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叶在沸水中泡了已有片刻,紧皱成一团的叶片舒展开了,变得柔亮顺滑,并且正慢慢地往杯底沉去。那瓷杯中的水亦随之被染成了浅浅的绿色,茶香开始飘散。
我把茶杯端在手里,轻轻啜了一口后,赞道:“好茶!”
孟婆子听到了我的赞许,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脸色愉悦。
坐在我身旁的吴警长却没什么雅兴。他端着茶杯,只是不停歇地往杯口吹着凉风。等那茶温降下来之后,老头便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将整杯茶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好几片茶叶也被他卷进了嘴里,他粗鲁地嚼了嚼,然后“呸”地一声吐在了地上。
孟婆子摇着头转过脸去。她的手里捏着杆毛笔,开始往一张白纸上写着些什么。年纪大了,她的眼神也不太好,写字的时候鼻子尖都快贴到纸上去了。
趁着这功夫,我得空打量起这座院落。院子不大,面南背北矗着两件瓦房,在东、西、南三面则圈起了一溜围墙。屋前的空地上摆着张小桌,我们三人正围着这小桌而坐。
院子里有棵皂角树,树下打了口水井。听孟婆子说,泡茶用的水就是从井中打来,而那水质也果然甘洌爽口。
我在四下里环顾,吴警长则抬头看着天。他转了转自己的肩轴,用抱怨的语气说道:“我这肩头酸痛得厉害,今晚晚上九成九还得下雨。”
“你那风湿也有十来年了吧?”孟婆子略略瞥了老头一眼,道,“回头我给你熬几副膏药贴贴。”
吴警长一晃脑袋说:“没用。人老了,骨头也锈了,还能回到少年的时候?这山里面也阴湿,在县城就好多了。”
“一会你就早点回去,等明天我做完了法事你再过来。”孟婆子说话间已经把该写的东西都写完了。她将那张纸递给吴警长,说:“就是这些,你看看吧。”
吴警长对着纸张念道:“香案一张,神龛一副,白布一匹,红烛五对,灵牌块,朱砂一瓶,麻绳一捆,大纸三刀,高香三捆……嗯,你再想想,别漏了点什么。”
孟婆子道:“全了,照着准备吧。”
吴警长点点头,把那张纸又推到我面前:“冯大侦探,这点小活就有劳你跑一趟了。”
我把手里的茶杯放回桌面,问道:“我一个人去?”
吴警长翻了翻眼睛:“你不会连这点事也办不了吧?”
无端端又受人轻视,我很不爽地把那张纸折起收好,嘀咕道:“这有啥办不了的?”
“你得跑一趟县城。”吴警长摸出块破怀表看了看,“去县城的火车正晌午发车,你抓紧出发,正赶得及。回峰安的车下午五点从县城出发,买东西的时间也足够了。对了,这么多东西你一个人不好拿,得找个担担仔。”
我心中暗想:你跟我一块去不就行了吗?还找什么担担仔?不过这话又不能直说,我便绕了个弯子问:“你干嘛去?”
“我回家啊。我又不在这镇上住,再说了,晚上一下雨,我这把老骨头能受得了吗?”吴警长一副天经地义的口吻,而他说的这些理由也确实不好驳斥。他本是县城里的警长,只是为了楚云的案子才来到峰安镇,晚上自然还是要回县城居住的。
我只好起身,准备辛苦一趟。吴警长坐着没动,说:“你快去吧,我再喝上两杯茶。”
我略有点奇怪:“你不跟着火车回县城吗?”
“我不坐火车。我有警署公配的脚踏车,骑着不要一个钟头就能到家了。”吴警长一边说一边给自己的茶杯里续满了热水,颇有点洋洋得意的意思。
你喝哪门子的茶?只糟蹋了好水好茶叶。我在心中悻悻暗想。但想完了也只能干咽两口唾沫,独自出门而去。
到了火车站附近,却见一帮担担仔正围在一起,一边聊天一边等活。阿锤恰好也在里面,我便直接上前招唿他。阿锤还记得上次吃了我的酒,在脚力钱上稍稍让了点。两边谈妥之后我就去买好车票。这时离发车还有半个多钟头,我又在车站外面随便买了几个烧饼,跟阿锤两人一分,算是对付了午饭。
肚子填饱之后,我们就进站等车。十二点十分,火车准时到站。我们俩上了车,一路向县城而去。
也就开了二十多分钟,火车已停靠在县城站台。下车进城一看,这县里果然比峰安镇繁华许多。街面上人流不息,两边各色商铺一应俱全。我对照着孟婆子开具的清单,在街上来回转了一圈,很顺利地把所需物品各自备齐。看看时间,回镇上的火车还得有一个多钟头才能抵达,于是我便带阿锤找了个路边的茶摊,坐下来歇歇脚。
阿锤喝了一大口凉茶,看着那扁担挑子问我:“你买这些东西干什么?”
“不是我买,我这是帮孟婆子置备的。”
“孟婆子?”阿锤把眼睛眯了起来,“她这是要做法事?”
我点点头,然后把孟婆子今天上午去医院给女孩喊魂未果的经过向阿锤讲述了一遍。阿锤听了便一咂舌头说:“嚯!这次连孟婆子都没能把魂儿喊回来?这女鬼可是越来越厉害了!”
我反感地皱起眉头:“什么女鬼?”
“哟,看把你心疼的。”阿锤流里流气地咧嘴一笑,“我又不是说楚云是女鬼,我的意思是楚云被女鬼附了身。这女鬼越来越厉害,连孟婆子都要治不住她啦。”
我正色驳斥道:“别胡说八道的,好端端哪来的女鬼?云云那是生病了,大夫说那叫精神分裂症。”
“呸!”阿锤一口啐在地上,“大夫的话也能听?这峰安镇上的事情,他们知道个屁!”
阿锤的话里显然藏着潜台词,令我不得不追问:“你什么意思?”
阿锤冲我挤了挤眼睛,冲我神秘兮兮地说了声:“这里头有故事呢!”
“什么故事?”
阿锤却又不说了,他撑了个大懒腰:“这事说来话长,这回又累又渴的,改天再聊吧。”说完又端起茶碗,咕嘟咕嘟地只顾牛饮。
我看出对方心里的小九九,便主动掏出块银元,往他怀里一扔。阿锤把那银元抄在手里,凑到嘴边吹了一口,听那“嗡嗡”的声音响起,他那黑黝黝的脸上也绽满了笑意。
“行,那我今天就跟你好好说说。省的你啥都不知道,傻呵呵的还真把自己当成个情种呢。”阿锤把茶碗往桌上一顿,挺起腰板来,如说书先生般拉开了架势,而他一开口便爆出了猛料:“我告诉你吧,附在楚云身上的那个女鬼不是别人,正是凌沐风的亲妹子!”
什么?我愕然一怔,瞪眼看着阿锤,满面惊疑。阿锤见我这副表情,愈发的得意,他清了清喉咙,又道:“这事要是从头说的话,可就久远了。那得是二十……嗯,二十一年前了吧?当时峰安镇上出了个远近闻名的大美女,这个美女姓杜,叫做杜雨虹。嘿嘿,你猜这个人是谁?”
“难道是楚云的生母?”对方既然这么问,从时间关系上我自然能得出这样的猜测。
阿锤一抬手指道:“你猜对了。这杜雨虹到底有多美呢?你看看今天的楚云就知道啦。当年我们整个峰安镇的男子谁不对她动心?就连凌家老爷也不例外,他给杜家下了大聘礼,要娶杜雨虹做他的二房。”
“凌家老爷?这是凌沐风的什么人?”
阿锤咧嘴一笑:“你小子脑袋转得倒快。凌家老爷就是凌沐风的生父!当时凌老爷已经娶了一房夫人,凌沐风就是大夫人生的头一个孩子。在凌沐风五岁那年,大夫人又怀上了胎儿。那凌老爷落得寂寞,想收个二房。这便与峰安镇上的大美女杜雨虹有了瓜葛。”
“哦。”我缓缓点头。二十一年前已是民国初年,名义上算废除了一夫多妻制。但其实很多大户人家娶个二房三房仍然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以凌家在峰安镇的权势,要把镇上的头号美女收为二房,这事也合情合理。
却听阿锤继续说道:“凌老爷以为杜家收了聘礼,这事就算定了。可他哪知道,杜雨虹早就有了相好的心上人。这两人暗地里常常私会,峰安镇的头号美女,嘿嘿,她已经不是守身如玉的大姑娘啦!”
“哦?”我饶有兴趣地问道,“杜雨虹和别的男人私订终身了?那男人是谁?”
“是个外来的猎户。要钱没钱,要势没势,也不知这大美人为啥就看上了他?”阿锤又喝了一大口凉茶,他用衣袖狠狠地抹着嘴,似乎有些嫉妒难平,“眼看凌老爷定下的婚期越来越近,这杜雨虹的肚子居然慢慢地隆了起来。那奸情也就瞒不住了。一时间整个峰安镇都沸沸扬扬的,大家伙都在议论这事。杜家的父母可急了,把杜雨虹关在家里,不让她再出家门半步。没想到这猎户一不做,二不休,居然冲到杜家把杜雨虹抢了出来……”
我听到此处,禁不住拍手赞了声:“好!”
“好?”阿锤莫名瞪着我,无法理解我的情怀。
“有情有义,敢作敢当,好男儿便该如此!”
阿锤冲我拧了个白眼,阴阳怪气道:“莫非你也想学那个猎户,做个有情有义的好男儿?”
我哼了一声,并未否认。
阿锤又冷笑道:“你以为做好男儿那么容易的?昨天的事忘了?”
我的心口一沉,像是被人狠狠地闷了一拳。昨天那番凄惨的遭遇叫人怎能忘记?不管是凌沐风的手下把我掳走,还是后来警察把我押回警所,这些过程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的,小镇上恐怕早就当趣事传遍了吧?凌沐风就是要摧毁我的尊严,让我无颜继续在镇上立足。
好在阿锤倒没有揪住我的痛处不放。见我泄气沉默了,他便转回思路,继续讲述那段往事:“那猎户把杜雨虹抢走之后,两个人便躲进了深山里。杜家虽然多次派人去寻找,但山那么大,那小子又是打小在山里长大的,要找到他的行踪谈何容易?杜家人白忙活了一阵之后,只好作罢。他们把聘礼退给了凌老爷,约定了这桩丑事双方都不再提。从此以后,杜家只当没了这个女儿。”
我眉头一皱,反问道:“这么一个哑巴亏,凌老爷就咽下去了?”
阿锤“嘿”地一声:“这种丢脸的事情,就是普通人家也受不了啊,何况是凌家?不过凌老爷自有高深的手段,他使力使在暗处,但是一出手,就必然拿住了你的咽喉要害!”
“这话我信……”我低头沉吟着,对那猎户有点同病相怜似的,然后我又问,“这凌老爷,到底使了什么手段?”
阿锤绕了弯道:“那猎户自以为躲进了深山,狩猎砍柴,有吃有喝的,还有美人陪在身边,日子快活好似神仙。但他忘了一条,杜雨虹可是怀着身孕的!”
我附和道:“嗯,一个孕妇在山上的日子可不好过。”
“光是过日子倒也罢了。再怎么苦,也能捱过去。可女人总得有生产的那一天啊,到时候谁来给她接生?”
对方这话一说,我立刻便悟出了滋味:“凌老爷把他们接生的路给断了?”
“凌老爷在镇上放出话来,谁也不准上山去给杜雨虹接生。然后他就在镇子上耐心地等着,等着那两人自己下山回来。”
我点头道:“是啊,这两人都没有成过家,哪懂得接生的事情?到时候必然要下山来吧,毕竟这事含煳不得,万一弄不对了,可是一尸两命!而只要他们下了山,以后的事情怎么办,就得求着凌老爷的脸面了。”
阿锤续上一碗凉茶,边喝边说:“你猜错了。那猎户硬气得很,他还真没有带杜雨虹下山。到了临近生产的时候,他自己偷偷地跑到镇子里,抓了一个接生婆上山去了。”
“哦?”我感慨道,“那他的胆子可真够大的。”
“这就胆大了?”阿锤眯起眼睛说,森森然说道,“你要是知道了他后来做的事情,还不得吓个半死?”
看着阿锤的表情,我竟有些莫名忐忑,小心翼翼地追问:“后来又怎样?”
阿锤冲我一撇嘴:“这得慢慢说,你急个什么?嘿,说起那个被抓走的接生婆,你倒也认识……”
我立刻想到可能的对象,脱口而出:“孟婆子?”
“就是她。要说当年孟婆子也是个人物,什么占卜祭祀啊,接生祝寿啊这些事,镇上的人都喜欢找她操办。”阿锤评论了两句,然后他抬头往天空里扫了扫,说,“我记得那个时节就跟现在这天差不多。一天深夜,凌老爷忽然来找我,说要雇我上山去。我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孟婆子被人抓走了。凌老爷也没瞒着我,直说便是拐走杜雨虹那家伙干的。现在他们要上山寻人。”
我有点诧异:“为什么会找到你?”
阿锤挺起胸脯,“啪”地拍了一下:“我那会砍柴挑担,也是老往山里跑的。这镇上除了那个猎户,谁比我更熟悉山路?”
我凝目端详了对方两眼。从年龄上分析,阿锤当时正是二十左右的壮小伙子,而他肌肉矫健,即便现在看也不逊色。所以他这番话倒不像是吹牛。
阿锤见我信了他的话,神色间略有几分得意,那挺起来的胸脯便放不下去了。他炫耀似地把手里的那碗茶一口气喝完,这才又说道:“那天晚上,凌老爷组织了十来个强健的汉子,上山之后分头寻找。你要知道,孟婆子是个小脚女人,她能往山上走多远?而且杜雨虹即将临产,也总得找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吧?所以我们一开始就把目标定在了附近的那几个山洞。大家分头搜寻……”
“找到了吗?”我对结果非常关切。
“找到了。”阿锤停顿了片刻,又道,“不过不是我找到的,是另外一组人找到的……我只是得到消息之后才赶过去……”
“那你们抓住他了?”
“那个猎户?”阿锤摇了摇头,“没有……我们只是找到了孟婆子,还有杜雨虹。”
“然后呢?”
“然后,嘿……”阿锤冲我怪模怪样地挤着眼睛,“你真要听?”
那还用问吗?我毫不犹豫地点头。
阿锤便晃了晃手中的茶碗说:“杜雨虹已经死啦,而且死得很惨!”
死了?我微微一怔,而阿锤则继续说道:“她的肚子被人剖开,肠子内脏全被掏了出来,血漫了一地……”
为了渲染那种血腥恐怖的气氛,阿锤故意压低了声音,表情也做得狰狞夸张。我暗地里打了个寒噤,同时忍不住又要追问:“怎么……怎么会这样?”
“这个嘛……”阿锤翻着眼皮说,“我想多半是因为杜雨虹生不出孩子,所以那猎户就把她的肚子剖开,然后把孩子取走了。你大概不知道吧,胎儿藏在女人的肚子里,要想取出来的话,先得把一堆肠子搬开!”
这得是多么血腥的场景?我简直无法想象!尤其是这样的事情竟然发生在一个如此美丽的女人身上。我感觉胸口压抑难当,憋了好久才又问道:“为什么?孟婆子不是过去了吗?孩子怎么会生不出来?”
阿锤晃晃脑袋:“那我怎么知道?这话你要问,也得问孟婆子啊。”
“你们当时没有问她吗?”
阿锤道:“问了,但她什么也不说——她已经被吓傻啦。”
“以后难道也没有说过?”
“没有。”阿锤再次摇头,“对于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孟婆子一直守口如瓶。不过她也透过一点点口风,好像杜雨虹临死的时候给她下了诅咒的,不准她乱说。孟婆子这人信鬼神,自然就不敢说了。”
诅咒?我想起了上午孟婆子和吴警长的对话。这次做法事招灵似乎也是和什么诅咒有关。这是不是一回事呢?杜雨虹又为何惨遭剖腹之苦?这些谜团在阿锤这里看来是得不到答案了。我只能问些别的问题。
“那个猎户去了哪里?”
“他跑了,又躲进了深山里。剖出来的孩子也被他带走了。”阿锤说完这句话,正好低头喝茶的,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对了,他逃走的时候还杀了一个人呢。”
“杀了谁?为什么?”
“是镇上的一个小伙子。就是他首先找到了那个出事的山洞。当时他们一组的有两个人,小伙子赶在最前头,正好和那猎户撞上了。你想啊,那猎户正急着逃跑呢,哪有时间跟他纠缠?直接一刀就捅在心窝子上了。”
“他做事倒也……”我费力地咽了口唾沫,道,“倒也真是心狠手辣!”
阿锤“哼”了一声:“心狠手辣?是,他绝对配得上这四个字!只不过你这话说得太早,真正心狠手辣的事情你还没听到呢!”
我瞪大了眼睛:“他还做了什么?”
阿锤道:“大约半个月之后,那猎户又偷偷从山上下来,他趁着深夜潜入了凌家府上,杀死了凌老爷,并且抢走了凌家的小女儿。”
“凌家的小女儿?那就是凌沐风的妹妹了?”我分析道,“对了,你刚才说凌老爷想要迎娶杜雨虹的时候,凌夫人正怀着身孕,那算起来凌家小女儿不是该和杜雨虹的孩子差不多大?”
阿锤想了一会说:“还是凌家的女孩稍微大点,不过也大不了多少。我记得凌老爷被杀的那会,凌夫人好像刚刚出了月子。”
“嗯……”我又沉吟道,“杜雨虹因为生产而死,那猎户难免要把这笔账算在凌老爷头上。所以他才会下山杀人报仇吧?但是他抢走凌家的小女儿又是为什么呢?”
“他就是个疯子!他对凌家恨之入骨了,后来做的事根本就不能以常理来论断,他已经成了一个魔鬼,一个畜生!”阿锤说到这里,脸上居然出现了愤然的神色。他骂别人是疯子、魔鬼、畜生,可他自己也不过是个泼皮无赖。先前描绘杜雨虹的惨死,他的言语神态间还满是猎奇般得噱头,现在却连他也沉不住气了,这猎户到底又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
我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阿锤,心中三分好奇,七分恐惧。
阿锤回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他吃了那孩子的肉!”
“什么?!”我惊愕之极,张开了嘴半天没都合拢。良久之后我才摇头道,“这……这怎么可能!有人亲眼看见了吗?!”
阿锤把手里的空茶碗翻过来,用手指在碗口上比划着说:“他从那女婴的屁股上剜去了这么大的一块肉。除了吃人的恶魔,谁还能做出这么变态的事情?”
我必须问个明白:“剜肉这事有人看到了?”
“这还用说?整个镇上的人全都看见了!”阿锤顿了一顿
我诧异道:“那他岂不是自投罗网?”
阿锤点头道:“是啊!那天看到他闯进来,大家都很奇怪。他当时穿了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左手抱着个婴儿包被,右手则提着一把明晃晃的猎刀。衣服和刀口上都沾着暗红色的血迹。胆小的人连忙远远躲开,而凌家的男丁,还有像我这样不怕死的汉子则迎上去,把那家伙团团围住,万不能再叫他逃脱了!”
我对阿锤的自吹自擂不感兴趣,只追问:“那包被里的就是凌家的小女儿?”
阿锤说:“不错。一开始我们怕伤到包被里的孩子,所以只是围着那家伙,不敢上前。不过那猎户很快就把包被扔在了地上。凌家人连忙抢上去拣起包被,打开一看,大家都傻了:那女娃儿浑身是血,早已经死得凉凉的!在娃娃的屁股上好大一个血窟窿,竟是被人生生用刀剜去了一块肉!”
“对一个婴儿……他怎么能下得了手?”
“要不怎么说他是个魔鬼?我当时就忍不住了,打头便向那家伙冲了过去。那小子举起猎刀想噼我,我一侧身躲过了,顺势绕到他身后,往他的腿弯弯里使劲一踹!他噗通一声摔倒在地。我又上前把他手里的猎刀一脚踢开。然后大伙儿一拥而上,将那小子死死摁住。大家心里这个恨啊,乱哄哄地一阵拳打脚踢。要不是警局的人及时赶到,那小子只怕当场就要被打死!”
阿锤手舞足蹈,将自己这段英勇事迹描绘得活灵活现。等他得瑟完了,我又问:“后来呢?”
“后来他被带到了警局,当天晚上就自杀了。听说他在自杀前交待了自己的罪行,那婴儿屁股上的肉就是他用猎刀剜去的。而且他自己也承认:那肉就是被他吃了!”
我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阿锤问:“你不相信?”
我说:“吃人肉这事,我真的不信。那猎户在山里,飞禽走兽多得很,有必要吃人肉吗?”
阿锤不以为然地瞥着我:“他当然不是没得吃!他是恨透了凌家的人。”
我还是摇头:“就算如此,也不至于迁怒给一个刚刚满月的女婴吧?”
阿锤“切”了一声,好像懒得跟我说了。他把茶碗往旁边桌上一丢,说:“你不信拉倒,难道我还要骗你?”
我也没必要跟他较这个真,其实我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你不是说杜雨虹就是楚云的生母吗?那从她肚子里剖出来的孩子岂不就是楚云?这孩子的事你怎么不提?”
“我还没说到这茬——”阿锤不满地瞪着我,“谁让你老跟我打岔的?”
我摆手道:“好好好,我不打岔了,听你说!”
阿锤这便又道:“那孩子当然就是楚云了。杜雨虹死的那天晚上,那猎户便把刚刚出生的楚云带进了深山里。后来他下山作乱的时候,楚云并没有被他带在身边。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孩子在哪里。直到他死在了警局的大牢,这个秘密也没人知道。当时大家都猜测,那孩子或许生下来就死了?又或许在山里吃不到奶,饿死了?病死了?那猎户怕是因此才着了疯魔,抢走凌家的小女儿折磨致死。”
我暗暗点头,这番猜测倒也有理。这是从现今的结果来看,这种猜测显然是错了。
阿锤这时也把话锋一转说:“过了十年之后我们才知道,原来那孩子一直都还活着——那猎户把她托付给了山那边的一个老尼姑。”
“山那边?”
“对,得翻过镇子北面的那座山头。”阿锤解释说,“那里仍然是东山县的地界,但山下却是另外一个镇子了。在那边山里有一座尼姑庵,住着个老尼姑,就是她收养了楚云。那尼姑庵破败的很,基本上没什么香客。而山对面的镇子和峰安镇的来往也不多,所以这事居然一晃十年也没人知道。”
“那最终又是怎么知道的?”
“老尼姑后来死了啊。她临死之前,托人把楚云送回了峰安镇,交到了杜雨虹的娘家人手里。当时杜家已经破败了,楚云的姥爷早几年已经病死,孩子便只能跟着姥姥。要说这事也挺闹心的,这么个来历不明的野孩子,谁愿意带啊?不过那孩子又出落得水灵灵的,活脱脱就是一个小杜雨虹。当姥姥的还能说什么呢?只好把这孩子留在身边。嘿,你猜怎么地?没过一年呢,这老太婆也病死了。”阿锤晃了晃脑袋,感慨道,“——你说楚云是不是个扫把星?从她出生的那天开始,就克母克父,刚回来又克死了亲姥姥!”
我心痛道:“那只能说明她的命苦!怎么能因此把她当成扫把星,当成怪物?”
“你还真是被她迷住了?你小心点吧,我看你离入魔怔也不远了!”阿锤斜眼看着我,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然后他又道:“再说了,楚云是怪物,这话是可孟婆子放出来的。孟婆子对这个女人可是知根知底,她能瞎说吗?”
联想到孟婆子在医院里的表现,我禁不住要问:“她怎么会对楚云那么了解?”
“楚云在姥姥死了以后,变得孤苦伶仃,没人照料。镇上的人都当她是个孽种,灾星,谁敢收留她?最后倒是孟婆子把她领了回去。从此楚云就跟着孟婆子生活,直到她出嫁进了凌家。”
哦。这么一算的话,楚云和孟婆子在一起生活得有八九年。这老婆子几乎能算是楚云的后娘了,难怪她在看到女孩时会显出那样一种情感。我一边想着,一边又问:“孟婆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说楚云是个怪物?”
“大概在楚云十一二岁的时候吧——具体就是在楚云第一次发病之后。那病症你也见识到了吧?她会把关于自己的事情全都忘掉,说自己是另外一个人。嘿嘿,你说这事蹊跷不蹊跷?这怪病谁都治不好,包括那些县城来的大夫,全都不灵!只有孟婆子能把楚云的魂喊回来。自打楚云发了这病,孟婆子就时不时告诫镇上的人,她说这姑娘是个怪物,要大伙都躲着她点!”
“什么怪物……”我怜惜地摇着头,“她只是一个病人,病人!”
阿锤阴森森地冷笑:“病人?我早就告诉你了,她那是女鬼上身!”
我回想起阿锤先前说过的话,皱眉道:“你的意思是:当年被虐杀的那个女婴附在楚云身上了?”
阿锤缓缓地点着头,然后他把身体向我凑过来,压着声音道:“这秘密我早就知道了,不过有人不让我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锤却又把身体撤了回去,他对我露出故弄玄虚般地微笑,说:“其实那个秘密你也看到过,只是你不知道女婴被杀的事情,所以没往那方面去想。”
我愣住了,莫名其妙地反问:“我看到过什么?”
阿锤猥琐地笑道:“就是楚云屁股上的那个胎记。”
我一下子变了脸色,厉声驳斥:“我怎么会看到她的胎记?!”
阿锤不屑地撇着嘴:“得了吧。你跟她在一起三个月了,还有什么地方没看过?”
“你……”我用手指着阿锤,憋红了半天脸才道,“你这是以流氓之心,度君子之腹!”
“什么流氓君子的,还他妈不都是男人?只要是男人,还能对楚云这样的美女不动心?”
我意识到跟这样的无赖没法交流,只好生生压住不白的怒火。忽然间我又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愕然问道:“难道你看到过她的胎记?”
阿锤得意洋洋地跷起了二郎腿,说:“我当然看过。”
我瞪圆了眼睛,目光重重地砸在对方的脸上。
“怎么着?你还要吃了我呀?”阿锤根本不惧我,反而用挑衅的目光向我回视。
“你说,你怎么会看到,看到她的……她的屁股!”我咬着牙叱问,手心则不自禁地握成拳头。我绝对无法容忍这样的一个无赖去玷污自己心目中女神的清白。
“你激动个啥?”阿锤“嗤”了一声,好像觉得我很可笑似的,“我只是看过楚云洗澡,而且那会她刚刚回到镇上,年纪还小。”
我的心这才放下了一大截,不过我还是不满地追问:“她洗澡你怎么会看见?”
“那是一个夏天,天气特别热。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呢,我挑了个担子,送凌家的少爷——就是凌沐风去县城里读书。经过镇子外面的那片河滩的时候,正好碰见楚云在浅滩里洗澡。我就躲在一旁,稍微地看了那么一会……”
原来是这样。楚云那会只是个半大丫头,趁着清晨没人的时候到河滩里冲个凉,这事倒也不算太离谱。只不过让阿锤这种人看到楚云的身体,这事终究让我恶心。我独自生了一会闷气,这才又问:“你都看到什么了?”
“小丫头片子,能有什么看头?能吸引我的,也就是她屁股上的那块胎记……”
我凝起了目光:“那胎记……有什么特别?”
“它说是个胎记,可又像是块伤疤。而那胎记的大小和位置,恰好又和当年那个死婴屁股上的伤口一模一样。”阿锤顿了一顿,用诱导的声音缓缓问我,“大侦探,你觉得这事有点意思了吗?”
我明白对方的意思,沉吟颔首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所以觉得楚云是被那女婴附了体?”
“否则哪有那么巧的事情?我当时就觉得那个胎记特别怪异,上面的花纹猛打眼一看,甚至能看出人脸的模样来!后来楚云发了癔病,我一下子就想到是鬼上身。你想啊,那女娃儿本来也该在这世上走一遭的,却无端端丢了性命。她的冤魂不散啊!隔三差五的就要附在楚云身上。所以楚云身体里有另外一个女人,这女人就是凌沐风的亲妹妹。”
凌沐风的亲妹妹!再次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忽然一亮,产生一个大胆的猜测。于是我又问阿锤:“那天凌沐风是不是也看到了楚云身上的胎记?”
“那当然了。”阿锤露出淫邪的笑容,“后来凌沐风迎娶楚云,这小子还专门请我吃了酒,一再嘱咐我不要把这个秘密说出去呢。”
我低下头暗自斟酌:如果是这样的话,似乎更印证了我的猜测!不过对于阿锤说的这些话,我还需要做进一步的求证。
“你说的这些,不会是在扯大话骗我吧?”当我再次抬头的时候,我便用一种质询的语气刺探对方。
“骗你?我犯得着吗?”阿锤拧着脖子,显得非常不满,“再说了,楚云屁股上有胎记这事,如果我没有亲眼见过,我怎么会知道?”
我说:“那天凌沐风为了把把楚云从我手里领走,曾说过胎记的事情。当时周围有不少人围观,你应该也在现场吧?没准就是那会偷听了去,现在又来唬我,骗我的银元。”
阿锤有点急眼了,涨红了脸道:“你这才叫什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告诉你,楚云屁股上那个胎记长在哪边,有多大,具体是什么形状,我都能仔仔细细地描述出来!这能是骗人的吗?”
我看到他这副样子,便确信了他所说的话不是在吹牛。于是我便拱手打了个喏:“行,阿锤兄弟,你说的话我信——那块银元你只管安心收起来。”说完这些我站起身来,在对方肩头轻轻一拍说:“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进站去吧。”
阿锤余怒未消,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言语。不过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当我头前走开之后,他也麻利地挑起了扁担,在我身后紧紧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