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暗光开始浮现之时,周遭的光线显得愈加暗淡了一些。光明与黑暗似乎在作着最后的对决,寂静的四周在沉默的僵持中积蓄着一种随时会爆发的力量。

这样的安静接近于死寂,空气里充斥着混沌的气息。

首先从一场昏梦中醒过来的是日渥布吉,从地面传递出的一股股透心的凉意让他打了一个激灵。睁开眼,眼前昏黑一片,一时间不大适应这样的光景,脑子里也是懵懵懂懂的,反应也似乎迟了半拍,搞不清楚自己现在究竟躺在什么地方。

他从冰凉的地上坐起来,看见一两米远的地方似乎端坐着一个人。人影模模糊糊的,一动不动。日渥布吉的心里充满了诧异。他用手使劲拍了拍昏沉沉的脑门,脑子才灵光了一些,先前的事情便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而他的身旁,石营长和崔警卫仍旧躺在地上,石营长甚至打着匀称的呼噜。

日渥布吉还是没有明白过来他们三人怎么会躺在冰凉的地上,而且还死死地睡着了。

那个端坐在昏黑的空气中的人又会是谁呢?

好奇心令日渥布吉尚且来不及去叫醒石营长和崔警卫。他站起来,朝那个人影走过去。

当凑近人影时,日渥布吉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是静园老和尚在就地打坐。此时的静园老和尚双目微闭,日渥布吉很明显地感觉到,从静园老和尚的身体里正在渗透出丝丝缕缕凉飕飕的气息。

日渥布吉吃了一惊,他把手指探到静园老和尚的鼻翼下,静园老和尚的气息就像停止了一般。

难道老和尚就这么圆寂了?

日渥布吉这一惊非同小可,转身疾步走到躺在地上的石营长和崔警卫旁边,把两个人从昏梦中摇醒,大声喊:“赶紧起来!赶紧起来!出事了!出事了!”

正做着浑天昏梦的石营长和崔警卫就像被冷水浇了似的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过来。职业军人的专业素养让他们的神经条件反射似的随时处于警戒的状态。

首先翻身起来的石营长大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崔警卫也几乎是和石营长同时起身的,他神目放光地朝着四下里警觉地张望。“静园师父出事了。”日渥布吉说。石营长和崔警卫这时也看见了端坐在不远处的静园老和尚,三个人一起走过去。

“怎么在这儿参禅打坐?不怕着凉吗?”石营长说。

日渥布吉却说:“恐怕不是参禅打坐,我担心老师父是圆寂了。”

“圆寂了?你是说他死了?”石营长和崔警卫同时睁大了眼睛。

“已经没有气息了,浑身凉得像冰块一样。”日渥布吉说。

“怎么会这样?”石营长边说边伸手去探静园老和尚的鼻息,果然是鼻息全无,浑身冰凉。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石营长问。

日渥布吉和崔警卫都糊里糊涂地摇头。

“这阵子几点了?”日渥布吉问。

石营长抬手看了一下表,说:“五点了。”

日渥布吉望了望黑沉沉的天空,说:“还有两三个小时天就要大亮了。我们怎么会躺在这荒郊野外睡死过去?”

石营长挠了挠后脑勺,说:“我也正想这个事情呢,按说不应该啊!”

“一定是我们睡过去的时候这儿出了啥事情。”日渥布吉说。

“能出啥事情?这阵子不是啥事也没有吗?四周静悄悄的,看样子很太平嘛!”

“不对。我感觉这周围的环境有点儿怪怪的。”

这时,崔警卫大声说道:“糟糕,忘了我们绑的人了。”

听崔警卫这么一提醒,石营长和日渥布吉才想起先前被堵了嘴巴、绑了丢在灌木丛里的那两个年轻人。

“赶紧过去看看,别冻死了。”石营长立刻大声说。而崔警卫已经朝着那边快步走了过去。

一会儿,崔警卫又快步跑了回来。

“人怎么样?”石营长问道。

崔警卫却摇头说:“不见了,一个都不见了。”

“蹊跷!简直是太蹊跷了!一定是我们睡觉的时候,这儿出了啥古怪的事情。”日渥布吉说。

“现在还不是讨论出没出事情的时候。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把这个老和尚背回去再说。这儿的事情,等天亮了再来处理。”石营长说道。

日渥布吉此时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只好依了石营长。石营长便命令崔警卫负责背静园老和尚。把静园老和尚朝崔警卫身上扶的时候,静园老和尚的身子却像是石刻的雕像一般,四肢僵硬,打坐的姿势死死地固定住了,怎么也分不开。

“难道尸体已经僵了?”石营长问。

“兴许是冻成这样的。”日渥布吉说。

“那咋弄?这个姿势怎么背?”

日渥布吉也感到极其为难。

“管他呢,先抬到小崔的背上再说,我们从后面帮他拢着点。”

于是静园老和尚就被抬到崔警卫的背上,崔警卫从来没有背过这种姿势的人,所以别扭得要死,幸好有石营长和日渥布吉在后面协助。三个人绊手绊脚地朝着斑竹林的外面疾走而去。

有公鸡啼鸣的声音在空旷的乡野间响起,随后又有了狗的吠叫声,零星地在相邻的院子间呼应着。

三个人背着静园老和尚回到祠堂,早已是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了。

石营长上去叩动了祠堂大门上的扶手,里面的姜大爷就像一直恭候在门背后一般,两扇沉重的大门“嘎吱”一声就露出了一道缝,还没等姜大爷的脑袋从门缝里伸出来,石营长已挤身迈进了门槛,同时一下子把大门推开。

三个人又急急慌慌地把静园老和尚朝大厅里扛。

佘诗韵一直坐在大厅的门槛上,依着门框打盹,听见响动睁开眼,迷迷糊糊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一脸惊愕的表情。

屋子里的两盏煤油灯的芯子扯得很长,旺盛的火苗把屋子照得很亮堂,但仍旧有恍恍惚惚的缥缈感。

那三个带着眼镜的老学究仍旧蹲在那一堆破瓦砾旁边仔细地翻选着,对进来的日渥布吉和石营长他们几乎是充耳不闻,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他们被这一堆破玩意儿给彻底迷住了。

张幺爷和张子恒蜷缩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也被惊醒了。

紧跟在后面的姜大爷呼呼喘气地大声问:“究竟出啥事了?咋把老和尚背着回来了?”

石营长却说:“赶紧找一把大椅子过来。赶紧!”

姜大爷哦哦地应着,慌忙去搬一张竹制的大圈椅。

屋子的气氛顿时变得慌慌张张地不安分起来。

张幺爷和张子恒虽然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具体的事情,但是从进来的几个人的表情上可以感觉到一定是又出了啥岔子。看见静园老和尚被三个人如此别扭地抬进来,就像是抬着一个打坐的菩萨一般,心里诧异万分,他们两个人赶紧上去帮忙。

静园老和尚被放在了大圈椅里,仍旧是一副打坐的样子,姿势没有丝毫变化。

张幺爷凑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下静园老和尚的脸。此时的静园老和尚神情极度安详,只是从他身体内透出的股股凉飕飕的气息让张幺爷不由得从心底里打了一个冷战。

“这老和尚究竟是咋回事啊?咋就像石菩萨一样了,还冷冰冰的?”张幺爷问。

张子恒也凑过去,伸手在静园老和尚的鼻子底下探了一下,惊得咦了一声,说:“没气了!死啦?”

听张子恒这么一说,张幺爷不信,也伸手在静园老和尚的鼻子底下探了一下,一下子就僵在那儿了,好一会儿才说:“好端端地出去,咋就死人一样的回来了?这老和尚的命咋这么脆贱……”话还没有说完,他的喉咙就哽咽住了。

屋子里的人一时间都显得有点儿手足无措。

好一会儿,姜大爷才说:“咋弄?老和尚死了,本来该作法事念经超度的,可是现在又不敢搞这些,咋弄?”

石营长皱着眉,埋着头在屋子里踱着步。遇上这样的事情,搞得他有点儿一筹莫展。就连日渥布吉也显得很沉默,浓黑的一双眉毛锁得死死的。

盘腿端坐在大圈椅上的静园老和尚在飘摇的煤油灯光的映照下,此时显得愈加的平和安详。这种超然物外的神态和姿势,似乎凡尘俗世间的跌宕风云早已被他洞穿。

这是一种真正的物我两忘的境界!

这时,张幺爷突然说道:“不对,我想起来了,这老和尚没死。他在开我们的玩笑呢!”

张幺爷的话却并没有引起石营长和日渥布吉的注意,倒是张子恒回了一句:“幺爷,你又说啥胡话呢?气都没有了,浑身都硬邦邦的,还没死?”

张幺爷却信誓旦旦地说:“你晓得个锤子。我说这老和尚没死就是没死。他这是把大门关上了,正美美地睡着觉呢!”

张子恒的眼睛都瞪圆了,他用手背探了一下张幺爷的额头,说:“幺爷,你没发烧吧?咋尽说胡话。”

“老子没说胡话。这老和尚真的没死。我晓得只有一个人可以把他叫醒。”张幺爷说。

这时,石营长和日渥布吉才开始注意起了张幺爷说的话,两个人一起盯着张幺爷。

张幺爷却继续对着张子恒说:“你记不记得前阵子在饮牛池里淹死的庹师?”

张子恒点点头,接着眼睛就一下子亮了,说:“幺爷,你是说小白可以把这老和尚救活过来?”

张幺爷的脸上此时洋溢起了得意的笑容,说:“除了我干闺女小白有这本事,恐怕这天底下再也没有人会了。”

“小白?哪个小白?”石营长不解地朝日渥布吉问道。

“一个倔犟神秘的女子。”日渥布吉说。

“老头的话可信?”石营长又小声问道。

日渥布吉没有回答石营长的话,而是走到张幺爷的身边拉了一把张幺爷,说:“张幺爷,我们借一步说话。”

日渥布吉把张幺爷拉出了大厅来到天井里,说:“张幺爷,你确信你刚才不是在信口开河?”

这个时候张幺爷的底气显得足得不能再足地说:“你看我像信口开河的人吗?”

日渥布吉没有马上回答张幺爷的话,而是将目光在张幺爷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昏黑的光影里,张幺爷脸部的表情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日渥布吉依旧可以从这张清瘦的脸上看出质朴和真诚。

张幺爷又说:“不过这个事情得抓紧办,不然错过了时辰,就是小白来,也不一定能起死回生。上回庹师那个事情我就听小白亲口跟我说起过,错过了叫醒他的时辰,她也是没有办法的。”

日渥布吉友好地拍了拍张幺爷的肩膀,说:“我晓得该咋办了,谢谢你张幺爷。”说着转身就进了大厅里。

大厅里的气氛仍旧显得很沉闷,煤油灯的火焰倒是燃烧得极其旺盛,但摇曳的火光却把整个大厅映照得更加虚幻迷离。见日渥布吉重新走进来,大家都一筹莫展地看着他。

日渥布吉径自走到静园老和尚的面前,审视了片刻,然后对站在一旁的姜大爷说:“姜大爷,能不能找一间背静的空房子,先把老师父安置了?”

姜大爷不解地说:“把老师父安置在一间清静的屋子里?他不是圆寂了吗?”

日渥布吉显得有点儿不大耐烦地说道:“你就别啰啰唆唆的了,只消说有没有一间清静的屋子就行了。”

姜大爷说:“有倒是有,不过得收拾一下,里面杂七杂八地堆满了原先的烂家具、烂柴火。”

“还收拾啥?能放下这个老师父就行了。”

“可是,得让人在旁边守着老师父才要得。那间屋子里的耗子个顶个的大得很,又凶又饿,我怕没人守着的话,耗子会把老师父的尸首咬了。万一诈尸了,就更不吉利、更吓人了!”

听姜大爷这么一说,日渥布吉就把眼光投向了一直紧皱着眉头的石营长。石营长也正听着日渥布吉和姜大爷说的话。

“这个事情就交给崔警卫吧。先把老师父抬到那间屋子里再说。”石营长说。

几个人在姜大爷的引领下,又七手八脚地将静园老和尚弄出了祠堂的正厅。张幺爷本来也要脚跟脚地上去帮忙的,却被石营长留了下来。

张幺爷对石营长已经有了几分拘谨。乡下人,无论对大官小官,心里始终存在这样的高低之分。这是发自心底的,甚至是骨子里的拘谨,这种拘谨就像进入了基因序列里面一般,已经无法从根上抹去了。

石营长朝张幺爷问:“你刚才说的话可是实话?如果妖言惑众,我可是有权力把你抓起来的。”

“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因为我亲眼看见我的干闺女小白是怎么把庹师救活过来的。她那手法真的是高明得很。”

“那你的干闺女小白现在在哪儿?”

石营长这么一问,张幺爷的神情立刻又暗淡下来了,眼睛里有泪光闪闪烁烁的。

“莫非是你的干闺女出了啥事情?”石营长问。

张幺爷捞起老棉袄的袖口,抹了一把眼泪,哽咽了一下,颤着声音说:“我的干闺女被一帮坏蛋押起来带走了。”

“哦?被一帮坏蛋押起来带走了?”

“一帮坏蛋!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帮国民党的烂杆子部队,把小白和四个孩子都押起来带走了。”

“国民党的烂杆子部队?”石营长越发觉得事情有点儿蹊跷了。

“是啊!按说都解放那么多年了,就是土匪棒老二也一个不剩地被剿灭光了,我就不晓得打哪儿来的这一拨国民党的烂杆子部队,个个还背着美式的炮火,凶神恶煞的,吓人得很。”

“这个日渥布吉,咋一直没有跟我说起这个情况?”石营长自言自语地说。

而张幺爷这个时候却是眼巴巴地看着石营长,也许现在石营长成了他心里唯一能够救回白晓杨的希望。

石营长低着头原地转了几圈,沉吟了半晌,抬起头,目光和张幺爷眼巴巴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石营长上去拍了一下张幺爷的肩膀,说:“老人家,你不要着急,我们会想办法找回你的干闺女的。”

张幺爷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似的不住点头道:“有首长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不一会儿,日渥布吉和崔警卫以及张子恒回到祠堂的正厅里。姜大爷没有跟着一起回来,他被日渥布吉安排在小屋子里守护静园老和尚了。

石营长把日渥布吉喊到了外边的天井里,好像要故意回避正厅里的人似的,在又干又冷的空气里小声说了好一阵子话,似乎还争执了几句,然后两个人又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佘诗韵一直似懂非懂地望着大伙儿,一头雾水,脸上全是迷茫的神情。

石营长朝崔警卫说:“小崔,立刻去把那辆中吉普发燃,我们得尽快地赶到卧牛村去。已经耽搁了大半夜,没时间耽搁了。”

崔警卫应了一声是,就疾步小跑着出去了。

张幺爷和张子恒听说马上要去卧牛村了,脸上激动地泛起了光彩。两人相互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一抹久违的笑容。

卧牛村,对张幺爷和张子恒来讲,已经有了一种久别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