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了南方澄净的天空,朱木和苏霓又一次站在了高耸的铅灰色的财富大厦之下。他们并肩站着,抬头仰望着直插长空的楼顶,千万种情绪堆满了胸膛。

“走吧。”朱木说,“我的公司在二十一层。”

苏霓扬扬秀发,露出惊诧的表情:“你带我到你的公司吗?你家呢?”

“我家就在三十二层顶楼。”朱木笑笑,“你不是去过吗?”

“哦。”苏霓不再说话,跟着朱木走进大堂,搭乘电梯直接到了三十二层。

朱木打开自己3208套间的门,很绅士地做了个邀请的动作:“阿霓,欢迎你再一次光临。从今天开始,我发誓再也不会把你拒之门外,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情况。”

苏霓想起那次误会,轻轻一笑:“你当时关门的样子好凶啊!”

朱木尴尬地笑了:“那次我真的以为你是个幽灵。”他拉着苏霓进来,泡了一杯茶,“说来也奇怪,因为黄昏时目睹了那个女人跳楼的经过,晚上,你来之前,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叫苏霓的女人来找我,要我把这座大厦让给她居住。她说,求你把这座大厦让给我居住,我游荡在人间与地狱的边缘,无处可去。当时把我吓坏了,然后你就来敲门,你说我会有什么反应!”

苏霓盯着玻璃杯里缓缓下沉的茶叶:“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来找你,要你把这座大厦让给我居住,你给吗?”

朱木愣了愣,隔着茶几蹲在她对面:“阿霓,如果现在你需要,我马上就把它给你。你知道在黄崖岛吕家老宅,我最恐惧最难过的是什么吗?就是那场周庭君用两个俑人设计你和阿南的冥婚,那时候,我心里没有恐惧,我被刺痛了,感觉一场能够永远作为梦想去回忆的东西被刺破了。甚至当周庭君燃烧海洛因使我陷入幻觉中时,我听到的也仅仅是一句话,我妈妈对我说:‘阿木,今天,妈妈来补偿你了,我们把苏霓嫁给你,好吗?’”

苏霓不知道是否在听着,她的目光游移在四壁的空间里。朱木停了下来,等待她说话,苏霓叹了口气:“阿木,你就一直住在这里吗?”

朱木茫然地点点头。苏霓说:“这里好像一个酒店,没有家的感觉。”

朱木慢慢张大了嘴,忽然喜笑颜开:“你等着,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让酒店给你送餐。”说完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朱木跑出门外,想起忘了关门,又跑回来把门关上,然后乘电梯回到二十一楼的集团总部。公司里的人正在忙碌,一见老板回来了,一个个露出惊讶的表情,在他们的记忆中,好像很久没见过自己老板的踪影了。

朱木没理会员工的惊讶,直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刚要开门,外间的吴秘书站了起来:“老板,您回来了!刘总经理这几天一直找您,可您的手机怎么也打不通,他都急坏了。”

朱木回过头,眨眨眼,他的手机在黄崖岛根本没信号,而且一掉进周庭君的陷阱就摔坏了:“哦……小吴,让财务总监到我办公室来一趟,立刻。另外你再去给我买个手机,还用原来的卡号。”

吴秘书答应一声,拨通了财务总监的电话。过了片刻,财务总监连同总经理刘凤生一起来到朱木的办公室。刘凤生五十七岁,精明强干,是朱木父母时代的老人,对财富集团忠心耿耿,是朱木能够保持人身自由的最大保证。一见朱木,刘凤生也不说话,往沙发里一坐,闭目养神。财务总监问:“老板,找我有事?”

朱木望望刘凤生,踌躇了片刻,问:“我现在有多少钱?”

财务总监有些为难:“老板,您的资产大多数是股票,还有不动产,每一分钟都有变化,需要具体统计。”

“大约的。”朱木不耐烦地说。

“大约的?”财务总监想了片刻,“现在商城财富的股价是每股十六元,您个人所有的股份占上市股的,大约三亿人民币,另外包括财富大厦在内的不动产大约有两亿,您的个人财产在五亿左右。至于您的个人流动资金有多少,这不是我掌握的。”

朱木愣了愣:“五亿?我有这么多钱吗?”

财务总监没有说话,瞥了瞥刘凤生。刘凤生哼了一声:“你父母亡故的时候,公司股价每股不到10块钱,你继承他们的位置后有几天老老实实坐在这间办公室里的?你当然不知道你有多少钱!”

朱木尴尬地笑笑,告诉财务总监:“你从公司的账上划一笔款子,让人到上海造船厂订做一艘渔船。这个事回头我详细跟你说。另外你派人到市里瞅瞅,给我购买或者修建一座别墅。”

“别墅?”财务总监说,“什么标准的?北郊的凤凰山别墅都是现房。”

朱木心里一阵别扭:“别给我提凤凰山别墅,离它远点。标准……你看着办,总之要家庭味儿浓一点,典雅一点儿。”

刘凤生惊讶地站了起来:“阿木……你……你要结婚了?”

朱木眼睛里放着光,得意地点头。刘凤生声音都有些发颤:“快说,哪家的姑娘?哈哈哈……这可是件大喜事。你爸妈在天有灵,不知道多高兴呢!”

朱木被他盯得有些忸怩:“凤叔,这个事情……还在谈。无论怎样,得先有个家啊,是不?”

“对对对对。”刘凤生一迭声地说,“啊……这个李总,”他望着财务总监,“找别墅这个事情你别管了,我去找,咱家阿木结婚,这可是件大事。好了,你先忙你的吧!”

财务总监答应一声出去了。

然后刘凤生就催促朱木:“阿木,到底哪家的姑娘?快领来见见啊!你要一成家,我就放下心了。当初你妈最烦恼的就是这件事,怎么没有一个女孩子能让你看中呢?”

朱木摆摆手:“凤叔,这事,回头再说。现在我需要一座别墅。”

刘凤生呵呵大笑:“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了。不过现在我有件事要找你商量,这几天不见你的人影,可把我急坏了。不过,失踪四五天能找个媳妇,也值得。算了,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什么事?很严重吗?”朱木惊讶地问。在他的记忆中,刘凤生着急找自己不超过两次,一次是父母死于空难后的股权继承,一次是东南亚金融危机之时公司出口环境恶化,其余时间,他对自己的不务正业总是睁只眼闭只眼。

刘凤生沉吟了一下,举起杯喝了口茶,茶水的蒸汽迷蒙了他的眼镜镜片,随即被屋里的空调冷气给冷却了:“最近股市上发生了几场奇怪的动荡。”

“咱们的股市?”朱木吃了一惊,作为上市公司的总裁,他就算再不关心公司,也当然知道股票的涨跌意味着什么。

“不是。”刘凤生摇摇头,神情更加严重,“整个股票市场。一个星期前,首先是江南重工的股票突然间一路走高,从每股十六点五元涨到三十七元。在风云动荡的股市上,这样的状况并不稀罕,无非是庄家哄抬,或者有人收购。但奇怪的是这一事件中庄家在低端进行大量吸纳以后,突然之间股票价格就一路上扬,没有发现任何哄抬的信息,也没有炒作的消息。”

“那么说是有大量散户无缘无故地就吃进了?”朱木问。

“是啊!”刘凤生叹了口气,“要说抬高股价并不难,难的是你抛售时得有人接着。可江南重工的股票在三十七块钱的价位上居然还有人敢接!直到庄家几乎全部抛完,到了三十九块钱的天价才开始高台跳水。”

“会不会是他们自己做的?蓄意抬高股票?”朱木问。

刘凤生苦笑了一下:“江南重工的股票每股跌到十一元。江南重工注入资金托市,但丝毫没有遏制下跌的颓势。当天江南重工宣布停牌。要说仅仅这一起的话,江南重工可能逃脱不了嫌疑,可是随后,这一幕又开始重演,江华电子、沈阳康明也是一路走高,股票涨到令人恐怖的地步。又是当庄家抛完后没多久,高台跳水。唯一不同的是江华电子被庄家成功控股。这三起事件震惊了整个股市,如果真有庄家操作,据保守估计,这三起事件中他们赚了至少五十亿。最让人震惊的是,为什么在那样高的价位还有人敢接?为什么每次都是刚好庄家成功抛售后,才开始跳水?”

朱木张大了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深知这对上市公司意味着什么,如果真有一个人或一个组织,能够随意操纵股票市场的涨跌,那何止中国股市,对全球任何股市都是一个噩梦,等于说他能够任意收购任何一家公司,获得他想获得的任意数字的财富,甚至直接操纵全球的经济!

“现在整个股市都进入了噬血的状态,上市公司危如累卵,神经都要崩溃,股民则像狼群一样盯着牌价变化,就等着这个神秘的庄家出手,期待在股票走高时拼死一搏。”刘凤生说,“咱们商城财富是个小股票,虽然不至于像那些大上市公司一样寝食难安,但也不能不防,说不定这种悲剧就会降临到谁头上。”

朱木仍在发呆,下意识地说:“怎么防?”

刘凤生苦笑:“毫无办法。咱们只能祈祷那个庄家对咱们缺乏兴趣。呵呵,如果他真的要控制世界经济,那咱也不必防了。它所赚取的利润比国家的外汇储备还多,谁又能与他抗衡?”

“不过,这种情况永远不会发生吧?”朱木仿佛很疲倦,喃喃地说,“世界不会毁灭,这是肯定的了;而这个庄家如果能控制股市就等于毁灭世界,这也是肯定的。所以他永远不会控制股市。”

这回刘凤生开始发呆了,他想愤怒,可是朱木的话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他想训斥,可是朱木懒洋洋的样子让他感到疲惫。刘凤生勉强提起精神,刚要说话,电话铃响了起来。朱木看看来电显示,说:“刘叔,我总是相信一件事,那就是什么事情都有解决的办法,如果没有结局的办法,就说明这个事情我们无能为力,它必然要发生。”朱木叹了口气,“唉,等待上帝的裁决吧!嗯,这个庄家是谁?”

“南黄基金。”刘凤生说。

朱木咂摸了一下,摇摇头,抓起了电话。刘凤生站起来,默默走了出去。电话是傅杰打来的,这个精力充沛的刑警此时的话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力:“阿木,你回来了?唉,我找了你好多天,手机打不通,办公室也没人。”

“嗯,刚回来。有事吗?”朱木并不打算对傅杰说黄崖岛发生的事,这家伙是个警察,黄崖岛发生的事,无论是吕笙南火烧苏家大宅还是周庭君跌入熔岩池变成火山泥俑,都是犯罪行为,朱木不打算让警方知道。

傅杰的声音有气无力的:“那天我在酒店醒来时,你是不是在我身上放了二千块钱?还没还你呢。”

朱木笑了笑:“算了,阿杰。二千块钱算什么呢?”

“知道对你不算什么。可是我是警察,不可能拿别人的钱。要不这样,晚上咱们到酒吧去,把它消费了。”

朱木想起苏霓还在自己房间,有些犹豫:“这个也行,可是今晚不行……”

傅杰沉默了片刻:“阿木,来陪陪我吧!我……不能睡着。你知道吗?整整五天了,我睁着眼睛睡觉,现在我快崩溃了。我现在需要朋友!”

朱木有些惊诧:“好吧。晚上见。”

朱木回到自己的3208号套房,苏霓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中央空调放着冷气,她静静地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双手平放在胸口,洁白纤长的十指在胸口微微地起伏着。朱木拿过来一条毛巾被轻轻盖在她身上,然后蹲坐在床边的地毯上静静地看着她。现在想起来,苏霓的出现是一个童话里才能发生的事。在阴森黑暗的地底岩洞中,在冰冷的翻滚着的火山熔岩上,她也是像现在一样静静地躺在悬挂在半空的床上,双手放在胸口,在火光的照耀下,她像一个睡美人一样安详宁静,充满神秘,惹人怜爱。在那一刹和这一刹,时光仿佛过去了很久,经历的坎坷和恐怖仿佛浪潮中的鹅卵石一样冲洗着人心,但无论哪一刻,朱木一见到她沉睡的模样,心里永远会涌起一种面对神的虔诚,他愿意就这样静静地跪在她永恒的雕像前,把自己作为祭祀品……

苏霓的睫毛抖动了一下,朱木的心轻轻一跳。她醒了。

苏霓没有睁开眼,仿佛仍在迷蒙和睡梦中。她悠长地叹息一声,像在梦与现实的错乱中自言自语:“那是什么时候,在美丽的黄崖岛,在沙滩上,在椰子林中,在海面起伏的小船上,我每次从睡梦中醒来,吕笙南就是这样跪在我旁边,守候我醒来……多久了,为什么时间一走,美丽的记忆就那么难以捉摸……”

朱木静静地跪着,眼泪静静地流着。

“阿木,你说,为什么一睁开眼梦就会破碎?”

朱木想哭,他倔强地弯起唇角,做出笑的姿态。

“阿木,你说,为什么总是痛苦的记忆才能长久?”

朱木没有回答,心乱乱的,就像苏霓刚刚做的梦。

“阿木,你说,吕笙南还爱我吗?是人心还是世界,是谁把我们的结局变成这个样子呢?”

苏霓仍旧闭着眼睛平静地躺着,可是两行泪水却无声无息地划过脸颊,渗入丝棉的枕头里。朱木想说话,可他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姿势不变,仿佛身体已经僵硬。苏霓伸出一只手,慢慢抚摸着朱木的脸,她没有睁眼,柔嫩的手从朱木脸上划过,仿佛在求证梦的真实和现实的虚妄。

她能在这张脸上找到往昔的影子吗?朱木想,脸上一阵冰凉,是自己的泪被她抹了开去。朱木笑了笑:“那个十年前总是等待你醒来的脸上会为你流下眼泪吗?”

苏霓的手僵硬了。她慢慢地睁开眼,看看这个陌生的地方,没有说话,手缩了回去。

朱木站了起来,从客厅里拎进来几个大纸袋子:“这是我给你买的几件衣服。我从没为女人买过衣服,是和我的秘书一块去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合适,你先试试吧!洗个澡,晚上和一个朋友约好了,出去吃顿饭。”

朱木把纸袋放在地毯上,然后关上门,回到客厅。

苏霓坐起身子,赤着脚跳下床。纸袋里的衣服很漂亮,都是名牌,从内衣到外衣、鞋子、丝袜、时装包一应俱全,每种都有五六套,甚至还有几件钻饰品和一部红色的三星女式手机。她翻看着这些东西,看得出来朱木花了很大的心思,每套衣服和时装包、鞋袜搭配得都很好。

“他没有为女人买过衣服,也许这些都是女秘书精心挑选的吧!他就是有钱而已。”苏霓想。在不同的城市里流浪了十年,见识过各种各样的男人,金钱的力量真的很大,那些有钱人能用钱营造出所有让女人感动的浪漫和体贴。

她不再思考这个问题,洗了澡,挑了一套衣服穿上,很合身,连那双红色的意大利小牛皮鞋也很合脚,看来朱木的确是下了一番心思的,否则即使知道自己的身材也挑不出合适的鞋子。苏霓看着穿衣镜里那个清丽动人的女人,叹了口气:“可是我的心已经……”

朱木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等着,这么久的时间,他居然什么都没有做,甚至身体的姿势也没有变动,就是为了等待苏霓,仿佛能够等待她是他的幸福。

他看见苏霓出来,眼里闪过明亮的光彩,沐浴后换上新装的苏霓洋溢着夺目的靓丽,她化了淡淡的妆,整个人看起来高雅迷人,仿佛一抹阳光在他的眼前盛开。朱木呆呆地看着,痴迷了。

苏霓笑了笑:“咱们去哪里?”

“哦……”朱木定定神,脸上有些诧异,“去哪里?哦,对,咱们去哪里呢?”

去哪里这个问题其实跟朱木无关,因为作为邀请者的傅杰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城市越来越大,但人们的选择却越来越艰难,因为面临的选择太多了,每一种选择都是毫无特点的工业化复制,人们需要让人疲惫和厌烦的长时间讨论才能解决自己去哪里的问题。

朱木见到傅杰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几天不见,这个精明彪悍的刑警队长仿佛衰老了好几岁,脸上疲惫、憔悴,脸色发灰发黄,头发乱乱的。朱木问起去哪里吃饭的问题,傅杰也愣了好久:“去哪儿?你说吧!去个能让人通宵达旦的地方,别让我睡觉。”

“别让你睡觉?”朱木重复了一下,和苏霓对视了一眼。

苏霓对他这个朋友挺好奇:“为什么不让你睡觉呢?”

傅杰打量了一下苏霓,他现在还搞不明白她和朱木的关系,但是觉得她有点眼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吧?”

朱木心里一跳,刚要开口,果然傅杰又问:“请问您怎么称呼?”

苏霓觉得这个邋遢的家伙特别有意思,笑着说:“你怎么会见过我呢?我叫苏霓。”

“苏……”傅杰脸色突然一变,惊叫了一声,“苏霓!我见过你!阿木,我给你那个死于火灾的女孩子的照片……跟她很像啊!”

朱木看着苏霓惊讶的样子,尴尬地笑笑:“就是她。”

“就是她?”傅杰呻吟了一声。

“是的。不过十年前她并没有死于火灾。”朱木解释,“我这次出去,恰好遇见了她,就请她来到商城市。”他又转头告诉苏霓,“阿霓,你的名字,对商城市的人来说有点……有点难以接受。你别介意。”

苏霓点点头,问傅杰:“你为什么不睡觉呢?”

傅杰怔了片刻,颓然说:“可能这些天太忙了吧,一睡觉,我就……我就……唉,没法说。”

既然没法说,苏霓和朱木只好不说,开始寻找能让傅杰不睡觉的地方。他们先到东坡梅州酒楼吃饭,傅杰睡不了觉但胃口挺好,喝得醺醺然的,然后说没有喝够,朱木又找了家酒吧,要了一打百威,傅杰独自在飞舞的灯光下忧伤地喝着,朱木拉着苏霓旋进舞池翩翩起舞。

苏霓的舞技很好,光怪陆离的灯光下,朱木眼前的身影像幻境般迷人,他整个人都沉醉了。在旋转的间隙,朱木的视线偶尔扫过傅杰,他惊讶地发现这个忧郁的家伙竟然一瓶接一瓶地喝,仿佛是在灌溉一株忧郁干瘪的植物。舞了几曲,苏霓有些累了,朱木拉着她出来,回到沙发上一看,傅杰已经醉了,人横在沙发上,酒瓶横在胸口,金黄的酒液还在汩汩往外冒,顺着他的脖子淌满了沙发。

苏霓瞧瞧傅杰的睡态,笑了:“你这个朋友……挺特别的嘛。”

朱木有些尴尬:“他……是个警察,可能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吧!”

两人聊了一会儿,音乐换成了迪斯科,苏霓兴致勃勃地下了舞池,扭动身体跳了起来。朱木痴痴地望着苏霓凌乱的身影,心里一阵迷茫,好像这个场景曾经在自己的记忆里出现过。他想不起来,但很明确自己曾经经历过这样一个生活的片断,一个女人在舞池里飞舞,旁边横躺着一个健壮的男人,而自己长久地望着她,心里积满了哀愁。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旁边躺着的是吕笙南。他仔细看了看,是傅杰,可是傅杰为什么有些不一样了呢?朱木愣了愣,把目光重新放回傅杰的脸上,这个喝醉了的人的确不太像傅杰,他清醒的时候保持着自己熟悉的形象,可是一喝醉,身体不再受到意识的控制,这种差别就显现了出来。“这个人”的脸有些长,嘴唇有些薄,鼻梁一样高挺,可是鼻翼却有些扩张,好像平常人面部肌肉抽搐时的样子。

朱木的脸色慢慢变了,他怀疑自己喝醉了,或者是酒吧的灯光有些暗而造成的错觉,他换了个角度,这张脸还是那个样子。朱木慢慢站了起来:“阿霓,阿霓……”他回头叫了几声,震耳欲聋的音乐淹没了他的声音,这才醒觉过来,连忙跑进舞池找到苏霓把她拉了出来。

“怎么了?”苏霓横了他一眼,“我还没跳够呢!”

“阿……阿霓,”朱木紧张地张张嘴,发觉嗓子有些干涩,“你看看他……他……傅杰,跟白天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苏霓惊诧地望着他,然后看看傅杰,慢慢的,她的脸色也有些变了:“是有些不一样!刚见到他时,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有些憔悴,这不是什么具体的表现,而是他的外在给人的感觉,可是他现在精神饱满,给人一种很强的活力。人睡着后不可能比清醒时更有活力的,而且,你看见他的颧骨了吗?原来没有这么高的。”

一股冰冷的寒意窜进朱木的脊梁骨,他紧张地握着苏霓的手:“这人是不是不是傅杰?”

苏霓茫然摇头:“我从前没见过他,你自己的朋友,你不能肯定吗?”

“我——”朱木刚要说话,忽然傅杰的身体开始变化,具体说是原本软绵绵瘫在沙发上的身体开始僵硬,面目开始扭曲,也许不是扭曲,而是在变换着各种各样的表情,仿佛是一条蛇,在经历着艰难的蜕皮。

“别让我睡觉……”苏霓喃喃地说了出来。

朱木呻吟了一声:“他今天说了好几次。别让我睡觉——这是什么意思?是他本来就是傅杰,一睡觉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还是他原本就不是傅杰,一睡觉就会变回原来的自己?”

“你……你问我干什么!”苏霓朝他尖叫了一声,回头望望酒吧里纷乱的人群,微微镇定了一下,“阿木,从黄崖岛回来,经过了十年的流浪和一次彻底的绝望,我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奢求了,只想过一种安安定定的生活。我不想再有恐怖,不想再有仇杀,不想再有欺骗与背叛,你知道吗,阿木?我真的怕了啊!”

朱木紧紧地搂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对不起,对不起,阿霓,我向你保证,我会保护你的,不会让你受伤害,不会让你受欺骗,更不会让你受到背叛。”

朱木望了望沙发上这个“蜕变”中的人,此刻傅杰的表情更可怕了,他似乎在残忍地冷笑,嘴唇一张一合,好像在说着什么,然后他握起拳头,一下一下地朝沙发背上砸去。朱木望着他的姿势,忽然醒觉了,那不是砸,是刺,是拿刀子刺杀的动作!这个和傅杰如此相似的人到底是谁?真正的傅杰呢?

想必苏霓也看出来了,朱木感觉得到怀里的颤抖。他托起苏霓的脸:“阿霓,我保证,相信我!别人的事我永远不管了,无论我有多少钱,我都只是普通人,这个世界太可怕,我只能选择一个人,去爱她,去保护她,用一生,用生命。我选择了你,就不会再让别的事缠身。咱们走吧,这个人……无论是谁,无论他有什么秘密,都跟我们没有关系。”

苏霓惊恐地点头,两人相拥着走向门外。路过吧台的时候,朱木停下来买了单,刷完卡,拉着苏霓狂奔了出去。

夜似乎由于傅杰的“蜕变”而变得惨白。朱木和苏霓站在3208套房的阳台上,情绪还在死鱼般的夜空里翻滚。一到晚上八点,城市的夜空便永远呈现同一种颜色,你怎么理解,就看那数百万观众的心情了。

朱木轻轻地拥着她:“什么也别想了。明天,我带你到各处看看,下午公司的刘总经理给了我一份各种别墅的资料,让我挑选。当然,确切地说是由你来挑选。咱们该有个家了。”

“家?”苏霓似乎有些诧异,“咱们的家?”

“是啊!”朱木喃喃地说,他没有注意到苏霓的神色,开始陶醉在对幸福的构想中,“虽然这里是我的酒店,可酒店永远是酒店。”

苏霓没有说话,轻轻地挣脱他,转回身:“很晚了,你给我订了房间了吗?”

朱木愣了愣,有些狼狈:“哦……你就住在这里,我去找值班经理随便给我安排一个,这里的设施比较全,你的衣服也都在这里,我已经让人整理好挂在衣柜里了。有什么需要你给服务台打电话,这个电话是专线,有专人负责的。”

苏霓点点头,不说话。朱木迟疑了片刻,悄悄走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拧着门把手犹豫了片刻,终于关上了门。那一刻,苏霓第一次出现在门外的场景浮现在他的脑海,这个场景给了他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他琢磨了片刻,那种感觉始终没有理清,只好带着一点遗憾远离了3208套房。

朱木到服务台找到值班经理,让他给自己安排了个房间住下。白天很累,但朱木却没有一点睡意,他的整个心神都被苏霓占据着。不知过了多久,睡意蒙的时候,苏霓打来了电话:“阿木,我害怕,一直想起你那个‘变脸’的朋友,睡不着,来陪陪我好吗?”

朱木忙不迭地答应,一下子弹跳了起来,穿上衣服匆匆跑到3208号套房。苏霓打开门让朱木进来,她穿着朱木白天给她买的丝质睡衣,曼妙的身材在波纹一样的睡衣中起伏,晃动在朱木的视野。朱木随她来到卧室,两人隔着一尺的距离并排躺在床上,朱木的心怦怦乱跳,第一次感觉幸福原来离自己这么近,仅仅一尺的距离,但他并不想缩短这个距离,这就够了,他宁愿就这样一直陪着她,感受着两个人的贴近。

“阿木,”苏霓说,“你说吕笙南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朱木愣了愣,一阵尖锐的刺痛钻进了肌肤,随即这种刺痛就被身体内部的肉化解了:也许,对于一个女人来讲,就算是爱我,也有权利回忆自己往昔的情感吧!她的爱,也许选择了不适合的时间与地点,也许她要把自己的爱给我,而这正是她需要搞清楚的。朱木苦笑了一下:“也许……爱过吧!”

“深吗?”

“也许……很深吧!”

“那么他为什么要杀掉我的家人?”

“你知道他母亲的事吗?他同样设计害死了自己的家人,也许在他看来,你是你,苏家和吕家是另外的人。阿南虽然不单纯,但他的选择很单一,也许黄崖岛的人和事对他而言只有两种,一种是和毒品有关的,一种是和毒品无关的。”

“可是我无法像他那样做,那是历史上一种枭雄的心态,我是个小女人,我做不到。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亲情和爱情。我在火场中醒来后,十年流浪,一开始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吕笙南报仇,时间一久,除了报仇的念头,我还好想好想见到他,然后时间像鹅卵石一样冲刷着我的外壳,我复仇的念头渐渐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个核心,就是只想见到他……可是见到了他,十年来未曾被磨掉的一个核心却被他粉碎了……”

苏霓慢慢地说着,像是在呓语。朱木静静地听着,心里酸酸的、痛痛的,满嘴的苦涩。虽然这样,他仍旧努力使自己保持着微笑:“不要多想,现实有喜有痛,但记忆总是幸福的,时间会把不幸抹灭掉。”

“一个伤口花了十年才愈合,然后又被他撕裂了。你告诉我,为什么在他的心目中,我的价值还不如那批毒品?为什么吕笙南会让你和马克割断那根绳子?为什么最后是你跳到熔岩池上救了我?”

“其他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救你。”

苏霓沉默了。朱木等待着她问为什么,可是苏霓显然对他救自己的原因没有在意,继续沉浸在她自己的思维中:“我已经很难再把他当作我的……你还当他是朋友吗?”

“是的。我还当他是朋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男人在这个世界上找一个朋友比女人找一个爱人更困难,每次我想恨他,眼前就会出现很多年前大学里的那个黄昏,我们第一次见面,彼此望着,泪流满面。那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谁……”

朱木说着说着,却没有听见苏霓的声音。他侧头望望,发现她长长的睫毛已经合上,她已经睡着了。朱木就这样侧着头,望着她平静的雕塑一样的侧脸,不知何时自己的泪水滑过了脸颊。

随之而来的这些日子,朱木每天带着苏霓去挑选别墅,欧式的、哥特式的、乡村式的、牧场式的、水岸式的,苏霓总是不置可否,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朱木以为她不满意,就不间断地领着她看。后来在城郊十公里的大江边,他们看到了一座别墅,这里也是别墅群,不过并不像凤凰山别墅群那样密集,而是依照山势修建,处处因地制宜,风景巍巍壮观,别墅间的距离在四十米开外。这座别墅坐落在一座小山坳中,前面是将近十亩的庭院式草坪,除了停车场,还附带一座露天游泳池,草坪之外就是一片带码头的小湖,沟通着江水,如果再买一艘小艇,可以从湖上直接驶进大江。别墅主体是三层欧式风格的小楼,不过窗户很大,结构也很合理,顶楼是带玻璃屋顶的屋顶花园,坐在上面视野极佳。

两人几乎一眼就看中了这座别墅,朱木和陪同的开发商谈了谈价钱,开发商和朱木的财富集团也有合作项目,也没有说出他们宣传彩页里的天价,而是要价五百万。对朱木而言,这是一个很合理的数字,双方当场敲定,签了合同。

然后朱木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即将作为“家”的别墅中去,他刚刚给马克买了一艘渔船,手头并没有这么多流动资金,就暂时从公司的账上划出五百万。刘凤生毫不介意,大力支持,作为朱木父母的“托孤老臣”,能让朱木成家对他而言比公司的业务发展更让他有成就感,几个大股东也纷纷支持,甚至还慷慨解囊,掏出自己私人的腰包给朱木支付了装修费用,用他们的话来讲:公司总裁的家是公司实力的象征,绝不能含糊。

于是朱木就整天泡在别墅里,和装修工程队在一起商讨内部设计。他怕苏霓烦闷,就把自己的法拉利给她,让她烦闷的时候就去兜风。苏霓也很喜欢这款红色的法拉利跑车,刚刚考到驾照,正新鲜,整天开着跑车到处逛。美人香车,这成了朱木眼中忙碌之余一个动人的风景。

黄昏的时候,两个人就坐在屋顶花园观看江上的落日,沉醉的落日照耀着他沉醉的脸,苏霓在落日中更显得虚幻神秘,美丽得不似人间所有。这段日子的每一分钟朱木都珍惜无比,他的情绪激昂而又冲动,甚至有无数次想跪下来亲吻脚下赐予他幸福的土地。

这天,朱木和工程队因为客厅角落里的一个设计争执了起来,朱木突发奇想,想在客厅里栽上葡萄:在葡萄藤爬满客厅的顶部的时候,水灵灵的葡萄垂下来,苏霓慵懒地躺在沙发上,多像山野间的女神。可是这么好的构思工程师居然否定了,说什么葡萄会破坏整体的视觉,而且葡萄根部较深,会破坏刚刚完成的地板工程。让朱木无比郁闷,和那个以美学专家自诩的工程师争执得不可开交。

正在这时,苏霓来了。朱木告诉工程师:“她是这里的女主人,要不咱们就让她决定?”

工程师无可奈何:“那您先征求一下您太太的看法吧!”

朱木满脸兴奋,在身上沾满油漆的工作服上擦擦手,把头顶满是涂料和木屑的安全帽摘了下来,走到苏霓面前。刚要说话,朱木愣了愣,他发现苏霓的情绪有些低落,眼神一直很飘忽,他知道她绝不是在欣赏这些尚未完工的工程。

“阿……阿霓,”他有些紧张,“你有事吗?”

苏霓摇摇头,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我……我知道这有些残忍,可是我必须对你说,我无法制止内心的……”

朱木的笑容慢慢僵硬,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说吧!何必勉强自己?”

“我想听听他的声音。”苏霓抬起头盯着他。

“是……是吗?”朱木仍旧笑着,脸上的肌肉无法控制地颤动着,他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身体有种被撕裂的感觉,但他仍旧笑着,喃喃地重复,“是……是吗?好的,好的。”

工程师远远地听见他说“好的”,以为他做出了决定,问:“朱总,按哪一种方案?您太太决定了吗?”

“好……好的。”朱木慢慢转回脸,把同样的表情呈现在工程师面前,“就按你说的办吧!无所谓的,这些真是无所谓的……不是吗?”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掏出了手机,为何拨通了吕笙南的电话……

当吕笙南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他不知道该怎么做。“阿木,是你吗?我不知道为何你有勇气拨通我的电话,也不知道我怎么有勇气接听你的电话……阿木,为什么不说话?你在听着吗?唉,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朱木默默盯着苏霓的纤细手指,把手机递了过去,随即软软地坐倒在墙角的瓷片箱上。苏霓接过电话放在耳边,久久没有说话,似乎在感受着吕笙南的气息。

“……阿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件事让我后悔,那就是骗你到黄崖岛。你根本不知道你从黄崖岛带走的是什么。还记得长乐国际机场的那个出租司机吗?他是我安排的,安排他送你到黄崖岛。还在商城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爱上了苏霓,那时候我也不知道她还活着,我只是想让你到黄崖岛见识一场阴谋,因为你太单纯了,我嫉妒你,我想让你为人类的丑恶震惊。我以为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所以把你诱骗到了黄崖岛,可惜,虽然我用火山泥封死了周庭君,最终还是我失败了。至于为什么,以后你会明白。”

苏霓的眼里涌出了泪花,轻轻地啜泣。吕笙南以为是朱木,沉默了片刻,喉咙也有些哽咽:“阿木,你为什么那么单纯,那么纯净,总是照见我浑身的污秽!还记得那个送你到三椰村的司机吗?他在路上停留了三次,你以为一个司机明明去过三椰村,会突然忘记又突然想起来吗?那是我在操纵他,是我在犹豫啊!阿木,我好想再一次听听你的小提琴……”

这些话,朱木永远也不会听到了,苏霓慢慢挂断了电话,然后把手机递给朱木,慢慢走了出去。

“你去……哪里?”朱木问。

苏霓摇摇头,匆匆奔了出去。电钻和切割机的声音呼啸着,朱木第一次觉得这声音是那么难听,仿佛是用死人的肠子在锯齿上拉出的音乐。沉默中,一种愤怒慢慢在朱木的胸口积累,他第一次举起自己的拳头,衡量着它的力量,然后重重地击打在地上的几块瓷片上,坚硬的瓷片在拳头下碎裂,指骨鲜血淋漓。

他站了起来冲出别墅,苏霓和红色的法拉利已经不见踪影。他拉开停车场上自己开来的黑色奔驰,“呼”的一声蹿了出去。奔驰以80码的速度在丘陵间的公路上飞驰,直到开出去很远也没见到法拉利的影子,朱木慢慢平静下来,停下车,发疯一样跑上一座小山丘上大喊:“阿霓!回来——”

“阿霓!回来啊——”

朱木就这样不停地呼喊,直到嗓音嘶哑,喊出的声音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才颓然坐在潮湿的山丘上,双手捂脸,任凭奔涌的泪水从指缝里渗出。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感觉到了山间的凉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山下走去,刚站起来,大脑忽然短暂性的缺氧,他感到一阵晕眩,猛然栽倒在山坡上,顺着山势在灌木与草丛里翻滚了下去,摔在了公路边。

他静静地躺着,感受着身体的刺痛,这种刺痛让他感到一丝舒畅。他倾听着草丛里虫类的鸣叫,那仿佛是流淌在山野间的一丝眼泪。“还有音乐啊!”朱木努力笑了笑,然后慢慢坐了起来,瘸着腿,钻进奔驰,掉了个头,又回到了那个似乎不再可能成为家的别墅。

车子刚停下,工程师跑了出来:“朱总,这个工程咱们还做不做?”

“做!”朱木咬牙切齿地站在台阶下,指着这座别墅,“我要把它做成我的坟墓!”

工程师惊呆了。朱木哈哈大笑:“从今天开始,它就叫做——香木别墅!”

这里是涅山,据说凤凰五百年一生死,临死前就在这里集香木而自焚。这个典故人人都知道。

工程师默然看着这个家资数亿的年轻富豪满身泥土,像个民工一样恶狠狠地扛起一桶涂料踉踉跄跄地走上了台阶……

起风了,山间木叶摇落,仿佛传来一声呼喊:“朱木,不要带她走!你会像飞鸟,坠落到地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