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唐寺的毁灭让所有人心底发沉,李世民愤怒欲狂,但面对整座山峰的崩塌,他就算是人间帝王,也不可能在这一片废墟中寻那蛛丝马迹了。

众人狼狈不堪地回到霍邑城中,李世民命杜楚客寻了几个大户人家,众人分散住下,洗漱沐浴,好好休息了一夜,受伤者直到第二日午时才算大体安置好。李世民一得空就让人把法雅押了上来。

“大和尚,好手段,好心机!”李世民冷冷地道。

法雅苦笑:“陛下,明明是幽冥事,为何非要将它指证成人为才算罢休?当年老衲找裴寂大人合作,也不过是个由头,打算将此事弄得朝野皆知罢了。可邀请陛下入幽冥游览的,的确是炎魔罗王。”

“你还嘴硬!”李世民气坏了,冷笑道,“你以为兴唐寺毁了,朕就拿你无可奈何么?别忘了,还有崔珏在!”

“崔珏早已经死了。”法雅摇头,“老衲不信陛下有手段能从幽冥界把他找回来。”

连玄奘都对这老和尚的死硬态度不以为然,何苦呢?裴寂一叛变,这个计划根本没有秘密可言了,何必非要触怒陛下?

李世民冷笑:“是么?朕已经下令尉迟敬德秘密将崔珏的前妻监控了起来,他女儿朕不知下落,却不知崔珏是否真能舍了这个结发妻子!”

法雅面色不变:“陛下终有悔悟的那一天。”

李世民咬牙不语,正在这时,一名校尉急匆匆地走了进来:“陛下,崔珏现身了!”

李世民精神一振,魏征、杜如晦、杜楚客、玄奘等人更是霍然站起。李世民道:“他如今在哪里?”

“一个时辰之前,崔珏突然出现在县衙后宅中,随即就消失,尉迟将军将房舍砸开,发现了密道,带着人追了出去,然后派人出来传令说,这条密道通往东城外,令禁军火速出兵擒拿!”

“好!点齐一千骑兵,朕亲自率人捉拿!”李世民亢奋不已,斜睨着法雅,“把这个老和尚好好看押,待会儿让他见识见识幽冥地狱的判官是怎生落在朕的手里!”

兴唐寺坍塌,死伤无数,霍邑的县令大人郭宰焦头烂额,忙得不可开交。调集药品,征集医师,腾空房舍供伤者以及皇帝庞大的队伍居住,每一样都让这个猛虎县令挠头皮。他也听说了兴唐寺中发生的变故,听说皇帝魂游地府,并且受到幽冥判官崔珏的接待,郭宰不禁目瞪口呆,隐隐觉得一股浓烈的不安袭上心头。

兴唐寺受伤者的惨状让他浑身不安,绿萝好几日前失踪,到现在也下落不明,郭宰暗暗揪心,莫不是去了兴唐寺吧?他几日前问过李优娘,可李优娘却支吾不言,令郭宰越来越疑心。晌午时分,他安置完手中的活,越发觉得心里毛毛的,便交代了同僚一声,回到县衙后宅去找李优娘问个清楚。

一到自己家门口,忽然便是一怔,只见门口却守卫着几十名禁军,全副甲胄,腰间挂着弓箭,手中握着直刀。郭宰愣愣地问:“各位大人,怎么在鄙宅前守卫?好像后衙里没有安置伤者吧?”

一名禁军校尉皱眉道:“你是何人?”

“下官霍邑县令,郭宰。”郭宰拱手道。

那名校尉和左右一对视,点点头,哗啦啦地围了上来,冷笑道:“原来你便是郭县令?魏征大人有命,一旦见到郭宰,立刻拘押。”

郭宰大吃一惊:“本官犯了何罪?为何要拘押我?”

“这个恕我不便说了,魏大人找了你半天了,不过县里乱纷纷的一直没找到你,恰好你送上门来。”那校尉冷冷地道,“来人,押他进去!等魏大人发落。”

郭宰体格巨大,校尉怕他难对付,一挥手,十多人一拥而上,远处还有人张弓搭箭。郭宰不敢反抗,乖乖地让人捆了,推攘进了后衙。一进去,只见婢女莫兰和小厮球儿都哭丧着脸,被五花大绑,丢在客厅内,一见自家老爷也被捆了进来,连连哭喊:“老爷,老爷,快救我们啊!我们没有犯法啊!”

郭宰心烦意乱地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也被绑了?夫人呢?”

“老爷,一个时辰前,夫人被一个黑衣蒙面人带走了!”莫兰哭道,“然后一个高大的将军就带着人破门而入,他们在您房里找到一条密道,钻进去了。然后我们就被他们捆了起来看押!”

“老爷,究竟您犯了什么事啊?”球儿也哭道,“俺们可没跟你做那犯法的勾当。”

郭宰怒不可遏,一脚将球儿踢成了个球,咕噜噜滚了出去,瞠目道:“夫人被人掳走了?是谁干的?”

“不知道啊!”莫兰道。

“那人带着她去哪儿了?”郭宰几乎癫狂了一般,一听夫人被掳,几乎心尖的肉都在颤抖。

“奴婢听夫人和那人说话,那人说了鱼鹰渡什么的……”莫兰惊恐地道。

郭宰怔住了:“夫人和那人认识?”

“奴婢也不知道,”莫兰道,“不过夫人的模样并不惊恐,很平静就跟着那人去了。”

郭宰呆了,见门口站着十几名禁军,忙问:“几位大人,可知道到底是谁掳走了本官的夫人?”

那几名禁军对视了一眼,冷笑一声:“我们自然不知道的,不过尉迟将军亲自率人去追杀了,等看到他们的尸体你就会知道了。”

“你说什么?”郭宰额头冷汗涔涔,“追杀……尉迟将军去追杀……”

他忽然虎吼一声,那几名禁军大吃一惊,纷纷闯进厅中,就见郭宰猛地扑到墙壁兵刃架上那把陌刀的旁边,双臂一背,把绳索在刀刃上一划,锋利的刀刃刺啦一声,绳索断成了数截。再一探手臂,将五十斤重的陌刀持在手中。

“郭宰,你要造反吗?”那名禁军校尉厉声喝道。

郭宰手握陌刀,须发直竖,比众人高出两头的身躯有如神魔一般,大喝道:“若是我家夫人有个三长两短,我将你们斩尽杀绝!给老子滚开——”

那名校尉怒道:“拿下——”

十多名禁军怒吼着扑了上来,郭宰哈哈长笑,陌刀一挥,朝一名禁军拍了过去,砰的一声,禁军手中的直刀根本挡不住如此威猛的力道,陌刀有如一扇门板般拍在了他身上,整个人连人带刀横飞了出去,轰的一声撞破窗棂,飞到了庭院中。

就在这逼仄的客厅内,郭宰和十几名禁军展开一场恶战。昔日沙场骁将的狠辣重新焕发,陌刀纵横,无人能挡,他杀红了眼睛,一刀下去禁军连人带刀被斩成粉碎。霎时间肢体横飞,血肉遍地,不到片刻,十几名禁军死伤遍地。

那名校尉被一刀拍断了大腿,挣扎道:“郭宰,你是朝廷命官,你这是造反!”

郭宰摸了摸脸上的鲜血,呸了一声:“天大地大,老子的夫人最大!哪个敢伤我夫人,便是一座山老子也一刀砍作两截!”

大踏步走出厅外,门外的禁军听到声响,呐喊着冲了进来,郭宰拖刀而行,凡是遇见挡路者,一刀斩下,竟无一人能阻挡他半步!尸体铺满了庭院,血流遍地,十步杀一人,直到走出后衙,数十名禁军竟无一人能够站立。

郭宰来到街上,人群杂乱,无数的百姓都拥在街上窃窃私语,不时有禁军纵马飞奔,往来不绝。正好有一名禁军驰马到了面前,郭宰朝马前一站,喝道:“下来!”

“你找死!我有皇命在身——”那禁军瞠目喝道。

郭宰也懒得废话,伸出胳膊抓住那人腰带,手臂一抖,把那人拽下马来,随手抛出去两丈多远,纵身一跃,便跳上了奔驰的战马。抖动缰绳,战马泼刺刺朝着城西奔去。街上的百姓忽然见自己的县太爷手里持着大刀浑身是血纵马飞奔,一个个散到两边,都有些纳闷:“这位老实的县太爷今天是怎么了?”

鱼鹰渡在汾水边,距离县城的西门有二十里。郭宰在这里做了六年县令,自然熟悉得很,纵马出了西门,向汾水奔去。出城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和密林,一条官道直通汾水鱼鹰渡,郭宰毫不迟疑,加速飞奔。

正奔驰间,忽然听到背后蹄声隆隆,他乃是行伍出身,听声音就知道背后不下上千铁骑全速狂奔。仓促间一回头,隐约看到东南方向几里地之外,一道黑色的洪流绕过丘陵朝自己追了过来。郭宰有些纳闷,随即就想到这可能是尉迟敬德了,难道他追错了方向不成?怎么从东南来了?

他猜得很准,追兵的确追错了方向,但追的人却猜错了,后面追的,不仅仅是尉迟敬德,还有皇帝李世民!因为尉迟敬德是跟着崔珏从密道出来,密道通往城东的土地庙,尉迟敬德就派人报给皇帝,往东门去。

李世民带领一千名精锐骑兵到了城东土地庙,恰好碰上尉迟敬德灰头土脸地从井里爬出来,会合之后,重新确定方向,才撵着崔珏向西而来。

对郭宰而言,自己夫人没有被追上正好,否则尉迟敬德大军一到,万一乱军中夫人有个闪失,那可真是悔之莫及了。他一夹马腹,飞速狂奔,又追去十里,忽然看见远处跑着一匹战马。马上坐着两人,其中一名女子坐在后面,搂着骑士的腰,正是自己的夫人!

“夫人——”郭宰喜出望外,大喝道,“莫要怕,我来救你啦——咄,前面那贼子,速速放下我家夫人,否则本官砍了你的脑袋!”

前面马上的两人回过头,看见是郭宰,都愣了。那名骑士回身对李优娘说了些什么,一夹马腹,跑得更快了。郭宰怒火万丈,但他也不怕,因为对方的马上有两个人,奔跑的速度可没自己快。

又奔了一盏茶的工夫,两匹马已经是马头接着马尾,郭宰大喝一声:“贼子,放下我家夫人——”举刀就要劈。

“相公,不可——”李优娘急忙回过头来,一脸惶急地道。

“为何?”郭宰奇道。

“他……”李优娘犹豫片刻,眼见不打发郭宰,自己根本走不了,只好咬牙道,“他是我相公——”

“你……相公……”郭宰懵了,心道,夫人吓坏了脑子吗?你相公不是我吗?

随即就觉得不对,果然,李优娘惶急地道:“是……是我前夫,崔珏!”

“啊——”郭宰呆住了。

这时两匹马已经并排,马上骑士侧过头,忽然拉下了脸上的黑巾,露出一张俊美儒雅的面孔,还朝着他微微一笑。郭宰虽然从未见过崔珏,但早从县里同僚的耳中听得茧子都出来了,知道这人长得俊美,有才华,施政能力强,自从娶到李优娘之后就是满肚子酸气,嫉妒得要命。好歹这人死了,他心里才平衡些。这时忽然一个死去七年的人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把自己老婆给勾引跑了,郭宰的心顿时就如同给人一刀剜了一般,撕心裂肺的痛!

“夫人,”郭宰怒吼一声,以陌刀指着崔珏,大叫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不要问了,”李优娘泪眼盈盈,哭道,“是妾身对不起你,原本我也打算和你厮守终生的,可是……可是自从知道崔郎还活着,妾身的一颗心就乱了。我实在……实在无法拒绝他……”

“啊——”郭宰嘶声狂吼,忽然恶狠狠地一刀劈下,咔嚓一声,崔珏所骑的战马头颅被一刀斩断,两个人跌了下去。李优娘方才眼见得郭宰一刀斩下,眼睛顿时一闭,凄然想:“罢了,罢了,既然我辜负了他,死在他刀下也是一个好归宿,免得整日这般挣扎纠结。”

没想到身子一空,竟然朝前面一头栽去。眼看她就要撞在地上,郭宰从马上飞扑而下,抛了陌刀,伸手抱住她的腰肢,在地上一滚,避让开战马的尸体,轻轻地把李优娘搂在怀中。

崔珏就惨了,他没郭宰的身手,几乎被摔断了肠子。好容易才爬了起来,见自己夫人被郭宰抱在怀里,顿时大怒:“郭宰,放了优娘!你有什么资格抱她?”

郭宰一听,更恼了,呼地站起来怒视着他:“她是我夫人,老子怎么没资格抱她?”

崔珏眼见得汾水鱼鹰渡口只有一二里的距离,轰隆隆的水声就在耳际,他在渡口备有船,到时候扬帆而下,进入一条支流,然后钻入一道秘密的山腹,哪怕是李世民满天下的找也找不到自己,从此以后就能携着优娘啸傲林泉。没想到就在这最后一刻,却被这个粗鄙的莽汉给牵制了。

这时,背后千军万马的铁蹄声轰隆隆的越来越近,崔珏又气又急,喝道:“我又不是真的死了,她又不是寡妇,你凭什么娶她?我还没告你趁机强娶他人妇的大罪,你反而要污蔑我!郭宰,看在你照顾优娘这么多年的分上,我不和你计较,放下优娘,赶紧滚蛋,否则后面的大军一到,咱们谁都活不了!”

“你明明死了……怎么说我强娶……你虽然没死……”郭宰拙口笨腮,哪里辩得过崔珏,满肚子委屈却倒不出来,只气得哇哇大叫。忽然感觉怀中人儿一挣扎,他愕然望着李优娘。

李优娘从他怀里跳了下来,轻轻走到崔珏的身边,敛眉朝他施礼:“相公,妾身是个不洁的女人,不值得你如此关爱。此恩此德,容优娘来日再报。可是崔郎是我的结发夫君,既然知道他没死,优娘只好追随他而去,不管刀里火里,不管千万人的唾沫,优娘绝不后悔。相公,你是个好人,是朝廷命官,崔郎眼下犯了弑君的大罪,与他有牵连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你还是早早的走吧!”

郭宰泪流满面,喃喃道:“夫人,这一年来和你私通的人,便是此人吗?”

李优娘脸色惨变:“你……你知道?”

“我虽然蠢笨,却不是傻子,如何不知。”郭宰这么个巨人忽然号啕痛哭,“我早就知道你与人私通,那迷香虽然厉害,可我夜晚跌在地上,难道早晨醒来时浑身疼痛,中衣上沾满灰土,就丝毫不会怀疑吗?”

崔珏和李优娘面面相觑。想起自己和崔珏在床上偷情,郭宰就躺在身边的荒唐时光,李优娘不禁满脸通红:“相公,我……我对不起你……”

“你对不起我……对不起我……”郭宰忽然哈哈惨笑,“夫人,你可知道这一年来我的心里有多苦吗?我知道自己蠢笨,配不上你,哪怕你和人偷情我也不敢声张,故作不知,每日笑脸相对,你知道我多苦吗?我的家族被突厥人杀了个干净,在这世上孤零零的一人,好容易有了你,有了绿萝,有了家,你知道我多珍惜吗?我把我所有的一切掏心窝子给你,生怕待你不好,连自己老婆和人偷情都不敢声张,因为我怕一旦声张,你就会离我而去!我的家就会分崩离析……重新让我回到那年夏天,父母妻儿横尸满地的痛苦与绝望中。我真的不愿再面对……我宁愿对外传言你中了邪祟,甚至请高僧给你作法……只是想以此点醒你啊……”

崔珏被深深地震撼了,忽然走到郭宰面前,扑通跪倒:“郭兄,在下向你赔罪了!我不是人,心里嫉妒你娶了优娘,对你故意凌辱。在下向你磕头赔罪。”

郭宰漠然不答,崔珏叹了口气,忽然从怀中拔出一把匕首,噗地刺进自己小腹。郭宰和李优娘顿时惊呆了,崔珏强忍剧痛,低声道:“我对郭兄的羞辱,不是一句道歉所能抵消。在下宁愿三刀六洞,自残身体,只愿郭兄能够原谅优娘。”说罢,拔出匕首,噗的又是一刀。

这一下痛得他浑身冷汗,面容扭曲。李优娘尖叫一声:“你做什么?你会死的!”扑上去夺下他的刀,远远地扔在了地上。和崔珏一起跪倒在郭宰面前,哭道:“相公,你就行行好,放过我们吧!后面的大军追过来,崔郎会死的!我和崔郎此番一去,隐居不出,世上再不会有我们二人,绿萝还要让你照顾,求你将她抚养成人。我们夫妻永世难忘你的大恩大德!相公——”

郭宰长叹一声,雄伟的身躯轰然坍塌,喃喃道:“绿萝在哪里?有没有事?”

“没事。”崔珏道,“我早已安排人把她送走了,眼下她在晋州。”

郭宰痴呆呆的半晌不语,此时李世民的大军已经越过了最近的一座丘陵,黑压压的骑兵出现在二里之外。郭宰终于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你们走吧!”

他从怀中掏出一包药扔给崔珏:“我来时正在县里救助伤者,恰好有包金创药,敷上去,别死了,要好好照顾优娘。”

两人惊喜交加,齐声道谢。互相搀扶着就要走,郭宰低声道:“骑上我的马!后面的大军我来抵挡,绿萝只怕我没机会去照顾了,你们到时候带她走吧!别再让她不幸。”

李优娘满脸泪水,痴痴地看着这个魁梧高大的男子。崔珏低着头拉了她一把,把她扯上了战马,两人策马向鱼鹰渡口奔去。

“有情人终成眷属啦,可我呢……”郭宰凝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呵呵惨笑,忽然间雄伟的身躯挺直,手中握着陌刀,双腿一叉,昂然如巨神般站在大道中央!

李世民率领的铁骑瞬息间奔到,远远地看见一条巨大的身影手握陌刀,挡在前面,尉迟敬德手中令旗一挥,最前面的两名校尉一提手中的长槊,身子俯在马背上,策马冲了出来,人借着马力、长槊借着冲力,尺余长的槊尖闪耀着寒光,直刺郭宰。

矛长丈八谓之槊,这种兵器号称兵中王者,能够使槊的人也必定是军中精锐。马槊的槊杆不像步槊用的是木杆,而是取上等韧木的主干,剥成粗细均匀的蔑,胶合而成。外层再缠绕麻绳。待麻绳干透,涂以生漆,裹以葛布。干一层裹一层,直到用刀砍上去,槊杆发出金属之声,却不断不裂,如此才算合格。整支槊要耗时三年,并且成功率仅仅有四成,因此造价高得惊人。

这两名校尉乃是李世民麾下的悍将,因此才能使得起这两杆长槊。两把槊有如疾风暴雨般刺来,呼啸声中,两人、两马、两槊已经到了郭宰面前。郭宰凝眸不动,平视着槊尖,待得槊尖到了五尺之外,忽然身子一跨,闪电般到了马匹右侧,让过左侧校尉的长槊,先是举刀横推,将右侧校尉的长槊挑开,随后虎吼一声,双手握住陌刀力劈而下。

那校尉没想到这巨人身手如此敏捷,眼见陌刀劈来,骇得亡魂出窍,横起长槊一挡。郭宰何等力量,这陌刀沉重又锋锐,咔嚓一声,槊杆断作两截,连那校尉的身子也被整个斩断,刀锋一直砍破马鞍,才卡在战马的脊骨间。

人血、马血四处崩飞。郭宰提刀而立,冷冷地看着另一名校尉。那名校尉方才刺空,这时策马兜了回来,见同伴身死,不禁大吼一声,催马横槊挺刺。郭宰更是狂悍,竟然朝战马冲了过来,眼见长槊刺到,陌刀一劈,挡开长槊,随即整个身子重重地撞在了马腹上。

那奔马的速度何等快捷,这校尉没想到郭宰居然这般大胆,避让不及,连人带马被撞个正着,战马长嘶一声,轰地倒地,校尉也从马背上飞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交手不过呼吸间,两名校尉一死一伤。

“吁——”奔跑在骑兵中的李世民一抖缰绳,勒住战马。这些骑兵都是精锐,一个个令行禁止,同时勒马,整个骑兵队伍小跑了三四丈便一起停下。

李世民和尉迟敬德纵横军阵,眼力何等高明,刀断长槊,力撞奔马,此人的力量何其之大!身手何其强悍!他到底是谁?

等到勒住马匹,两人才看清楚郭宰的相貌,顿时都愣了。

“郭宰?”李世民吃了一惊,“你怎么在此地?”

郭宰看见皇帝,顿时也怔住了,他可没想到是李世民亲自带人追杀崔珏。这一来,自己顿时陷入尴尬的境地,与皇帝为敌,那就是叛国,一世英名付之流水;可不挡着李世民,优娘就会丧命。郭宰脸上肌肉扭曲,魁梧的身躯轻轻颤抖,好半晌才扔了刀,跪倒在地:“臣不知是陛下驾临,请陛下恕罪。”

“哦,朕明白了。”李世民忽然醒悟,“崔珏带走的那个女子是你的夫人吧?”

“没错,”郭宰低声道,“正是臣的妻子,优娘。”

李世民大怒:“如此,你挡着朕作甚?朕正要缉拿叛贼崔珏,崔珏既然掳走了你夫人,你该当和朕一起缉拿他才是!你这个糊涂笨蛋!”

“陛下骂的是。”郭宰惨笑,“臣已经追上他们了,本想救了优娘,可是她却死活不跟臣走,只因那崔珏是她的结发之夫……臣深爱优娘,实在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面前,只好放了他们。”

李世民阴沉着脸,他内心对这猛虎县令颇为喜爱,此人征战沙场,是一员骁将,这次本想带他回长安重用,没想到他竟会牵扯到这种事情里。良久,李世民才叹道:“郭宰,你为了夫妻之情,为了一个将你抛弃的女人,连君臣之义都不顾了吗?要向朕动刀?”

“臣不敢不顾君臣之义,也不愿放弃夫妻之情。”郭宰跪在地上摇头,“更不敢对陛下无礼。”

“那你打算怎么办?”李世民冷冷地道,“天下间可没有两全其美的事!”

“有!”郭宰抬起头,昂然道,“请陛下赐臣一死!此时优娘只怕已经逃到了鱼鹰渡口,臣的夫妻之情已经完成,但阻拦陛下,臣又犯下死罪。求陛下赐死!”

李世民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个魁梧如巨神般的县令,他跪倒在地,居然能跟常人站着一般高,这样的猛汉放到沙场绝对是一员虎将,为朕开疆拓土,何等功业啊!却为何绕不开这情字一关呢?

“陛下,”魏征策马冲了过来,急急道,“不可再犹豫了。那崔珏智谋深沉,一旦到了渡口,只怕咱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跑掉。”

李世民不答,看着郭宰道:“若朕不杀你,你就挡着这条路,不让朕通过么?”

“是!”郭宰决然道,重重地磕头,“求陛下赐死!”

李世民咬了咬牙,举起手臂,眼眸中闪过一丝不舍,却决然挥手,喝道:“射——”

三百名骑兵齐齐平端臂张弩,一扣扳机,嗡的一声响,耳中到处都是撕裂空气的尖啸,噗噗噗……这一瞬间,起码有三十支弩箭射进了郭宰的身躯,整个人被插得密密麻麻,犹如刺猬一般!

郭宰仍旧腰板挺直,跪在地上,脸上慢慢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喃喃道:“谢陛下——”

强壮的身躯轰然栽倒,惊起浓浓的尘埃。

李世民脸上露出痛惜,这等性格朴实的悍将何等难求啊!却因为一个女人而死在自己箭下!他心中对崔珏的愤恨更强烈了,大喝道:“给朕追!”

战马扬起马蹄,轰隆隆地从郭宰身边驰过,向鱼鹰渡口追去。大军过去,后面却又来了一匹战马,马上坐着一个僧人,正是玄奘。到了郭宰的尸体边,玄奘跳下马来,看着这位性格淳朴憨厚、待人诚恳的县令,玄奘热泪盈眶,费力地把他的尸体拖到了路边,让他仰面躺好,自己趺坐一旁,默默地诵念《地藏菩萨本愿经》:

“……尔时诸世界分身地藏菩萨,共复一形。涕泪哀恋,白其佛言。我从久远劫来,蒙佛接引。使获不可思议神力,具大智慧。我所分身,遍满百千万亿恒河沙世界。每一世界,化百千万亿身。每一身,度百千万亿人。令归敬三宝,永离生死,至涅槃乐。”

李世民心急如焚,策马狂奔,崔珏是他唯一的希望了。只有这个人才能证明幽冥界的虚妄与人谋,让那个号称谋僧的老家伙在他面前服输。

“朕可以允许你们借十八泥犁狱震慑世人,却绝不允许你们来震慑朕!”李世民咬牙切齿地想。

原本想着,崔珏骑马走了一段时间,这时早就到了汾水边,说不定已经扬帆远去了。李世民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结果骑兵们追了一路,到了河边,看见远处的鱼鹰渡口停着一艘快船,但河岸的栈桥上,却并肩坐着两条人影,一男一女,两人肩并肩地依偎着,眺望着奔腾呼啸的汾水。

李世民怔住了。骑兵队伍到了河边骤然停住,众人翻身下马,在尉迟敬德和一群禁军的保护下,李世民、魏征等人踏上了栈桥,到那两人身后十丈外站住。栈桥上到处都是淋漓的鲜血,洒了一路。是谁伤了他?李世民心中奇怪。

他却不知道,崔珏为了向郭宰道歉,狠狠地插了自己两刀,虽然插的是小腹,不是致命处,可是大量的失血早已使他无法支撑,方才在马上就摔下来一次,两人几乎是一步一挨才算到了栈桥。可到了栈桥上,崔珏已经彻底支撑不住了,两人互相搂抱,知道生命已经到了尽头,反而放开约束,任那救命的小舟在水中飘荡。两人坐在栈桥上,脱下鞋袜,赤脚浸在水中,感受着那份自由,那份畅快,那份无牵无挂。

“崔珏?”李世民冷冷地道。

崔珏不曾回头,淡淡地应道:“陛下一向可好?”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李世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仰天打个哈哈:“好啊,朕很好。可是你就很不好了,哼哼,真是好手段,创造幽冥界,和朕演得一场好戏。如今你落在了朕的手中,朕要世人都看看你这个幽冥判官的真面孔!”

“哈哈哈哈。”崔珏头也不回,一只手捂着小腹,却大笑道,“陛下被人欺瞒了呀!幽冥便是幽冥,人界便是人界,人力如何能创造幽冥界?陛下难道还不悔悟,真正欺瞒你的,不是崔珏,而是你身边的权臣。”

“你还敢嘴硬!”魏征大怒,“兴建兴唐寺,创造幽冥界来震慑帝王的人,正是你崔珏!”

“崔珏是崔珏,我是我,魏大人可不要混为一谈。我只是平凡之人,只愿与心爱的女人远走高飞,啸傲林泉,可不认识你口中的幽冥判官。”崔珏哈哈惨笑,忽然牵动伤口,痛哼了一声。

李优娘惊叫一声,把手中的金创药一股脑地往伤口上洒,但血如泉涌,如何止得住:“夫君……”

李优娘满脸泪水,崔珏含笑看着她:“优娘,都是为夫的错,抛下你这么多年,这时候,才知道世上的一切都是虚妄,只有你才是真实存在的。”

李优娘把脸伏在他怀中呜呜哭泣:“优娘不后悔。夫君死后,优娘绝不独生,希望地下真的有幽冥界,哪怕被投入十八泥犁狱,只要能看到你,便是优娘最幸福的日子。”

崔珏笑了:“到了幽冥界,谁敢动你?既然无法在人间活着,咱们就一起去幽冥吧!他们不是一直以为我便是崔珏、我便是泥犁狱的判官吗?说不准炎魔罗王也会认错人,封我做那判官呢!哈哈哈哈……咳咳——”

李世民惊疑不定,这人明明就是崔珏啊!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否认。

“你转过脸来!”李世民喝道。

崔珏大笑着转回身,朝着李世民一笑。李世民身子一抖,几乎坐倒,连魏征等人也骇得木雕泥塑一般——在他们面前的,哪里是那个丰神俊朗、风姿如神的三晋才子?竟然是一个没有脸皮,连鼻子都被割掉的无面人!

他脸上斑斑驳驳,到处都是刀疤和丑陋的瘢痕,竟然是将整张面孔都剥了下来!看那伤痕的颜色,只怕是好多年前都已经剥掉了,并不是新鲜的。这人,无论和曾经记忆中的崔珏,还是昨夜在幽冥界见到的崔珏,完全是两个人。

李世民呆滞了,魏征呆滞了,所有人都呆滞了。

“阿弥陀佛……”众人的身后响起一声佛号,玄奘的身影慢慢走了过来,怜悯地看着坐在栈桥尽头的无面人。

“哈哈,法师来了么?”无面人朝他招了招手。

玄奘缓缓地走过去,无面人一把拉住他的手,嘴里涌出一团鲜血,他却硬生生地咽下,低笑道:“我给你说一句话。”

玄奘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无面人喃喃地道:“若是回头见到长捷,告诉他,我谢谢他,从此不再恨他了。”

玄奘困惑不已,却点了点头。以他的经验,自然看出这人早已经生机断绝,濒死之中了。

“不——你是崔珏!你一定是崔珏!”李世民有如发狂了一般,愤怒地冲了上来,一把抓住无面人的衣襟,嘶声喝道,“你到底是不是?快说——”

无面人呵呵大笑,口中涌出一团一团的血沫,喃喃地道:“陛下,他日幽冥界再会……”头一歪,死在了李世民的怀中。李世民悚然一抖,急忙放开他的尸体,踉踉跄跄地退了四五尺远,整个人痴傻了。

李优娘动作轻柔地把无面人的尸体抱在怀中,仿佛怕弄痛了他,又仿佛自己抱的是一团空气。她轻轻拍打着他,脸上含着笑,眼睛里流着泪,喃喃地唱着歌,仿佛在哄一个孩子:

“莫道妆成断客肠,粉胸绵手白莲香。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舞胜柳枝腰更软,歌嫌珠贯曲犹长。虽然不似王孙女,解爱临邛卖赋郎。锦里芬芳少佩兰,风流全占似君难。心迷晓梦窗犹暗,粉落香肌汗未干。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岁岁看。”

“崔郎,咱们这就回家,你永生永世都能看着我啦……”她最后欢悦地说道,随即拔出无面人腰腹中的匕首,狠狠地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身子一歪,两具相爱的尸体互相依偎着,静静地坐在鱼鹰渡口,伴随着滔滔不断的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