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月朗风平,平静的月光洒满了霍山,铺满了兴唐寺。那月光仿佛是凝固剂,连山间长年呼啸的风都止住了,连流动的空气都凝结了。

偌大的兴唐寺,只有墙角树上的虫鸣蚁行,在人类听不见的地方,营造着一方世界。间或里,有禁军巡逻队整齐的步伐响起,清脆的甲叶声响便幽幽地传了出去。

这一夜,各方势力偃旗息鼓,屏息凝神,静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这一夜,世上最紧张的人是魏征和尉迟敬德。魏征身穿朝服,手持长剑,亲自站在十方台的门廊下,眺望着沉寂的月色忧思重重。这十方台是魏征亲自为李世民选定的住处,一则讨个吉利,言下之意是,十方无量无边的世界莫不为天子掌控。更重要的,却是看中了这十方台的地形。四座禅院围绕,中间是一座隆起的高台,裴寂、魏征、杜如晦、尉迟敬德四个重臣围拱,天子房间内的一切举动都在众人的眼前,而百步之外,恰好有一座小山丘作为制高点,尉迟敬德派了三百名精锐驻守山丘,上面还架设了六架伏远弩,这种射程三百步的重弩足以控制人视线所及的一切范围。

“敌人计划周密,我究竟还有没有遗漏?”魏征皱着眉头苦思。

正在这时,远处响起甲叶碰撞声,尉迟敬德全副甲胄,手里拎着钢鞭,急匆匆走了过来。

“魏大人,所有的禁军都已经安排好了,按你的指示,外松内紧,巡逻队半个时辰六组。”尉迟敬德低声道,看了看十方台的卧房,灯已经熄灭了,皇帝应该已经安寝,却不知他能睡着不能。

“我还是放心不下啊!”魏征喃喃道,“敌人计划了这么多年,既然明告咱们要在今夜发动,就是有十足的把握呀!这个谋僧极难对付,一旦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咱们只怕就会栽了大跟头。”

尉迟敬德也是紧张无比,拎着钢鞭和魏征并肩而立,低声问:“我的脑筋比不上你们,魏大人,你说,我做!哪怕豁出命来,也绝不让陛下伤一根毛发。”

“房内的太监都换成了禁军吗?”魏征问。

“换了,一共六名,都是陛下亲自挑选的,是从太原时就跟着他的老人,身手了得,忠心可靠。”尉迟敬德道,“另外杜楚客也传来消息,已经控制了霍邑城防,又从太原军府调来了三千人,加上晋州军府的一千五百人,此时有四千五百人埋伏在霍山和霍邑之间。”

征调军府是几日前尉迟敬德向皇帝请的命令,他认为,对方极有可能会引发一场叛乱,必须屯驻大军,及时镇压。魏征虽然不以为然,却也觉得还是有备无患好。此时仅仅在霍山一线,军府加上禁军,有上万人,足以镇压一场小型的叛乱了。

“不对……不对……”他越这么说,魏征心里越是不安,谋僧法雅是何等人物?人老成精了,他会蠢得发动叛乱吗?他敢,裴寂也不敢啊!大唐扫平天下反王,其中一半都是被李世民灭的,裴寂就算手中有兵权也不敢和李世民开战啊!对方的这次阴谋,绝不会是军事叛乱,可那又是什么呢?刺杀……

“魏大人,”尉迟敬德心中一动,“你检查十方台了吗?里面会不会有密道什么的?”

“陛下入住前我已经仔细查过了,而且,”魏征很快摇头,“我当初挑选这十方台,就是因为这座禅堂建在一块巨石上,你看看,禅堂的基座通体浑圆,是一整块巨石,凿穿岩石做条密道……”他摇摇头,“恐怕非人力所能吧!”

两人都郁闷了起来,对方的底牌到底是什么,既然难以摸清,那就只好见招拆招,静待他们出手了。两人商量了一番,干脆就这么彻夜守在李世民的门前,不信那谋僧还能玩出什么花活来!

这一夜,虽然有魏征和尉迟敬德镇守门外,李世民睡得依旧不踏实,心里恍惚难安,总有一种难言的恐惧在暗暗地滋扰。大业十三年起兵以来,到如今已经十三个年头,再险恶的阵仗也不知经历多少,手中剑杀人如麻,也从未觉得恐惧。可今夜,他实实在在地恐惧了。

帝王富有四海,之所以无畏,是因为天下都在他的掌控中,隋末的豪强如王世充、窦建德、薛举,无不是一方豪杰,可都败在他的手下。突厥的颉利可汗雄霸草原,四方豪强无不成为他的羽翼,而他李世民却在渭水桥边迎着几十万突厥大军侃侃而谈,硬生生使得颉利不敢南望。与人斗,李世民从未有过心虚胆战的时刻,可如今这个帝王所面对的,却是自己无法掌控的幽冥阴司!告他的,却是自己亲手杀死的亲哥哥、亲弟弟。

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然而在太原自己还年幼时,长兄仁厚,对自己呵护备至,后来虽然势成水火,可也有过一母同胞、手足亲厚的那一天啊!玄武门兵变之后,这世上就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建成和元吉这两个名字。李世民自己,也常常有意地选择遗忘,他杀尽了建成和元吉这两支的后人,重修了宗谱,将来还要修改这段历史,可他知道,哪怕让所有人都忘记了这段历史,它也会永远铭刻在自己内心。

如今,自己亲手杀害的同胞兄弟,却在一个自己的权力无法掌控的地方将他告了!而他却不得不去两人的面前对质、折辩!

房间内异常安静,甚至能听到守在门外的六名禁军侍卫那悠长的呼吸。李世民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昏昏沉沉,无数的念头走马灯一般掠过。便在这时,鼻子里忽然闻到一股甜香,随即脑子里一沉,他紧张的精神彻底放松下来,沉沉地进入梦乡……

“大唐天子……大唐天子……”忽然他听到耳边有人呼喊,这称谓极为怪异,李世民有些诧异,随即感到身上有些冷,他睁开眼睛,忽然间便是一惊!

——自己,竟然不是在床榻上躺着!

触目是一团冰冷的黑暗,仿佛有阵阵的阴风吹来,他就站在地上,耳边有风吹过,响起沙沙的声音。他诧异地蹲下去摸了摸地面,猛然间便是一身冷汗,地上竟然是连绵的野草!

“这是什么地方?”李世民喃喃地道。

所在之处,仿佛是一片空旷的荒野,荒草浓密,天上也没有月亮,一片幽暗,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这怎么可能?我明明在十方台的卧房内睡觉,怎么会跑到荒郊野地?

……不对,这不是荒郊野地。他记得很清楚,今天是四月十五,明月朗照,只要是在这世界上,十五的明月会照遍每一寸土地,怎么这里的天上居然没有一丝光亮?月亮哪儿去了?

李世民心中涌出无穷无尽的恐惧。

“大唐天子……”远处又有人喊。

李世民抬头凝望,只见远处闪耀出两团幽暗的光亮,在漆黑的世界里无比醒目。他不敢回答,私下里摸了摸,发现有一处半人高的土丘,急忙将身子藏在土丘后,探头观看。顺便还摸了摸身上,没有护身的刀剑,但更奇怪的是,自己身上居然穿着正规的朝服,头上还戴着通天冠!

这是武德年间李渊设立的天子服饰,平日里自己很少穿,这次巡狩河东算是归省,要祭拜北都,因此才带了一身正式的朝服。可这会儿怎么穿在自己身上?

这些念头只是在脑子里一闪,李世民就不再多想,凝神注意着远处的两团火光,那两团光芒极为怪异,仿佛是有人提着灯笼,但这灯笼又像是能够随意变化,火焰变来变去的。到了近处,李世民猛然里汗毛直竖,他清晰地看到了火光后的人影,竟然是与太平关时出现的鬼卒一模一样!

而那两团火光,既不是火把,更不是灯笼,而是一群细碎的火焰聚拢在一起,那些细小的火焰仿佛是有生命的一般,随着他们的行走不停变幻形状,然而一直在两名鬼卒的正前方照耀着路径。

“大唐天子,”那两名鬼卒眼睛极好,这浓烈的黑暗似乎对他们丝毫没有影响,远远地就看见躲在土丘后的李世民,当即其中一人笑道,“真是让我们好找,还好,陛下准时赴约,咱们这就走吧!”

“你说什么?”既然被发现,李世民也不躲了,一下子跳了起来,叫道,“准时赴约?你说……难道这里竟然是……幽冥?”

他心中惊惧至极,连声音也颤了。

“当然是幽冥。”那鬼卒仿佛很奇怪,“您要面见炎魔罗王,不来幽冥,又能去哪里呢?陛下可不要乱走,这幽冥险恶重重,这里是妖炼之野,经常有些恶鬼偷偷从泥犁狱中逃跑,躲到这里来打算修炼成妖,炎魔罗王虽然派了鬼卒搜捕,可还有漏网的。”

李世民顿时一头冷汗,喃喃道:“朕竟然真的进了地狱,真的进了地狱……”

那名鬼卒笑了:“陛下,这里可不是地狱,十八泥犁狱在阴山的背面,这里是阴阳界,就是阴阳交界处。”

李世民心里更慌了:“朕不去,朕不去。朕活得好好的,尚未驾崩,为何来这幽冥界?朕要回去,朕还要率领大唐,创下赫赫武功,辉煌盛世,怎么能死掉!”

说着转身就要走,那两个鬼卒也不拦他,只是淡淡地道:“陛下,幽冥无路,你从哪里回去?”

李世民顿时怔住了,是啊,自己怎么回去?这黑灯瞎火阴风惨惨的,自己一醒来就是在这地方,从哪里回去?

“陛下还是好好跟我二人走吧!”鬼卒劝道,“我二人临来时,崔判官仔细叮嘱,切不可对陛下用强,否则我二人直接勾了你的魂魄,你不走也得走。”

李世民一听“崔珏”,有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叫道:“对对,崔珏是朕的旧臣,如今是幽冥的判官。他在哪里?朕要见他!”

鬼卒道:“我二人是直接受了炎魔罗王的谕令,前来请陛下去折辩。临来时,崔判官去见我王了。其实陛下不用这般惊慌,也并不是说进了幽冥就必死无疑,您能不能还阳,生死寿数几何,都记载在生死簿中,只要一查,不到寿数,炎魔罗王自然会送你还阳的。”

李世民的心略微松了松,问道:“既然朕不一定到了寿命,为何会被你们拘来这幽冥界?”

“数日前我二人不是跟您讲过了么?阴司有一桩官司等着您折辩,炎魔罗王这才请了您来。”鬼卒道。

一听说那场官司,李世民的心中更烦躁了,但无可奈何,自己虽然是皇帝,这里却不是自己的势力范围。眼前区区的小鬼都不敢得罪,只好随着两人往前走。

这炼妖之野相当阔大,他跟着两名鬼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好几里,到处都是荒原蔓草,萧瑟无声,身边那黑暗浓得如同一团墨,除了那两盏有生命的灯笼所照耀的几尺方圆,什么都看不见。

“贵使怎么称呼?”李世民开始向两名鬼卒套交情。

“我二人在幽冥中没有姓名,只是两个无常。”鬼卒道。

“无常?”李世民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万物无常,有存当亡。无常使生灭相续,因此如我等这般经常穿越在阴阳两界,勾魂夺命的幽冥使者被称为无常。”其中一个无常看来颇为健谈,详细给李世民讲解了一番。

李世民也时常研读佛经,自然明白他说的意思,想一想自己的遭遇,也真是生老无常、富贵无常、权位无常,心中一时悲戚了起来。

“咱们面前这两盏灯笼是什么?为何竟是一大团火焰凝聚在一起?”李世民问道。

“这火名为冥火,乃是人死后尸骨所化,幽冥无日月,长年漆黑,在幽冥时间久了,鬼魂们也就适应了黑暗。我二人为了给拘来的新鬼引路,不使他们误入歧途,便随身携带冥火。”无常答道。

“哦。”李世民真算开了眼。

佛教传入中国之后一直到唐初,关于幽冥地狱还没有建立起各种体系,众人所知道的,也就是几篇佛经上讲述的幽冥,对幽冥是什么样子了解的极少。李世民这次入幽冥,惊惧固然有之,但好奇之心也有那么一两分。

再行走不远,远处的天空渐渐明亮了一些,说是明亮,其实也昏沉幽暗,但并不像原先那般伸手不见五指。就见远远的,前面地势高耸,有如一座黑压压的巨龙匍匐,仿佛是一座山脉,而在山脉的脚下,却耸立着一座雄伟的城池。距离太远,李世民也看不清,但看那城墙一直绵延到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想来这城池的规模极大。

“那是什么?”李世民惊讶地问。

无常抬起头看了看:“哦,前面那座山便是阴山,十八泥犁狱便在阴山的背后。山前这座城池名为酆都城,阴间众鬼大多生活在这座城中,我王炎魔罗就坐镇于城内的炎魔罗殿。”

“竟然与人间界相似。”李世民啧啧称奇。

再往前走,就距离那城池越来越近了,路上的鬼魂也多了起来,有些是和李世民一般往城内去的,大多都是披头散发,身穿白衣,垂头丧气地在鬼卒的押送下慢腾腾地走。无常向李世民介绍,这些都是人间界和畜生界新死的鬼魂,被鬼卒拘到炎魔罗殿,根据往日功罪进行审判。而从城内还走出来大批衣衫褴褛、背着大枷、铐着双手的野鬼,这些鬼一个个发出凄苦的哀号,撕心裂肺,惨不忍睹。

李世民头皮发偧,问那个无常,无常笑道:“陛下,这些从城内出来的,大多是审判过的恶鬼,根据恶业不同,要发往十八泥犁狱的各狱受苦,自然痛苦了。”

李世民脸色惨白,顿时不敢再问。

走了不远,忽然听到水声咆哮,远远地看见前方出现了一道十余丈宽的河流,水流湍急,还传来阵阵腥臭。河上是一座桥,那桥有上中下三层,大部分新鬼都从第二层走,也有些人在底层走。那底层几乎垂进了水面,水面近乎赤红如血,李世民眼尖,早瞥见那水中漂着无数的浮尸,还有些狰狞的怪物不时从水中跃起,吞吃那些新鬼。

“这河水为何如此恐怖?”李世民心中震颤,问那无常。

无常呵呵笑道:“陛下,这条河名叫忘川,乃是人间界和幽冥的真正分界线,过了这条河就是阴司幽冥了。咱们走的这条路,就是人间界常说的黄泉路,河面上这座桥,名叫奈何桥,上层是生性良善之人才能通行,中间是善恶难定需要审判的人行走,下层则是在阳间作恶多端、种下恶业、受到恶报的人行走。桥下血河里虫蛇满布,波涛翻滚,腥风扑面,恶人鬼魂堕入河中,永世不得超生。”

李世民想问问自己可以走哪一层,嘴唇嗫嚅,却没敢问出来。默默地走了片刻,那桥头不远处却有一处茶肆,顶上搭个棚子,里面有个老太婆在卖茶水,经过的鬼卒大部分都会在这个茶肆停留片刻,让众鬼们喝些茶水再上路。

“陛下,走了这么久也渴了吧?”无常笑道,“不如到茶肆里稍坐片刻,喝点茶再走。”

李世民心中古怪无比,这阴间和阳世还当真没区别,连茶肆都有。他点点头,随着两位无常进了茶肆,其中一名无常朝老太婆笑道:“孟婆,来一碗上好的茶汤,这位可是人间界的大贵人,千万不可怠慢。”

那老太婆满头银发,形容枯槁,看样子竟有些狰狞。她把眼珠朝李世民轮了轮,点点头:“原来是慧哥儿来了,自然要好生招待。”说着提了一壶茶出来。

李世民心中一震,自己小名叫慧儿,平日里父兄都昵称慧哥儿,自从束冠以来就没再用过,当了皇帝以后,连母亲窦氏也很少叫了。这幽冥中的老妇人如何知道?

李世民默然不语,接了茶,见那茶汤呈深黄色,倒也没什么怪味道,想了想,正要一口喝掉,忽然从奈何桥上远远跑来一人,厉声道:“不能喝茶——”

李世民一惊,急忙放下茶碗,抬头观看,只见一名身穿黑色锦衣、头上戴着襥头软帽的年轻男子正急匆匆地奔了过来。这男子长相颇为英俊、儒雅,却是满脸焦急之色。茶肆里的两名无常急忙迎了出来,到外面跪拜:“属下拜见判官大人!”

李世民心中一喜,高声道:“前面可是崔卿?”

来者正是崔珏,他挥挥手令那两名无常起身,自己进入茶肆朝李世民拜倒:“故臣崔珏参见陛下!”

故臣,可以说是以前的臣子,也可以说是已经死去的臣子,全看怎么理解了。李世民倒没有深思,自从进入幽冥以来,他一直惴惴不安,满怀恐惧,这时见到了崔珏,终于算是找到了主心骨,急忙扶住他的肩膀把他拉了起来,满脸含笑地道:“崔卿啊,朕终于算见到你了!”

崔珏满脸惭愧:“都怪臣来得晚,让陛下受苦了。陛下,这茶您可喝不得……”他转头望着两名无常,厉声道,“是谁让你们带着陛下来喝这孟婆汤的?”

“呃……”两名无常惴惴地道,“按规矩,所有新鬼进入酆都城,都要喝孟婆汤,忘却前世今生,才能重入轮回。”

崔珏大怒:“你怎么知道大唐天子寿数已尽,要重入轮回了?难道不知炎魔罗殿前有官司未了之鬼都不得喝孟婆汤的规矩么?”

“喝了这汤竟会忘掉前世今生?”李世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幸好有崔珏赶到,要不然哪怕自己活着还阳,也会忘掉一切,成了废人。

两名无常扑通跪倒,哀求不已:“判官大人饶命,实在是……是李建成和李元吉的授意。我等私下收了他们好处,不得不……”

崔珏咬牙道:“好一个渎职之鬼,自己去炎魔罗驾前认罪吧!”

两名无常浑身颤抖,却不敢违背,期期哀哀地过了奈何桥,往酆都城去了。

“陛下,”崔珏一脸歉意,“这孟婆汤可喝不得,喝了它之后,就会忘掉前世今生,浑浑噩噩。幽冥的规矩,所有来幽冥的新鬼和去往轮回司的鬼魂,都要喝一碗孟婆汤,使他忘了前世和幽冥里的一切。”

李世民长出一口气:“还好崔卿来得及时,要不然朕就遭了奸人的毒手。”

“唉,今日劳烦陛下去判官庙看望臣下,裴寂大人又许下重诺,请臣在幽冥照顾陛下,臣自然要竭力以赴,知道陛下要来,臣特意去炎魔罗殿调阅了您的这桩官司,正在想法子折辩,不想陛下竟然来了。所幸没出大事。”崔珏一脸庆幸。

李世民想起白日里到判官庙一趟,更加庆幸不已,还好去判官庙找了崔珏,裴寂又将所有家财布施,求崔珏关照自己,否则自己来到幽冥,人生地不熟的,可真是两眼一抹黑了。

“有劳崔卿了。”李世民感谢不已,但他也好奇,问,“崔卿怎么会到了幽冥做了判官?”

崔珏苦笑:“武德六年,臣还在霍邑县令的任上,正好那时西方的炎魔罗王来到东土,重建泥犁狱,审判人间善恶,掌管生死轮回。他的驾前缺一名判官,于是就化作一名僧人,到人间界找臣,问臣愿不愿意去做那判官。当时臣做了六年县令,感觉仕途无望,于是心一横,就自缢而死,随着炎魔罗王入了幽冥界。”

李世民尴尬不已,连连道歉:“都怪朕父子赏罚不公,不识英才,才使得崔卿大才屈居县令,朕……”

崔珏一脸感慨:“陛下哪里话,臣做了六年判官,看透了人间幽冥之事,才知道这因果循环早已注定,非人力所能变更。不过陛下日间追封臣做了蒲州刺史兼河北廿四州采访使,臣也算在人间有了些许功名。”

李世民更加愧疚,仅仅凭他方才阻止了自己喝孟婆汤,这个赏赐就有些轻了,不过这时他在人家的地头,也不好再许诺什么。

“崔卿高才,朕早有所闻,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真乃是绝句。”李世民称赞道。

崔珏见李世民居然读过自己的诗句,心里也很是高兴:“哪里,哪里。臣只是涂鸦之作,哪里比得上陛下雄才大略,陛下的诗文,臣在人间之时就经常诵读,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金戈铁马的雄迈,人间帝王的气魄,扑面而来啊!”

两人哈哈大笑,李世民笑道:“如今咱们也是在这阴山下呀!”

崔珏看了看远处那座阴山,也感觉颇为有趣,不禁笑了。李世民忽然想到一事:“崔卿,如今朕的大军正在李靖和李绩的率领下在阴山一带和颉利可汗血战,不知这一战结果如何?”

去年冬天,东突厥遭受天灾,牲畜战马大量冻死,受突厥压迫的薛延驮、回仡等势力纷纷反抗,李世民认为反击突厥的时机已到,召令并州都督李绩、兵部尚书李靖等人统帅十几万大军,兵分六路进攻突厥,如今正在大草原上厮杀。李世民对这一战充满了期待,同时也揪心无比,这可是他开创大唐武功的关键一战,到了幽冥,居然也忍不住来询问。

崔珏想了想:“陛下,此事事关天机,臣不敢泄密,不过陛下放心,这一战足以定大唐边疆百年安定。”

“好啊!”李世民一颗心终于放进了肚子里,当下喜不自禁。

两人正在闲聊,忽然从奈何桥那边吵吵嚷嚷地过来一群恶鬼,一个个头发披散,身上穿着白色的袍子,赤足。在奈何桥的上层和中层都有鬼卒把守,下层太过险恶,也没鬼卒看管,这群鬼就从下层踩着血河而来,中间好几只鬼被河中的怪兽给吞吃,众鬼面露惧色,但在其中两名恶鬼的呵斥下,依旧狂奔了过来。

带头那两人一到对岸就四下里乱瞅:“世民在哪里?世民在哪里?”

忽然有一只鬼看见了茶肆中的李世民,当即指着他大叫。那群鬼一看见李世民顿时勃然大怒,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向茶肆冲了过来。李世民起初不知道怎么回事,听有人——哦,是有鬼——居然敢喊自己的名字有些恼火,待看清楚,顿时间有如冷水浇头,四肢冰凉,整个人呆若木雕泥塑!

率领着众鬼的那两只鬼魂,赫然便是自己的大哥李建成,三弟李元吉!

从玄武门兵变,自己杀了他俩到现在,已经三年了,如今三兄弟在幽冥界重逢,当真是无限的滋味。李建成和李元吉和活着时没有太大的变化,建成还是死时三十七岁的模样,除了头发披散,一脸灰白,仍旧是那种文雅厚道的模样。元吉则还是瘦削如初,二十三岁的阴鸷青年。后面跟着的李世民也都认识,正是建成和元吉的儿子们,玄武门兵变后被他诛杀的安陆王李承道、河东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训等人。

建成和元吉见到李世民身穿赭黄龙袍、头戴冠冕的模样,顿时满腔的仇恨瞬间爆发,李建成大叫一声:“世民,你也有今日!还我命来!”冲上来揪住他的衣领就打。两个老子、十个儿子,这么多人涌入茶肆,顿时把李世民围在中间就要痛殴。李世民这回真是怕了,再铁血、再英武的天子也到底是人,眼看着曾经死在自己手中的兄弟和侄儿们猛地出现在眼前,那种恐惧简直连骨髓都在颤抖。

李世民身手也好,哧溜一声钻进孟婆烧茶的后厨,死也不出来了。

建成等人正要冲进去,崔珏忽然一声大喝:“你们这般恶鬼,都给我住手!”

场面太嘈杂,建成没看见是谁,也不理会,元吉却悄悄拽住了他,低声道:“是崔判!”

建成回头一看,吃了一惊,面色不善地躬身施礼:“鬼民建成,见过崔判官。”

崔珏冷笑一声:“幽冥也是有法度的地方,你们带着这些鬼肆意殴打人间天子,可知罪吗?”

“人间天子?”建成顿时恼了,“我呸!世民他算哪门子天子?他这天子乃是杀兄、囚父、谋朝篡位换来的!”

“你敢唾我?”崔珏大怒。

建成吓得一哆嗦,急忙分辩:“大人息怒,鬼民唾的是李世民……”

元吉则在一旁道:“大人,您生前也是我李家臣子,从太原到霍邑,咱们君臣相得,您可照顾些香火情。这是我们李家的家事,还是请大人袖手旁观。”

崔珏冷笑:“你不曾为君,我何曾是你的臣子?你李家待我很厚么?陛下一来到霍邑,便追封我为蒲州刺史,可太子与太上皇在位时,空置我六年,却也想起我这相得之人?我不管你们在人间界地位如何,到了幽冥,便是普通鬼魂,如今大唐天子乃是炎魔罗王请的客人,你们若是再敢纠缠,小心我灭了你们魂魄,让尔等永世不得超生!给我滚——”

“啊——”建成等人不敢违拗,只好跪在地上哭泣,“可怜我天大的冤屈,又向何人去诉啊!”

元吉则恶狠狠地朝后厨喝道:“世民,你且等着,炎魔罗王已经受理了我等的状子,他日在我王的驾前,咱们再好生折辩!”

一众鬼哭泣了片刻,不甘心地退走了。

“陛下,可以出来了。”崔珏见众鬼走远,这才招呼李世民出来。

李世民真是骇破了胆子,抓住崔珏的袖子道:“崔卿,如今这事,朕该当如何是好呀!”

崔珏想了想,苦笑道:“你们李家的亡者在幽冥很是有钱,以这两人的仇恨,只怕会舍出钱收买不少鬼魂来与陛下作对,而且死在陛下手上的人着实不少,像窦建德、王世充甚至还有些旧部不曾进入轮回,臣就怕他们连成一气,对陛下不利。”

李世民一阵晕眩,天哪,除了建成和元吉,竟然还有自己曾经的这批老对手!不用崔珏多说,他也知道自己的仇人有多少,隋末乱世的豪强,哪个不是灭在他的手里?每个人的部下至少有几十万,只怕聚拢起来的鬼魂,没有上百万也差不多。

本以为把他们杀掉就是斩草除根了,没想到进了幽冥,还得面对这帮家伙。李世民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就该在阳间多做法事,超度了这群家伙。

“这样吧,”崔珏想了想,“咱们不走奈何桥,也不进酆都城,那里是鬼魂的聚集地,臣一人怕护不住陛下的安全。臣带着陛下走水路,从忘川逆流而上,进入阴山道,臣知道有条小路可以直接进入炎魔罗殿。到了殿内臣就足以保护陛下安全。”

李世民大喜:“多多有赖崔卿了!”

于是两人离开了孟婆的茶肆,到了忘川河边。一到河边,李世民几乎呕吐,这河水腥臭难闻,赤红的河水中还漂着残缺不全的浮尸,河里虫蛇遍布,说不出名字的怪兽正躲在水里吞吃尸体,还有些鬼魂落在河里一时没死,伸着手臂挣扎,叫声凄厉,痛苦至极。

崔珏见李世民露出怜悯之色,平淡地道:“陛下莫要怜悯,幽冥最重因果轮回,在幽冥中受苦的程度都是根据阳间的善恶不同,只有在人间为恶的人,死后才会进入忘川血河,铜蛇铁狗任争餐,永堕奈何无出路。”

李世民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却被腥臭的空气呛得几乎吐了。

河边有一条铁船,一名摆渡人持着长篙坐在船头。崔珏带着他上了船,船不大,也只能容下两三人,李世民看了看那摆渡人,却吓了一跳,只见这人没有双目,眼眶里空洞洞的,瘦得有如骷髅。

这幽冥之事太过古怪,他不敢多问,只听崔珏道:“去阴山道。”

那摆渡人默然无声地撑起长篙,河水湍急,又是逆流而上,但也不知为何,那摆渡人轻轻一点长篙,铁船便破浪而行,激起的血水在两侧分开,尖锐的船头撞开浮尸和虫蛇怪兽,快捷无比地向上而去。

李世民看得啧啧称奇。

这河道逐渐狭窄,到了后来竟然进入了一条幽暗的山洞,河水从山洞中流出,铁船在山洞中穿行,水道盘曲,东绕西绕,足有半个时辰,才终于到了一处小码头前。说是码头,其实是水道中间又生出的一个山洞,河边有台阶。摆渡人将船停靠到了台阶旁,崔珏扶着李世民跳下来,双脚踩着实地,李世民的一颗心才算跌回了肚子里。

“这里就是阴山道。”崔珏道,“顺着此地上行,可以进入炎魔罗王的宫殿。”

两人钻进洞里,又是东绕西绕,攀爬了上千级台阶,山洞才算到了尽头,变成两座山峰相夹的谷道。这时节远远望去,就看见不远处一座巨大的宫殿笼罩在漫天飞舞的冥火中,周围还飘绕着缕缕的灰色烟气,神秘无比。

崔珏停下脚步,笑吟吟地道:“陛下,真正的幽冥界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