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木在商城市第一人民医院门外已经守望了一个多星期了。声势浩大的搜山行动惨淡收场后,警方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到了苏霓身上,只要她能够醒来,一切谜团就全部明了了。因此警方控制了整个医院,借口抢救伤者需要,连朱木这个家属也不准探望。

朱木无奈,干脆就在医院门口安营扎寨,夜总会的工作也辞了,每天靠在医院门口人行道的灯柱上拉小提琴,于是苍凉呜咽的曲子为充满着死亡与焦虑的医院带来了一丝浓重的色彩。慢慢的,有一些小护士听说了他的故事,常常在工作之余跑到医院门外,站在不远处出神地听着。时间久了,他的衣服渐渐脏乱,形象渐渐邋遢,偶尔有路过的行人驻足倾听,然后在他脚下扔下几枚硬币。朱木也不捡那些硬币。白天,一些好心的小护士和周围路过的少女会为他送来几块面包,晚上,他拉到四肢酸痛的时候就在原地倒地便睡。在他睡下的时候,周围的一些乞丐会悄悄地来,拿走地上的那些钞票和硬币;夜深时候,一些多情的值夜班的小护士会偷偷地来为他盖上一床毛毯,然后痴痴地望着月光里那张憔悴然而英俊的面孔,直到眼睛里涌出泪水,再悄悄地跑开……

这个下午,朱木刚刚拉完一曲德国小提琴家德尔德拉的《纪念曲》,心思还沉浸在那种柔美深切的回忆中,忽然有一个人走到了他背后。朱木感应到了那个人的气息,轻轻垂下琴弓,默默不言。两个人就在人声喧嚣的大街上一起沉默了起来。过了好久,那人才叹了口气:“阿木,何苦要折磨自己呢?”正是吕笙南。

朱木冷冷地回答:“什么折磨,我只做我喜欢做的事。”

朱木转过身,凝视着他,赫然发觉吕笙南神情憔悴,一脸困倦,好像比朱木休息的状况还差。吕笙南勉强笑了笑:“你不想知道阿霓现在的状况吗?”

“不想。”朱木干脆地说。

吕笙南有些惊讶:“不想?你不想知道她是死是活?”

朱木望着他,慢慢地说:“她不会死的,因为我们之间的缘分还没有结束。我知道。如果她注定要带给我痛苦,那么我的痛苦才刚刚开始,她又怎么会离开我?如果她要带给我幸福,我的幸福还没有开始,她更没有理由离开我。”

吕笙南哑然,半天才摇了摇头:“也许你是对的。现在我开始怀疑,从一开始我就错了,伤透了阿霓的心。”朱木冰冷地望着他,吕笙南仿佛在自言自语,“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为什么会杀阿霓呢?没有理由会这样的……难道,从一开始我的判断就是错误的?”

“哦。”吕笙南定定神,说,“告诉你一下,我从特殊的渠道了解到,阿霓的伤势正在慢慢好转,也许,不久就能醒来。我只能了解到这么多,警方对她的消息控制得很严密……”

朱木没有理他,仿佛这个答案理所当然,对那个“他”也毫不关心,胳膊抬了起来,微微侧着头,旋律重新在他的怀抱里响了起来。吕笙南就在这苍凉凄美的旋律里慢慢走远。

吕笙南刚刚消失不见,背后又响起一个人的声音:“你们刚才聊了些什么?”是傅杰。

朱木立刻停止拉琴,转回身望着他:“我可以去看看阿霓吗?”

傅杰摇摇头:“明天吧!明天她就能醒过来,你就可以见到她了。”然后他仔细盯着朱木的神情,但让他失望的是,朱木脸上毫无表情,一副理所应当的神色,只是有些急躁地说:“我当然知道她能醒过来。我只是想看她一眼,你们没有权力不让我看她,我是她家属!”

傅杰有些不甘心,仿佛要从朱木脸上窥察什么东西,说:“我知道你是她的家属,但是她醒来的第一个应该见的是警察,而不是家属。我们需要从她口中知道谁是凶手!”

朱木有些惊讶:“凶手不是猎魂人吗?”

傅杰脸上露出讥讽的神情:“猎魂人是谁?”

朱木怔住了。傅杰心里颇有些烦闷,事实上,所谓苏霓正在好转只是一个骗局。从抢救的效果来看,情况似乎并不乐观,苏霓仍旧未能度过危险期,专案组整日被沉闷的气氛所笼罩。同时,在专案组内部,对此案的意见仍旧存在巨大的分歧,有些人倾向于追查猎魂人,以李辅山为代表的一些人则认为吕笙南是最大的嫌疑人,只有傅杰,仍旧坚持对朱木的怀疑,只是经过沉淀试验证明,朱木所提的水的确是新鲜的泉水,不在现场的证据无懈可击,傅杰也无可奈何。而傅杰所关心的那支眉笔,经过鉴定,他们惊讶地发现被磨秃的笔头竟然好像被擦拭过了,光洁无比,什么也化验不出来。傅杰不由得有些丧气。

基于这种情况,专案组决定对医院采取措施,内紧外松,对外放出苏霓伤势好转,已经脱离危险期的消息。如果凶手是猎魂人,当然无所谓,但如果凶手是吕笙南或者朱木,他们一定不会让苏霓开口说话,势必会采取行动,起码也会露出马脚。

于是警方暗中严密地控制住了整个医院,就等凶手出现。但令警方崩溃的是,无论是吕笙南还是朱木,都对苏霓度过危险期感到振奋,尤其是朱木,在医院门口寸步不离地等待了七天,本来有些摇摇欲坠,一听说这消息,甚至原本灰暗的脸色都散发出了光泽,好像一段枯木发出了新芽。心理专家告诉专案组,这种心理面貌对人的精神状态的改变很难作假。警方的看法不断整合,目标逐渐聚集到了吕笙南的身上,在抢救苏霓的一个星期里,吕笙南连续四次被警方请去协助调查,每次都是冗长无比的问话,令他无比愤怒,最后一次甚至掀了公安局的桌子。但警方也是无可奈何,要知道,如果当真是吕笙南作案的话,当时凤凰台四周都是他的保镖队,什么破绽都能被弥补,协助调查式的审问根本不可能得出有价值的东西,然而上层却向公安局施压,尽一切努力借这个案子拖住吕笙南的精力和时间,因为这段时间以来吕笙南无暇顾及股市,整个股票市场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平静,起码为国家减少了20个亿的资产流失。警方哭笑不得,和吕笙南斗争了一个星期,居然也把他这个心理学家搞得每天失眠,精神焦虑。

傅杰正在沉思,朱木问:“你说明天我可以去见阿霓,把她接回家?”

傅杰想了想:“明天我可以安排你去见见她,但肯定不能接她回去,她还要继续接受治疗。”

“嗯,好!”朱木兴奋地搓着手,“能看见她就行!呀,不好——”

刚搓了一下手,朱木忽然惊叫了一声。傅杰精神一振,目光敏锐地观察着他,问:“怎么了?”

“我……”朱木有些尴尬,“我这样去见阿霓可不行,你看我现在像个乞丐一样,阿霓见到会……唉,我先走了!”说完撒腿狂奔了出去。

傅杰目瞪口呆,喃喃地说:“难道是我判断错了……”

第二天一大早,朱木就衣着一新来到了医院,他理了发,刮了胡子,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抖擞,但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灰暗,七天的苦行僧式的生活已经严重摧垮了他的精力,表现在外面的仅仅是一种意志的面貌。

傅杰也早早等在医院门口,见朱木过来,招招手,一言不发地带着他走进医院。朱木神采飞扬地跟着,他看见那些小护士纷纷从门口和窗口探出头来望着自己,想起她们给自己送面包的情景,朱木心里涌出一阵感激,微笑着朝她们点头示意。可是她们的眼睛里为何亮晶晶的?朱木一阵纳闷,有什么伤心事吗?

跟着傅杰走到了五楼,朱木看得出来气氛明显凝重,过道里三三两两地站着一些体格健壮的男子,并不像病人或家属,看来是便衣警察。朱木注意了一下,五楼的牌子上写着“神经外科”。他有些纳闷,但也没加以理会,跟着傅杰走到了一间没有标志的病房外,傅杰停了下来,转身望着朱木:“就是这里了,呆会儿无论看见了什么都不能出声,否则不利于苏霓的治疗。”

朱木怔怔地看着他:“什么……什么意思?你不是说阿霓已经好了吗?”

“什么叫好了?”傅杰说,“跟原来一样?你想可能吗?从几百米的山崖上摔下来,能活着就是上帝在保佑了。”

“可是……”朱木失魂落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傅杰推开门走了进去,朱木犹豫片刻,慢慢地跨进了门。这是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大病房,苏霓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鼻孔里插着氧气管,裸露在外面的皮肤苍白无色,像一具冰冻的木乃伊。这一瞬间,朱木有一种错觉,仿佛仍旧在黄崖岛上那座溶洞中,苏霓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火山熔岩上,带给朱木触电般的冲击……如今,她又一次静静地躺在他面前,难道她真是游荡于人间的一缕幽魂,匆匆地来,匆匆地走,只带给他无尽的痛苦和思念……

“阿霓……”朱木喃喃地叫。

“朱先生,不要激动,这边来。”一个医生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把他带进里面的套间。

原来这个房间还有套间,里面布满了各种医疗仪器,屏幕上到处闪动着苏霓的生命数据。里面两个警察,正坐在监控系统前观察房间和走廊周围的动静。朱木茫然看了半天,问医生:“阿霓到底怎么样?你们不是说她已经好了吗?”

医生看看傅杰,咳嗽了一下:“朱先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确算是好了,已经脱离了危险期。可是……她的大脑受到了严重的震荡导致脑损伤,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昏迷,虽然能够自主呼吸,有脉搏,血压、体温也正常,但是没有任何言语、意识、思维能力。这种状态可能会延续下去。在医学上,这叫做‘持续性植物状态’,直白地说,也就是……植物人。”

朱木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傻傻地望着傅杰,仿佛没听明白,嘴唇抖动着,谁也听不出他在说什么。傅杰的心绪有些慌乱,手按上了朱木的肩膀:“阿木,冷静些!”

“阿霓——”朱木忽然喊叫了一声,猛然冲出了门外。傅杰抓了一下,扯掉了朱木的一条衣袖,等他抓着衣袖跑出来,却看见朱木跪在了苏霓的床头,脸上热泪奔涌。傅杰不禁呆了。

“阿霓……”朱木两只手拼命抓着床单,指节都失去了血色。透过蒙的泪眼,他伸出手想抚摸苏霓的脸,颤抖了几次,手终于没敢伸出去,捂着脸失声痛哭。

苏霓静静地躺着,毫无知觉。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朱木喃喃地说,“从我第一次见你,你就是这样躺着……为什么刚刚醒来几个月,你又要沉睡。阿霓,醒来吧,我们回家……回家好吗?你曾经说过,我们都是同类人,为了寻找自己的另一半而活在这个世上,我找到了你,可你……为什么要离我而去?难道……难道火焰对你的诱惑竟然能让你放弃生命吗?……”

傅杰静静地听着,医生要去拉起朱木,被他拦住了,仔细地倾听。听到最后一句时,傅杰的心一抖,仿佛抓住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像,那影像在他眼前一飘,就再也抓不到了。

“朱先生,”医生有些不忍心,说,“其实现在把她确定为植物人并不是太准确,因为在国际学术界,有人认为持续昏迷三个月以上,也有人认为要持续昏迷六个月以上,但大多数观点认为当持续昏迷超过十二个月以上,才能被定义为植物人。苏小姐仅仅昏迷了一个多星期,我们只是根据诊断,得出这种结论而已,也许,会有奇迹出现。何况长期昏迷的病人苏醒并不是医学奇迹,有资料表明,有10%~50%颅脑创伤长期昏迷患者能够苏醒。只要坚持采用常规康复训练和综合催醒治疗,她是有很大的可能苏醒的。”

朱木沉默了,病房里一片寂静,过了片刻,他忽然说:“我要带她走!”

傅杰愣了愣:“谁?苏霓?不,不行,你不能带她走。”

“为什么?”朱木痴痴地望着苏霓安宁的脸,“我是她丈夫,我有这个权利!”

“可是……”傅杰张了张嘴。

突然门外有人说:“你不能带她走!”

众人一回头,只见吕笙南站在了门外。朱木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他,头也不回地问:“为什么?”

“因为她的医疗费用是我支付的。她还要继续治疗,这些费用只有我才能支付!”吕笙南淡淡地说,“所以只有我才能带走她。我可以带她到美国,到德国,找到世界上最优秀的医生接受世界上最先进的治疗,肯定会让她苏醒过来。”

朱木慢慢转过头:“不是你才有这些钱,我也有。”

“哦?是吗?”吕笙南露出一丝讥讽。

“我还有一辆法拉利,还有一座别墅,我可以把它卖了。”朱木说。

吕笙南笑了笑,朝门外招了招手:“张律师,你给他上上课吧!”

门外走进来一个白净富态的男子:“朱先生你好,我是吕笙南先生的法律顾问,那辆法拉利和那座别墅都在苏霓的名下,是她婚前的财产,不是你们的共同财产。所以你没有将它们出售的权力。如果你要出售,你必须获得苏霓小姐的授权,当然,这种授权必须在财产所有人意识清醒的状态下。”

朱木呆住了。吕笙南笑了笑:“我可以提供给你一个思路,阿霓本人有一笔巨额的银行存款,但你要取出这笔钱,必须知道她的银行密码,但我想,你未必会知道。因此,你无论如何也取不出这笔钱。”

朱木愤怒地盯着他,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就算我没有一分钱,我也要把她接走,她所有的悲剧都是你造成的,我决不会让她再跟着你!”

“你宁可看着她死?”吕笙南问。

朱木一字一句回答:“你将会看到两种结局:我们一起活着,或者我们一起死去!”

吕笙南沉默了。朱木快意地看着他笑了,笑声充满了憎恨与恶毒:“无论你再有钱,无论你能改变多少人的命运,你都不可能改变我和阿霓的法律关系!在法律上,你和阿霓永远没有关系,你永远也抢不走她了!是不是,张大律师?”

张律师张口结舌地望着吕笙南。吕笙南冷冷地望着朱木,半晌才说:“如果你真要带走她,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他伸手从口袋里抽出一张银行卡,“这个卡里有五百万,你一起带走。”

“没必要!”朱木一挥手,粗暴地打断他的话,“我能靠自己的力量和她一起活着!如果你真要给钱,可以,不过我不要人民币!”

“随便!”吕笙南立刻说,“你说,美元,英镑,或者欧元……”

“我要冥币!”朱木冷笑着,“你准备五百万冥币,等我们死了,在坟头烧给我们吧!哈哈……”

朱木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吕笙南脸色铁青,猛然转身就走,突然“嘶”的一声响,西服挂在了门把手上,扣子散落,衣服裂开。他看也不看,大步走出了病房。张律师夹着皮包,急急忙忙地跟了出去。

朱木仍在疯狂地笑着,医生被他们的对话吓得惊呆了,竟然忘了阻止他,直到那笑声慢慢变成了呜咽……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朱木每天守在病房里望着苏霓发呆。一周之后,苏霓的伤情慢慢稳定,朱木终于把她接回了家。虽然吕笙南支付了先期的医疗费用,但仅仅这一个星期的治疗费对此刻的朱木而言仍旧是一个天文数字,幸亏他曾经辉煌过,在商界人脉极广,便厚起脸皮四处举债,那些大老板看到朱木落魄的下场居然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感叹这命运无常,三三两两地为他凑齐了费用。

朱木为了照顾苏霓和做常规康复训练,请了一个中年妇女做保姆,为了节省开支,退掉了在市区租住的房子,搬到了城郊的都市村庄一个有两间平房的破烂的小院。为了赚钱,他同时兼了三份工,上午和下午分别到两家音乐培训班教孩子们拉小提琴,晚上则到夜总会和娱乐城演出,收入虽然不菲,但也仅仅够日常的开支和为苏霓治疗,而他的身体却因为长期睡眠不足和过于疲劳逐渐垮了下来。

每天早上八点,他按时起床,为苏霓换洗被褥,避免得褥疮,然后为她洗脸,清洁口腔,接着通过鼻孔的进食管喂她一些流食,通常是牛奶、鸡蛋汤和碎香蕉。只要他在家,这些工作他绝不让保姆插手,总是亲自做这些事。每一次他都怀着虔诚和幸福的感觉温柔地喂着苏霓。刚开始的时候,苏霓还不习惯这种进食方式,常常把食物喷出来,溅他一身。后来朱木每当喂食,就会穿上一个围裙,喷出来就擦掉,然后继续耐心地喂她,直到她不再喷出来。

接着是苏霓的运动时间,朱木为了防止她肌肉萎缩,每天坚持让苏霓“站立”,用双腿支撑她的身体。他先把苏霓抱到经过改装的轮椅上,把她的头固定在延长的背靠上,然后摇动轮椅,使轮椅直立起来,朱木把她直立僵硬的腿脚弄弯曲,让她站在轮椅的脚踏板上,就这样站上十分钟,每天早晚“站”两次。因为苏霓的身体完全靠轮椅和绳子来固定,朱木最担心的就是怕弄疼她弄伤她,每次苏霓“站”起来,看着绳子勒紧她的皮肤,朱木心痛如绞,边哭,嘴里边不停地道歉:“阿霓,疼不疼啊?疼的话跟我说一声啊……阿霓,你看见了吗?你又能站立起来了,你不是喜欢跳舞吗?忍着点儿,宝贝,不久咱们就能跳舞啦,我会陪着你,到你喜欢的任何一个地方去跳舞……阿霓,对不起,对不起,绳子太紧了,你不舒服吗?我松一下……”

朱木边擦着泪,边松绳子。后来经过改进,在保姆的建议下,他把五六根布条缝起来,做成绳子,这样就不会勒进肉里了。就这样朱木还是不放心,万一阿霓有知觉但无法表达,她会痛的啊!于是他在布绳的受力处,肩部、腰间、大腿、小腿几个部位垫上毛巾,这样朱木才满意。

为了锻炼手臂,朱木会拉着她的手绕来绕去做一些跳舞的动作,还每天两次为她梳头,慢慢活动她的脖子。十分钟后,朱木把她放下来,仍旧抱回换好被褥的床上,喘一口气,坐在她的床边拉小提琴,忧伤的曲调常常使他呜咽失声,在泪与笑中拉完一曲。

接着,交代好保姆需要注意的事项后,他开着法拉利去上班。后来他经常请一些专家和针灸师来诊治,花销巨大,他就买了辆破自行车,每天骑车上班。授课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可往返时间就需要三个小时,他常常是边骑车上班,边啃着早餐。中午回来,朱木先替苏霓烫脚,按摩她的脚和腿部肌肉。喂完食,“站立”十分钟后,朱木又得急匆匆地上班,下午回来事情更多,主要是为苏霓洗澡,作全身按摩,常常顾不上吃饭就得赶往娱乐场所演出。深夜回来,再一次为苏霓烫脚后,就浑身疲惫地倒头便睡。一天就这样结束了……朱木对苏霓能够醒来充满了信心,日复一日地做着这些工作,精神亢奋,满怀希望。

这一天,阳光很好,朱木把苏霓推到小院里让她接触新鲜的空气。为了保持空气清新,朱木把小院绿化,种了满院的鲜花和和藤蔓植物,苏霓就静静地仰卧在明澈的阴影下安睡。朱木拉起小提琴,还是德尔德拉的《纪念曲》,这支曲子据说是德尔德拉某一天因为访问友人,乘电车到维也纳郊区去,恰巧经过舒伯特之墓。他见了这位生前并无名气的歌曲之王之墓,油然在脑海中浮起了乐思,在电车票上写下了曲子。全曲都是对美女深情的回忆,明快简洁,然而寄托着一种对往昔无奈的回忆与哀思。

朱木坐在苏霓的轮椅前,全身心地投入到曲子中,不知不觉泪水已经流了满脸。忽然,他感觉有一丝响动,一回头,见院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小伙子站在了门外,手里还握着一本英文词典。这里离商城大学不远,很多学生都在村庄里租有房子,有的和恋人同居,有的复习考研或考托。

朱木并不觉得奇怪,可是对这小伙子不打招呼就推开自己的门有些恼火。那小伙子见朱木拿着小提琴,愣了一下,惊奇地说:“刚才的曲子是你拉的?天哪,怎么会这样动听!我还以为你在放唱片,正想借来听听呢!”

朱木冷漠地点点头,并不说话。这小伙子看来有点自来熟,介绍自己说:“我叫宁可。是商大英文系二年级的学生,在你隔壁租了间房子,打算考托福留学……”他惊奇地望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忽然看见了轮椅上的苏霓,顿时呆了,“这……这是……”

“这是我太太。”朱木说。

“哦。”宁可呆呆地注视着苏霓,“太漂亮了,太迷人了。你太太……”

朱木顿时眉开眼笑,热情了许多:“是啊!唉,可惜,她受了伤,现在处于深度昏迷状态,也不知道何时能醒。医生说采用音乐疗法对刺激她的听觉有好处,我就每天为她拉琴,要是打搅你学习,实在不好意思。”

“不要紧,不要紧。”宁可连连摆手,“我就是没课的时候躲到这里背单词。你拉的琴很好听,不耽误的。”

朱木笑笑:“我得上班去了。”说完推苏霓进屋,宁可急忙过来帮忙,他力气还挺大,帮朱木把苏霓放到了床上。朱木连声感谢。

两人正说着话,院子里响起脚步声,过了片刻,门口的光线被一个人遮住了。朱木转身望了一眼,来人身穿警服,是傅杰。傅杰默默地打量着四周,脸上一片黯然:“阿木,你憔悴多了……苏霓还好吗?我去你家找你,才知道你搬家了。后来问神经外科的医生,才知道你搬到了这里。”

“很好。”朱木淡淡地说。

“那件案子最近一直没有进展……”

朱木打断他的话:“对不起,案子我不再关心,不要和我提这些。找到凶手又怎样?阿霓能醒过来吗?除了这个,别的跟我毫无关系。”

“难道你不想替苏霓报仇吗?”傅杰仍旧不死心,“我们需要找出凶手,让他受到法律的制裁!阿木,我希望你能提供一些猎魂人的详细体貌特征,我相信这是最大的突破口。”

朱木无动于衷:“我要上班去了,我必须赚钱养活自己和阿霓。”

他径直往外走去,宁可连忙跟了过去,傅杰只好让开。朱木到了院子里,朝旁边的屋子喊了一声:“刘嫂,我上班了。你照顾好苏霓。”

保姆刘嫂答应一声,走了出来。朱木望着傅杰:“刘嫂,我不在的时候记得锁门,不要让外人进来。”

刘嫂答应一声。傅杰叹了口气,说:“阿木,回头我再来看你。”转身走了出去。

朱木一言不发,望着他出去,飞快地插上了门。

傅杰苦笑,朱木落到了这种田地,自己还要来逼他,是不是太残忍了?可是,这是为了破案哪,凶手必须绳之以法,法律必须得到维护,何况还有吕笙南这样对国家经济造成巨大危害的嫌疑人!

傅杰上了停在门外的警车,回到了公安局,下午是一场会议,傅杰开完会已经是晚上了。他吃完晚饭便把自己关到办公室仔细研究案情,回想这半年多来,奇案接连不断,一件都没有破获。先是几桩莫名其妙的毫无联系的自杀案,然后就是苏霓坠楼案,周庭君坠楼案,然后就是猎魂人手帕案,另外一个苏霓坠崖案,中间还夹杂着十年前吕笙南黄崖岛灭门案……这些案子一出比一出离奇,线索一个比一个少,想想都让人头大。尤其是猎魂人手帕事件,居然导致公安局的两名一流法医离奇自杀,这简直就是耻辱!

可那桩案子线索实在太少了,除了朱木,谁也没见过猎魂人,可朱木又不愿配合。那张手帕怎么会使两名法医自杀呢?上面的人体分泌物虽然成分颇为独特,但明显不存在致命的病菌,否则其他专家怎么没事呢?那么……就是那个邪门的指纹?指纹能印在手帕上,这本身就够稀罕了,可那指纹到底有什么秘密呢?一个指纹好像不足以让见惯了尸体和恐怖景象的法医自杀吧……自己每天都核对那个指纹,也没有出现什么异常啊!

傅杰满心烦闷,这个指纹的主人也不知道是谁,警方的资料库里竟然没有,那可是把吕笙南集团和与吕笙南作对的集团的所有人的指纹都采集了啊!这个指纹的主人不可能独立于他们之外。要说跟吕笙南、朱木、苏霓没有关系,绝对讲不通……

夜已经很深了,傅杰又从电脑里调出那枚指纹仔细研究着,下意识地打开指纹核对系统,把指纹进行对比。刚一开始对比,傅杰拍了一下脑袋,想起来这是自己的电脑,公安局资料库的指纹系统里还没有这枚指纹的资料,自己电脑里又怎么会有。他苦笑了一下,刚想关闭,突然屏幕上的指纹对比突然停止,两枚指纹慢慢重合……

傅杰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盯着重合的指纹。不错,是同一个指纹……可自己电脑里怎么会有猎魂人的指纹?傅杰努力抑制着狂猛的心跳,点开了检索出来的指纹资料,刚刚看了一眼,他顿时惊叫一声,身子猛然后退,“哐”,椅子一倒,他摔在了地上。他一个骨碌,猛地跳了起来,惊恐地叫着,面目扭曲,拉开门狂奔了出去。

公安大院里灯火通明,他跑了几十米,惊悸地回头,慢慢平静了下来,手指颤抖地掏出了手机,拨通了刑警队长李辅山的电话,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李头儿……我找到了……找到了那个手帕上的指纹资料……”他带着一种哭腔狂叫了一声,“我知道两位法医为什么死了!”

“什么?”李辅山也惊叫,声音震动着傅杰的耳鼓,“那指纹的主人是谁?”

傅杰喘息半晌,才似哭似笑地说:“是一个死人……一个早就死了的人……咱们的指纹库里不保存死人的指纹……”

午夜,朱木满身疲惫地回到了家,刘嫂早就睡了,苏霓静静地躺在床上,也睡了。很奇怪,虽然植物人没有任何意识,却有明显的睡眠和觉醒的周期,当然这种周期对他们而言不存在白天和黑夜的区别。朱木吃了点晚上的剩饭当做夜宵,感觉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酸痛疲惫,他洗了脚,便躺在苏霓的旁边睡觉。

月光照进屋子,沉睡的苏霓晶莹剔透,宛如冰雪。朱木对她坚持不懈的锻炼和看护取得了明显的效果,长期的昏迷,并没有使苏霓的身上长出褥疮和红斑,她的身体每时每刻都保持着干爽和洁净,没有一点异味儿,皮肤也充满着光泽和弹性,白皙细腻。

朱木侧身躺着,痴痴望着苏霓雕塑感极强的脸庞,心里充满着幸福的感觉,刚结婚的时候,她也会这样躺在自己身边,笑吟吟地听自己说那些动人的情话。她怕痒,一旦她调皮的时候,自己会偷袭她身上的敏感点,弄得她咯咯直笑,大叫投降。

“阿霓,很久以前我就说过要带你走。这一生,我从来没对别的女孩子说过这样的话,这是我整个生命的承诺,我会带着你的,无论我到哪里,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向你保证,哪怕我死了,你也会好好地活着。”朱木在她耳边喃喃地说着,不知什么时候,泪水滴到了苏霓光洁的脸颊,“阿霓,这个世界太复杂,太险恶,你和我都太单纯,仅仅为了爱一个人而活在这个世界上,被他们欺骗,被他们侮辱,可你为什么还是像飞蛾一样扑向那一团火呢?现在,你安安静静地躺在我怀里,不觉得幸福吗?为什么要参与那些可耻的阴谋,让你心力交瘁,让你永受伤害呢……阿霓,醒来吧,醒来后,天就会亮了,你会发觉阳光是这样美好,你会发觉在没有阴影的地方,很多像你一样可爱的精灵在喜悦中跳舞……”

睡意渐渐侵袭了过来,朱木眼皮沉重,满足地叹息了一声,呼吸着苏霓鬓发的芳香,渐渐入睡……

“阿木,阿木……”一个悦耳动听的声音轻轻地呼唤着他。

“阿霓?”朱木猛然一惊,这是苏霓的声音!他突然睁开眼,下意识地朝旁边一摸,苏霓躺的地方空空如也。朱木大吃一惊,翻身跳下床,一缕月光搅拌着屋里沉沉的黑夜,就在那黑夜中,一个白色的人影站在他面前。

朱木呆呆地看着,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一阵剧痛,不是梦!那人影轻轻走了几步,月光照在她脸上,朱木顿时惊叫了一声:“阿霓——你,你怎么……”

“阿木,”苏霓脸上浮起一丝微笑,“谢谢这么多天来你细心地照顾我,我已经好了,今晚我就要回去了,来向你告别。”

“回去?”朱木莫名其妙,“去哪里?这里是你的家啊!”

苏霓摇摇头:“傻子,你还不明白吗?当然是回到我来时的地方啊!”

朱木更加奇怪:“来时的地方?你从哪里来?”

“你不知道吗?”苏霓叹息了一声,“你从哪里找到我的?”

“黄崖岛?”朱木惊叫。

“是啊。”苏霓无比伤感,“难道你还没发觉吗?我在昏睡中来到这个世界,又在昏睡中离去。这中间短暂的清醒,只是有一种未了的心愿使我魂魄凝结,随着你来到这个世界,经历着失望和无奈。现在,我要回去了……”

“阿霓,”朱木急忙问她,“到底谁是杀你的凶手?告诉我!”

苏霓惊异地望着他:“你……你问我谁是凶手……你不知道?”

朱木茫然地摇头。苏霓直直地盯着他:“你真想知道谁是凶手?”

朱木点头:“我一定为你报仇。”

苏霓笑了:“来吧,望着这里,你就会知道了。”她轻轻摊开手,在月光的阴影里,手上一个东西闪烁着幽冷的光芒,“朝这里看,你会知道一切。”

朱木慢慢走了过去,望着苏霓的脸,又看了看那个发亮的东西,问:“阿霓,你要走了,能让我再摸你一下吗?我想留下一个记忆。”

苏霓默默地望着他。朱木眼里含着泪,慢慢伸出手,抚摸着苏霓冰冷光滑的脸庞……突然,朱木眼中凶光一闪,手指狠狠抓住了苏霓的脸,苏霓惊叫一声,朱木冷冷一笑,手一撕,一张脸皮从苏霓的脸上剥落!脸皮后竟然又是一张溃烂斑驳,面目不全的脸!

“玩够了吗?”朱木咬着牙,盯着脸皮后那张溃烂可怖的面孔,毫不畏惧,“你把苏霓藏在了哪里?”

原来这人竟然是那个神秘的猎魂人!朱木冷笑一声:“这么久了,我经历着风风雨雨,生死哀痛,哪一刻不是在地狱里煎熬?你居然还想故技重演!”

猎魂人咧嘴一笑,露出狰狞的表情,声音突然变了,嗓音嘶哑地说:“厉害,看来我没找错人!你是怎样发现的?我花了上百万制作出来的面具不可能有破绽的。”

朱木摇头:“没有破绽。但你忘了一件事,这么多天来每天都是由我给阿霓洗澡换衣,打理她的一切,她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味,而你……”朱木不屑地说,“凭什么在我面前假扮阿霓?还有你那招牌,那只该死的能发光的东西,你最大的梦想就是让我看它!快说,阿霓在哪里?否则不管你是人是鬼,我都会让你后悔!”

猎魂人怪笑了几声:“好,你这种状态我很满意!苏霓没事,就在轮椅上。”

朱木急忙走到屋角,果然苏霓正坐在轮椅上,身上还盖着一张毛巾被。朱木平静了下来,也不理会猎魂人,把苏霓推到床边,抱上床,让她躺好。然后走过来望着猎魂人:“苏霓到底是不是你推下悬崖的?”

猎魂人惊讶地看着他:“你真不知道是谁把她推下悬崖的?”

“不知道。”朱木摇头,“所有人都说是你!在那根石柱上,我还看到了你曾经用过的面具,警方也把目标锁定你。”

猎魂人默不作声地盯着他,好半天才咯咯笑了:“凶手当然不是我,如果是我,我怎么敢来找你?别忘了,我还需要你合作。”

“那么,凶手是谁?”朱木厉声问。

猎魂人发出阴森森的笑容:“当然就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吕笙南!”

“是吕笙南……”朱木呆呆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往事过于惨痛,凤凰台上的一幕幕已经破碎,成为记忆的碎片,在朱木的大脑里支离破碎地呈现,这些天他一直无法清晰地回忆当时发生的一点一滴。这时,猎魂人的一句话,唤醒了他破碎的记忆,往昔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是吕笙南,只能是吕笙南!

但是朱木还有一些疑问:“当时只有我们三个人在凤凰台,你又怎么知道凶手是吕笙南?当时你肯定不会在现场,否则警方重重封山搜索,你根本跑不掉。”

猎魂人咯咯直笑:“你怎么知道我不在现场?我无处不在,警察又怎么能发现我?”

朱木惊讶地盯着他:“你到底是谁?”

猎魂人溃烂的面孔更显得狰狞:“你真想知道吗?还像我以前说的,看着这个发光的东西,你就会明白一切。”他张开手,手掌上闪闪发光,用一种催眠的语调慢慢地说“来吧,看着这里……”

“告诉我你是谁!”朱木冷冷地盯着他,“否则我绝不会和你合作!”

猎魂人残缺不全的眼皮里,森冷的眼珠诡异地转动着,深深盯着他,慢慢说出一句话:“地狱有个缺口……我会回来的——”

朱木的脸色变了,一个恐怖的场景出现在他的脑海……一个浑身沾满火山泥的臃肿的身影像幽灵一样爬出了冰冷的火山熔岩,一双怨毒的眼睛闪烁着凶狠的光芒在不断往下淌的火山泥里闪着,他姿态奇异地向前挪动,火山泥瞬间凝结,将他像雕塑一样固定在了地上,一只手仍旧恐怖地伸着,像是要攫走仇人的魂魄……“我会回来的——”那个已经被凝固的身体仇恨和不甘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朱木浑身颤抖,脸上涌出难言的恐怖,指着他说:“你是……周庭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