄。如果那个所谓的严叔说的是真话,刚才我们下来的竖井是他参与了挖掘,那么他一定也曾经隶属7169部队,是工程兵。”她的目光骤然尖锐起来,冷冷望向严叔等人的背影,“只是,这支部队未必都是英雄,也有这样贪婪嗜血的人。他背叛了自己的信仰,背叛了自己的人生,成了探寻亡者财富的豺狼。”

我们顿时恍然大悟。如此一来,严叔的事情从逻辑上就脉络清楚了。他和他手下的缜密计划,训练有素的身手,武器装备,对这片地区的熟悉——一切瞬间清晰起来。

老魏和老李的目光立刻同于燕燕汇集在一起,集体仇恨地盯着严叔的背影。这仇恨的威力大可和核弹媲美,严叔在意念间被他们灰飞烟灭了。

而我的目光却望着于燕燕。这个美丽如花的女子,有钢铁般的意志和体力。她很少流露个人情感。而在车上时,当她看着窗外那句轻声的感喟,却让我不经意间看到她的忧伤。

——“这里已经荒弃很久了。”

像是她尘封的心事和叹息,又像是她的思念和失落,柔软并脆弱。

时间没有让我过多的回忆于燕燕的种种。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谭教授的声音:“你们过来,我有个发现。”

她的声音有点抑制不住的激动:“秦所的判断没错,这里确实有人类遗迹。”

在坚硬的岩壁上,有一个10×15厘米大小的图案,虽然有些粗糙,但纹理是清楚的。乍看之下,我第一感觉是带有原始审美色彩的刻画。考古队的人几乎人头叠加地挤在壁画前,目光凝视不动。还有什么能比这地下几百米发现人类遗迹更激动人心的事情呢?

端详了一会后我慢慢否定了自己的第一感觉,并发现了其中的奥秘。这是一个由卐形叠加、变形、演化出来的图形,由两部分组成。头的部分是四个卐字重合叠加出来的,呈不完全对称状,卐字形有缺笔的地方;尾部是延伸拉长的两个卐字相连,像张着血盆大口、吞噬一切的怪兽。但这显然不是随意的涂画,而是有文化意义的构图,至于是不是文字还有待考量。

谭教授用手电照着壁画,回头望向严叔:“你和秦所见到的人类遗存,就是这个图案吗?”

严叔点点头:“算上这个,我们一共见到三个了,都是这个形状的图案。”

我注意到老魏的鼻翼瓮动起来,这是他兴奋的表现。老李向我使了个眼色,我立刻知道,老魏的个人秀要开始了。

老魏双手抱臂,对着岩壁陷入沉思:“我在莫勒切克的昆仑山岩画图片册上上见过类似图案,这类似于原始绘画向文字转变时发生的情形。昆仑山岩画乍看之下像是对动物形象的描绘,但仔细考量起来,它实则是动物形状、纹饰和符号交织在一起、有某种含义的图形。眼前这个岩画,是由卐字组成的,它……”

老魏扶了扶眼镜,更加接近岩画,似乎不愿过早下结论,而是认真地凝视它。

谭教授点点头,似乎对老魏颇为赞许:“卐字形符号在世界各地都有发现过,它不约而同被赋予了光明、幸福、永生、太阳崇拜的含义。这个符号是早期人类最高、最热烈的情感体现之一。崇拜太阳和永生,是刻在早期人类信仰中最执著的愿望。最早在哈苏纳遗址出土的一只泥碗上就有这个图案,它的历史时期定位是在公元前5500年到前5000年之间。中国石鹏山墓地也曾出土了四件公元前2500年的陶器,上面刻着的12个符号中,竟然有7个不同形态的卐形。公元前2500年后,赫梯西北的特洛伊城、中国青海的柳湾、印度的摩亨佐达罗都曾发现有这种纹饰的陶器。”

老魏一拍大腿,激动不已道:“谭教授,您提到的柳湾遗址我知道的,我曾读过它的发掘报告。这是一个庞大的、从新石器时代开始不同时期叠加使用的氏族墓地,考古发掘也显示这里出土的陶器分别属于不同的历史时期。尤其是公元前2300年到前2000年绘制的彩陶,有一万多件!这一万多件彩陶上,有大量的卐形花纹或变体。这彻底颠覆了人们对卐形符号的认知,此前我们一直以为卐形符号是公元2世纪时,因为佛教的传入才在中国出现的。”

严叔入神地听着,神态很投入。他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问道:“谭教授,您刚才提到了卐形是太阳和永生的含义。其实我和秦所遇到这个岩画的时候,秦所提到了吐火罗语的发展史,并对这种语言的迁徙做了一些判断。但我想到的是,您觉得这个图形,刻在这里,是否与您和查海洋同志在小河墓地挖出的舟型棺中,覆盖在黑衣墓主身上的契誓有关?确切地说,这是否是早期人类掌握的死亡而又重生的一种巫术?”

严叔的语气非常客气,甚至有点卑微。他热切地望着谭教授,期待回答。

严叔的话勾起了我的回忆。在谭教授讲述的她的故事中,黑衣墓主始终与我记忆汇中的某些部分交织在一起,如同鬼魅,挥之不去。

那张红色如血的契誓,像是一道阴冷的光,照在生和死之间的道路上。而我们后来在营盘墓地挖出的舟型棺,和同样服饰的女性墓主,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将两者连接在一起。虽然后者身上同样覆盖了血色契誓,但我们不懂吐火罗语,无法解读。

我们望向谭教授,期待着她的分析。

谭教授没有直接回答严叔的话,却是缓缓望向他,冷冷道:“你如何得知我曾与查海洋挖出一个黑衣血契棺?”

我们都被这个地下几百米深处发现的卐形岩画冲昏了头,它隐隐喻示着一条漫长的迁徙之路,从黑海沿岸到两河流域,再到昆仑山、塔里木盆地,这其中的断裂与变故我们已然不得而知。但是可以想象到的是,在太阳照耀的大地上,早期人类艰难求生、辗转漂泊的脚步曾经走过很多我们今天不得而知的地方。

谭教授的话像是一盆冷水浇醒了我们。有关谭教授和查海洋的经历,是在那个大风的日子里,我们在帐篷中由李大嘴倡议开故事会时,谭教授讲述的。除了我们,应该不会有其他人得知。

严叔的面具在手电筒的光线下显得惨白而狰狞。他在面具后的眼睛隐藏着神情,声音低沉道:“谭教授,我不愿意欺骗,但也无法告知你为何我会知道。”

我们面面相觑,心中有些发凉。这中间似乎隐藏了一个巨大的阴谋,虽然不能窥知为何,但总是让人十分不安。

李大嘴俯身向我,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吸中的热气。他轻轻吸了口气,刚要在我耳边说什么,忽然窦淼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眼睛示意向远方,轻声道:“听。”

对峙中的谭教授和严叔没有动,但停止的谈话留下了一片沉默的空白。寂静中,我们隐隐听到远处传来一个奇特而诡异的声音。确切地说,那是一个女人的歌声。

从黑暗中传来的歌声哀婉而轻扬,带着隐隐的啜泣,如果不是在这令人恐惧的地下深处,这抑或会给人悲歌的错觉。

而此刻,这歌声却似失魂的亡灵,在黑暗中漂浮不定。

我感觉到自己心跳在加快,耳朵却不由自主的跟随者歌声去分辨其中的含义。焦躁和恐惧让我恍如在沙漠中经历过的幻听,想捂上耳朵摆脱这让人心神不宁的歌声。

窦淼凝神听了一会儿后,脸上是不可思议、无法置信的神情。他转向我们,声音有些微颤:“你们听懂了歌声的含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