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地面三个小时后,朱木终于又回到了地面。飞机发出刺耳的尖啸,停在了福州长乐国际机场。走下舷梯,朱木呼吸到了福州闷热的空气,身上顿时黏糊糊的。朱木背着登山包,拎着小提琴盒,走出了候机大厅。

夜探凤凰山别墅回来,朱木终于没能赶上吕笙南搭乘的航班,只好坐下午的航班尾随而来。出了大厅,他望着密密麻麻的出租车和机场大巴,心中一阵茫然。一个人站在陌生而繁忙的中转站,望着他人行色匆匆,有目的地奔走四方,一种流浪般的孤独与凄凉感油然而生。

“吱——”一辆出租车停在身边,司机探出头来:“先生,去哪儿?”

朱木想了想,问:“福建有个黄崖岛?”

司机呆了:“福建……福建有一千多座岛屿,光福州沿海就有三百多座,恐怕您把这个机场问遍了也没人知道这个黄……什么岛?”

“黄崖岛。”

“哦,黄崖岛。”司机显然对这个岛没兴趣,因为出租车开不到岛上,“不如这样,天快黑了,我先送您到市里找个酒店住下,明天您到有关部门查询不就行了?”

朱木摇摇头:“除了黄崖岛,我哪儿都不想去。”

司机发呆地望着他:“神经……”最后一个字嘟哝了一下,终于没有说出来,发动汽车,风也似的跑了。

有一个出租车来了,朱木告诉司机要去黄崖岛,司机茫然摇头,表示可以把他送到市里的酒店,朱木也拒绝了。司机缩进车里的时候,后脑勺在车窗上重重地碰了一下,他骂骂咧咧地坐好,一只手搓搓后脑勺,发动了出租车。

朱木心里一阵茫然,他知道他不是在拒绝酒店,酒店在他的生活中就是一个家,为什么要拒绝呢?他仅仅是在拒绝停留。他害怕生命里无所事事的煎熬,他喜欢孤独,却又害怕一个人独处。他想为自己的生活确定一个目标,可他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他只需要签一张支票就能拿到,他需要做什么呢?而今,生活的神秘之门终于为他打开,他迫不及待地想找到它,打开它,阅读它,他害怕自己死气沉沉的样子,那让他感受到自己是寄生在这个世界上,是一条幸运地诞生在钞票堆里的寄生虫。

如今,黄崖岛,让他感受到了战栗与激情的目标终于出现,就像一个阳痿患者寻找一个能够让他感受到坚挺与冲动的女人一样,他一刻都不愿意停留。

“先生,你是要去黄崖岛吧?”刚才碰了头的司机又折了回来。

“啊?怎么?”朱木奇怪,“你不是不知道吗?”

“嘿嘿。”那司机笑了,“我不知道,有人知道,你跟我来,正好有个知道黄崖岛的司机。”

朱木惊喜交集,那司机下了车,领着他到了五十多米远的一个出租车旁边:“老邓,客人来了,你不是知道黄崖岛吗?这先生正好想去黄崖岛!”

出租车一阵颤动,一个胖胖的司机“腾”地跳了出来,打量了一下朱木,脸上比朱木还惊喜:“你要去黄崖岛?”

朱木振奋起来:“对,黄崖岛!你知道吗?”

出租司机笑笑:“就是那个出产俑人的黄崖岛吗?你幸亏问到了我,十年前,那个岛屿不制作俑人后,就再也没人提到过黄崖岛。不过,黄崖岛离这里很远,车费很贵的。”

朱木惊喜交集,急忙拉开车门钻进去:“多贵都不是问题。”

“一千块钱!”司机小心翼翼地报出一个数字,又急忙解释,“因为那个小岛比较荒僻,没有渡船。咱们得赶夜路,到一个离它最近的小渔村,然后你搭出海的渔船让他们送你到黄崖岛。路程很远,又很荒僻,而且赶夜路,我还得一个人回来。所以价钱就……”

“没问题。走吧。”朱木说。

“好嘞!”出租司机得意地朝远处瞥了一眼,目光正好和那个领朱木来的司机相碰,那个司机露出羡慕的表情,脸色很难看。

出租车在夜色与灯光交织的暮色里驶出了机场,行出大约二十公里,已经远离了城市与乡镇,沿路尽是一片甘蔗林与香蕉园,偶尔有几棵细瘦的椰子树突出在林梢。后来,连庄稼也没了,出租车在半硬化的狭窄的路面上颠簸起伏,这里好像接近了海岸线,朱木似乎听见了波涛的澎湃之声,鼻子里也尽是湿漉漉的海腥味儿。

这时候,夜色已经笼罩了大地,四野荒僻无人,只有两个车灯雪亮的光柱艰难地刺穿着凝固的夜色,凿出一条幽深的孔洞,带着他们钻入夜的深处。似乎没有路了,出租车颠簸得厉害,向窗外望去,茫茫的海浪漂白了远处的天空,仿佛天边蠕动着一条庞大的白虫。

司机逐渐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不时偷偷瞥着副驾驶座上的朱木。朱木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司机喘了口气,“这个……这里太荒凉了,有点害怕。”

朱木笑笑:“没有人来这里抢劫的。除非是一些死在大海里的孤魂野鬼。”

司机的声音颤抖了起来:“你……你别说啊!我……我要求加钱!我忘了现在是台风季节,为了一千块钱让我陪你玩命儿,还担惊受怕的,不划算。”

朱木有点意外:“有什么担惊受怕的?当司机的,难道你没跑过夜路吗?而且想必你自己也知道,事实上你在机场就已经敲诈过我了,难道这一百多公里真的值一千块钱吗?”

“你……你不知道!”司机的声音里带着恐惧,“这个黄崖岛曾经发生过一些很可怕的事,十年前,那里以出产十分精美的俑人出名,可是突然有一天,岛上的人死光光,那座岛现在是个荒岛。这些我也是很久以前听别人说的,刚才边开车边想着这些恐怖的事,我能不害怕吗?”

“居然发生过这种事?”朱木陷入了沉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司机说,“十年前不像现在,有些事根本就不会报道。我也是辗转听人说的。喂,我说,咱们别谈这些好不好?”

“嗯。”朱木点点头,“无论多么恐怖,出租车又开不到岛上去,你又不用上岛。你把我送到那个小渔村后就在村里等着,回来后我还坐你的车。等一天我给你五百块钱,怎么样?”

司机掏出手机,似乎看了一下短信息,然后奇怪地咧咧嘴,似乎想笑,却没能笑出来。朱木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司机叹了口气,把车子停了下来,望着朱木:“你的提议的确很合理,可是我却没福气赚。”

朱木惊讶地望着他。司机说:“因为我根本不认识黄崖岛,也不认识靠近黄崖岛的小渔村。我仅仅听说过黄崖岛这个名字,知道那里出产过俑人,后来全岛的人死光光了,就这么多。我在机场听几个司机说你要去黄崖岛,而且除了黄崖岛哪里都不去,我以为你脑袋有问题,就打算蒙你俩钱,把你拉到海边随便一个渔村让你自己找去……”

“你……”朱木怒气勃发,“我要投诉你!”

司机瞥了他一眼,说:“那也没办法,你投诉吧!”

朱木没辙了,奇怪的是司机也不掉头,也不说话,就这么停在原地,不动了。两个人默默地对峙,过了片刻,司机掏出手机看了一下,然后脸上带着笑容转过头:“唉,老兄,要不这样吧!”司机急忙作揖,“我既然把底给你说出来,就肯定有解决的办法啊!这样吧,我开车陪着你找,直到有人知道那座岛,怎么样?当然,会多耗费点汽油,车费你也适当增加一些。”

朱木无可奈何,愤怒地捶了一下车座:“你……要加钱你他妈早说啊!好!走吧!”司机赢得胜利,又兴致勃勃地发动了汽车。这次的路更难走,因为要寻找渔村,出租车几乎沿着海岸线行驶,鼓噪的浪潮一声声推进耳鼓,眼前尽是白色的泡沫和嶙峋的礁岩,空气中散发着浓浓的鱼腥味。

不知走了多久,朱木的身体开始麻木,困倦难当。司机也不断地打着呵欠。忽然,颠簸的汽车平稳起来,似乎驶上了道路。司机兴奋起来:“前面肯定有渔村,上路了。”

朱木振作了一下精神,透过挡风玻璃往前望去,只见深灰色的天空下出现了一些深色的线条,依稀看出是建筑物。朱木颓丧的情绪又激动起来:“啊,黄崖岛,我来了!”

朱木和司机颓丧地走出了他们经过的第三个渔村。司机表情迟钝,这家伙除了不停地看手机,就是带着朱木东绕西拐,但是直到天快亮了,还是没有人听说过黄崖岛。想想也不奇怪,朱木只知道黄崖岛在福建省,可福建沿海有几千座岛屿,海岸线绵延三千多公里,那些渔民终年的生活就是出海捕鱼,谁会知道一个荒僻小岛的名字?

朱木呆呆地望着灰白的天空,心绪如不远处苍茫的大海,心潮翻滚。这时,手机响了:“您的短信息。”

朱木掏出手机,信息库里出现一张荒凉的岛屿图片,血红色的大海在岛屿的四周翻滚,那岛屿仿佛漂在血泊中。旁边是一行字:“这里是地狱的缺口,也是地狱的入口。你是否正在寻找?欢迎你,迷失在人间的羔羊。随我来吧,我腾出一只手,驱赶你奔赴世界的尽头。在宁海县荒僻的海岸线上,有一个三椰村,三椰村里有个人叫马克,他会带你踏上地狱的旅途。”

朱木怔怔地看着这条短信,心里涌出难言的恐慌。是谁在监视着我的行踪?他让司机停下车,匆匆跳出车外,向四周巡视。远山、大海、礁石、海岸线,海浪的澎湃声奏出变化无常的音符。在这三千多公里的海岸线上,仿佛只有他这一人一车,视野空阔,绝不可能有其他人。

他定下神,翻看来电号码,13……他越看越不安,因为发到他手机上的短信,竟然显示出他自己手机的号码!

“喂,还走不走了?”司机打开车门喊。

朱木呆呆地转回身,忍受着无法向人诉说的恐惧,默默地钻进了车里:“你听说过有个宁海县吗?”

“宁海?”司机打了个呵欠,“这里就是宁海。”

朱木“唔”了一声,也不知是何滋味:“宁海县有个三椰村?”

“这倒真不知道。”司机犹豫片刻,说,“要不咱们回去,到刚才经过的村里问问。”

朱木点头。出租车折回头,驶向刚才路过的渔村。这个渔村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他们敲开一家大门,引起一阵狗叫。主人是个面目紫红的男人,一见司机便恼怒起来,用一种朱木听不懂的方言对着司机大发脾气。司机赔着笑脸,也用方言和他说话,朱木一个字都听不懂。

两人又急又快地说了片刻,男主人一把把司机推了出来,然后狠狠地关上了门。司机灰溜溜地跑过来,一进车里便开始得意地说:“终于问出来了,向南三十多里,有个小小的半岛,三椰村就在那个半岛的尽头。唉,你要加钱啊,我可挨了不少骂。”

朱木没搭理他。司机讪讪地发动了汽车,向三椰村开去。这次的方向很正确,路途也很顺畅,一路穿过翠绿的小山包和成片的椰子林,直到红艳艳的朝阳出现在苍茫的大海,他们终于看见了海浪围绕着的那座小渔村。

村口有三棵挺拔的椰子树,也许就是三椰村的由来了。村子不大,一二十户人家,到处是晾晒在架子上的渔网和拖放在沙滩上的破船。天色还早,但勤快的渔民已经在准备出海了,三三两两的渔家妇女正搬运着出海所需的物品,而强壮的渔民们却蹲在村外的一个小码头旁自在地抽烟、聊天。

朱木让出租车停在码头边,下车问那些渔民:“请问这里是三椰村吗?”

渔民们点头,其中一个上身赤裸的黑瘦中年人操着一口流利的方言向朱木问话。朱木听得张口结舌,连忙把司机叫出来:“他在说什么?”

“他说他叫马克,问你是不是要去黄崖岛。”司机说。

朱木吓了一跳:“你……你就是马克?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黄崖岛?”

马克抱歉地笑笑,用不大熟练的普通话说了起来:“原来你听不懂闽南话。我是昨天收到了周庭君的一封信,说今天有个贵客要去黄崖岛,希望我送他去岛上。”

“周庭君?”朱木惊叫了起来。旁边的几个渔民听到周庭君的名字,脸上闪过一种厌恶的神情,纷纷别过了脸。

“是啊!”马克无奈地看看渔民们的表情,“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海叔、石头伯,这又何必呢?”后一句却是对旁边的渔民说的。

朱木怔怔地发呆,虽然一直不愿意相信,但潜意识里他依稀以为是吕笙南在遥控着这件事,然而现在却证明了是周庭君!可是……他说:“可是周庭君已经死了啊!”

这些渔民们虽然大多不会说普通话,但都能听得懂,听到此话他们一下子全呆了。马克更是瞪大了眼睛:“死了?你说周庭君死了?”

“是的。”朱木把周庭君死亡的经过讲述了一下,“你怎么会认识周庭君呢?”

马克和渔民们面面相觑,然后告诉朱木:“三椰村就是周庭君的老家,我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朱木猛然想起傅杰说过的话,问:“是不是周庭君考上大学后又回到村里,伙同别人骗了你们一大笔钱?”

一个干瘦的老渔民愤怒地举起拳头,又急又快地说了一通,朱木一个字也听不懂。马克摇头叹气:“是啊!他从小父母双亡,是村里人把他养大,又供他上学,甚至他考上大学后还给他寄学费生活费,可是……他真的变得太快了。他考上大学的第二年,带着一个外地人来到村里,说这个老板发明了一种超声波捕鱼器,来造福村里人了。他说这种捕鱼器捕鱼安全方便而且捕鱼量大。劝村里人购买。这种东西对渔民当然有吸引力,但价格贵得离谱,一台要好几万。他见我们犹豫,就让那个老板安装了一台到附近的鱼塘里试验,果然一开动机器,鱼都哗哗哗地浮上水面,翻起了白肚子。这东西真是太神奇了,我们一合计,就全村凑了一笔钱购买了两台。因为周庭君说这种机器卖得越多,他拿的提成就越多,我们就劝说附近好几个村子的人购买了六七台。后来……后来这玩意儿到了海上根本一条鱼都打不上来。我们请县里的渔业专家来检查,专家说这东西只在两米深的水里有效,只能在鱼塘里用,我们受骗了。以后周庭君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马克叙述的跟朱木听说的基本一致,朱木问:“那周庭君跟这个黄崖岛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这里只有你认识黄崖岛?”

马克说:“还是因为那个超声波捕鱼器的事。当时村里人都很伤心,但也不愿意把这事告到周庭君的学校,毁了他的前途,也就拖了下来。后来禁不住其他几个村子对我们的诬蔑,我就到了省城,去大学里找周庭君。到了学校才知道周庭君去了黄崖岛,帮别人做生意,卖一种质地很稀罕的俑人。于是我就打听这个黄崖岛,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在一个卖俑人的老板那里打听到了黄崖岛。我在岛上找到周庭君,质问他,周庭君满不在乎,说他当时缺钱,就先想了这个法子从乡亲那里借点。现在他帮两个家族做生意,赚了大钱,那点钱不算什么。说着他给了我八万块钱,说这是还给三椰村乡亲的,但其他几个村子的钱他没义务还。我也真没办法,好歹拿到点钱,说明周庭君还没忘了村里人的养育之恩,心里也舒坦点,就回来了。但其他几个村子的钱就一直没有还上,这些年我们受尽了外村人的冷眼。”

“那你又怎么会收到那封信呢?”朱木问。

“我也不知道,打渔回来它就在我家里的桌子上放着了。我还以为是周庭君托人送来的,见我不在就放桌子上了,现在想想也真是奇怪,我走时家里锁着门,回来门也好好的……”马克也茫然不解,“难道真是周庭君的鬼魂来了?唉,他这人,要真变成了鬼,一定是个很聪明的厉鬼。”

这时渔民们都已经上了船,喊他。马克说:“咱们走吧,趁出海的时候我送你到黄崖岛。”

朱木点头,让司机把登山包和提琴盒拿出来,告诉司机:“你就在村里等我,先给你一千元钱,你在这里等一天我给你五百元钱。”

司机接过钱忙不迭地答应。马克摇摇头:“让他走吧。”

“为什么?”朱木奇怪地问,“这里没有出租车,我回去时还要坐他的车啊!”

“信上说的。”马克说,“说没有必要让司机留在这里。”

“他果然知道我是坐出租车来的。”朱木心里一沉,“难道我竟然回不来了吗?这个人或者说这个鬼到底是谁?为什么对我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如果是周庭君,不管他是人是鬼,他都不认识我啊!为什么会安排我去黄崖岛?”

朱木心里充满了千般谜团,又递给司机五百块钱,默默地和他握手道别。司机低垂着眼睛,脸上闪过一丝羞愧的表情,讷讷地说:“朱先生,你是个好人,真要出了事,我一定会为你报案。”

朱木问:“你知道我去黄崖岛干什么?”

“不,不知道。”司机匆忙接过钱,钻进了汽车。出租车在硬化的沙滩上一调头,卷起一路尘土消失在起伏的道路上。

朱木上了船,渔民们抽掉踏板,双层的柴油渔船鸣着长长的汽笛,冒着团团的黑烟,驶向了大海的深处。

马克领着朱木钻进船舱里,打开一个小隔间,让他把随身物品放到狭窄的床上。朱木扔下登山包,打开琴盒拿出小提琴:“走,到甲板上,我为你们拉一首德尔德拉的曲子。”

马克不知道德尔德拉是谁,也不大认识小提琴,看见这种奇怪的乐器,笑了:“也好,反正下午才能到黄崖岛,咱们就消遣消遣。”

还没到捕鱼海区,渔民们都闲着,有的蹲在铁锚旁抽烟,有的靠在船舷上聊天,看见朱木提着一把奇怪的乐器过来,一个个都好奇起来。朱木靠在船头的船舷上,感受着渔船在波涛起伏的大海上摇荡,触目是蔚蓝的大海和大海上翻飞的海鸟,远处是黑色的海岸线,模糊的深色的岛屿星罗棋布地散落在大海中,上下摇荡在朱木的视野里。

朱木信手拉起了德尔德拉的《回忆》,斯特拉瓦里琴完美的音色使这首曲子幽深的思念与追忆完美地展现在听众的脑海里。朱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拉这首曲子,也不知道自己深深的忧思为了追忆谁,他只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在苍茫的大海上起伏,仿佛一个模糊的身影在自己的记忆里起伏。他毫无由来地想到了苏霓,那个孤独地在空阔的大厦里行走的女人,那个追问自己是否死去的女人……她过得还好吗?她在地狱里,还是在人间?为什么她总是那么忧郁、那么孤独、那么惹人怜爱?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她究竟在寻找什么?而我,又是在寻找什么?我是为了什么来赴周庭君的幽灵之约?

斯特拉瓦里琴完美的穿透力飞扬在波涛翻滚的大海上,朱木专注地拉着琴,渔民们到了捕鱼区域后就在这琴声里撒网捕鱼。亮晶晶的鳞甲在耀眼的阳光里闪烁。闻到鱼腥味儿的海鸟绕船飞舞,伴随着琴声嘎嘎而鸣……

中午,渔民们开始在船上做饭,他们把捕来的鱼洗剥干净,熬了一大锅鱼汤,又蒸了一盆米饭,叫上朱木,一船人围坐在甲板上吃饭。对这些,朱木感到无比新鲜,兴致勃勃地和渔民们聊天,问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可惜,渔民们能听懂他的话,他却听不懂渔民们的方言。

吃过午饭,渔船起航了,调头向南而去,日光闪耀在船头前的大海上。航行了两个小时,马克指着前面一个深色的黑点,告诉朱木:“那里就是黄崖岛,岛很小,有一二平方公里,距离陆地有六七十海里。这是一座火山岛,岛上地势比较平缓,但岛的南部有个高耸的海岬,是深黄色,所以叫黄崖岛。岛上林木比较茂密,但这一带海上台风较大,树木都很低矮。待会儿我把你送上岛,我们继续捕鱼,最近几天有台风,我们明天下午就回来,到这里接你。”

朱木苦笑一声:“接我?不必了,这次上岛,我不知道有没有命回来。”朱木从船舱里取出登山包,把携带的现金统统取了出来,塞给马克,“这里大概有两万块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算买你一张单程的船票吧!”

马克手里托着厚厚的一沓钱,呆呆地问:“到这岛上难道有生命危险?”

“你认为一个死去的人写信让你带我到这岛上是去游览吗?”

旁边几个渔民也傻傻地望着朱木,默不作声。马克的声音有些嘶哑:“对不起,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我的错,我不该带你来。这钱我不能要。”

“你不要我又能给谁?”朱木紧紧地盯着远处渐渐清晰的荒岛,“是我要来的,不关你的事。”

这时候,那个干瘦的渔民把马克拉到了一边,用朱木听不懂的方言争论了半天,马克回头望望朱木,神色严肃地点点头,转回身走到朱木身边,把钱递给他:“这钱你还拿着,放心,你不会回不来的。”

“为什么?”朱木奇怪地问。

“因为我要跟你一起去。”马克笑笑,“不管周庭君是人是鬼,他总归是我们的乡亲,而你是我们的客人,我们有责任保护你的安全。”

朱木断然拒绝:“不行,你跟这件事无关,我不能让你冒险。”

“放心,无论周庭君是人是鬼,他都不会害我的,我救过他的命。”马克攥起了拳头,“我也不会怕他。”

渔船驶近了黄崖岛,狭长的小岛像一把匕首一样斜插在大海里。朱木一边不安地瞥着这个天生带有凶杀之气的荒岛,一边和渔民们争执,后来渔民们接受了朱木的钱,朱木也接受了马克的陪同。

渔船接近了荒岛,发现海岸上居然有一座破烂的码头,海水的深度也足以停泊这艘吃水不到三米的铁壳柴油船。渔民们放下踏板,马克带了一些腌制的干鱼块和必需物品,陪着朱木踏上了腐朽的栈桥。

马克朝船上挥挥手,渔船冒着黑烟,“突突突”地驶向了深海。

栈桥上,经历过无数年海水浸泡和日光蒸晒的木板在脚下不停地碎裂,发出“嘎巴”的脆响不断地掉进桥下的海水中。两人小心翼翼地走过栈桥,双脚踏上了黄崖岛的沙滩。沙滩上耸立着暗褐色的礁石,在与海浪的碰撞中发出轰轰的闷响。朱木感受着脚下松软的下陷感和礁石的狰狞与阴森,跟在马克身后走上了杂草丛生、林木荫翳的荒岛。

这时候,夕阳已经垂在大海尽头影影绰绰的海岸线上,仿佛与海水交接的天边横着一张连绵起伏的长弓,将一颗血淋淋的头颅绷在了弦上。海水与天空交映着血色的辉煌,在朱木眼里,自己就是这血色大海中的一座小岛,正在经受着死亡的拍击。

黄崖岛已经荒芜了很久,杂花乱草侵蚀了道路,把宽阔的道路挤成了狭窄的一绺,无人修剪的林木自由自在地生长。林木把乱石砌成的房屋与围墙收拢在自己的手臂间,在朱木的视野里抖动着身体,仿佛在拍打一个沉睡中的孩子。

他们再往前走,发觉自己站在了一座坍塌破碎的荒宅间,这座宅子看来很大,占地将近二百平方米,中间甚至有座两层的小楼,只是如今只剩下了低矮的乱墙和破烂的栏木,明显是一幅火灾之后的惨象。残墙和土堆中,胡乱放着几具铺满灰尘的俑人,俑人有大有小,小有半尺,大则如常人,造型和人体极其相似,肌肤、皱纹、骨节、衣饰,纤毫毕见。即使布满了尘土,也掩不住那鲜丽的色彩,更显得极其诡异,面目宛如活人。

马克惊叹着说:“这就是十年前黄崖岛出产的俑人。黄崖岛出产俑人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在沿海几个省非常畅销,主要用来陪葬。有时候上百年的坟墓迁坟,墓里其他陪葬的东西腐烂得不成样子了,但这些俑人挖出来擦洗干净后,还是鲜亮如初。”

“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东西做的?”马克一边说,信手拿了块卵石朝一具站立着像常人那么高的俑人砸了过去。“当”的一声响,清音袅袅,俑人却没有碎裂。

两人全惊呆了。朱木说:“这绝对不是陶瓷!任何一种陶瓷都没有这么坚固!”他捡起那块卵石,在手里抛了抛,大约三四公斤重。朱木有些不可思议,这么重的石头扔出去竟然没能砸碎这个俑人!他握着石头狠狠朝俑人伸直的手臂砸了过去,“啪”,俑人的手臂上起了几缕裂纹,像蛛网一样蔓延开来,却没有碎裂。朱木更加惊奇,“当当当”又砸了好几下,裂纹蔓延了整个手臂,然后一声细碎的轻响,俑人手臂上一层一厘米厚的碎壳纷纷扬扬地脱落了下来,一只干瘦枯萎的手臂暴露在两人的视线里,五根尖利的指骨扭成奇异的形状,以一种攫夺的姿态抵在朱木的胸口!

朱木发出一声撕裂似的惨叫,身子猛地一退,绊倒在一根焦黑的木板上。马克也是面无血色,连滚带爬地把朱木拽起来,两人目瞪口呆地望着这具长着活人骨骼的俑人。就在他们惊恐的注视里,这条臂骨忽然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们听见“咯咯”的脆响,然后伸直的手臂碎裂开来,变得支离破碎,落在了地上。

“这里面是不是真的是一具骨架,一个骷髅?”马克战战兢兢地说。他的胆子的确挺大,居然又拿起一块石头去砸俑人的头部,头部带有帽子,似乎更厚实,他砸了十几下,俑人的头部也形成了蛛网状,然后一层碎片脱落下来,一具干尸的头部仿佛从地狱里钻了出来,狞笑着注视着他们。这干尸的皮肤已经收缩,紧紧贴着骨骼,但筋骨宛然若现,甚至眼珠里还充满着表情。

朱木紧紧地拉着马克:“咱们走吧!这……这太可怕了。”

马克失神地盯着这具下部鲜亮光泽、上部枯萎狰狞的俑人,好像傻了一样,直到朱木又拉了他一下,两人才猛地大喊一声,带着恐惧,狂奔了出去。

两人跑了一百多米,马克被一根横放的木头绊了一跤,拉扯着朱木一块儿摔在地上。两人仰面朝天地躺着,气喘吁吁,很久才平静下来,但内心的恐惧却无法控制地散布了全身。

“这……这个岛太可怕了。”马克喃喃地说,“怎么会有一具干尸被封在俑人里呢?难道这几百年来这个岛屿出产的全是干尸?”

朱木摇摇头:“不会,那些俑人有大有小,小的半尺多长,肯定不会有干尸。也许……也许有一些我们无法知道的原因,把干尸封在俑人里吧!”

“嗯。”马克挣扎着坐了起来,“也许是为了保存尸体,也许是为了惩罚犯错的人,也许是……”

“谋杀!”朱木说,“还有比把尸体封在俑人里更有效的处理尸体的方法吗?但干尸外面的这层壳到底是什么物质?这么坚硬,而且黏度非常好,你看它破碎的方式,先裂成网状,就知道决不会是陶瓷,现代只有防碎玻璃会这样破碎,而它的坚硬程度却比防碎玻璃还要好。”

马克望着渐渐沉下来的夜色,叹了口气:“你到底来这座岛上做什么?”

“我一个朋友吕笙南来赴周庭君的幽灵之约,我跟踪着吕笙南,一路找到了这个岛上。”朱木说。

“吕……笙南……”马克似乎陷入了沉思,“这个名字好像让我想起一个东西,但……记不起来了。难道不是周庭君让你来的?那为什么周庭君会给我留一封信,让我送你来?”

“我也不知道啊!”朱木哀叹,“一到福建,我就好像被一只幽灵跟踪了一样,他三番两次出现在我的视觉中。就算周庭君真的是鬼,也和我没有关系啊,我们根本就不认识,他为什么会安排我来呢?”

“我们肯定会遇到更恐怖的事。”马克绷紧了肌肉,“整个过程应该是个很周密的策划。现在天快黑了,我们必须在天黑前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过夜。这个岛上危机重重,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咱们绝不能分开。”

朱木点头同意,站起身子,看见夜幕已经笼罩了孤岛,一弯冰冷的残月从海上升起,在林木间洒下忽明忽灭的鬼眼,一股阴冷的煞气在岛上萦绕。

两人在灰暗的暮色里小心翼翼地行走,向岛屿的深处探寻。这里是住户聚集的地方,看样子黄崖岛全盛时期有将近二十户人家,现在虽然人去屋空,但房屋仍在,全以卵石或条石砌成,再以木板渔网铺顶,显得坚固无比。两人行走在狭窄曲折的小巷,旧迹斑驳的石墙围堵在他们身边,一些杂花和藤蔓攀爬在墙上轻轻扫过他们的衣襟。马克曾走进一个破败的围墙,想找个地方夜宿,但刚刚推开腐烂的屋门,手电筒往屋里一晃,空荡荡的屋里横放的一具俑人就使他魂飞魄散,赶紧逃了出来。朱木叹口气:“我宁愿露宿,也不想住在这鬼气森森的屋里。”

岛屿狭长,他们心惊胆战地穿过房屋聚集的建筑群,来到了岛屿的东部。刚刚松了口气,他们就在乱墙横斜的小路上,星月破碎的微光下看见了站在路中间的一个人。那个人左手拿着个东西,右手背在身后,下颚微微仰起,似乎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朱木和马克对视了一眼,全身戒备,慢慢走近。

“你是谁?”朱木甚至看见了他谦恭的笑容,便喝问了一声。

那人没有回答,仍旧保持原来的姿势。朱木正要再问,马克拉了他一把:“好像是个俑人。”

朱木愕然,走到跟前,果然是个俑人,一身大红的衣裳,面目诡异、谦恭,仿佛是个使者的形象。俑人手里拿着个大红的请柬,马克伸手接过来,借着手电筒的光,两人看见请柬上写着:朱木、马克兄亲启。马克手里的手电筒光斑开始微微颤抖,朱木翻开请柬,只见上面写道:

〖兹定于农历七月初三于黄崖岛吕氏故宅举行吕笙南先生和苏霓小姐人冥之婚礼,特邀二位先生观礼。呜呼,地狱轮回三生半,一入黄泉去不回。如今人冥痴相望,奈何桥上双泪垂。吾感念其情、其爱、其痴、其惨、其冤魂不散,特遍搜九界,拘来吕笙南之肉身,以成全佳人怨偶,结人冥之良缘。

周庭君〗

朱木的手开始颤抖:“果然是周庭君,阿南已经落到他手里了!可是吕笙南和苏霓有什么关系呢?吕笙南明明告诉我他不认识苏霓的啊?”

“我想起来了!”马克望着那具送信俑人脸上诡异的笑意,直觉得整个脊梁骨冷飕飕的,“十多年前我来到这个岛上的时候,周庭君的老板就是两个家族,一个姓吕,一个姓苏。吕姓在岛的东端,苏姓在岛的西端,他们合伙制作俑人。刚才咱们经过的被火烧毁的大房子恐怕就是苏姓的宅子。”

“嗯。”朱木傻傻地点头,“从周庭君的请柬上看,吕笙南和苏霓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可是后来苏霓死了……”朱木突然想起了傅杰给自己的线索,“死于一场火灾,死的那年她才十六七岁。后来吕笙南远离福建到商城市上大学,又去美国留学。但苏霓却……常常在地狱里思念着他?不,这不可能。应该是周庭君不知何故被吕笙南谋杀,他想报仇,就假借着苏霓把吕笙南诱到黄崖岛,举办一场可怕的人冥婚礼。可是……我明明见过苏霓啊!难道我见到的只是一缕鬼魂?而周庭君如果真是厉鬼,他要杀吕笙南容易得很,何必费尽心机把吕笙南诱到黄崖岛?而且也把我引过来?”

马克不知道前因后果,听得茫然不解:“咱们别胡思乱想了,这个事件恐怕很复杂,咱们看看事情怎样发展。”

朱木叹口气:“是啊!如果我没料错的话,在周庭君和吕笙南的这番较量中,我恐怕是别人事先设定好的一枚棋子,有什么命运早就被人设定好了。呵呵,只是不知道我会起到什么作用。但无论如何,我必须把吕笙南救出来,他已经落到那个鬼东西的手里了。”

马克点头,喃喃地说:“原来今天是农历七月初三,快到鬼节了啊!”

两人关掉手电筒,蹑足潜踪,潜往前面的吕氏老宅。穿过一片杂树林,吕氏老宅黑的轮廓耸立在眼前,黄崖岛东端地势稍高,两层的大宅更显得气势巍峨,就在这巍峨阴暗的荒宅里,透过披拂的藤蔓,两人看见一点红光忽隐忽现,好像一只巨兽在眨眼。

两人没敢直接从正门进去,绕道海边的沙滩上斜着接近。慢慢爬上沙滩,就是荒宅的侧面,他们这才看清,荒废了十年的吕氏老宅,门前竟挂着两只红灯笼,宅门大开,门口还站着两个人。

“应该是俑人。”马克悄悄地说。

朱木默不作声,翻过隔开沙滩的短墙跳进大宅旁边的园子,马克也跟着跳了进来。一进来,马克就呆若木鸡,一缕寒意直蹿上脑门,原来他们跳进来的竟然是一个墓园!数十座坟茔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他们脚下,荒坟残月,晚潮嘶哭,弯月照在亮晶晶的坟头,使整座墓园显得更加的苍白诡异。两人身上的冷汗被海风蒸发,浑身冷飕飕的。他们慌乱地想穿过墓园,朱木脚下一个趔趄,左脚陷进了一个坑里,马克手疾眼快,伸手拽了他一下,把他扯了上来。朱木这才发觉身边是一个被挖开的墓穴,腐烂的棺木已经被挖开,里面却空空如也。

“尸体被人盗走了。奇怪。”马克说。

“别说了!”朱木低低地吼了一声,“你还不够害怕吗?”

这时,荒宅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唢呐声,其间还夹杂着宾客的欢笑和鞭炮声。听起来,真的是有一个喜气盈盈的婚礼正在这座宅子里举办。两人神情惊骇地对视了半天,心惊胆战地爬出墓园,顺着墙下的阴影悄悄来到了宅门外。站立在门口灯笼下的人果然是两个俑人,但拱手弯腰,造型惟妙惟肖,十分逼真。

朱木悄悄地闪到门洞里,探头朝里面望去,这是一座古旧的大宅,宽大的院落中是一座飞檐翘瓦的厅房,大厅里挂满了白色的灯笼,灯笼上却贴着喜字。从门洞里望去,大厅正中是一张喜桌,桌上供着水果,烧着巨大的蜡烛,香烟缭绕。大厅两旁是两排椅子,居然整整齐齐地坐着两排贺客。喜桌前的地上跪着两个人,穿着大红的吉服,手里牵着白色的绣球。左边那人头上蒙着盖头,身材窈窕,似乎是个女人,右边那人戴着宽沿的帽子,帽子上插着金枝。唢呐声从大厅里传出来,不知道奏着什么乐曲,虽然曲调喜庆,但朱木精通音乐,无端地感觉到唢呐声生涩、僵硬,似乎是毫无生命力的机械振动,十分阴冷。而听起来笑语喧哗的大厅,看进去却毫无活力,没有人走动,没有人说话,所有的人都静静地坐着,根本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仿佛大厅里的全是一群僵尸。这种声音的热闹喜庆与场面的僵硬寂静形成诡异的对比,使整个大厅看起来阴森可怖。

朱木默默地看着那个跪着的男人,认出了他的背影:“好像是吕笙南!周庭君那个恶魔竟然逼他和死人成婚!”

马克摇摇头:“你看清楚了,那应该是俑人。你看那些坐在椅子上的人,很像俑人。”

“不。”朱木摇头,“椅子上的是俑人,但跪着的的确像是吕笙南。他穿着衣服,而那些俑人是没穿衣服的;他的身体也比那些俑人瘦削。是他,我要救他!”

马克仔细看了看,默不作声,但仍然紧紧拽着朱木,不让他脱身。突然间,嘹亮的唢呐声仿佛被一只利刀所切断,一瞬间变得声息皆无,方才动静相间的大厅变得死亡般沉寂,好像一幅地狱里的冥府画卷。

就在两人目瞪口呆的寂静中,一缕宏大的叹息的颤音慢慢地涌进了两人的耳鼓,“嗬——嗬——嗬——”叹息声浩大无比,好像是整座老宅在叹息。

“既然来了,就进来看看我导演的这场伟大的婚礼吧。”一个声音突然说道。这声音虽然浩大,却阴森压抑,仿佛是地狱里的一个巨人,透过人冥之间千万丈的孔洞从地下传来。

朱木慢慢地站直了身子,望着马克苦笑了一下:“不需要再躲了,也许从我们一上岛,就在周庭君的监视之中。如果他是鬼,咱们根本躲不掉;如果他是人,又何必要躲?”他站在了宅门的正中间,喊了一声,“周庭君,你放了吕笙南!”

他大步走进庭院中。马克犹疑片刻,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他们一直走到了大厅的台阶上,在高高的门槛前停了下来,大厅里的一切一览无余。阴森森的白灯笼下,坐在两边椅子上的果然是十几个俑人,它们神态各异,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用眼角的余光瞥着两人。而跪在喜桌前的一对“新人”,却明显不是俑人,他们看见了新郎搽满白粉然而干瘪的侧脸,也不知是不是吕笙南。新娘则整个人都蒙在盖头和吉服中,什么也看不见。

“唉——”那悠长颤抖的叹息声又响了起来,“主角没来,却来了两个贺客。也好,一场冥婚也不能只让鬼魂参加,你们就坐下来欣赏这场婚礼吧!”

马克往四周张望了一下:“庭君,真的是你吗?我是马克啊!你到底是人是鬼?”

那鬼气森森的声音里居然露出一丝惊讶:“哦?马克?我死得好惨哪,你看见了吗?杀我的就是跪在你前面的人,走上前去,一刀砍下他的头!为我报仇!”

马克呆了。朱木问:“你为什么把吕笙南抓到这里?你凭什么让他和死人结婚?”

“哦,这不是商城的大富豪朱木吗?你怎么来了?”那声音仿佛更加惊讶,“难道你来替吕笙南还债?可惜,虽然你很有钱,但你所有的资产也不够还我的债。”

朱木也呆了,心里的疑惑甚至战胜了恐惧:“还债?难道吕笙南欠你的钱?而且……居然那么多?怎么可能?”

幽灵冷冷地哼了一声:“你的钱比起吕笙南欠我的债,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朱木震撼了:“你难道不知道我要来?不是你安排我来的吗?”

“我为什么要安排你来?我和吕笙南之间的仇恨关你什么事?吕笙南谋杀了我,害得我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而我,却是多么仁慈,还把他的恋人从地狱里带出来,让他们成婚。”那幽灵笑了起来,“我多么仁慈啊!你看,苏家和吕家的祖先都是这场婚礼的见证人,多么隆重,多么壮观!吕笙南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仅仅是要和他交换一样东西!可惜,吕笙南这个畜生、这个废物、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自己不敢现身,却让你们来送死。”

“这难道不是吕笙南?”朱木心里涌出难言的悲哀,难道真是吕笙南骗了自己?他仍不愿意相信,望着跪在地上的新郎,小心翼翼地问。

幽灵阴森森地笑了起来:“你可以掀开他的帽子看看嘛!”

朱木呆在这样恐怖的环境中,精神有些恍惚,听到指令,他居然真的走过去揭开了新郎的帽子。一揭开,他全身一震,帽子下,竟然是一具干尸!干尸脸上的肌肉虽然收缩,但面目与吕笙南依稀有些相似,仿佛是吕笙南变成干尸后的模样。

“这是吕笙南的亲哥哥。”幽灵笑着,“你还想知道那个新娘是谁吗?”

朱木一步步地后退,极度的恐怖和哀伤使他的意识濒临崩溃。

“还有吕笙南和苏霓的祖先,都在这里坐着呢。”幽灵说,“想不想见见他们?吕笙南让你们来探路,不就是让你们来送死吗?”

“不。”朱木傻傻地说,被挚友出卖的痛苦烧灼着他的心,他仍旧在和内心抗衡,“阿南被你引诱到这里被你抓住了,我是来救他的。他不会害我的。”

“是吗?”幽灵冷笑,“是谁告诉你他被我抓住了?”

“你让一个俑人在岛上迎接我们,给我们一张请柬,说你遍搜九界,拘来吕笙南之肉身,以成全佳人怨偶,结人冥之良缘。”朱木说。

幽灵沉默了,过了片刻,他突然疯狂地嘶哭起来:“吕笙南,你这个小人,你杀了我,欠了我一条命,欠了我二十亿,可我毫不在乎,我把你青梅竹马的恋人从地狱里带出来,还你一个活生生的苏霓,只想交换那个你憎恨了一生、毫不需要的东西,你为什么还要和我作对?你不仁,我不义,吕笙南,你看着,我让你祖先的魂魄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幽灵愤怒地狂叫了一声:“地狱里的幽灵啊,脱下你们的伪装,露出你们的嘴脸,看看你们杂交出来的后代吧!”

随着这声厉啸,大厅里忽然响起无数幽灵的嘶哭,端坐在大厅里的俑人身体突然发生了一阵可怕的颤动,朱木和马克惊恐地听见一连串爆裂般的声响,俑人身体上的外壳像蛛网般碎裂,噼里啪啦撒了一地。

顷刻之间,在朱木和马克颤抖的视野里,方才色彩鲜亮、形态各异的俑人全变成了一具具面目狰狞的干尸,端端正正地在大厅里坐成了两排!

古旧阴冷的荒宅,黑色喜字的白灯笼,幽冥暗淡的烛火,青烟缭绕的香烛,屈身跪着的新人,端坐两侧的干尸……极度诡异恐怖的画面使得朱木和马克精神恍惚,许久,两人才发出撕裂人心的惨叫,疯狂地朝厅外冲去。刚到门口,厅门发出“嘎”的一声响,突然自动关闭,把两人困在了这恐怖的干尸群中。

他们疯狂地砸门,但手脚变得迟钝无力,拳头砸在门上只是一声温柔的轻响。就在这时,他们听见身后阴影乱晃,他们愕然回头,只见那些干尸竟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朱木脑中一阵眩晕,盯着分成四队的干尸伸出枯瘦的鬼爪向自己走来,身体竟然没有逃避的感觉。一旁的马克脸上却露出白痴般的笑容,嘴里喃喃地说:“爹,妈,你们怎么来了?儿子好想你们啊!你们的死我很难过,可是那时候我还小,什么事都不懂,玩耍的时候不小心用石头砸裂了咱家的船,我怕挨打,不敢对你们说,才让你们葬身大海……儿子错了,儿子我下地狱陪你们来了……”一边说,一边竟向干尸阵中走去。

朱木伸手想去拉他,然而手臂却无力地垂了下来,眼睁睁看着马克迎上了干尸群。而这时,朱木发觉所处的空间忽然产生了扭曲,恐怖与阴森的场景倏然消失,变成了富丽堂皇的大厅,大厅里灯光飞舞,人影摇动,迷人的音乐悠然响起,演奏的是《爱之喜悦》,仿佛是在一个上流社会的舞厅中。他看见自己的父母携手向自己走来,后面还跟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妈妈温柔地拉着他的手:“阿木,是爸爸和妈妈的不对,我们早早地走了,把这么庞大的家业交给你,让你牺牲了自己喜爱的音乐。我知道你心里很苦,财富大厦像牢笼一样困着你的心,也困着你的人,让你天生的音乐才华湮灭在生意和应酬中。今天,妈妈来补偿你了,我们把苏霓嫁给你,好吗?”

妈妈把身后的女孩子拉了过来,朱木又一次看见了那张清丽动人非人间所有的面容,第一次见到她,是在财富大厦那个恐怖的夜晚,可是如今想来,那个夜晚却是如此旖旎、如此浪漫,是宁采臣第一次遇见了他的小倩,是躺在坟墓里的朱丽叶在罗密欧的眼前复活。苏霓轻柔地望着他,眼神里有着无尽的爱恋和娇羞。

妈妈说:“阿木,从此你就有自己的另一半了,你不再孤独,苏霓是个经营的天才,她会帮助你处理好一切事物,你可以成为一个世界一流的小提琴家了。”

朱木在狂喜中仍然有点犹豫,他望着苏霓:“可是……你和阿南……阿南是我的朋友啊!”

苏霓笑了:“他把你当朋友了吗?他骗你来黄崖岛为他送死,他首先抛弃了你,也抛弃了我。我们只需要快快乐乐地活着。吕笙南没有我,他不照样活得很开心吗?可是你没有我,你能够开心地活着吗?来吧,阿木,我们到教堂里去。”

“来吧,阿木,我们到教堂里去。”父母一起拉他。

朱木点着头,拉着苏霓的手,跟随父母一步步向教堂走去。

眼前的地面上出现了幽深的洞穴,父母轻飘飘地跳了下去。那洞穴带给朱木一丝恐惧和不安,刚想抗拒,苏霓向他嫣然一笑,拉着他踏进了深暗无底的洞穴中。就在他跳进去的刹那,他看见洞壁上刻着两个黑色的大字——黄泉。

然后,身后传来一声惊恐的怒吼:“吕笙南,咱们一起下地狱吧!”

一切归于虚无。一切归于幽暗。一切都悄无声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