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地厅里,万展飞和白瑞峰各坐了一块鹅卵石,面对面地在地上下六子棋。万展飞的棋子是六小节枯草茎,白瑞峰的棋子是六颗小石子。庹铮蹲在一旁观战。

万展飞不是白瑞峰的对手,输了五局悔了六局,白瑞峰说跟你这样下棋都没啥意思了,一点棋德都没有。万展飞却说下这种小孩子过家家的棋还要啥棋德,不就是混时间吗?来,下,下。

白瑞峰拗不过他,只好耐着性子继续陪他。

万展飞也是在地底下被禁闭得太憋屈了,白瑞峰的到来,使他的兴致一直很高。

“现在外头究竟咋样了?”万展飞移了一颗棋子问。

白瑞峰的眉头皱了一下,也移了一颗棋子,说:“人心还是乱啊!能主事的都被造反派打倒了,起来的都是些筛边打网不着调调的人。”

万展飞叹了口气,说:“再这样子搞下去,看咋收场?”

白瑞峰说:“收场还是好收,关键是想不想收场?啥时候收场?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来收场?”

万展飞重重地叹了口气,说:“这还真是个大的变数。哦,对了,你们书呆子说的有个挺新鲜的词儿叫什么来着?蝴蝶……蝴蝶效应!对,就这个词儿,你当初还给我解释过的。现在这就是典型的蝴蝶效应。一只蝴蝶在一个旮旯里扇了下翅膀,可怕的效应就出来了,是不是?”

白瑞峰笑道:“老神仙,我都不记得给你说过这个概念了。你还没老糊涂嘛!还活学活用了。”

“我要是老糊涂了还能半死不活地坐在这儿等你?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一个人,脑子里也就只有想这些事情了。天灾人祸都凑一块儿了。唉!”

白瑞峰笑笑,说:“老神仙,你也不要唉声叹气的了。你不是常说,天地万物,不都是在变数中生成演绎的么?”

万展飞说:“可是,我从来就没见过这样子的变法啊!人心,一是搞乱了,二是变恶了。人整人,都不念人的好处,尽往坏里抹黑,把老祖宗留下的那些东西,从根上给砍了,你说这是人做的事情吗?”

白瑞峰依旧笑笑,说:“老神仙,你咋一下子就变得这么悲观了?没有信心了?你放心,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糟糕,你不是还在吗?我不是也没有受到灭顶之灾吗?此消彼长,明暗交替,大自然也是遵从这个法则的。没事的,老神仙,别唉声叹气的。该你走子了。”

万展飞说:“你说得倒是轻巧,你知道什么叫乱中取势?什么叫火中取栗?就连那个远在台湾的卖国贼——张韦博,好像也看到了什么苗头,开始耍起小动作来了。留下的脚脚爪爪,残渣余孽开始蠢蠢欲动了。唉!”

见万展飞的眉头锁得越来越紧,白瑞峰说:“我们不说这些脑壳痛的事情,搞不明白的事情就暂时放一边,自己找轻松自己找乐子。苦中寻乐吧!我们还是下棋。”

万展飞却突然用手把地上的棋子一扫,说:“还下个屁的棋,你以为我真是闲得没事,愿意跟你下这种没有一点技术含量的棋啊?”

白瑞峰说:“不下就不下吧,你掀棋盘干什么?起码的棋德你都没有了。”

“我没闲心跟你耍嘴皮子,庹铮,你去看看庹观现在咋样了。”万展飞说。

被万展飞弄得云里雾里的庹铮起身,朝黑暗的甬道中走去。

过了一会儿,万展飞说:“瑞峰,我有个不详的预感。”

“啥不详的预感?”

“卧牛山的事情怕是要穿了。”

“怎么见得?”

“我也说不大清楚,只是直觉。你知道,有时候我的直觉是很准的。”万展飞的神情显得越加焦虑。

白瑞峰说:“还是尽量捂吧。反正这个事情迟早是要穿的。”

“可是穿得不是时候啊!”

“或许,事情并不是你预想的那么糟糕。”白瑞峰继续宽慰万展飞说。

万展飞又叹了口气说:“我要是能像定远老和尚一样单脚利手就好了。大不了一拍屁股走人。清风明月,云游四方,再乱的世道与我何干?”

白瑞峰笑道:“老神仙,你今天说的话越来越不像你原来的性格了。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担当点责任咋行?如果都像你说的那样,云游四方,都拍屁股一走了之,落得自己一生的逍遥,你倒是逍遥了,可是该你担当的责任却会在你的心里落下病灶,最终到了,你是会有罪孽感的。”

“老子还用你来开导吗?”万神仙瞪了白瑞峰一眼。

“我只是觉得小杨子可怜啊!和她妈妈一样柔弱的性格,不明不白地就被我们压了那么重的一副担子在她的肩膀上。也不知道她扛不扛得动啊!这几天一想起来,就觉得我和你是不是在作孽。”万展飞又说。

“老神仙,你咋说话越来越信口开河了?我都不知道该咋说你了。”白瑞峰说。

万展飞依旧沉迷在颓废的心境里,说:“你还是不明白我的心啊!我万展飞是人,不是冷血动物。有的人可以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不怕冒着变成魔鬼的风险。可是我万展飞不是这样的人,有时候我是真的心疼,心软啊!”

万展飞的声音大了起来,浑厚的底气震得地厅里嗡嗡地响着回音。

白瑞峰见万展飞的情绪有进一步爆发的倾向,急忙上去给他舒筋捶背,说:“老神仙,打住,打住,情绪可以发泄,但不要泛滥!泛滥就不好了,打住,打住!”

万展飞朝白瑞峰不满地说:“你咋就不能让我痛痛快快地出出心里的恶气?我连嘴巴上痛快一下的权力也没有了吗?老子都快被憋疯了!你知道不?”

“我知道你憋得难受,谁都憋得难受。能憋就尽量憋吧,就当练内功得了。现在这世道,最适合‘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你说是不是?呵呵……”

万展飞拿白瑞峰无可奈何,说:“也只有你在这个时候还敢在老子面前嬉皮笑脸的。换作别人,老子早就翻脸了。就连庹正江,老子也不会买他的账!”

“你咋又扯上庹正江了?”白瑞峰说。

万展飞骂道:“我咋不提起他?到现在连一点音信也没有!怎么?人间蒸发了?遁地了?最起码该让我晓得他的死活嘛?”

白瑞峰的眼神暗淡下来,佯装出的洒脱笑容也收敛住了。

万展飞极其敏感,仰起头,正看见白瑞峰脸上的变化,说:“怎么?他出啥事了吗?”

白瑞峰鼻子突然发酸,使劲把脸仰起来,尽量不让眼泪流出眼眶。

万展飞着起急来,说:“他究竟咋样子了?你倒是说话啊!急死个仙人板板了!”

白瑞峰哽咽着喉咙说:“老神仙,你跟我这辈子怕是再也看不到他了……”

“什么?你说什么?”

“两口子都跳河自杀了……”

“自杀了?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万展飞一把抓住白瑞峰的手,死盯住白瑞峰。

“是真的。我去看的时候,河边只有他两口子的鞋子。玉春穿的还是他们两口子结婚时,你送给她的那双金缕绣花鞋。那双鞋只有我认得!”

听了白瑞峰的话,万展飞顿时老泪纵横,使劲捶着胸口低声吼道:“他咋就这么不争气呢?他咋就这么不争气呢?还带着玉春一起去!还带着玉春一起去!他脑子犯浑,玉春的脑子不该犯浑的啊!这究竟是咋的了吗?这究竟是咋的了吗?昨天我还在抱怨他两口子,骂他两口子,没想到他两口子还真是狠得下这条心!”

白瑞峰说:“本来我是想瞒着不告诉你的。可是,这个事情终究是会给你说的。”

“我就是担心你们会受不住这样的王法,我才传书带信给你们说:只要活着就比啥都好!他两口子还是没有听我的话。”万展飞气得直甩头。

白瑞峰竭力控制了下自己的情绪,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承受住肉体和人格的双重侮辱的。何况他两口子天生就有洁癖,特别是灵魂上的洁癖。”

万展飞泪眼迷蒙地点着头说:“我知道,我知道,他两口子本来就和我们不是一路人,只是被留在这个世间没有走脱罢了。唉!这样也好,他们总算是回到他们想回去的地方了。只是,他们有没有想过,他们倒是一走干净了,留下庹铮和庹观怎么办?唉!还是糊涂啊!还是没有担当啊!”

白瑞峰欷歔了一下,说:“所以,在白晓杨和庹铮这件事上,你不要一味地偏袒白晓杨。白晓杨的性子牛起来了,庹铮还不一定吃得住她。你小时候咋惯的她,你又不是不清楚。庹铮这孩子也不容易,他心里也苦。现在这世道,越是心里有苦就越是不能朝外边倒,哪儿也没有盛苦水的地方。他能够不被击垮,已经算是个男子汉了!”

万展飞抹了一把眼泪,小声说:“你这样子说我就晓得了。庹铮的性子打小就软,这个我是知道的。”

“他不是性子软,是书卷气太重,和玉春是一个性格。”

“你别说话了,我现在心头乱得很!你让我静下来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说完,万展飞紧闭起了眼睛,就像入定了一般。

白瑞峰看着万展飞,无奈地摇摇头,默默地站了一阵,然后朝通道里走去。

地厅里的光线极其晦暗起来,从顶部透射下的光变得越来越暗淡无神。这时,兆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