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情形就是这样。朱木和吕笙南亲眼目睹了周庭君的死亡。

周庭君坠楼后,事先已经控制了现场的警方立即开始确定死者的身份,死者身着报社的夏季制服,穿着与周庭君一致,由于死者面部着地,相貌已无法辨认,警方调来报社的人事档案,确定身高、体重、肤色等外部特征一致,另外血型等方面也一致,警方确认了死者就是周庭君。

于是《商城都市报》两度预告死亡的事件以风暴般的速度席卷了全国,记者们蜂拥而至商城市,各大媒体纷纷登载,一些大报刊登整版评论痛挖根源,而《商城都市报》的一些兄弟报刊则发表文章帮助辟谣,几场口水仗下来,引发了一场新闻界的混乱。

在周庭君坠楼死亡后,混乱更是达到白热化状态。普通民众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恐慌,有关部门捂也捂不住,干脆让新闻界放手争论,以正视听。

这些天,商城市变得阴郁的天空始终被马蜂一样的记者所充斥。在记者们的狂叮之下,警方对案件的侦查连一个细节都瞒不住。于是,外省的报纸和网站上纷纷报道了周庭君死前那晚,他的住宅小区发生的诡异事件:数十个居民证实,那日凌晨三点钟明明听见有人惨叫坠楼,却找不到尸体,只发现了一顶帽子。而那晚之后,整个小区里“失踪”而没有再出现的人只有周庭君。

甚至有记者通过关系突破了警方的重重障碍,采访到了承印《商城都市报》的报业集团的印刷厂人员。经过一系列的采访,把至今还封存在警方档案里的周庭君死前那日凌晨四点发生在印刷厂的一幕镜头重现在了报纸上。

凌晨四点,印刷厂准备开机印刷当日的报纸,周庭君突然出现在印刷车间。

“当时,我正要出胶片,周庭君来了。”照排工人说,“我注意到他衣服凌乱,眼神呆滞,走路的姿态非常僵硬,像个……”照排工人露出恐惧的表情,心有余悸地说,“像个没有生命的僵尸。他问我是否准备出胶片,然后说他睡不着,不放心报纸,怕出娄子。我知道前天的报纸误登了‘苏霓将死于财富广场’的消息,也知道周庭君挨了整,他这种心情也能理解,况且报社还没有正式解除他的职务。我就让他坐到电脑旁校对。他只看了一会儿,也没见改动什么,就站了起来,说:还是看一看心里踏实。说完慢慢走了出去。我实在没想到后来会出这种事!”

此事一传出,周庭君“两度”坠楼事件更显得扑朔迷离。网上人气最高的看法是:事实上周庭君在自家小区坠楼已经死亡,印刷厂出现和报业大厦坠楼,是他死后不灭的意识,支配着他向世人赎罪,并亲手制作了邀请自己下地狱的邀请函。

正统媒体的一些心理学者则猜测周庭君在自家小区坠楼可能没死,然后出于一种责任心跑到了印刷厂校对,不料潜意识中的强迫心理使他无意识地挑选出了预告自己死亡的字。至于为何又去报业大厦跳楼,可能是他清醒过来之后意识到自己又犯了无可挽回的错误,压力太大,自寻短见……

前一种说法大众嗤之以鼻,但后一种说法也是漏洞重重。比如,周庭君为何会在自家小区坠楼?从六楼摔下谁又能活蹦乱跳地跑到印刷厂去?强迫症是否能使人在早有警惕的状态下挑出文章里有关自己即将死亡的字眼?这连心理学家也不相信。至于到报业大厦是为了自寻短见,连周庭君的同事也不相信,他们说:第一,周庭君绝不是会自杀的人,他就算毁了报业大厦也不会内疚,宁愿蹲一辈子监狱也不会自杀;第二,周庭君早上来报社时神采奕奕,谈笑风生,想自杀的人哪能这样?

于是,支持第一种观点的人反而占了上风。

一个星期过去了,周庭君的棺材板早已盖上,种种猜测却仍未平息,他就像一个幽灵,飞舞于商城市民的唇舌之间。

这些日子朱木也在关注着周庭君坠楼案的进展。他本以为时间一长,警方会查出个蛛丝马迹,不料时间越久,谜团越大,他便开始泄气了。

尤其让朱木感到焦灼的是,非但周庭君案没有进展,连他拜托傅杰调查的苏霓一事也杳无音讯,这些日子傅杰就像消失了一样。

“也许是周庭君案绑住了他的手脚。”朱木闷闷地想。

这些天吕笙南似乎也很忙碌,一打电话就说有事,每天处理完公司事务,朱木便孤独地坐在32楼自己的私人阳台上,望着铺展在脚下的城市、钢铁的车流、水泥的建筑、灰色的天空发呆。他对此毫不厌倦,他认为能够发呆是一个人的福气。在意识不受控制的游荡中,他能够思考自己的生命与生存,虽然除了钞票,他什么也没有。偶尔一只飞鸟经过,他的心里会生出震颤般的感激,身子想去迎接它,却被栏杆挡在了阳台里。于是,他会想起那个可怜的女人苏霓,她从一百多米的高空跃下,是否也是为了抓住这个世界带给她的一瞬间的感激?

他又开始回想起苏霓行走在财富大厦里的每一个镜头,想起那天晚上的那个梦,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说你无处可去了,要我把财富大厦让给你的灵魂安家。一座大厦而已。如果你再来,我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你。”

飞鸟一去无踪,她呼喊的声音被吸收在灰暗的空气中。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他漠然地瞅了瞅,来电上显示是傅杰,他急忙按下接听键,惊喜地叫道:“阿杰,你终于出现了!”

“出……出现?”傅杰吐字有些不清,环境也很嘈杂,“我……我失踪了吗?”

朱木笑了笑:“没失踪我为什么联系不上你?”

“我……我喝……我喝酒去了!”傅杰好像醉醺醺的,“我放长假,喝……喝酒去了。”

“请假喝酒?”朱木有些不可思议,“你没去查周庭君案吗?”

“周庭君?”傅杰愤怒了起来,朱木随即听到“啪”的碎裂声,好像是酒杯,“那王八蛋,死了活该!我查他干吗?别……别说了,你过来捞我吧!”

“捞你?”朱木有些迷茫,他知道警察们所谓的“捞”的含义,“去哪儿捞你?你犯事了?蹲监狱了?”

“狗屁蹲监狱,我在世纪酒吧喝了三天了,三天没出过酒吧的门,喝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哈哈!”傅杰大笑,“没钱他们就不让我走,嘿嘿,我就不走,白天在这儿睡觉,晚上就在这儿喝酒。呵呵,我是警察,不能欠人酒钱,所以你赶快来给我付账吧!”

朱木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在朱木的印象中,傅杰是个极其严谨的警察,极其自尊的汉子,豪爽,讲义气,要面子,何曾见他这样放荡过?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朱木暗暗嘀咕。

朱木赶到世纪酒吧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酒吧里还没几个人,他一眼就看见了身着便装坐在吧台边的傅杰。傅杰正端着一杯红酒往喉咙里倒,脸色通红,眼睛眯着,根本就不看酒杯。朱木在他旁边坐下,要了一杯生啤。傅杰努力睁开眼睛,眼里布满了血丝。

“你怎么搞的?”朱木淡淡地说,“我托你查苏霓的资料,这几天不见回音,还以为周庭君坠楼案闹得沸沸扬扬的,你查案去了呢。”

一听“周庭君”三字,傅杰又想摔杯子,举起杯子,发了阵呆,颓然把酒灌进了喉咙。“你来了我就不喝这劣酒了。来杯……不,来瓶马丁尼,送到十六号桌。”说完把胳膊搭在朱木肩上,走向一个偏僻的角落,经过舞池边,他被台阶绊了个趔趄,朱木急忙扶着他,到十六号桌后面的沙发上坐下。

酒吧里放着一首苍凉的萨克斯曲,灯光纷乱。傅杰斜靠在朱木身上,醉醺醺地说:“那个苏霓啊!我早就查了。全国叫苏霓的女人只有一个符合你描绘的特征。不……不过啊……”他酒意上涌,打了个嗝,“这个……涉及案子的资料我必须自己调查一下,看是否和案子有关。查完后我把结果上报给局长,局长骂了我一顿,叫我把结果给你算了。”

“骂了你一顿?”朱木有些奇怪,“为什么骂你?”

“很明显和财富大厦苏霓坠楼案无关嘛!局长怪我太谨慎,怕得罪你。他……他还想找你赞助我市公安系统春节晚会呢!”

“你查到的苏霓资料为什么很明显和苏霓坠楼案无关?”朱木更奇怪了,对赞助之类毫不在意,“特征不是吻合吗?”

“特征当然吻合,可我查到的这个苏霓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她还和苏霓坠楼案有个屁关系,除非她变成鬼。”傅杰哈哈大笑。

“死……死了?十年前?”朱木目瞪口呆。

“嗯,我查到的苏霓出生于福建闽南沿海,十年前死于一场火灾事故,死时才十七八岁。”傅杰说。抓起茶几上的马丁尼,给朱木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

“苏霓……死了?十年前?”朱木呆呆地望着傅杰。他的大脑忽然开始混乱,似乎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

傅杰懒洋洋地击溃了朱木的一厢情愿,伸手掏出皮夹,取出一张照片拍在茶几的玻璃上,缓缓地推给了他。沾着酒渍的手指同玻璃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是我从资料库里扫描下来的。苏霓十年前的照片。跟你向我描述的很像吧?”

朱木没看照片,失神地望着傅杰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拿起照片,慢慢抬高手臂,放到自己眼前。眼前是一片空白,没有人像。朱木似乎松了口气。

“你拿反了。”傅杰好心地提醒。

朱木怔了怔,手指痉挛一样翻动了一下,一个美丽的少女盛开在他的手指间,青春的动感扑面而来。秀气的脸蛋,尖尖的下巴,高挺的鼻梁,明澈的眼眸……那一种仿佛只会在童话和传奇中出现的美丽,而今就盛开在他的指尖。那的确是苏霓,除了一丝忧郁和沧桑,岁月没有在她完美的脸上留下丝毫痕迹。

苏霓真的死了。那个曾经出现在他的门外和在财富大厦的摄像头中,求他赐给她一个家的可怜的女人,原来只是游荡于空蒙世界、冰冷人间的一个幽灵……朱木忽然想哭。梦居然这么容易就破碎了。

朱木死死地盯着这张扫描出来的照片,目光像是在吞噬它。忽然,他想到一个疑点问:“既然苏霓十年前就死了,那个坠楼的苏霓又是谁?”

话脱口而出,却没有人应答,他这才醒觉过来,发觉傅杰已经半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酒杯还斜放在腮边,半杯残酒顺着下巴淌满了衣领。朱木把酒杯抽出他的手掌,拍拍他的脸:“阿杰,醒醒。”

傅杰揉揉眼:“我睡着了吗?我怎么会睡着?”

“先别睡,回答完我的问题,我送你回家。”朱木说。

“回家?我还有家吗?”傅杰懵懂地咕哝一句,“喂,我已经醒了,你怎么还拍我的脸?”

朱木怔了怔,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好像跟思维脱节一样,居然还持续着方才的动作,把傅杰的脸拍得“啪啪”直响。他抱歉地笑笑,赶紧缩回了手,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这个啊?”傅杰抹抹脸,努力睁大眼睛,“这个有两种可能:一是这个坠楼的女人也叫苏霓,并且有强烈的受暗示心理或轻生念头,一看见报纸上宣告自己死亡的消息就干脆跳楼自杀;二是这个女人有某种精神问题,看到报纸,在她意识中产生了角色替换作用。因为这个女人的面目摔烂了,这为我们排查失踪人口造成一定困难,还没能确定她的身份。唉,这个城市是他妈的全国交通枢纽,流动人口太多。”

跟吕笙南说的一样。朱木叹了口气,倒了两杯酒,端起一杯,碰了碰另一杯,自己一饮而尽。傅杰疑惑地望望他,也将酒灌进了喉咙。朱木放下杯子:“阿杰,我送你回家吧!免得你老婆担心。”

傅杰刚要放下杯子,一听,愣了愣,抓起瓶子又倒了一杯,“咕咚”一口灌进喉咙:“不要提她!来!喝!醉卧……他妈的酒吧君莫笑,男人有家不能回!”说完又给朱木倒了一杯,想给自己倒,滴了几滴,一瓶马丁尼已见底。他放下酒瓶,冲吧台喊:“Billy哥,一瓶马丁尼!”

服务生端着托盘又送来一瓶。傅杰打了个酒嗝:“阿木,我想杀人!”

朱木吓了一跳:“杀人?喝醉了你,你是警察啊!”

“警察也是人,也有杀人的欲望!”过度的酒精充斥了瞳仁,傅杰眼睛通红地盯着朱木,“当有人危及你的……尊严,当有人摧毁了你……存在的价值,你只有一个方法才能挽回,那就是——消灭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朱木关切地问,“阿杰,告诉我。”

“那天,周庭君坠楼……死了……”傅杰恶狠狠地又灌了一大口酒。他真的醉了,灌进去的酒沫不断从嘴角冒出来。酒沫一边冒,他一边不停地说。他半躺在沙发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朱木,仿佛朱木是个容纳他的话语与心事的垃圾箱。

“周庭君……死了。”傅杰喃喃地说,“局里把我从苏霓坠楼案抽调出来负责这个案子。我带队去周庭君的家里勘察,这么一搜查,我们还原出了一个卑劣、无耻、下流与自私的恶棍。在他的电脑里有个加密的文件,是他写的日记,记录了他的前半生,他60年代末出生于沿海一个小渔村,幼年时他父母出海捕鱼葬身大海。村里的渔民们把他养大,凑钱供他上学。他极其聪明,后来竟然考入一所名牌大学的经济系,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在大学里待了一年后,他又回了一趟渔村,伙同他人,将全村父老骗了个血本无归。他在日记里写着:10万元,这是我这一生赚到的第一桶金。大学毕业后,他搭上了一个地下贩毒集团,专门为他们洗黑钱。后来这个贩毒集团毁灭于一场火拼,他携款潜逃,在全国各地醉生梦死地挥霍了几年,把那笔巨款花得一干二净,然后来到商城市摇身一变,成了记者,几年之后当上了《商城都市报》新闻部副主任。在他的记者生涯中,他最大的嗜好有两个,一是掌握别人的隐私进行敲诈,二是勾引有夫之妇寻欢作乐。我们在他衣柜的暗格里找到了十几本存折,款项累计高达上百万。和这个存折放在一起的,是几十张女人的裸照,都是他和对方幽会的时候偷偷拍下来的,上面注明了编号和日期,估计是为了要挟对方所用……”

傅杰一口气说完,猛地又灌了口酒,拼命地咽了进去,然后“呼哧呼哧”喘气,额头上筋脉凸起。朱木有些奇怪:“周庭君在商城市的形象一向比较正面,在他当记者的时候,老百姓对他口碑不错,没想到实质竟然这么卑劣。不过你也不用对他这么大动肝火呀!”

傅杰惨笑一声:“你知道我在他那堆照片中看到了谁?我老婆!虽然只是一个后背,但我一眼就认出是她了!”

朱木呆了。傅杰继续说:“鉴于周庭君的经历如此复杂,局里决定深挖严查,看看周庭君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照片上的女人个个都要调查,虽然我老婆的照片只是一个背影,可我怎么还能负责这个案子!于是,我就请了大假,钻进这个酒吧。一连三天了,我无处可去啊!”

傅杰在这家酒吧的三天,事实上就是和酒吧相对峙的三天。酒吧里有包房,他喝醉了就睡,睡醒了再喝,到了第二天他就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还欠了上千元钱,他不屑找朋友送钱来,坦然地告诉酒吧老板说他身上没钱了,但他不想走,还想继续喝,遭到老板的拒绝。酒吧老板告诉他,第一不让走,第二不让喝。第一条傅杰挺高兴,第二条他坚决不答应,说你不让喝酒我就不让朋友送钱,我也不走,我不信你敢让我饿死在这儿。酒吧老板想揍他,傅杰伸出三根指头捏碎了厚厚的生啤杯,老板没辙了。后来服务生Billy偷偷告诉老板,说昨天这家伙掏钱时他看见一个警官证,估计这混蛋是个流氓警察。正在这时,傅杰兜里的手机响了,酒吧老板眼睛一亮,宣布暂时替他保管手机,可以允许他继续赊酒。于是傅杰和外界的联系彻底断绝了。傅杰对此倒也无所谓,只是对只能赊些劣酒强烈不满,酒吧老板也不睬他,一个白眼抛将过去:“你不喝更好!”傅杰只好安于现状。

朱木搀着几乎不省人事的傅杰打算离开,服务生笑容可掬地递上账单。朱木一看,账单几乎是个长长的酒类商品目录,合计一万两千多块钱。朱木皱皱眉:“三天喝了一万多?他这三天就全喝马丁尼也喝不了这么多钱吧?”

“他喝的酒费倒也不多,也就四五千块钱。”服务生说,“可是他一喝醉就跑到包厢睡觉,我们的包厢一个小时一百八十元,他大概睡了四五十个小时,我们优惠,按四十个小时计,就是七千二百元……”

朱木摆摆手,把傅杰推给他,走到吧台前刷了卡,讨回傅杰抵押的手机,在服务生的帮助下把这个困扰了酒吧三天的“无赖警察”塞进了跑车。

正是子夜时分,酒吧一条街上,连绵的霓虹把月色都映得暗淡无光,三三两两的汽车在清冷的空气里呼啸来去,路边停满了各式各样的汽车。朱木把傅杰从酒吧里搀扶出来,把他推自己的车里,然后自己坐在驾驶座上发起了呆:这个醉醺醺的家伙,今晚把他弄到哪里呢?他肯定不愿意回家,财富大厦自己的住处只有一张床……

朱木正在犯难,忽然倒车镜里映出一个车灯,似乎有个很熟悉的人影在街对面。他探出头,只见街对面的停车位旁有三个人正在握手作别。其中一人竟然是吕笙南!三人握握手,吕笙南拉开一辆沃尔沃S90的车门钻了进去,那两人也钻进了一辆上海牌照的奔驰600。“咦,阿南这小子什么时候有车了?”朱木揉揉眼睛,没错,这种沃尔沃S90在中国知名度虽不高,但价格却不低,而吕笙南这辆在国内售价绝对在80万元以上。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钱?”朱木充满了狐疑,见吕笙南将车开到了路上,便不再理会醉梦中的傅杰,把车驶上街道,跟在沃尔沃S90的后面一路南行。

午夜的城市更显得昏黄,在灯光的照射下,肮脏的灰尘铺满了天空,大厦的轮廓把夜空割裂出无数支离破碎的线条。路上的车不多,但速度都是非常的快,沃尔沃S90的性能很好,连续越过好几辆车,沿着人民路一路向南而去。朱木小心翼翼地跟着,傅杰的呼噜声使车厢里回荡着寂静的旋律。沃尔沃S90出了市区,到了南郊的凤凰山别墅群。

商城市南部有座雄伟的大山,山巅有座平台,林木茂盛,据说远古时曾有凤凰在此集香木自焚而重生,故名为凤凰山。这里就是凤凰山脉延续下来的丘陵地带,由于离市区只有三十分钟车程,空气新鲜,风景别致,开发商在这里开发了大量别墅,统称为凤凰山别墅群,每一套别墅都是天价。

“吕笙南竟然在这里有套别墅?”朱木惊奇不已,见沃尔沃S90进了别墅区大门,他也跟了上去。

拐了几个弯儿,停在了168号别墅前。过了一会儿,门无声无息地开启,沃尔沃S90驶进了院子。朱木也不敢确定这座别墅是吕笙南的。他把法拉利停在附近,盯着黑暗中的168号别墅,沃尔沃S90驶进院子不久,别墅里的灯亮了。朱木心里一沉,看来这所别墅只有吕笙南一个人,可他怎么会忽然拥有名车豪宅呢?以他在大学教书的薪水,加上各种各样的外快收入,恐怕十年内不吃不喝也买不起一辆沃尔沃S90,更别说这套别墅了。难道是他哪个朋友的?朋友不在,让他暂用?

朱木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想让吕笙南知道自己跟踪他,便发动汽车返回。路过别墅区大门时,他想了想,伸手扳直傅杰的身子,把他的警官证掏了出来,走进旁边的保卫室。屋里有两个保安,一见朱木,愣了愣。朱木把警官证一亮:“兄弟,打听个事。”

俩保安还是第一次看见开法拉利的警察,都有些发呆。朱木问:“刚才开沃尔沃S90的吕先生你们认识吗?”

保安点点头:“认识,我们这里要求必须记住每个住户的面孔和他们的车牌号。”

“他是这里的住户?那套168号别墅是他的?”朱木有些惊讶。

“是的。”保安说,“他刚搬进来没多久。”

朱木有些狐疑:“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别人。就他一个。”保安说,“其实吕先生也不经常来,每周也就来个一两次。”保安看着朱木张口结舌的样子,脸上有点紧张,“怎么?出了什么问题了?”

朱木摇摇头:“没,没什么。谢谢兄弟。”说完回到车里,发动汽车朝市区驶去。

两个保安相互看了一眼,一个保安问:“你见过开法拉利的警察吗?”

“没有。”另一个长叹一声,“牛!真他妈的牛!”

这一夜的梦中,朱木被纷乱不息的念头所缠绕。从凤凰山别墅回来后,朱木在财富广场的酒店开了一个房间,把醉得不省人事的傅杰扔在床上,又在他钱夹里塞了几千块钱,然后回到自己3208套房。

这一夜,他的意识始终在半梦半醒之间游荡。从那个叫苏霓的女人从财富大厦跳下去开始,自己的生活就起了变化,充满了恐惧与神秘。首先是那天晚上做了个噩梦,死去的苏霓来敲自己的房门,然后噩梦成为现实,真的有个叫苏霓的女人敲开自己的房门。他刚刚通过大厦的监控系统证明苏霓并非幽灵,傅杰随之证明了苏霓已经在十年前死去……另外,傅杰意外地牵连进了周庭君神秘死亡的事件中,而自己的挚交吕笙南的身上也充满了神秘的不解之谜……这一切让朱木无所适从,彷徨不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鬼爪,随着苏霓在财富大厦的轻轻一跃,将自己带进了无法捉摸的迷雾中……

天快亮的时候,朱木打定主意,他要再闯凤凰山别墅,揭开笼罩在吕笙南身上的不解之谜。一个相知多年的挚交,却突然发现自己对他其实一无所知,这本身就是一种寝食难安的惶恐。

清晨第一缕阳光刚射进窗户,朱木就从床上一跃而起,胡乱抹了把脸,便给保安部打电话,让沈经理立刻到办公室见他。

沈经理速度挺快,朱木来到公司,他已经等了挺长时间了。还不到上班时间,整个公司显得冷清无比,朱木做个手势,把沈经理带到办公室,亲自给他泡了杯茶,和他一块儿坐在沙发上。

沈经理有点受宠若惊,把茶端在手里,半天没喝下去,小心翼翼地问:“老板,找我有事吗?”

“嗯。”朱木沉吟一下,“听说你是七十年代的兵?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

“是的。”沈经理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光彩,“在南疆打了两年,赶上个尾巴。”

“哦,战斗英雄啊!”朱木饶有兴致地问,“在部队是什么兵?”

“侦察兵,干到副连级。”沈经理望着朱木的笑容,心里有些不安,“立过几次功,不过战争时期,立功的人太多了,也算不上什么。”

朱木笑了笑:“安逸这么多年,部队里学的本事丢了没有?”

沈经理愣了愣,笑了:“哪能丢呢!驾驶、射击、渗透、格斗,我还是样样精通,这可是当年战场上拿命换的,怎么敢丢呢!”

朱木感慨了半天,说:“今天晚上我有个事请你帮忙,你敢不敢跟我干?”

“老板,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我能做的,就一定全力以赴。”沈经理拍着胸膛,“有什么事尽管说!”

朱木点点头:“我需要查证个事儿。今天晚上九点,咱们到凤凰山别墅区潜入一座别墅,我到里面转一圈儿。”

“啊?这个……”沈经理傻了眼。

朱木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这个事情有些不合法理。但是它关系到咱们公司的生死存亡,我也是没有办法。你放心,我不偷不抢,别墅里也没有人,不会有什么大麻烦。事成之后,你就是财富集团的有功之臣,我给你部门经理级待遇。”

沈经理皱皱眉:“别墅里有和咱们公司关系重大的资料?”

朱木叹了口气:“是啊!别墅的主人也算是咱们公司的一员。事情不会闹大的。”

沈经理以为涉及公司高层的政治斗争,也不敢再问,点头答应。

得到了沈经理的承诺,朱木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要想顺利潜入吕笙南的别墅,必须把吕笙南拖在市里。朱木想了想,马上打电话约吕笙南和几个在本市的大学同窗晚上到帝王饭店吃饭,事先给朋友们交待好,务必把吕笙南灌翻。朋友们奸笑着,在电话里慨然答应。

这是个闷热的日子,商城市的空气湿得沾身,仿佛流动在空气中的透明的糊状物。天上没有一丝风,“热岛效应”使整座城市变成了一个蒸笼。这些似乎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

下午六点半,朱木开着一辆六成新的奥迪来到了帝王饭店的包间,约好的大学同窗和吕笙南已经到了。吕笙南似乎有点憔悴,目光困倦地望着聊兴正浓的校友们。

“不好意思,我刚才接待个客户。”朱木说,“晚上九点还得去机场接个美国客户。忙里偷闲,找兄弟们聚聚。”

同窗们表示理解,然后开始谦让着点菜。朱木瞥了一眼吕笙南,吕笙南也正望着他,目光一碰,一缕看不见的哀愁在朱木的脸上浮现了片刻,转化成了浓浓的孤独感。朱木叹了口气:“阿南,这几天不见你,在忙什么呢?”

吕笙南呷了口茶,憔悴的脸上重新焕发出一贯的从容与自信,甚至还带着笑容:“写一篇论文,题目叫做《地狱有个缺口》。”

朱木愣了愣:“挺奇怪的名字。好像跟心理学没关系吧?”

吕笙南静静地望着他,那目光似乎透视了一切,让朱木感到心里发虚:“人心即是地狱。如果地狱有个缺口,被镇压在其中的幽灵能够逃出,你认为它们是作恶还是向善?”

“这倒不容易回答。”朱木摇摇头,“这就是你的论文吗?”

吕笙南笑笑:“对。明天一早我要飞到福州,去查找第一手资料。”

“福州有这种资料?”朱木奇怪地问。

“地狱既然有缺口,那出口总会在这个世界上。”吕笙南像是在打哑谜。

朱木琢磨片刻仍是不得要领,说:“听说最近你发财了?”

吕笙南笑了:“在你这个大老板的眼里,什么才叫发财?”

“哦,今天有个朋友给我打电话,说昨晚好像见过你,开了辆沃尔沃S90。”朱木说。

“开一辆沃尔沃S90就算发财的话,人这一辈子,活着也太卑微了。”吕笙南的言语里颇有些感慨的味道,“何况,我连个沃尔沃S90也开不上,你那个朋友认错人了。”

朱木无话可说,端起面前的苦丁茶慢慢喝了下去。

“阿木,你这个东道主怎么光顾说话?来,举杯啊!”一个同窗催促。

朱木回过身,发觉菜已经陆续上来了,便放下茶杯,开始欢快地、热烈地、深情洒脱地和众人碰起杯来。

众人之间早有默契,都冲着吕笙南劝酒,吕笙南也来者不拒,两圈碰下来,目光开始迷茫了。众人依然不罢休,搜肠刮肚,找出各种理由来灌他。朱木看看表,八点半了,便偷偷溜出去给沈经理打个电话,让他到帝王饭店门口等。

朱木回到包间,向众人敬酒,说自己得去机场接客户了,已经买过单,各位继续。事先都打过招呼,众人也不挽留,只有吕笙南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声说:“阿……阿木,路上小心点,带个手电筒!”

众人齐声哄笑,把吕笙南扯回椅子上,一杯酒已经灌到他嘴里。

朱木看见吕笙南的醉态,刚想笑,忽然呆了呆:深夜潜入他人的别墅,难道能打开屋里的灯吗?

他盯着吕笙南,怀着极度的狐疑,离开了包间,刚一出门口,一道炫目的白光照亮了四壁,随即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暴雨滂沱而至。

朱木冒雨跑到停车场,打开车门钻了进去。他没有发动汽车,也没有开车灯,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黑暗里,感受着天上枝杈蔓延的闪电轨迹,车外密集如繁花的雨点,挡风玻璃上大雨冲刷的印痕……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冲出暴雨的攒射,驶上了酒店的门厅。沈经理背着个防水包,从车里钻了出来。

朱木发动汽车,驶上门厅旁的车道,停在了出租车的后面,沈经理拉开车门钻了进来。

“你带了手电筒吗?”朱木问。

“带了。”沈经理拉开了防水包,里面乱七八糟,有钩索,有钢刺,有碎石块,有薄雨衣,甚至还有几块熟肉,“这里面有翻墙的绳梯,有开锁的工具,为了防止别墅里有猎犬,我还准备了几块带有迷药的肉……”

沈经理还想再说,见朱木默不作声,也闭了嘴。奥迪车在滂沱的雨帘中向南飞驰。到路尽头的地平线上,闪电无声无息地蜿蜒,像一条条张牙舞爪的爬虫,游走在汽车行驶的方向。朱木脑海中忽然涌出一个念头:凤凰山别墅是否就是吕笙南所说的地狱的缺口?他似乎知道我今夜要潜入他的别墅!

奥迪车驶进了凤凰山别墅区,在离168号别墅不远处,朱木停下了车。两人穿上雨衣、雨靴,沈经理拎着包,走到168号别墅的西墙。墙后是一座低矮的丘陵,林木茂盛,遮住了两人的身影。

沈经理掏出一颗石子扔进了院子,密如战鼓的雨声中,石块只发出轻微的响声。没有狗叫。沈经理作了个安全的手势,让朱木抱住防水袋,从里面取出带钩索的绳梯,把钩索朝墙头一扔,“咔”,钩索牢牢地挂在了墙头。

夜空漆黑如墨,密集的雨点砸落在林木间,发出奇怪的声响,身后的丘陵地势起伏,黑得深邃无边,偶尔有电光蜿蜒爬过,看似悠远的山林忽地逼近眼前,仿佛有狰狞的妖魔藏身其中,随着闪电飞舞。

朱木紧张得肌肉有些痉挛,直到沈经理利索地爬上了墙头向他招手,他才醒悟过来,把包递上去,自己也攀着绳梯骑在墙头。别墅里死一般寂静,仿佛一座荒凉的鬼宅,静静地等候在黑暗里,等待着新鲜的血肉前来填充。

沈经理把搭钩反过来,将绳梯抛下去,然后缀梯而下,朱木也跟着下来,两人静静蹲伏在墙角的一棵芭蕉树下,沈经理凑近他耳朵说:“老板,我去探路,把门打开。你蹲在这里别动,等我晃三下手电筒,你就过来。”

朱木点头,望着黑沉沉的别墅,心里涌出难言的惊恐。沈经理掏出细细的手电筒,含在嘴里,然后取出开锁的工具,猫着腰,躲在灌木的空隙中潜行了过去,身影瞬间便消失在黑暗里。

朱木孤独地蜷缩在芭蕉树下,黑暗蒙住了他的眼睛。他侧耳倾听,密密的雨帘中似乎有一丝不和谐的声响,“啪啪啪”,仿佛有踏水的脚步声朝自己逼近。这座别墅明明空无一人,怎么会有脚步声在黑暗的院子里行走?朱木浑身颤抖,手伸进防水袋中,抓住了一根细长尖锐的东西——钢针,这是侦察兵们喜欢使用的利器。朱木握在手中,略微镇定了一下,然而那脚步声越走越近了……朱木甚至感觉到身边有呼吸的声音,他觉得毛骨悚然,牙齿乱响了起来。极度的恐慌中,他猛地站起来,手里的钢针拼命刺了出去……

天上猛然一亮,别墅巨大的轮廓在眼前“哗”地一闪,朱木怔住了:他呈现出捅刺的姿势站在芭蕉树下,眼前却空无一人。电光一闪即灭,周围重归黑暗,然后那脚步踩水声又慢慢逼近……

莫名的恐惧完全占据了他的心,他开始后退,“砰”,后背撞上了墙壁……

“是谁?”他低声叫了一下。没有人答应。他又把钢针朝外一刺,毫不受力,刺在了虚无的黑暗中。朱木实在没有勇气在这里等下去,他决定去找沈经理。

朱木走一步刺一下,一步一刺,慢慢朝别墅门口的方向摸了过去。踏在了门口的台阶上,他心里松了口气,摸索着寻找大门,他摸到了门前,甚至手都碰上了门上的铜制把手。可沈经理却不在这里。他决定先找到沈经理会合,近乎崩溃的恐惧实在让人难以承受。他刚刚转回身,突然手臂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紧紧地抓住了。朱木大声惊叫,另一只手的钢针拼命刺了出去。

“砰!”另一只手也被扣在了身后,然后又轻轻地松开了。

“老板,是我!”沈经理的声音熨平了朱木的恐惧,他全身松懈了下来。

“你去哪儿了?”朱木埋怨他,“怎么这么长时间?”

“这个门锁结构太精密,我刚刚打开,到屋里探了探。”沈经理说。

“天这么黑,你怎么能看见我?”朱木问。

沈经理打开手电筒:“这是聚光手电筒,只能看见凝成的光斑,看不见光束。要不是我能看见你,你这一钢针早就把我捅个窟窿了。”

“刚才我蹲在墙角,好像有人朝我靠近。”朱木问,“不是你吗?”

“不是。”沈经理也有点紧张,“这别墅有点邪门。明明是刚刚装修的,却有一股几十年没有人居住的陈腐味儿。而且,这别墅里应该是没有人居住的。”

“没有人居住?”朱木奇怪地问,“你每一个房间都搜过了?”

“我只进去打了个转。”沈经理说,“这是一种感觉,在战场上训练出来的对危险形势的嗅觉。安逸了二十多年,我以为这种感觉早就被磨灭了,不料在这个别墅里我又感觉到了。在这里,我感觉不到活人的气息。”

朱木惊恐地捂住了嘴。沈经理勉强笑笑:“老板,你得告诉我这到底是谁的别墅。咱俩今天恐怕要遇到一些闻所未闻的事了。”

朱木犹豫了一下,说:“吕笙南。”

“吕博士?那个心理学家?”沈经理声音似乎在颤抖,“老板,这个吕博士是你的朋友,我这个做员工的本来不该说什么。可是……你知道我每次见到吕博士时有什么感觉吗?那是一种被目光刺进大脑的不安与刺痛。在他面前,仿佛你心底最隐私的秘密都止不住要往上翻滚。”

朱木身上也有些发寒:“为什么我没有这种感觉?”

沈经理苦笑:“也许是我对危险的触觉太强烈了,也许……他每次面对你,是不是脸上都挂着笑容?”

“对。”朱木想了想,“自从他从美国留学回来,脸上就常带着一种自信与从容的微笑。”

沈经理叹口气:“老板,今天晚上咱们不定会遇上什么惊人的事。我当了半辈子兵,习惯了每个环境都是战场。如果我今晚把命扔在这里,也没什么抱怨的,只希望老板能善待我的家人。”

朱木脸上勉强挤出笑容:“放心,吕笙南不会要我命的,无论他有什么秘密!如果今晚你有什么不测,我会把你以后二十年的工资送给你家人。”

沈经理二十年的工资将近百万。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握握朱木的手:“谢谢老板,走吧!”

沈经理轻轻扭动门把手,门无声无息裂开个缝,他斜身滑了进去。朱木跟进去,刚将门关上,外面浩大的雨声顿然消失,仿佛被一把利剪突然剪断了一样。别墅的隔音效果居然如此好。

沈经理调整了一下电筒的光圈,仔细打量周围的形势。拳头大的光斑在墙壁与家具间游走,照见上面浓重的灰尘,看来真的是很久都没有人住了。一楼有四间卧室,两人缓慢地移动着脚步,向其中一间卧室摸去,木质的地板在脚下发出空洞而单调的声音,仿佛是两人沉重的心跳。

到了卧室门前,沈经理侧耳倾听片刻,拧了一下门把,铜质把手发出“咔哒”的声音,门却没有开。他掏出一根细铁丝,把电筒含在嘴里,专心致志地开锁,过了片刻,又是“咔哒”一声响,锁开了。轻轻推开门,一股冰冷的寒潮像冰墙一样扑面而来,两人的肌肉同时收缩,那股冰凉仿佛有生命力一样贴在他们的肌肤,钻入他们的骨髓,同时一股浓重的福尔马林液体的味道蹿进鼻孔,令人窒息。

两人屏息凝神,沈经理从衣兜里掏出一只大号的手电筒,光束一照,朱木顿时毛骨悚然,一声惊叫冲到了喉咙,他拼命捂住嘴,口腔里发出可怕的呻吟。两人的旁边,竟然伫立着一具白森森的骨架!脱尽了血肉的骷髅咧着嘴,两排白森森的牙齿表现出令人惊恐的笑意,黑洞洞的眼眶深不可测,正和朱木的视线相对。旁边是一个玻璃容器,一对剥离出来的眼珠浸泡在液体里。

沈经理手臂颤抖,手电筒的光束颤动着扫过了整个空间,难言的恐惧随着光束的闪动弥漫了两人的身体。这间房子空间庞大,足有五六十平方米,中间有两排架子,放置着各种玻璃容器,里面浸泡着数十种人体器官,原来这里竟然是间生理研究室!

沈经理喘着粗气转回身,冲朱木摆摆手,两人离开这间研究室,直到关上门,割断屋里的寒气,两人才如释重负。这时候,朱木才意识到自己的腿在不停地颤抖。

“老板,”沈经理凑近他耳朵,“这个吕博士看起来不寻常哪!如果是研究心理,似乎不需要这样复杂的研究室吧?”

朱木面部的肌肉有些痉挛,好久没有说出话来。沈经理接着又走向另一个房间,手一扭门把手,“咔嗒”,门居然开了,吓了他一跳。手电筒的光芒射进屋子,朱木紧张地盯着,然而预想中恐怖的场景并没有出现,无数的报刊和书籍堆满了他的视野。朱木松了口气,接过手电筒查看,除了一些心理学杂志,就是世界各地的报纸,《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朝日新闻》,等等。发行日期最近的居然是昨天。吕笙南究竟有多大的财力,居然能及时收集到全世界的报纸?朱木对自己这个朋友未知的一面充满了恐惧。

另一间屋子里也没有恐怖的事物,里面安装了各种各样的仪器,朱木只认识心电图和脑电图仪器。

“咱们……上楼看看吧!”朱木的声音有些嘶哑。

沈经理换上了聚光电筒,两人顺着光斑的指引,一前一后摸上了楼梯。楼上是一间小会议室和三间卧室,其他两间卧室除了家具什么也没有,另外一间明显有人居住,床上有被子,书桌上有烟灰缸,还有一台电脑。

朱木从烟灰缸里捡起一根烟蒂看了看,云烟,吕笙南常抽的牌子。

“这里是吕笙南的卧室。”朱木顺手打开了电脑,“如果有什么秘密,电脑里一定有。”

电脑运行了几十秒,弹出了桌面。朱木移动鼠标刚要打开硬盘,一股阴森森的冷笑声在房间里响起,那声音悠远、无力,似乎是人濒死时从身体内部涌出的叹息。两人顿时汗毛直竖,惊恐地四下张望。沈经理手里的手电筒四处乱扫,也顾不得隐藏形迹,低声喝问:“谁?快出来!”

那声音似乎在笑,似在喘息,阴森、冰冷,带着沉闷幽远的回声,似乎是从地底通过一个洞口涌上了地面。朱木正在惊恐,沈经理一把拉住他:“老板,你看!”

朱木顺着他的手指望向电脑,顿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只见电脑的桌面慢慢地发生了变化,屏幕一下子黑了下去,形成一片深邃的黑暗,在这黑暗中,又有一个庞大的未知的东西在孕育。片刻之间,那个东西已经成形,却是一个双眼紧闭的人头!人头的眼睛里慢慢淌出两行鲜血,嘴里似乎有个东西挣扎欲出,过了片刻,嘴唇“刷”地掀开,白森森的牙齿缝里,几只柔软的爬虫扭动着身子钻了出来。

朱木紧紧抓住沈经理,大口喘气:“这……这是病毒!这不是真的!”

“这不是病毒,这是真的!”一个声音突然说。

朱木愕然,望了望沈经理。沈经理这种胆大包天的人物也陷入极端的恐惧中,嘴唇哆嗦了半天,说:“老……老板,这不是我说的!是……它!”

朱木努力将视线移向电脑。果然,电脑中的人头露出阴森森的冷笑:“现在,你应该认出我了吧!”

朱木望着画面上的人头,那面容果然有些熟悉。沈经理却惊呼了起来:“是他,是周庭君!《商城都市报》的周庭君!苏霓从财富大厦跳楼那天,他到财富广场宣布发生了印刷事故,让我安排人手帮他!没错,是他!”

朱木不认识周庭君,仅仅是在前些日子吕笙南受邀参加一个电视访谈,因周庭君也是嘉宾之一。朱木在电视上见过他而已。此时一看,画面上的人头依稀便是周庭君。可是,他不是坠楼摔死了吗?吕笙南的电脑里怎么会有他的影像?

“没错,我死了,我又回来了。”电脑上的周庭君仿佛能读懂他们的思维,“因为地狱有个缺口!”

“地狱有个缺口!”朱木骇然惊叫,“吕笙南今晚刚刚说过这句话!”他有些丧失理智了,居然指着电脑喝问,“说,你是不是吕笙南安排的?”

周庭君的脸上露出极富人性化的冷笑:“吕笙南,你没想到吧?你能杀死我的肉体,你却杀不死我的灵魂。我虽然被镇压入十八层地狱,但我却在地狱中找到了一个缺口!”周庭君龇牙狂笑,“我的灵魂又复活了!又回到了这花花世界,颠倒世间!你每天在噩梦中和我相见吧!哈哈哈……”

朱木与沈经理赫然相望。周庭君坠楼案轰动一时,成为不解之谜,竟然是吕笙南杀死了周庭君!而现在的场景也并不是吕笙南安排的,吕笙南本人也受到了难言的困扰,不知道怎么回事,被他杀死的周庭君竟然可以通过电脑向他展示自己的存在,向他报复!

“怪不得今晚我见到吕笙南,他神情憔悴,两眼无神。”朱木喃喃地说,“可是怎么会是吕笙南杀死周庭君的呢?周庭君在报业大厦坠楼的时刻,我和吕笙南恰巧在现场目睹了他的死亡啊!”

沈经理也百思不解:“听说周庭君坠楼前那晚,在他的住宅小区也发生了一起疑似坠楼的事故,可是却没有找到坠楼者的尸体。是不是周庭君就在那天晚上死了呀?”

“不会。”朱木摇头,“据说就在那天凌晨三点,周庭君还去过印刷厂。而我和吕笙南去报业大厦时,我提前打过电话,报社的人说周庭君已经去上班了。你不会说是他的鬼魂去上班又摔死了吧?”

沈经理无言以对。这时候,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幽暗、深邃的洞穴,周庭君正在洞穴里缓慢地爬行。他的身后,似乎还跟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爬行中的周庭君扭头狞笑:“吕笙南,你看见了吧?我从地狱爬出来了,而且还为你带回一个礼物。这个礼物,你追寻了二十年,可你却把她亲手送进了地狱。我在地狱里找到了她的灵魂,我为你带出来了,我们一起逃出了地狱的缺口。”

两人这时忘记了恐惧,一起凑过去看,却看不清那个女人的面目,她一心一意辛苦地爬行。周庭君得意的笑声仿佛一个回音:“我把她送给你。可是你得拿一样东西来换,那是你所厌恶的、憎恨的、想彻底毁灭的,却是我所热爱的、崇拜的、拼了性命去追求的。如果我拥有了它,我就回到地狱,把这份礼物留在人间;如果你拒绝我,我俩就重新回到地狱,连同你的灵魂。来吧,吕笙南。来吧,来到你久已遗忘的黄崖岛,和我们的幽灵相聚,和死在你手上的灵魂跳舞……来吧……来吧……”

余音袅袅,渗透人的骨髓。

“黄崖岛?黄崖岛在什么地方?”朱木自言自语,“周庭君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他要送给吕笙南的礼物是谁?”

“黄崖岛……”沈经理也陷入沉思,“好像听说过……我想起来了,我刚参军时,部队的教官是福建闽南人,他说过离他家不远有个荒僻的岛屿就叫黄崖岛。”

“福建闽南?”朱木猛然醒觉,“明天一早吕笙南就要乘飞机飞往福州了呀!他是要赴周庭君的幽灵之约!快,咱们回去,我也要飞往福州,一定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沈经理切断了电脑的电源,两人匆匆退出了别墅。外面的夜空依旧深不可测,大雨滂沱。

他们从原路跳出别墅围墙,钻进奥迪车,绷紧了一夜的神经才松弛下来。朱木发动汽车,疾速驶出了凤凰山别墅区,朝市里开去。沈经理望望手表,已经凌晨一点了。天空依旧狂暴不休,闪电狰狞,雨线激飞,这一夜遭遇的离奇与恐怖,超过了南疆战事以来二十多年的总和。

沈经理望着凝神开车的朱木,也许,未来还有更离奇的事在等待着这个年轻的总裁,但那似乎不会跟自己再有什么联系了。

这一夜,傅杰从梦中醒来。楼外昏黄的路灯漂染着窗户,仿佛一层半透明的人体脂肪。卧室像一个盒子,装满了黑暗与黑暗中的迷梦。身边躺着一个修长的暗影,那是妻子黄夜沉睡的姿态。傅杰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倾听着客厅里若有若无的钟摆声,仿佛是凌晨一点了,外面下着雨。这是古代计时的子时,阴阳交替的时刻,意志空虚,灵魂缥缈,阴寒与邪气最容易侵蚀的时刻。

傅杰闭上眼睛沉沉入梦。他的手依旧搭在妻子的大腿上,感受着那部分肌肉的丰腴与弹性。它本来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可是却被另一个男人的肮脏的手腐蚀了,散发出那个卑劣的男人腐臭的气息。黄夜二十五岁以前曾是一个模特,傅杰完全想象得到周庭君初见这具裸体时大脑产生的眩晕,以及拍下她的裸照成功把她要挟到床上时的兴奋与成就感。

睡梦中,傅杰似乎感冒了,鼻粘膜充血,他在梦中艰难地喘息着。那双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它的五根手指弹跳着、摩挲着抚过了大腿,滑上凸起的臀部。它继续向下滑动,感受着优美的弧度和肌肤的凝滑。傅杰沉沉大睡,手掌在黄夜凹凸有致的身体上翩翩起舞,滑下柔软的腰肢,滑上起伏的肋骨,滑上浑圆的肩头,然后重重跌落在修长的脖颈。于是,它潜伏了下来,蛰伏了、不动了、冬眠了、沉思了……在时间与肌肤表层的静默中,五根手指里奔涌着一个强悍男人凝聚了二十八年的精气神,挣扎着能够扼折一根钢筋的力度与亢奋,而这五根手指所扣住的,却是一段颀长、洁白、细腻与优美的脖颈!

绷紧的杀机静静地停留在丈夫的手指与妻子的脖子上。

而此时,傅杰沉睡的鼾声单调而有节奏地响了起来。是谁在操纵着这只手?

与手臂相连的肌肉和筋脉渐渐凸起,手指突然间被灌冲进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僵硬,缓慢,然而坚决地扼了下去……五根手指渐渐陷进了柔腻的肌肤,黄夜在梦中感觉到了窒息,她沉重地喘息着,然后把嘴张了开来,却仍旧无法呼吸。她睁开眼睛,两只手摸上了脖颈,立刻触摸到了五根钢筋一样的手指……她努力想扳开它,但那扼在脖子上的力量实在太强大,她微弱的力量根本无法扳动。她张开嘴想喊,但被深深扼住的喉咙却发不出清晰的音节,她只听见自己“嗬嗬”的呻吟声。

黄夜感觉脸皮涨得发紧,似乎头部的血液全被聚到了脸上,脸皮似乎要爆裂开来。她全身扭动,两腿乱蹬,但胸口被强有力的手臂紧紧地压着,上身根本无法动弹,而且两腿踢了身边的丈夫无数次,丈夫却一动不动。顿时,她明白了,她心爱的阿杰要杀她!

这时候,她感到眼前闪烁的金星一个个暗淡、消失了,黑暗笼罩了她的双眼,她意识中最后一丝感觉是自己舌骨和颈部软骨断裂的脆响,还有对丈夫的不解与怨恨……失去意识支配的肌肉渐渐松软下来,她无望的挣扎慢慢停息了……

傅杰慢慢睁开眼睛,上半身怪异地坐了起来。他扭过头,看见了仍旧深陷在妻子脖子上的手指。妻子动人的脸蛋青紫肿胀,鲜嫩的嘴唇也是一片青紫,傅杰知道,这是由于缺氧导致面部毛细血管淤血扩张而呈现的状态。他所挚爱的、发誓呵护她一生一世的妻子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不,不,不是我干的……”傅杰触电般收回手指,眼神惊恐,喃喃自语,“我没有杀她!”他忽然哭了出来,像个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似的,“我没有杀她!虽然我想过,很想,可是我不舍得!我爱她!她是我今生的梦想与成就,我发誓用一生去爱她的!”

傅杰蜷缩在尸体的脚边,呜呜地哭着:“这是梦!黄夜,你告诉我这是梦!这不是真的!”他张嘴狠狠咬了一下手臂,不痛,他呆了呆,失神地笑了,“黄夜,我没杀你,这是梦。”他推了推妻子的尸体,“黄夜,你醒醒啊!”

可是妻子晃动的身体犹如瘫软的冻肉,没有丝毫生命的迹象。傅杰傻了,心里涌出浓浓的恐惧:我杀了人!我会死的!抛尸?法医会在尸体的背部检测出尸斑,会在尸体的颈部看到明显的扼痕,死者临死前乱抓的手指甲里残留有床单的纤维和抓破我皮肤的血痕,洗也洗不干净的。所有的线索都指向我,警察很快就会找到我,把我逮捕、判刑、枪决……这些过程对傅杰来说太熟悉了。

“不,我不想死!”傅杰惊叫了出来,“这只是一场梦,救我出来!”傅杰伸手在自己身上乱掐乱拧,不痛,没有一丝痛觉。现在是深夜,卧室里暗淡无光,照理细微的东西自己根本看不见,可是匪夷所思,妻子脸色的青紫他能分辨得一清二楚。

“所以,这一定是梦!”傅杰强作镇定地对自己说,然而心里的疑问更让他恐慌,“那既然是梦,为什么我却无法醒来?”

他跳下床,拎起椅子想砸碎窗户,邻居们听见巨响一定会喊他,惊醒他。可是椅子举起来,他又犹豫了:万一它不是梦,那自己不是将杀妻的罪行赤裸裸地暴露在他人的视线中了吗?

他颓然放下椅子,赤着脚像头困兽般在卧室里走来走去。如何才能惊醒我的梦?难道我会永远被困在梦里?不,我一定要醒来!

他开始想尽办法逃脱这个可怕的梦境。他大声唱歌,他拿着茶杯往脑袋上砸,他把手狠狠地往墙上击打,他把一鱼缸的鱼和水浇在头顶……没有一点感觉,他仿佛在和一个没有痛觉、没有触觉、没有实体的幻影作战。最后,他一狠心,拔下了墙上的插头,手指颤抖地向电源伸去……

手指停留在电源一厘米处,他满头大汗,全身颤抖。这时候,他又想到一个问题:万一,它不是梦呢?我不就触电而死了?如果它真的是梦,手指插进去不是照样没有一点感觉,无法挣脱这个梦境吗?那我何必冒这个险?

想着,想着,傅杰丧失了勇气,面对着无法逃出的噩梦,他心力衰竭,身子瘫软在墙角,抱着头呜呜痛哭了起来。

忽然,他听见床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他愕然抬头,却看见死亡多时的妻子慢慢地坐起身来。然后,她的眼睛睁开,闪烁出碧绿妖异的光芒,跳下床,赤脚向自己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