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七婶家要穿过一条很深的巷子。七婶的家原先是村子里的一个磨房,两扇要三四个人才转得动的大石磨至今还在。
因为排水不畅,巷子里的一条泥泞路终年就没有干过,一下雨,水就堆积在巷子里,排不出去,人从巷子里走,得挑选着凹凸起来的干爽地方蹦跳着走。
到了巷子口,张子恒皱起眉头说:“幺爷,咋抬石板嘛!路这么烂,大家都穿的布底子鞋。”
张幺爷也觉得这个事情还真是个事情了。他吧嗒着叶子烟,想了想,说:“哦,对了,井坎边不是还有两块碑石吗?去抬那两块碑石噻!”
张子恒叫到:“幺爷,那两块碑石啊?恐怕一块碑都有七八百斤重,没有五六个人,抬得动啊?”
张幺爷着急起来:“这也要不得,那也要不得,那你说咋样子才要得嘛!”
张子恒说:“实在不行还是抬七婶的石板现实点,鞋子打湿了最多烤干就是了。要是硬去抬井坎边的石碑,压吐血了谁的事情?”
听张子恒这么说,张幺爷就说:“那就赶紧噻,还磨蹭个锤子啊!”
说着率先朝巷子里走……
七婶的磨房算是卧牛村的偏房,在村子最后面,房子是用稻草盖的顶子。由于房子后面的竹林很稠密,浓厚的竹子的枝叶沉沉地压在房顶上,使房顶一直处于潮湿阴暗的环境中,上面的稻草腐朽得极快。
每年收了稻子,稻田里的稻草还没来得及晒干,张幺爷操心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敦促张子恒叫上几个壮劳力,用新鲜的稻草给七婶翻盖房子。
七婶的房门被一把老式铜锁锁着。一扇黑漆木板门安装在简易的门框上,显得极不协调。木板门是当初张幺爷从憬悟寺背下来的。
憬悟寺被造反派捣毁的那年,张幺爷从一间禅房里取下了这扇木板门,正好给七婶改作成了房门。
木板门上雕刻的一尊端坐莲台、手持红莲、慈眉善目的观音菩萨像依稀可见。
菩萨像被刻意涂了一层鸡血在上面,若不加以仔细的辨认,远远看去,门板上雕刻的这尊菩萨却显得有点狰狞,倒不像是端坐莲台、仪态端庄的观音菩萨,而像是红眉赤目的魑魅魍魉。
门虽然是用铜锁锁住的,但是张幺爷想也没想就从门旁边的砖缝中摸出一把用麻绳拴着的钥匙,把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卧牛村的人,几乎每家每户的房门钥匙都是搁在门框旁边的一个砖缝中的。这在村子里已经成了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无论谁家想要借用别家的东西,碰上家里没人上了锁,都可以自行从砖缝中取了钥匙打开门,借了东西就走,过后打招呼也是一样的。
这种和睦融洽的邻里关系,是溶解在血液和骨子里的一种和谐。
吱呀一声打开门,走进去,里间屋子里的光线昏黑不清。张幺爷和张子恒他们在一瞬间很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黑暗,感觉眼前就像突然被蒙了一块黑布。等稍微适应了这种环境,才可以看清屋子里的家什。
七婶家里的摆设极其简单,一张小方桌,几张破旧的竹椅,还有就是挂在一面墙壁上的一把算盘。唯一像样的,是在正面的一堵墙下,放着一个神龛,神龛的做工极其考究,雕花镂金镶边。神龛里原先供奉的地藏菩萨的木雕像已然不见,换之而来的是几副白瓷碗和几个储存油盐的瓦罐子。
神龛的上方,原本是该张贴祖祠宗亲神榜位的墙上,端端正正地张贴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画像亲切和蔼栩栩如生。画像的四角是用钉子订上的,每颗钉子都垫了折叠得方方正正的一小方纸片。
屋子虽然破旧,但是却被七婶收拾得干干净净妥妥帖帖。
七婶是一个很会持家的女人。
里间的屋子有一道侧门,从侧门过去,是一方小小的天井。天井里放着一口青石雕凿的水缸,里面盛着满盈盈的清水,清水里长满了绿油油的丝丝缕缕的青苔。外壁的四周雕刻着精美的二十四孝的浮雕图像。
张幺爷背着手,围着水缸转了两圈。水缸里一条一尺来长的红尾鲤鱼探出头来,吐一口水泡,又摇摆着尾巴沉了下去,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鲤鱼是春明养的,七婶惯春明,帮着春明看管着这条鲤鱼。娘俩把这条鲤当成了一件活宝贝。
平常,春明都会和几个玩伴挖些蚯蚓喂这条红尾鲤鱼。这条红尾鲤鱼似乎也通了人性,只要听到春明和玩伴的脚步声,就会从水底冒出头来,像小孩子乞食似的对着春明摇头摆尾,样子迫不及待,神奇得很。
张幺爷用手拍拍水缸,感慨地说:“也就七婶家还剩下这一口水缸了。原来村子里可是有十几口这样的水缸的。别小看了这水缸,遇上房子走水失火,这水缸可就派上大用场了。”
张子恒说:“我记得憬悟寺的空坝子上好像还有比这个大一号的水缸。”
张幺爷说:“我晓得那个水缸,我原先小的时候,还站在那水缸的上头撒过高尿呢。五黄六月的天气,寺院周围的猴子都会到水缸里喝水。憬悟寺的那个小和尚,和那些猴子处得就跟兄弟似的,没事的时候就带着几十只猴子转山玩。你想,小和尚屁股后面跟一大群猴子,那光景得有多威风。”
张子恒说:“幺爷,你不是在吹牛吧?猴子那东西可是要用它的爪子抓人的。”
张幺爷说:“你懂个屁!猴子那东西是顶通人性的,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你惹了它,它肯定就要报复你的噻。猴子和人也是一样的心机,只不过就是不会说人话罢了。”
正说着话,一间关着的柴房里传来几声叽——叽——的尖利叫声。这叫声虽然不大,但是张幺爷他们却听得非常清楚。
张子恒低声呼道:“是猴子?”
张幺爷也愣了一下,说:“猴子?哪儿来的猴子?”
张子恒指了指那间柴房。
几个愣小子也直直地看着那间柴房。
张幺爷觉得奇怪,说:“真的有这么日怪?还说什么就来什么了?我晓得这方圆百十里地可是几十年没有见着猴子的影子了。”
张子恒小声说:“你刚才不是说憬悟寺就有几十只猴子吗?”
张幺爷瞪了一眼张子恒,恶声说:“老子说的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前阵子不是搞运动就是学大寨,连天上飞的麻雀子都撵得一个不剩,别说猴子了,连猴毛也不会有的。”
张子恒说:“兴许是耗子吧?”
张幺爷说:“说不定真是耗子,老子神经过敏了。”
话音刚落,柴房里又传出两声“叽——叽——”的叫声,这回张幺爷和张子恒他们是听得真真的了。
“绝对不是耗子!”张子恒紧张地立刻说。
张幺爷朝张子恒使劲打了个不要出声的手势,然后转身在一个角落里找了一根棍子拿在手里,蹑手蹑脚地朝着柴房门靠近。
张子恒和几个愣小子因为紧张,居然僵立在原处没有动。
张子恒小声朝张幺爷提醒道:“幺爷,把细点,实在不行就跑。”
张子恒这么一提醒,几个愣小子倒是真的想撒腿就跑了。一个个的脸部肌肉僵硬,眼睛直直地盯着柴房的门,连腿肚子都在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