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墓办公室,我准备给《边城报》报社的编辑打个电话。前文提到过,我业余时间给《边城报》报社的刑事案件版块画故事插图,所以和那里的几位编辑私交不错。我计算着那张报纸的时间。按关老师的讲述来看,那场交通意外发生在一九九五年的九月十八日,而报纸上提到了本月十八日,毫无疑问,这是一张一九九五年九月的报纸,而且报纸的日期是一定是十九日到三十日之间。把范围缩小到十天,就好办多了。电话打过去以后编辑很痛快地说没问题,下午就帮我找齐,有空过去取就行了。

伸了个懒腰,那些曾经发生的事情一桩桩像过电影般地在脑海里出现。我突然觉得自己成熟了不少。

孟哥跑了过来,带着一脸的惊喜说:“桃子,晶晶的事有眉目了。刚才她呼我来着,说是没你的新呼机号,所以打给我了。”

“啊!”这可是我没想到的惊喜,得到全不费功夫。谁想到我们绞尽脑汁找了那么长时间她会自己出现。唉,上月用工资给自己换了个摩托罗拉汉显的呼机,号也换了。我的小卡西欧被我姨帮我处理了。没想到这么一个小细节差点就误了我终身大事。我兴奋地跳了起来,想抓住孟哥的呼机看。他一边乐一边按住自己的呼机。

“抢什么抢什么?给你看还不成?”

我拿过他的呼机,上面打着这样一行字:“今天呼桃子才发现他换号了。这段时间你们过得还好吗?我很想念你们。今天下午四点,如果有空,让桃子到三十中后山脚下的右侧防空洞,我想见他。晶晶”

原来是真的,我欣喜若狂。

这家伙,这么长时间没露面,到底去哪儿了?防空洞见面,我脸上泛起了红晕。

三十中的后山层峦叠嶂,由很多小山丘组成,坐落在鸡西市的西侧,一般统称为西山。那儿离我家很近,走路不过十多分钟就可到达。小日本在东北的最后几年,大肆组织当地劳工挖掘修建地下军事设施。特别是防空洞和地下要塞,在东北的山区几乎随处可见。位于我们鸡西下属虎林地区的虎头要塞是东北最大的一个军事要塞,方圆数十公里,解放后才被当地农民偶然发现。据说地下蜿蜒的面积有我们鸡西市区这么大,可想要用多少劳工的性命才能换到。我们西山地区的防空洞规模没有那么庞大,但也基本是山山相通。当地的孩子从小就到那里面玩,还经常拿着手电在里面钻进钻出地探险。所以我一直对那边的地形很熟悉。

虽然防空洞处处都透着古旧和神秘,但防空洞冬暖夏凉遮风挡雨,是个好的风月所在。可能现今大城市的孩子不会理解情人约会和防空洞有什么关系。但在一九九六年,地下恋情如果发生在街上很快就成为街头新闻。所以公墓边的树林、西山的防空洞这些地方就成了情人经常光顾的幽会场所。

下午,我换了身自认为最帅的衣服去了西山。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朝思暮想的晶晶我就忍不住地兴奋。

秋日的西山,漫山遍野的金黄,蔚为壮观。加上今日秋高气爽,正映衬着我的好心情。我一秒钟都等不及了,就要见到心爱的晶晶了。我想应该直接给她来一个深深的长吻。不,那还不足以表达我的想念。我又想揍她一顿,这么长时间到底去哪儿了,连个信儿也没有,简直是折磨我。估计为这事儿我得减寿三年,得让她赔给我。行了行了,人回来就好,哪顾得上责怪,怜惜还来不及呢。

胡思乱想着,前面就是晶晶提到的那个洞口了。那是一个椭圆形的洞口,里面是幽黑的长长隧道。我在上小学的时候来过这里一次。传说这些鬼子留下的地道中,有的会有埋伏,什么地雷翻板铁钉什么的。但只是传说,没听说有人真的见过那些东西。记得那时和同学们打赌,看谁敢第一个进去,是我第一个硬着头皮钻进去的。进去之后才发现,这里和普通的山洞没有什么两样。后来还和别的小朋友一起进到洞中,一直走了半个小时,才发现到了另一个出口。那端出口在西鸡西货运站,(西鸡西,顾名思义,位于鸡西市西部的一个地名。地势较低,在西山的脚下。)而且被人改成了冬储大白菜的菜窖。我们几个孩子每人偷了两棵大白菜转身就跑,等从这边洞口出来早已上气不接下气。隔几周我们再领其他孩子钻洞的时候,菜窖那端已经安上了铁丝网的,想必是发现了有人从里面偷菜。这些儿时的经历现在想起来既好笑又后怕。为了当时几分钱一斤的大白菜,哥几个竟冒了生命危险。

话扯远了。那个熟悉的洞口就在眼前,将近十年的时间过去了,这里还和从前一样,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光顾着兴奋了,到这儿了才发现时间还早,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将近半个小时呢。干点什么呢?最有意思的就是藏起来,然后给她个意外的惊喜了。

四处看看,没有找到合适的藏匿地点。有了,我躲进洞里。可惜没带手电筒,洞口处都是乱七八糟的树枝、纸片、塑料袋。我迈腿过去,打开呼机上的指示灯,小心翼翼一步步地进入。

忽然脚下一空,然后就是一阵风声,然后我就稀里糊涂地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才苏醒过来,身上一阵阵地剧痛。我仰面躺着,四周非常黑暗。正上方是一个方块形,透进来微弱的光。

这是在哪里?阴曹地府吧。

我在自己身上四处乱摸,呼机不见了。这下惨了,我既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又无法照明。我试着站起来,回忆刚才发生的事。理了一下思路我才明白,原来是进洞的时候不小心,掉到一个方井里来了。

我不记得小时候来这里玩的时候洞里有这个方井啊?难道是后来有人挖的?这种地方挖个井有什么用?我真他妈的是活该倒霉,要给人玩什么惊喜。这下好了,怎么出去都成问题了。

我试图站起来看看上面的方形洞口,一伸腿就感觉下肢一阵阵发麻。我只好用手扶着墙壁。腿是不是断了?胸口有些发闷,头和脖子也传来酸痛。想想掉下来的时候幸亏是脚先着地,要不小命岂不是要交代在这里。还好这个方井不是很高,只有两米五左右,我伸起手臂就快要够到井口了。如果我要是跳起来的话,也许就可以够到井口爬上去。但现在不行,我想我走路都有问题,别说跳了。

沿着墙壁四周摸了一圈,发现这个方井有十几平方米大小,四面的井壁都是泥土的,但好像有人做了加固处理十分光滑,想攀爬是基本没戏了。

渐渐有点适应了这里的光线,能看清楚井口的情况。井口是方形,比四壁窄一些。井上面能看到防空洞的洞顶,可身边的情况就不容易看清了,光线经过几次反射早已失去了力度,洞底看东西只能是隐隐约约。身体的痛楚减清了些,但随之而来的是对这个黑暗幽静空间的深深恐怖。

洞外的情况不知怎样,晶晶到底来没来?我现在心里只剩下一个乱字。

我使足全身的力气,对着外面大喊:“晶晶,你来了吗?有人吗?”回音层次多得吓人,喊了几声以后就不敢喊了。现在我能做的,就是蹲下来满地找呼机。地面本是泥土的,好像以前农村人家里那种地面,因为踩的人多了变得黑亮而坚硬。我想呼机应该不至于摔坏吧。

我采取地毯式搜索的办法,从一面摸向另一面。突然间我碰见了一个东西,手像触了电门般地弹射开去,忍不住“啊”了一声。刚才碰到的东西软软的,好像是——人手。

一瞬间我的心跳都快停止了。

我快速思考着一切的可能。这里是日本人挖的军事要塞,那会不会是死在洞里的鬼子呢?记得虎头要塞刚刚被发现的时候,当地农民就在要塞的入口处发现了一些日本人的尸体。那些是躲在要塞里的日本平民,是日军大撤退的时候被遗漏下来的。他们为了躲避苏联军队的炮火,一直没有出洞,一直到死在里面。

转念又一想,不可能。虎头要塞被发现,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就算真有个鬼子死在这里,也早变成骷髅了,不可能还是肉身的。难道,晶晶?一想到这层我的汗毛都立起来了——会不会晶晶早就死了?鬼,是鬼把我召唤到这里。我的大脑嗡的一下。

人到了极度恐惧时会有两种表现:一种是被吓疯或吓死,另一种是怕到极致就不怕了。值得庆幸的是——我是后者。虽然害怕,但洞里没有什么其他的声音,过一会儿我就逐渐冷静下来了。我决定越过那个东西接着找我的呼机。不过这次我学聪明了,不再用手满地乱摸,而是改成用脚轻轻地向前探路。

几分钟像几年一样漫长,终于我脚上感觉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心中一阵狂喜。我探索着逐渐蹲下,试探着用手够那个东西。随着我的手和那个东西越来越近,心跳也越来越快。整个世界太安静了,我感觉心脏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真害怕地上的那个不是我的呼机,而是个手雷什么的。

终于,我的手碰到了那个东西。嘀,嘀,嘀……呼机的声音在这么安静的空间里突然响起,还伴着一闪一闪的荧光。我没有任何防备,刚碰到的呼机又脱手而出,这下可真把我吓个半死。安静时毕竟只是自己吓自己,外来因素带来的惊吓往往更为致命。

呼机还在闪烁,荧光照亮了周围的一片地方。我顾不得许多,飞快地爬过去,一把抓起呼机,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没有兴致看呼机上是谁发过来的信息,立刻把它按成了照明状态。摩托罗拉大汉显就是牛,不光个头大,连光也比一般的呼机亮很多,上下几个小灯一起发光,这让我一下子就看清了井里的情况。果然是一个空井,里面什么都没有。我立刻想起刚才那个软软的东西,用呼机照过去,一个小东西就在那里,孤零零的没有多大,看来不是什么人手。唉,原来是……和摸到死人手差不多的恶心,但惊吓度却没那么高。那边角落里不是别的,竟是一只死老鼠。

心落回肚子里,我深深地呼吸了几大口,让自己的心情稍微冷静一下。终于可以看一下是谁发来的信息,不会是晶晶吧。呼机上有这样一行字:“怎么样,鬼还没来找你吗?等你走上黄泉路,你就能和我相见了。晶晶”

啊!我不觉喊出了声。这,这究竟是?晶晶?我快要崩溃了,脊梁骨一阵阵地发麻。

晶晶已经变成鬼了?

我不得不相信呼机上的信息。她把我找来到底有什么目的?和我人鬼情未了?不管,我就当一把宁采臣,只要是和晶晶在一起我也认了。只可惜这个地儿实在选得不好,死在这样一个方井里不明不白的,我真是不甘心。

上面好像有点动静。我一抬头吓了一大跳,上面有个黑影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

洞顶有光,井里面没光,就算呼机再亮也照不到上面。所以上面的人在我看来就只有一个剪影轮廓。这么黑的地方,出来个人,能不吓人吗?

我为自己壮胆,大喝一声:“谁呀,谁在那里?”我的回音又分了几个层次传回来,然后就是亘古的死寂。

仿佛过了几个世纪之后,上面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回应:“桃子,是你吗?”

“晶晶,真的是你吗?晶晶?”我快哭出声来了。不管她是人是鬼,能再见她一面我也算不枉此生了。

“晶晶?你认错人了吧。”上面的声音变得冰冷了许多。我突然反应过来了,这个声音不是晶晶,而是小静。

“怎么是你,你怎么到了这里?”知道是她我心凉了一半,不过倒也没那么害怕了。

“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会来这儿?”小静在上面问我。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把我弄上去吧。”这个方形的空间就好像一口大棺材,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小静也反应过来了,说了声你等一下,就跑了出去。不多时她拿来了一根树枝,一头让我抓住,另一头自己抓紧。我怕弄不好再把她拖下来,不敢用力。她说没事,她另外一只手抓住了洞壁上伸出的一块树根。文心閣論壇

使了半天劲,我终于爬了上来。我俩都累得不能动了,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大口喘气。

“你怎么来了?”我把最后一口粗气喘完,还是问刚才那句话。

她的脸腾一下就红了,说:“我,是孟哥约的我呀。”

“啊?孟哥约的你?”这下连我也糊涂了,怎么这么乱呢。我又看了眼呼机,现在时间是四点十五分,看来刚才我晕过去也没几分钟时间。我想着事情的前因后果,偷偷观瞧眼前的小静。她除了穿着更入时了一些,和以前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看样子也不像鬼。可是那晶晶的约会是怎么回事呢?小静和孟哥怎么会约在这里呢?

我们一前一后紧走几步,终于出了防空洞。这该死的地方,我一辈子也不想进了。不过,刚才的疑问还没有解决,我一脑门子雾水疑惑地看着小静。

小静瞪着她圆圆的大眼睛看着我,突然笑了,笑得前仰后倒。她的笑声在这山谷中回荡,既爽朗又有几分诡异。

我不知所措:“你笑什么?”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越这么说她笑得越厉害。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我明白了。原来经过这么一折腾,身上脚上都沾满了泥土,脸上可能也好不到哪儿去,十分狼狈。

“唉,你就别笑话我了。这几个月你又哪里去了?怎么说消失就消失。我们还挺为你担心呢。”不经意间说出了个“们”字。当然,多出来的那个人指的是孟哥。

小静果然止住笑声,双颊微红。我知道她一定猜得到我已经知道了那件事。“嗯,你们最近可好。至于我嘛,我是一个很独立的人,从来不想受制于谁。我想飞到哪儿去就飞到哪儿去,谁也拦不住我。”然后又有些幽幽地说道:“除非能碰到让我停泊的人。”

“今天的约会是怎么回事?”

小静也面露疑惑。看来不是装的,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孟哥约了你?”我又问。

“是呀,他约了我四点在这里见面。”小静回答。

原来是孟哥在骗我。明明是他约小静,他却把我弄过来。噢,我明白了。他一定是觉得我失去了晶晶每日神情恍惚,所以故意给我和小静制造机会。

想到这一层关系以后,我有些想快点离开这里了。荒山野岭,孤男寡女,我可不是什么柳下惠,万一发生点什么我怎么对得起晶晶。我又很想问她一些事情,尤其是想搞明白她为什么急急忙忙为孟哥奉献她的第一次。可是这种话题我怎么说得出口。我在这里吞吞吐吐半天,终于下定决心说:“小静,既然约会都过点了,那我们就回去吧。等找个有电话的地方,我帮你叫孟哥。还有,我也该回家换换衣服。”

小静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我们一前一后离开了西山。一路上我想像着她在后面的表情,却一直没有回头。出了山口,前面有一家食杂店,一块破木板上面用毛笔歪七扭八地写着“公用电话”四个字。我回头招呼小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说不出的一种感觉,是失落还是些别的什么。小静确实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我也不想对她那样冷漠。可是我的心不能再给另一个女人留位置了,哪怕是一小点。可是,我还算拥有晶晶吗?她到底在哪里?

天色稍暗,我不想回家,放慢脚步在马路上游魂似的闲逛。我突然想起一个人——何胖子,昨天他还说有事情要和我说。从随身带的小电话本里,很快就找到了他的电话。

“何哥,我是桃子。”

“噢,桃子呀,太好了,我正想和你联系呢。今天晚上我摆一桌小宴,拜谢你的救命之恩,不知你肯不肯赏光?”

真是想什么什么就到,还可以美餐一顿,我的心情又好了起来。与何胖子约的地方就在医学院附近,离我现在的位置只有一站多地,我只走了十分钟就看到他那胖脸上的笑容了。

入座,上菜,推杯换盏,感谢我的救命之恩。

我说何哥你也不用那么客气,您是孟哥的朋友也就是我桃子的朋友。再说本来对方我也认识,帮个小忙又不费吹灰之力何乐而不为呢。何哥脸色有变:“桃子,就冲你昨天的举动,我就拿你当真兄弟,真哥们儿。我问你一句话……”

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诧异地竖起耳朵听着。

他问出了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孟哥对你怎么样?”

“不错呀,我俩好得像亲兄弟一样。”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又想起今天孟哥为了我竟然甘愿舍弃小静,这是何等的胸怀,不觉心里暖融融的。

“我看未必。”没想到问完这句话何胖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这话怎么讲?”虽然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我想至少他是认真的,我得把话听下去。

“你记得那天在边城吃饭不?也就是小孟介绍我们认识的那天,我给你们讲了不少卫校宿舍的事。”

“当然记得呀。”

他喝了一口酒,好像是在下什么决心,“桃子,这事本来我不该说的,但就冲你昨天对哥哥的情谊,我又不得不说。”

“您讲。”我有些迫不及待。他这种述事方法吊足我的胃口了。

“那天是我和小孟先到饭馆的,你没来之前他就问过我了事情的原委。等我全部说完之后,他就和我说失踪的晶晶本来是他的女朋友,后来被你抢走了。现在她失踪了,能把她找回来或许对他是个机会。所以他让我和你讲这些故事时多渲染那宿舍的诡异,暗示你晶晶根本就找不回来。”

我脑中回忆起那天何胖子说过的话,还真是。那天何胖子果然是连声地说人找不回来,原来是孟哥的阴谋。看来孟哥对晶晶并没有死心。那这么说今天我看到他呼机上晶晶的短信也是假的,是他自己发给自己的。那我在防空洞里收到的那条短信呢?也是他发的?为了吓唬我?一定是这样。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怎么孟哥是这样的一个人呢,枉费我对他一片真心。

何胖子看我已经在思考,又接着说:“后来他又让我帮他在学校里找相关资料。我找到了谢萌萌的入学档案复印给他,他还叮嘱我不让我告诉你呢。”

噢,看来孟哥在一个人背着我调查这件事。其实这又有什么必要呢,晶晶回来是最重要的,联手也不是不可以呀。至于晶晶选择谁那是她自己的事,我们男人也没必要为这事伤和气。当然,这也是我当时一己之念,也许站在孟哥的角度上说这话就不轻松了。因为我知道,晶晶选择的人一定是我。

秋高气爽,公墓。

孟哥叮叮当当地敲打着我新写完的墓碑,石屑四飞。突然,石屑粉末飞进了他的右眼。他一边用手拍头发揉眼,一边喊我:“桃子。”

“在。”我正在屋子的另一侧描碑。停下手里的事,不晓得孟哥那边有什么吩咐。

“把我的眼镜拿过来呗,在办公室的柜子里。”

我往他那边一瞥,他正在刻的是一块花岗岩石碑。花岗岩可以算是石材里最坚硬的一种,黑色的碑面上还有很多的斑点。看来孟哥是和这碑较上劲了。

我答应了一声就跑进办公室。主任后面有一个分层的铁皮柜,中间的一层给我和孟哥用,平时我俩用来放笔墨、字典、锤子什么的。我打开柜门,孟哥干活时戴的眼镜就放在里面。向外拿眼镜的时候我愣了一下,他的随身黑手包就在旁边。我突然很有兴趣看看里面的东西。四处看了看,屋里没有别人,关老师到墓地上打扫去了。我迅速拿出黑手包并拉开拉链,里面有不少票据。我挨个过滤了一遍,终于发现了一张复印纸。打开这张纸,是一张医大的入学学生档案。左上角姓名一栏里写着谢萌萌,右上角是一张一寸相片,经过复印的相片不是特别清楚,但脸的轮廓依然清晰可辨——一个女孩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露出甜美的笑容。这相片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小静。

看到这张相片让我大吃一惊,也让我明白了一切。一瞬间我浑身冰凉,一股寒气终于透骨而上。要说以前的种种怪事还可以解释的话,这次我真的糊涂了,难道真的有鬼魂存在吗?而且,一直在我身边?

我正发愣,就听见孟哥的呼喊:“怎么样,桃子,眼镜找到没有?”

“哎,这就来了。”我一边回话,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

出去接着干活。幸好孟哥没注意我的脸上面全是细细的汗珠。

小静果然就是谢萌萌,也就是说她死掉已经快一年了。我脑中细数着关于她的一切,脑中组合出这样一个完整的过程:

一九九五年三月份,谢萌萌——也就是小静从东海矿来医大上学,经过争取住进了那栋鬼宿舍。其间由于某种机缘,她遇见了比自己大六岁的出租车司机郑辛元,两个人一见钟情直至难舍难离。不过小静是否知道郑辛元有家室是一个谜。在一次约会中,两人出了车祸,被关老师儿子开的那辆皇冠撞到路边的电线杆上。小静当场被撞死,郑辛元也随后死亡。从此以后小静就以灵魂的形式存在。现在来看,从去年腊八雪地之中出现诡异的脚印开始,她就始终在我们的周围。那双脚印一定就是她的。她好像要告诉我们一些什么,却又没法说出来。看得出开始她很喜欢我,也一度劝过我离开公墓。可那时我并没有听她的劝告。随之她又接近孟哥,迫使晶晶离开孟哥。除了我和孟哥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提起过她。难道,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能看见她?本来还有一个人我们可以去问,就是十里居的那个农村红,以前她们是在一起的。可是,连她也莫名其妙地死了。

小静就是谢萌萌,这个结论可以解决我之前的一堆疑问,但同时又给我画出了更多的问号。她为什么要显身在我和孟哥面前呢?我们身上有什么她想要的东西?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疑问:孟哥为什么要撒谎说晶晶约我去防空洞?今天一早,他见到我之后开始有些惊讶,然后又变得淡漠。我问他是否真的收到了晶晶发来的信息,他回答得很肯定,我就没有向下再问,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就可以了。从他的神情我就猜得到,他也一定没有找到晶晶。

看来孟哥早就知道小静不是人。那他干吗骗我说晶晶约我去那里?只有一个可能,因为晶晶的事情他还是一直对我怀恨在心,想让我只身一人去赴那个鬼约会。他编造信息自己打电话给呼台,把我完全给骗住了。还好我命大,小静的目的并不是要杀人。想到这里我的冷汗直往下掉,如果这次她真的想杀人,像徐会计、关老师的儿子、张达、刀疤脸、秃子,哪一个又能逃得过去呢。孟哥借刀杀人这招用得太狠毒了,差一点就要了我的性命。没接触社会的时候,常听人说人心险恶,自己还并不觉得,现在倒是深深地体会这一点了。难道这个世界上能相信的人只剩下自己?

我看着孟哥正在干活的身影,早已不像从前那样高大,反而让我说不出的阵阵恶心。

昨天没到公墓上班,我去职工大学拿到了大专的毕业证书,这也就意味着我的学生时代正式结束了。爸爸正帮我联系工作单位,如果有眉目的话,我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现在的公墓,除了收入还可以之外再也没有值得我留恋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