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一定会奇怪约小静为什么去儿童公园,其实一点也不稀奇。小小的鸡西市只有两座公园,而且大门对大门。一座是河滨公司,后来改成了动物园;另一座就是儿童公园。这回不用我说了吧,单是从气味上大家也该知道选择哪个了。
冬季里的公园人迹罕至,园里除了枯枝老树就是一动不动的游乐设施,显得没有一点生气。卖门票的人都不知去了哪里。好不容易找到人买了门票,我径直走向公园正中间的大花坛。小静早已站在那里了,穿了一件带毛领的棕色皮夹克,下面是条仔裤,脚下穿着一双高跟皮鞋。还别说,这样一打扮,不但个头不显矮了,还能更好地衬托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材,再加上她本来就十分迷人的五官,真让我眼前一亮。
花坛边有一个照相的小摊,老板是个中年女人,不知为什么这样萧条的季节她还坚持在这里做生意。“帅哥靓妹,多好的天气,合张影吧。”好不容易碰见了两个活人,她卖力地让我们成为她的主顾。
我微笑地摇了摇头,示意她我们不照相。
中年女人却不肯放弃,一直跟着我们,而且还不住地晃手里的影集给我们看。
“帅哥看看,我们这里的相片照得多好呀。这大冷天的也没啥生意,照顾照顾姐姐吧。”
她这句话打动了我。我停下来,问身边的小静:“我们在这里合张影吧?”
小静只犹豫了一下,就欣然接受了我的提议:“好吧,那就照一张。”
这一刹那我突然想起有人对我说过,鬼是没办法照相的。想知道小静是不是鬼,照相也是个不错的鉴别方法。
“头再近一些,近点……笑……”喀嚓一声,我和小静的笑容被凝固在那一时刻。
那位大姐很感激我们照顾她的生意,特别的热情,一边收钱一边说:“帅哥你留个联系地址,三天之内一定让你收到相片。”
我们道了谢,沿着早已封冻的人工湖堤向公园里面走去,穿过游乐场前面一片早已枝叶凋零的树林。
“这段时间你怎么没找我?”我边走边开始和她聊天。我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话题开场,我想得到所有问题的答案。
“我不想提,请别问我好吗?我这不是找你来了吗。”第一个问题就吃了个闭门羹。
“那你怎么不在饭店上班了?我去那里找过你。”我又提出了新的问题。
“嗯,觉得没意思就不干了。而且我去饭店打工我父母也不知道,如果他们知道了也一定不会同意我做这份工作。”小静的声音不大,但听着句句都那么的真实可信。
“所以你就告诉姐妹们,让她们说你从来没出现过?”
“嗯,聪明。”小静的大眼睛也一样会说话,眯起来的时候尤其迷人。
“那你的家……”我抛出了这个重磅炸弹。
“骗你的,我根本就不住在那个村子。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家在哪里,在饭店打工的时候我们住附近的宿舍。”
“噢。”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心道:你骗我不要紧,这段时间把我吓个半死。看来小静不像我当初想像的那么简单,是个很有心计的女孩子呢。仔细想一下也是。去年在歌舞厅打临时工做服务生,那里的女孩们也都不爱告诉别人自己家在哪里,很多人还用化名。毕竟对女孩子来说安全最重要。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还吓唬了自己快两个月。只是不知道这段时间她去了哪里,行踪有些神秘。
树林里十分安静,只有几只耐得寒冷的乌鸦在天上盘旋,走到这里就再也看不到人迹了。旁边冻了冰的人工湖上,还盖了一层薄雪。我们看到路边有一排长椅。
我们清理了长椅上的残雪并排坐下。小静突然扑进我的怀里。我实在是没有准备,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子和我这么近距离接触过。十九岁的我情窦初开,哪有坐怀不乱之理,搂着她娇小的身躯只感到浑身热血沸腾。
一个想法在我的脑中一闪:“她,这个可爱的女孩,该不是鬼吧!”
但这个想法一闪现就永远消失在九霄云外。她怎么可能是鬼?这么可爱的女孩此刻就依偎在我的怀抱啊!
她把头探出来,双眼注视着我,说出了让我十分震惊的一句话:“让我……当你的女人吧。”
没等我回答,她的唇就印在了我的唇上。
一股暖流瞬间袭遍了全身,让我再也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只感觉有一只手,一只如魔术师般精巧的手直接接触到了我的身体。那只手是如此的温暖,让我体味到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快乐。眩晕中我看见她的另一只手,正在解自己的腰带。
“不!”我惊呼一声,快速离开她的唇,把她的手从我身上移开,整理好衣服。这所有的动作在刹那间完成,让她觉得十分突然。
“你,你怎么了?是不喜欢我吗?”小静快要哭出来了,表情让人心碎。
“不,不是。只是我还没考虑好。”我满脸通红,喘着粗气。
“你是个大男人,又不吃亏,有什么好考虑的?”小静有些生气。
“是,我是大男人,但我总要考虑考虑吧。是男人就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也要为女人负责。”这是我的心里话。
“那,你心里喜欢的那个人是谁?能告诉我吗?”说着说着小静的泪水顺着腮边滑落。
“我……”我一时语塞,于晶晶那俏皮可爱的样子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可是她却是别人的女朋友,“还没有……”
小静深情地看着我,表情中说不出是悲,是喜,是留恋,是伤感……“桃子,你是个好人。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说着她头也不回地跑向远处。
我怔住了,呆在原地好久,没有去追她,任凭身上的温热在寒冷的空气中消失。几分钟前,还是一对恋人般的浓情烈火,几分钟后却是物是人非。人生真是如此吗?如此真实如此淡漠。
张达顺利地把偷出库的两块碑卖给了两户人家小赚了一笔。我还蒙在鼓里,孟哥敢怒不敢言。虽然他不太相信老王头说的话,但老王头那副紧张的表情倒不像是装出来的。想起张达平时的言行还真的有些鬼气。不管怎么说,别得罪他就是了。
小静果然不再理我了。打上次她跑掉以后,我没有收到过她发来的任何消息。平时没事的时候,孟哥和晶晶两个人倒是经常约我出去玩,打台球、看录像、打电玩、滑滚轴、K歌……和他们在一起我是又高兴又难受。高兴的是可以经常见到晶晶那让人窒息的美丽容颜;难受的就不用说了,而且我觉得自己像个200瓦的大灯泡天天晃在人家周围。好在晶晶倒不这么认为,有什么事情都会叫着我一起,也不管孟哥乐不乐意。晶晶一口一个桃子师傅,和我已经混成了好朋友。
阴历三月初一,虽然早已经过了立春,但积雪依然没有融化,天倒不是那么冷了。东北的天气就是这样,说冷就要冷上半年,一直到过了五一劳动节天气才能真正地转暖。
我和孟哥今天有活,一大早就忙碌了起来。更夫轮班今天正好排到关老师。我和关老师近期经常背地里交流碰到的那些怪事,可还是一直没有理出个头绪。徐会计最近也没什么特别的举动。公墓这边安静得反常。
今天我的活儿比较棘手,是我最不爱干的事情——描碑。公墓里有些旧碑时间长了,风吹雨打上面的字迹难免有些斑驳,孝子贤孙们觉得这样有碍观瞻就会出些钱来要求重新用油漆描画。可无论是写字还是描碑都需要放倒操作才舒服,但是那些陈年的老碑碑座已经用水泥封死了,想要放倒描画根本就不可能,于是这就需要我带着毛笔和油漆到墓地里对着直立的墓碑一笔一笔地描漆。特别是描到接近碑座的地方,用什么姿势握笔都不舒服。这样描一块碑才赚十块钱,钱又少难度又大。更何况现在天气还没有回暖,别说还要写字了,就算只去墓地里待上一会儿也觉得浑身从里到外地凉。
没办法,不想归不想,活还是得干。我拿了工具一个人进了墓群。今天要描的这座小碑靠着西侧墓区,倒是没有几个字,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公墓里静悄悄的,这种不逢年过节的普通日子墓地里基本是没人来的,只有高空飞过的乌鸦有时会传出几声哀鸣。
我走过熟悉的二区甬道,来到第四排碑前,对照手里的单子,没错,就是眼前这块碑了。我蹲下身,开始铁勾银划,不多久就描完了大字,开始描旁边的小字。“原籍山东省枣庄……”写了这么多碑,就属原籍山东、辽宁和吉林的最多了,占到百分之九十左右。看来黑龙江还真是个移民省,基本没什么本地人。小字比大字难描得多,一行没写完,就觉得腰酸背痛。直起身子伸个懒腰,别提多舒服了。
突然我用余光发现,旁边五六米远的地方竟然坐着一个女人。这个人来得无声无息,加上我没有防备,差点被吓得从过道直接摔下去。
我这次可被吓得不轻,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然扎了一下,咚咚地跳个不停。一个人和我距离这么近,我竟然没有听到她走过来的声音。她一动不动好像泥塑一般,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呆呆地望着面前的碑。我稳定一下情绪,仔细端详眼前这个神秘的女人:她坐在一个墓碑前面,碑座上还摆了几样水果,用牛皮纸托着。噢,原来是一个上坟的人,这样想着我心里稍微平静了些。向她的脸上看,一个年龄不大的妇人,也就是二十七八岁年纪,脸很苍白,白得像纸一样。头发散乱地盘起,穿着一件样式有些过时的外套。
我又被吓着了。如果我的记忆没问题的话,这不是腊八的晚上,朝阳村口站着的那个女人吗?
撞一次鬼还不够,还撞两次,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人家了。
我不敢接着工作了,心中唯一的想法就是逃开这里。可是,如果想离开墓区我就得经过她的身后。这对我来说,是一个相当有难度的挑战。
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把油漆盖好,放在碑座旁边,拿着毛笔快步向外走去。经过她身后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她面前的碑——显考郑辛元,显妣张淑清之墓。
虽然郑辛元这个名字足以让我胆寒,但是我还是站住了。直觉告诉我,这个郑辛元和我有种极其微妙的关系,或者说身边的怪事皆是由他而起。这可是弄明白这些事情的大好时机。我不相信面前的这个女人是鬼,她难道是郑辛元的亲人?
在下了第一百次决心以后,我开口和面前的这个“鬼”说了第一句话:“您好,您是这位死者的家属吗?”
尽管我说话的语气那么温柔,尽管我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但当她转过头来注视我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她那双眼睛中已经失去了活人的光彩。
“嗯,是呀。我就是这个碑上刻的张淑清。”她指了指碑上那用红漆涂着的张淑清三个字,声音有点嘶哑。
我并不惊讶,且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我猜得不错,这位就是郑辛元的妻子了。我早就怀疑过这一系列的诡异事件和这个张淑清有关系,后来又怀疑是徐会计在捣什么鬼。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条线索。
我不知道怎么问下去了,倒她是和我攀谈起来。
“小伙子,你是写碑的人是吗?”
“嗯,对呀。”
“那平时我没时间上来的时候,这个死鬼你要多照顾一下。”她向面前的石碑努了努嘴,声音中有些幽怨。
这句话让我听得遍体都是寒意,嘴上却还在附和着她:“会的会的,有空我就到这里站一会儿。”
现在我想知道的另一个问题就是,那天晚上站在道中间看我的女人是不是她。她为什么会站在朝阳村通往公墓的道上?是不是她在公墓制造了神秘的脚印?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她的脚。
我看见了一双大脚。她的脚明显比一般女人大一些,穿着一双平底鞋,一个不修边幅的家庭妇女经常穿的那种鞋子。这样的脚怎么会是雪地里那双高跟鞋印的主人呢?看来我猜错了。
“您怎么想起来今天到公墓上来看他?”我暗指今天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噢,我家就住在离你们不远的朝阳村,上山下山也走不了几里路,有空的时候我就上来看看他。”
朝阳村,又是朝阳村,那里快成了怪事大本营了。不过她的这些话还是解开了我大部分的疑惑。我终于可以确认她不是个女鬼了。
她站起身向我告辞:“我要回去了,谢谢你替我照顾他。”
“嗯。”我点点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她起身顺着甬道走出墓区。脚步果然很轻,基本听不到什么声音。
我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接着做我的事。
听公墓上的人说,吃别人上坟的瓜果和食物不但不是对死者不敬,而且对自己的身体还有好处。我不太明白这种说法是因何而起,也许就是人们不肯浪费掉那些东西而为自己找的借口吧。但离开墓区时我没敢拿郑辛元碑座上的水果。
回到家里,老爸说有我的一封信,都送到好几天了却忘记了告诉我,今天才从厂里拿回来。我觉得新奇,好久没和谁通过信了。拿过来一看沉甸甸的,里面像有硬纸板一样,我才记起自己和小静合影的事来。
朋友们闲聊的时候谈起过,鬼不是阳世间的生物,即使照了相也不可能冲印出来。想到此节拆信封的时候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如果这张合影上只有我一个人该怎么办?随着照片从信封里缓缓地抽出,我的心已经提在了嗓子眼。还好,相片上已经出现了小静那甜美的笑容。感谢老天,终于让我放下了一颗心,小静不是鬼就好。
照片整个拿出来了,照得还真不错。背景的那些枯枝带着一点残雪很有意境,小静也很上相,照得像某位电影明星。突然我整个人僵住了,一动也不能动了。
猛然反应过来,相片上,没有我。
我是鬼吗?可笑,原来我一直在找的鬼竟是自己?不过如果我真的是鬼我怎么还能活在人间?为什么别人还能看到我?我是什么时候死的?难道鬼会失去自己临死时的记忆吗?如果我不是鬼,那照片又是怎么回事?明明是我和小静的合影,可是我在哪里?我到底在哪里?一时间我陷入了无穷无尽的迷茫之中,有种想哭的感觉但却又欲哭无泪。我甚至不知现在自己该做些什么,怎样去证明自己是鬼或者不是鬼?
也许我应该找个高人来帮我参悟这些经历,可是这样的高人又得到哪里找得到呢?不管怎么样,清明临近,公墓上工作正忙,暂时我还走不开。先把工作放到第一位吧,万一自己不是鬼呢。
一九九六年四月四日清明节,天气乍暖还寒,第一场春雨光临了大地。清风拂面,带着春天的泥土味沁人心扉。除了山里面还有些积雪不肯离去,大部分地表的雪都融化得差不多了。冻土层融化带来地面的泥泞,山坡上更是如此,走路的人都要穿上雨靴才行。
今天可是公墓的大日子。清明和鬼节是一年当中整个公墓最热闹的两天。我们凌晨四点就来到公墓集合,主任亲自给大家分配任务。我和孟哥负责随时巡察公墓的各处,确保上坟的正常秩序和公物的安全;会计和张达看守办公室,应对各种咨询和办手续的访客;两位更夫老王头和关老师负责指挥社会车辆的停放;主任负责全体的协调和调度。安排停当后,主任为每个同事分发了对讲机并讲明了使用方法。我还没见过这种阵式,不知要应对多大的场面,如临大敌。
凌晨五点多钟,由公墓底下开上来两辆军车,停在了公墓东侧的山坡上。车上下来两车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大概有五六十人。原来,这两车人马是殡管所从武警大队借用的,为了维护公墓的正常秩序。我看着新鲜,心想不就是清明扫个墓吗,有必要弄得这么隆重?
刚过了六点,不断有社会车辆上来,公墓开始人声鼎沸。除了墓地东北角的高墙没有人看守之外,武警们整齐地围着整个公墓站立成一道人墙。我和孟哥胸前佩带着工作人员的胸卡在大门边检查进入墓区的访客,防止他们携带火种和纸张进入,为了防止火灾,公墓上是禁止烧纸的。
随着人流的不断增多,两个老头儿也冒汗了。公墓前面的空地根本就容不下这些车,后面的车辆还在一辆接着一辆地涌入。人们拎着各种各样的水果点心,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表达对亲人的哀思。公墓的大门快被挤破了。主任用对讲机通知我们,他派两个官兵来守大门,让我们立刻去墓区里面巡查。我和孟哥临时分配了一下任务,一东一西钻进入了人山人海的墓群。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壮观的景色,漫山遍野的人群,漫山遍野的哭嚎之声。每个墓前都摆满了瓜果食品花束。死者的家属们带着一家老小,在各自家人的墓前述说各自的故事。我仿佛一个局外之人,穿梭在这些故事之间。没人理我,也没人感觉到我的存在。这个时刻我倒是找到了做鬼的感觉。也许我就是个鬼呢。间或看到那些没人光顾的墓碑,夹在这热闹场景当中,无比的凄凉。
二区四排第三个,郑辛元的碑前,没有人来。而旁边的几个碑上,都盖满了鲜花放满了瓜果。我顿生凉意,想起了张淑清那哀怨的眼神。今天她怎么没来?这么重要的日子她竟然不来了。趁着没人注意,我从边上的墓碑上捧过来一束鲜花放到他的碑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
东边墓区乱了起来,人声鼎沸。孟哥的声音有些发抖,通过对讲机冲我喊道:“桃子快来,群鬼来袭。”
大家不知那边发生了什么事,都在交头接耳。我分开众人跑了过去。墓区的东侧都是人们的惊呼声,原来几十个大人和孩子像无头苍蝇一样从东侧围墙向里爬过来。我从来没见过这场面,也惊呆了。那些爬上围墙的人都是村民打扮,还有些十几岁的男孩女孩,甚至还有几位老人。为了怕山体滑坡,东侧一段的围墙修成斜面的,像水坝子一样。虽然比较容易攀爬,但还是有一定的危险。难道这么多人都被鬼神附身了不成。
孟哥大声喊着:“别上来别上来。”但底下没有人理会,还像疯了一样地向上爬。这时几个武警也过来增援了,和我一起把已经爬上来的人阻挡在外面。隋主任用喊话器开始喊话:“大家不用惊慌,不用惊慌,我们会处理好的。请相信我们。”
这些人看有官兵阻拦进入不了墓区,就坐在原地不肯离去,每个人手口都拿着几个大大的口袋。我这时才搞清楚状况,原来他们都是附近村子的农民,来这里是为了抢夺墓地里那些瓜果点心的。去年的鬼节,上坟的人还没有离开,供品就被这些村民哄抢一空,给公墓造成了很坏的社会影响。但当时公墓只有几个人维持秩序,根本就挡不住这些疯狂的农民。
今年这些村民不但又来哄抢食品,而且人数比去年又增加了。亏得主任有先见之明,用了两车武警来维持秩序。他们一看墓地周围站满了官兵,没有可乘之机,就从围墙这边冲上来,想混进人群混水摸鱼。还好他们的冲锋过程被孟哥撞个正着。
外面乱成一锅粥,屋里也没闲着。满屋子的人,一拨接着一拨,别说没地方坐,根本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会计和张达面对面坐好,应付着来客提出的各种问题。张达在销售这方面是个好手,瞪着他那双贼眼直侃得口水飞溅。徐会计则开户收款忙得不亦乐乎。
孙所长下午也亲自到墓区里转了一圈。看到上坟的物品摆放得井井有条,墓区里也没有明火,几十名武警战士整齐地站满公墓的各处,我们几个工作人员个个精神抖擞,他非常满意。主任陪着他聊了几句,他就提前告辞了。当他走下墓区的时候,看见了正在大门口坐着休息的我。
我连忙从椅子上弹射起来,站得笔直:“孙所长好!”
孙所长乐呵呵地看着我,他总是显得那样和蔼可亲,“桃子是吧。年轻有为,字写得不错,为咱们公墓增色不少啊。”
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所长过奖。”
他拍着我的肩头,凑近我小声地说了几句话:“桃子啊,听说你最近和关老师接触得挺多?”
我知道关老师曾经是他的化学老师,也许关老师把我们这对忘年交的事和他聊过了,于是笑着回答:“是呀,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孙所长大的反应大出我的意料,竟然变得有些严肃起来,叹了口气说道:“唉,桃子呀,我虚长你一些年纪,论起来你得叫我一声大哥。大哥劝你一句……”
我听得莫名其妙,愣愣地看着他,听他的下文。
“以后还是少和关老师交往吧。”
“为什么?”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全然忘了什么礼数。
孙所长又笑了笑说:“人鬼殊途。”然后很悠闲地从我眼前离去,留下我愣在原地。
这句话什么意思?
分明说我和关老师当中有一个是鬼。
关老师当然不会是鬼了,那么慈祥的长者,而且又是铁杆的唯物分子。那剩下的可能只有一个——我是鬼!孙所长觉得我是鬼?不想让我接近他的老师?这,原来他竟然是我要找的那个世外高人,他怎么能一眼看穿我的身份呢?我全身顿时布满寒意,从里到外凉了个透,脑中不断闪现着年前到现在发生的事情。
为什么,为什么我周围发生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为什么我在腊八夜到了墓地?为什么关老师竟然在晚上看不到我?为什么我照过的相片根本就冲不出来?为什么孙所长说“人鬼殊途”?这些难道都是偶然吗?不是,一定不是。
答案只有一个——我真的是鬼。
如果那个时候我要是看了那部叫做《灵异第六感》的美国电影,一定会觉得这电影是为自己而拍的。那部由奈特.希亚马兰执导的电影里,麦尔康医生是一名杰出的儿童家庭心理学者,帮助过不少问题儿童走回正路。他面临一个病例,这名叫做柯尔的十一岁小男生拥有阴阳眼,长久以来饱受冤死鬼魂的困扰。尽管科尔在医生的开导陪伴下逐渐接受了事实,但是就在整件事似乎即将功德圆满之际,麦尔康医生却有一个更惊人的发现,那就是——原来他自己是鬼。
可是,我是从什么时候变成鬼的呢?从我第一次碰见灵异事件开始吗?
第一次遇见怪事,是腊八的那个晚上。我送小静回家,然后,一辆鬼车把我送上了公墓。如果按照我的推测,从那时候起我就是鬼了。那个晚上我不知道有人对我做过什么,有四十分钟的时间是一片空白。常听老人说,腊八是一年当中最冷的一天,阴气盛阳气衰,我竟然在阴气最盛的时间到了公墓这个阴气最盛的地点。对,一定是这样。原来关老师当时看不见我不是因为他在梦游,而是因为我是一个鬼魂。这样说的话,那对脚印的主人也许就是把我由人变为鬼的凶手。也许就是她,当晚就已把我杀死在公墓里,可是我却保持着人的意识,一直认为自己还活着。
想到此,我万念俱灰,手脚冰凉。我刚刚年满十九岁,还有那么多美好的日子等着我,怎么就这样离开人世了呢。佛家讲六道轮回,有天道、修罗道、人道、饿鬼道、畜生道、地狱道,我这是算哪一道呢?为什么我还可以暴露在阳光下?难道我只能在人世间再盘桓数日?
我竟然真的是鬼。而你们,竟然在看鬼写的文字!
我的心像是秋风中的一片叶,边飘浮边下落,一直掉落到无底的深渊。我甚至怀疑,我到底还有没有心。
我如果是鬼,那就说明原来的那个我已经死了,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的肉身又在哪里呢?难道就埋在这个公墓,或是公墓当中的某一处?对,或者就在墓地最上面的那块荒草中间。也许徐会计那天就在给我烧纸。对,否则她正月十五一个人在荒地里干什么?
徐会计,徐会计就是杀死我的那个鬼。
可她,她又为什么要害我呢?我们无冤无仇呀。常言说得好:“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我扪心自问,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就算我做过错事,可我还算是个孩子啊。
我突然记起腊八那天晚上我在出租车里看见她和张达神态亲昵,她也看见了我。她当时看我的那种眼神……噢,难道她是怕我把他们的奸情公之于众动了杀机?好狠毒的女人。
虽然有这么多无法面对的事实摆在眼前,甚至不知道自己可否继续生存于人世,可是我还是不愿意放弃。我一直认为做人就一定要做得有意义,否则就等于行尸走肉。今天我已变成了行尸走肉了,我还怕什么呢。起码我可以证明几件以前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第一,原来世界上真的有鬼。第二,原来还有不知道自己怎么样变成鬼的鬼。第三,鬼还可以因为某种原因混迹在人类中生存。
最起码,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我。从小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死亡,小时候我不止一次地问父亲:“人死了以后是什么感觉呀?”父亲会说:“死了以后就没有感觉了,就像是睡觉一样。只不过这个觉时间也太长了,永远也不会醒。”我会接着说:“没有感觉了,不就没有我了吗?我怕。”父亲每到这个时候就会安慰我说:“怕什么呀,爸爸会比你先死的,爸爸都不怕,你怕什么。”我虽然不吭气了,但还是越想越怕。现在我不用害怕了。最起码我知道了人死以后不用睡那个永远也不会醒的觉。
想到此,我不是那么难过了。现在我想到自己要做的事情是:弄明白我被谁杀死了,怎样到自己该去的地方去,怎样才能不伤害自己身边的人。
公墓上上坟的人基本都走光了,留下满山遍野的鲜花、瓜果、点心。
工作人员们每个人都从山上带下来好几麻袋的战利品,有苹果、香蕉、香瓜、西瓜、葡萄……反正都是这个季节里价格昂贵的水果。他们每个人都是一脸笑容,肚子里早已经塞满了各式各样好吃的。可是墓地里的食品还是有三分之二并没运出来,如果这时村民们再来哄抢,大家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武警同志们纪律真是严明,除了中午的盒饭外,没拿这儿的一针一线,也没吃墓上的一口水果。等把那些老乡们劝离以后他们也随车归队了。主任千恩万谢,不住地夸奖人民子弟兵。整个公墓上面只有我一个人愁眉苦脸。啊,对不起,习惯了,我还是习惯把自己称为人。我努力地不表现出自己有什么异常。
公墓大门口的车辆逐渐一辆辆地减少,两个老头儿也松了口气,今天可把他们累坏了。我把关老师叫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说:“关老师,我有了些新发现。”
“噢,是吗?”关老师非常惊讶,“说吧,孩子,你又知道了些什么?”
我自然不能把自己是鬼的事告诉他,那不但会吓坏老爷子,也会立刻失去这个唯一的盟友。
“我越来越怀疑徐会计是个鬼了。”我一开口就石破天惊,“您看,阴历腊月初八,阴气旺盛达到极致,就在那天晚上发生了那些怪事。那双脚印,是一双高跟女鞋留下的。我记忆里她那些天也穿了双高跟鞋。还有,听主任他们说,腊八那天他们几个去了张达开的歌厅玩儿,散伙的时候也是晚上九点多钟,据说她是自己打出租车回的家,这样说来时间上也比较吻合。”
关老师被我的推理给镇住了,估计是他越听越觉得有道理。
“桃子,那你说她来公墓想做些什么呢?”
我嘴角泛起了一丝冷笑:“杀人。”
“杀人?杀谁呀?”关老师额前渗出了冷汗。
我顿了顿,当然不能说她要杀的人就是我,我就编了个谎言:“我也不知道她要杀谁,但看意思那天她是得手了,而且可能就把人埋在墓地上面的那块荒地中。”
“噢,所以那天她才会在荒地里鬼鬼祟祟地烧纸。”关老师恍然大悟。
“不过,她那天把你也弄上公墓做什么呢?”关老师又发现了新的问题。
我当然也不能说把我弄上山是为了杀我,只好说:“还有很多谜团没有解开,但我知道的这些应该不会错。千万小心徐会计,她真的是个鬼。”
关老师笑着说:“桃子,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的分析也有些道理。只是有一点我要提醒你,这个世界上是根本没有鬼的。你说徐会计杀人倒不是没有可能,但是这事儿根本就不合逻辑嘛,我看你是动画片看多了。还有从你刚才的分析看,她那不像是鬼的行为,更像是人的。你想,只有她是人办了错事心里发慌才去给死人烧纸钱,鬼怎么会这样做呢?我们多留意她也就是了。”
这个关老师,还是用他那套唯物论教育我。我差点想开口告诉他她一定是鬼,因为她用超出常规的方法杀死了我。可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而只是说:“关老师,相信我,她一定是鬼。离她远一些,不要再靠近她了。”
“嗯!”关老师点了点头算作回答,但态度明显没那么认真,在这事上他有自己的想法。
别看徐会计那里忙得不可开交,可是她心情却一直相当低落。最近这段时间对她来说要多倒霉就有多倒霉。从初八那天主任开始和她冷战。别看隋主任这个人窝囊,但戴绿帽子他却实在接受不了,二手绿帽子的滋味更是难受。张达倒是从那次以后对自己还算不错,可是他怪点子特别多,经常不合时宜地打电话约她出来做那个事情,害得徐会计提心吊胆,生怕丈夫发现自己的事情。张达的原则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自己的名声反正已经不怎么样了,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徐会计有些后悔自己怎么和这个不知死活的色狼搞上了关系,他好像怎样都得不到满足,但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呢。
比三角关系更让她恼火的是,不知道怎么自己最近经常出现一些幻觉。腊八那天在出租车上就出现了特别严重的一次,吓得她年都没过好。为什么自己会看到那些血淋淋的场面,这些是否预示着什么呢?年关过后,她偷着找了一位算卦先生给看了一下,那位高人说她招到鬼了,必须要在正月十五那天阳气最足的时候到墓地里烧纸敬神。不管有没有鬼,不管是哪一个鬼,“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徐会计果然在正月十五那天带了一袋黄纸拿到公墓上面去烧,没想到她的举动却被关老师抓个正着。于是就发生了前文的那一幕,弄得“麻秆打狼两头害怕”。徐会计这人别看勾引男人有一套,但胆子却不是一般的小,非常惜命。烧完纸以后幻觉果然再也没发生,治好了病她千恩万谢地去找算卦先生,把他奉为神人。那个算卦的也是个二把刀。他哪知道徐会计是什么病,让她上坟烧香无非是骗两个钱儿花罢了,谁知歪打正着把徐会计给治好了,自然也沾沾自喜。
话说徐会计和张达总算打发完了咨询交款的那些人,日头已经偏西了。中午大家也就对付着吃了点盒饭,此时还真是感到有些疲倦,外面又恢复了安静。张达凑到徐会计旁边,手从后面直接按在她的胸部,吓了徐会计一跳。
“美人儿,今晚咱俩去山里打个野炮如何?我从哥们那儿借一辆切诺基来。”张达淫笑着说。
公墓这块地儿其实还是不错的,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空气也不错,再加上人烟稀少,周围的一些树林就成了很多野鸳鸯苟合之地。老王头有时到周围的林子里转转,回来经常要骂世风日下。因为那些林子里遍地都是卫生纸、避孕套、塑料床单。晴天的时候还看不出来人都藏在哪里,有时赶上下雨可有热闹看了,常常能浇出来好几对儿。
天气冷的时候有人就在车里解决。常常可以看到一辆车子开到林子边上停住,过上个把钟头再开走。这就是张达说的打野炮。
徐会计哪有这个心情。她对张达嗔道:“达哥,你饶了我吧,今天太累了,身体不舒服。放开我别这样,一会儿他们就回来了。”她试图移开张达的手,但他那只咸猪手像是狗皮膏药,粘上了就拿不下来。
张达皮笑肉不笑地小声说:“我可是特意为这事儿借来的车,别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再说,今天是清明节,单位这么忙,你回家晚点你家那位也不会怀疑的。”
徐会计还想推辞,可张达脸上已泛起了寒意,“别婆婆妈妈的,我是什么人你也知道。要是不满足我的要求,我就把你和主任那点事儿抖出去。”
徐会计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和主任?我和主任哪有什么事呀。”
“别卖关子了,我早就看出你们之间有事儿了。看最近老隋对我那态度,一看就是吃醋了。”
“好吧,我答应你。”徐会计无奈地点点头,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摆脱这个恶棍了。
“这就好嘛。”张达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终于到了下班时间,主任表扬了今天大家的表现,还特意给大家开了个绿灯,可以随便往家里拿吃的。工作人员们都欣喜若狂,主任、张达、我、孟哥、老王头,每个人都拿了好几个大口袋,使出浑身解数装到自己不能再拿为止,再各自坐车回家。公墓上只留下关老师值夜班,徐会计推说还有一些账务要整理没有和大家一起下山。张达在临走的时候冲着徐会计挤了挤眼睛。
天色渐暗,徐会计还在办公室里忙碌。她把柜子里的账本都倒出来,重新分类再装起来。虽然看似在辛勤地工作,但动作却又那么的心不在焉。这一切都被关老师看在眼里。
自打上次徐会计荒地烧纸以后,关老师对她就一直怀有戒心。今天听了我的分析,心里更加有底了。关老师心里想:你害了我在家躺了半个多月,我也不能轻饶了你。一有机会被我逮住,我就来个“鲁迅踢鬼”,让你下不来台。
五点半钟了,夕阳的余晖只剩下最后的一抹,转眼就要沉入西山了。
徐会计挎好手包匆忙地和关老师告辞,说先生会开车过来接她,她去路口迎一下。关老师嘱咐她把属于她的那两袋子水果拿走,徐会计心中有鬼,连忙说不用了,说一个人拎着大袋子出门不方便,东西可以明天让主任帮着带一下。关老师也就作罢。
徐会计沿着山路向下走,过了山坡四下张望确定周围没人,转进了西侧的松树林。
最后一抹夕阳也失去了光彩,暮色笼罩着大地,像一只大手从天上压下来。一个人影远远地跟在徐会计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