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城市的异常开始于恐怖,而商城市的恐怖开始于一个黄昏。

恐怖的来临没有一点征兆,仅仅是商城市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自杀了。这个名字普普通通,没有一点特色,这个人也普普通通,没有一点特色。在这个城市里,随时都可以找出十几个有相同名字的人。然而不同的是,几乎在同一个时间,商城市的另一个人也自杀了,两者同名同姓。

两个死者除了名字以外,没有丝毫共同之处,生活轨迹也没有丝毫的交叉,在这个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里,他们就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甚至在他们自杀之后的几天里,也没有人把他们联系起来。直到一周之后,人们才把他们联系在了一起,因为这一周里,又有两个同名同姓的人自杀了。

而这两起同名自杀事件之所以在商城市形成一种巨大的恐怖,却是因为这两桩四起自杀案的现场都发现了一份商城市发行量最大的《商城都市报》。

三天后,在城市的另一端,又有另外一个相同名字的人割腕自杀,喷涌而出的鲜血全部被吸进了摊在地上的《商城都市报》,厚厚的一沓报纸诡异地肿胀起来……

又过了一天,还是一个黄昏,在另一个城市,一个与昨天的死者同名同姓的人经过道口时,目光呆滞地迎上了呼啸而来的火车……

就在这个黄昏里,朱木的生活被一双来自地狱的魔手牵上了恐怖的轨道。直到一年以后,当他数亿的财富被这双手化成了一堆伤心的泡沫时,他还是没有明白,为何自己会被牵扯进这桩令无数个城市崩溃、数十万人疯狂的恐怖事件中。也许,这一切仅仅因为一个叫苏霓的女人。

二十八岁的朱木被人称为“天生的贵族”,他高大英俊,十指修长,皮肤呈现出十八世纪欧洲贵族那种没有血色的苍白。朱木是一个富家子,他父母拥有本市最大的私有上市公司财富集团的绝对控股权和本市标志性建筑三十二层的财富大厦产权,资产数亿。但朱木对他父母的事业毫无兴趣,他最大的兴趣是拉小提琴,唯一的梦想是当一名小提琴演奏家。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欲望,用吕笙南的话来说,他像一个被包裹严密的蚕蛹一样懒洋洋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对其他外在事物的兴趣经常来自于偶然的奇想。他会不远万里远赴藏南,然而却对沿途风景视而不见,只是为了到雪峰上凿一块有上万年历史的冰块。他随心所欲地活着,在世间无穷的诱惑里像风一样溜过,又为别人留下一个永远不可企及的诱惑。

在大学时代的无数个黄昏,当他斜倚着一棵法国梧桐树,拉响那把价值数十万美元的十八世纪的斯特拉瓦里小提琴时,那忧伤的琴韵和孤独的身影往往使数以百计的女大学生驻足围观,如痴如醉。然而令她们失望的是,在朱木整个大学和读研究生期间,没有一个女生的身影能走进他冷漠的视野。

无论在大学还是在商界,有无数人都认为他们是朱木的朋友,可朱木固执地认为他生平只有一个朋友——吕笙南。他和好友吕笙南的相识就是在大学校园里那样一个琴声凄凉的黄昏发生的。

那一年,他刚上大二。在朱木的记忆里,那个黄昏无聊、烦躁,斜挂的余晖像一只大手揉搓着人的心。朱木倚在校园深处的一棵梧桐树下,练习《马勒第二交响曲》。他闭着眼睛,急剧地抖动着琴弓,身体轻轻摇摆,急促、焦虑的动机游移不休。英雄的面目蒙上了尘土,死亡与葬礼在琴弦中呈现。生命是谁制造的一个玩笑?奋斗与获得又有什么意义?无论我们在世界上获得了什么,自己也仅仅是上帝放牧的一只羔羊,在鞭子的驱赶下走向死亡的终点……忽然有一缕阳光出现,花儿似乎也开了,摆脱冥思与追问,世界原来可以是美丽恬静的……

周围渐渐聚集起了一群女孩子,她们痴痴地望着腮托上帅气的脸庞和琴弓下修长的五指,这个年轻人像梦一样离她们那么遥远。然而轻松恬静的琴声并没有保持多久,不和谐的音符如钝锯般切割着耳膜,犹如鞭子一响,羔羊们抬起头,看见了眼前无法逃避的深渊——死亡。是啊,如果一切终将死亡,我们所做的又有什么意义?

琴声在默默地询问。夕阳沉落,夜色笼罩了校园,女孩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对她们来说,不可企及的梦永远不值得付出太多的精力。朱木一个人站在那里,四周静悄悄的,他独自在琴声里思考。埋葬英雄的人们已经离去,他们也是一群被驱赶向深渊的羔羊,就在他们前面,有一只被称为英雄的羔羊抗争了一生,最终被鞭子抽进了深渊,被黄土覆盖,什么也没留下。突然,这些羔羊们发现,在他们通向深渊的道路上,那个被称为英雄的羔羊走过的地方,开遍了鲜花——原来英雄把血洒在了这里!琴声充满了感激和热爱,因为英雄复活在他人生命的路上……

朱木的整个心神沉浸在小提琴营造的世界里,直到一声深沉的叹息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停了下来,抬起头,看见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男孩出神地望着他,泪痕隐隐。朱木心神震动,默默地走上去,两人互相凝视,彼此都感觉到一种震撼般的感激。

“你拉得真好。”男孩笑着说。

朱木惊喜地望着他:“你听懂了?”

“我不知道。”男孩摇摇头,文静平和的脸上闪现出一种茫然,“它让我想起从出生到长大的过程。所有的记忆都在此刻重现,可是却给我另一种冲击。”

朱木知道他真的听懂了。他们静静地打量着对方,然后情不自禁地向对方诉说起关于自己的一切,好像他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已经分别了太久,急于与对方分享快乐。很快他们就熟悉了,然而直到最后一刻才问起对方的姓名。

“我叫朱木。”

“我叫吕笙南。”

吕笙南是学心理学的,大学毕业后考上了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的硕博连读,远赴海外。朱木则在研究生毕业那年,父母双双死于空难,为他留下了一家资产数亿的庞大的上市公司,至此,他心灵世界的漂流才不得不告一段落,接受这份死者的馈赠,开始为上千名员工的衣食而操劳。

当这个黄昏来临的时候,朱木正在商城大学体育馆里陪好友吕笙南打乒乓球。吕笙南去年在美国纽约州立大学读完心理学博士,回母校任教。他俩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打乒乓球。

此刻,这局球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20:18。他们没按比赛规则,而是一局打21个球,朱木落后。朱木拈着球蓄势待发,他的神态很轻松,轻轻地吹着口哨。

“阿南,”朱木抛着球,谈笑自若,“你打球有个特点,后势不足。刚开始几场球你打得很轻松、很精彩,但越往后你的状态越差。你是个心理学家,对自己的心理状态应该比我了解。不信,咱们打个赌,我赌我这个球你绝对接不住!”

吕笙南一直很从容:“是吗,跟你赌了!”说完全神贯注地盯着朱木手里的球。

朱木“嘿嘿”一笑,猛地把球削了出去。吕笙南采取守势,横拍一挡,却没能改变球旋转的方向,球弹在了网上。吕笙南淡淡地一笑:“再来!”他脸上一派从容、平和的神情,事实上,朱木也很少见过吕笙南有过焦急、忧虑之类的表情,仿佛任何时候的任何事情都在他掌握中。

“没用的,阿南。”朱木的神色更加轻松,“第一个球你没接住,第二个球你就更不可能接住。我这次还发一模一样的球,你可以验证一下。”说完又把球削了出去。

吕笙南紧紧盯着球飞行的轨迹,待球弹起,满怀信心地一扫,准确地把球打了过去。可惜他过于谨慎,球虽然打了出去,却弹得有点高了,朱木呵呵一笑,猛抽一记,吕笙南又没接住。

“20:20,只剩下最后一个球了。”朱木说,“还是我发球,你对我的旋球缺乏免疫力,基本不用打了。”

“打!怎么不打!”吕笙南自信地一笑,“最后一个球,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朱木戏谑般地撇嘴:“这可是你说的!这回我一发完球就把球拍扔了,你能接住就算我输!敢不敢打赌?”

“什么赌注?”

“打完球再定,由胜者定。无论什么赌注。”

这回吕笙南犹豫了一下:“你小子不会像上次一样让我约数学系最丑的女生喝卡布其诺吧?喂,我现在可是人民教师哦!”

“打过再说!打过再说!”朱木呵呵地笑着,他想起了捉弄吕笙南的一幕,“这回肯定不是女学生。”

“女校工?”吕笙南呻吟了一声,“赌了,就不信输给你!”

“好!”朱木喝了一声,“嗖”地把球旋了出去,随即球拍重重地在球桌上一按,背着手望着吕笙南。

吕笙南脸上终于呈现出凝重的神情,小心翼翼地盯着球,突然被球拍的响声吓了一跳,这时球已弹起,他心一横,把球抽了过去。结果两人四只眼睛盯着那球,愣是不知它飞到了哪里。两人呆呆地对视了半天,一齐捂着肚子大笑。吕笙南把球拍一扔:“不打了!天太热,喝一杯去。”

两人到洗浴室冲了冲澡,换上衣服,然后来到休息室。休息室里有两台大功率空调,朱木一进门就打了个寒战,冰冷的空气中仿佛潜伏着一股死亡的气息在他周身萦绕。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呼吸猛然间开始急促,他定定神,叫了杯绿茶在沙发里坐下。过了片刻,吕笙南端了杯可乐,拎了两份报纸也坐在旁边,随手把一份报纸扔给了朱木。朱木翻动着厚厚一沓数十版的《商城都市报》,懒洋洋地说:“我说怎么感觉身上有股凉气,原来是这份报纸在作怪。呵呵,阿南,你听说了吧?网上的BBS都在流传这份报纸带有一种诅咒。”

吕笙南呷了一口可乐,斯文的脸上闪出一种嘲讽:“这些你也信?你忘了我是学什么的了,这社会中的一切行为都可以用弗洛伊德学说和马克思理论来解释。”

“嗯,难说。”朱木皱皱眉,“也许是省市两大报业集团之间的恶性竞争吧!记者们不就喜欢造谣嘛!对了,你回国以后谈女朋友没有?想起大学时代,要不是大四你谈了女朋友,咱俩的关系连寝室兄弟都要往那方面想了,呵呵,真他妈的!”

吕笙南也笑了:“还不是因为你对女生们瞧不上眼嘛,差点儿连累了我。哎,自从十年前和家乡的那个女孩子分手以后……人生啊,总是有些刻骨铭心的痛让人终生难忘。”

“当初你们是怎么分手的?”朱木好奇地问,“这个问题我追问了七八年了,从商城问到纽约。”

吕笙南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耳朵:“嘘——听。”

朱木愣了愣,凝神一听,休息室里若有若无的音乐开始清晰: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爱与恨都抹不去……

朱木摇摇头,发现吕笙南已听得痴了,只好无聊地翻动报纸。忽然,一个熟悉的词组溜过他眼睛,他呆了呆,好像是“财富广场”四个字。

“财富广场是我的产业,公司总部所在地,不会出什么事吧?”他翻回报纸,这一版是股市专版,由报界名人周庭君主持的“聚股生金”。关我的财富广场什么事?他仔细寻找,果然在一篇占了半个版的股市评论中找到了“财富广场”这四个字,奇怪的是这四个字分两行夹在内文中,而且被加黑了。

朱木开始狐疑,报纸上除了标题,内文怎么会被加黑?他开始关注这篇评论,立刻发现还有几个字或词组被加黑了,而且是一种有规律的排列:第一行的第一个词“今日”被加黑,第二行的第三个词“18:30”被加黑,第三行的第五个字“苏”被加黑,第四行第七个字“霓”字被加黑……整组被加黑的字在内文中呈现弧形。朱木一个字一个字地串读出来就成了这样一句话:今日18:30苏霓将死于财富广场!

朱木只觉密集的冷汗从全身的无数个毛孔猛地迸发出来,他失声惊叫:“今日18:30,苏霓将死于财富广场!”

正沉醉在音乐中的吕笙南身体一哆嗦,猛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苏霓?苏霓怎么了?”

朱木手指颤抖着,慢慢地把报纸推了过去。他发觉自己的手臂抖动得厉害,手臂上的神经似乎脱离了大脑,在自由的跳舞。吕笙南盯了朱木一眼,伸出一根手指推了推眼镜,把报纸接了过来,于是,这一串神秘的咒语映入他的眼帘。吕笙南专注或者说失神地看了很久,他的肌肉没有颤动,甚至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波动,可是凭着朱木对他的了解,能够感觉出他在努力压制着一种情绪,愤怒。是的,愤怒。很奇怪,但朱木能够感觉到他在愤怒。

“你……认识这个苏霓吗?”朱木小心翼翼地问,“看名字,好像是个女人。”

吕笙南摇头,甚至还笑了笑:“不,没听说过。阿木,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当然奇怪。”朱木说,“何止奇怪,简直是史无前例的震惊。第一,报纸上,或者说股市评论中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信息;第二,报纸上,我们国家的报纸上,它怎么敢出现这样的信息;第三,苏霓是谁?”

“还有一点。”吕笙南猛地灌了一大口可乐,“谁能够预告一个人在几点几分死亡?就算是凶手杀人也很难这样准点。”

朱木怔怔地望着他:“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弗洛伊德和马克思可以解释这个现象吗?”

吕笙南怔了怔,苦笑一声,正要说话,手机突然响了。他接过来看了看,狠狠地按下了接听键,朝朱木做了个接听电话的手势,边听边疾步走了出去,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朱木听到他说了一句:“下午我在陪一个朋友打乒乓球,手机在储物柜里锁着!”

这时两人异常的议论惊动了邻桌的一对男女,那个女孩子盯着朱木英俊的脸,巧笑倩兮地侧过身来问:“刚才你们好像说谁谁即将死去……”

朱木漠然地把报纸推了过去,那女孩子睁大眼睛搜寻片刻,突然惊叫一声,随即紧紧捂住嘴巴,惊恐地望着对面的男友。片刻之后,整个休息室的人都看到了这则恐怖的信息,一时间议论纷纷。

“现在几点了?”有人问,“到财富广场看看不就清楚了吗?说不定是报社的人在搞恶作剧。”

朱木如梦方醒,掏出手机一看,六点整,离预告时间只有半个小时。半小时……从商城大学到财富广场……朱木“腾”地弹跳起来,狂奔了出去。

当朱木跑到停车场钻进自己那辆心爱的法拉利跑车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从这里到财富广场大约十二公里。可是在大都市下班高峰期的十二公里究竟有多远是很难想象的,朱木在铁桶般的钢铁洪流中左弯右转,在身后司机不断爆发的国骂声中终于在六点二十五分到达了财富广场外的路口。

财富广场是32层的商务大厦。这座大厦是朱木父亲一生的心血,也是这座城市的一座标志性建筑,每年为公司带来上千万的收入。朱木的财富集团公司总部就设在这座大厦中,占据了整个21层。当朱木艰难地驱车抵达财富广场边缘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寸步难行了,因为此刻广场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群和车辆,混乱的秩序简直可以用骚乱来形容。

广场上,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份《商城都市报》,凑成堆,聚成团,拥挤成一锅稀烂的糨糊,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朱木注意到他们溢着红光和热汗的脸上爆发着一种残忍的兴奋,好像古罗马角斗场里的观众在期待着一场令人惊奇的同类间的厮杀。大厦的保安们正在努力地维持地下停车场通道的畅通;几十个交通巡警正在口干舌燥地疏散人群;另有几个身穿《商城都市报》马甲的人站在几张椅子上,手里举着扩音器在大声解释:“市民们,朋友们,这次的事件是我们工作中的失误,是印刷错误造成的,纯粹是意外!报纸上刊登的事不会发生,请大家尽快离开,不要阻碍交通!市民们,朋友们……”

巡警们不知从哪里也搞来一个扩音器,正声嘶力竭地喊:“违章停放的车辆立即离开,否则立刻开罚单,立刻拖走!”

然而人群没有丝毫的疏散,时针已经指向六点二十五分,仅剩五分钟就能证明这件闻所未闻的奇事,谁会在乎再坚持五分钟。朱木的法拉利早已被堵得进退两难,他干脆从车里出来,掏出手机给大厦的保安部沈经理打电话。刚接通电话,朱木的听筒里传来一声简短愤怒的“喂!”,把朱木震得耳朵一阵麻木。

“喂!你他妈快说话!”

朱木冷冷地回敬了一句:“有你这样的保安部经理,我他妈现在说不出话了!”

“老……老板!”

朱木叹了口气:“我现在被困在财富广场,你是不是还坐在办公室里?现在,你立刻派人用隔离线把广场上的人分割开来,防止混乱挤伤。如果广场上引发混乱导致伤亡,你唯一的选择就是从你舒服的办公室里跳下来……”朱木顿了顿,“站到大门口干门卫——”

这时,朱木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异常,一种在阳光里也使人浑身发冷的惊悚。他努力去触摸这种感觉,略一回味,这才发觉财富广场已安静了下来,他惊讶地发觉整个人群都仰起了脖子,上千双目光对准了天空中的一个焦点。他慢慢抬起头,然后,是线条起伏的顶楼切割开了灰黄的天空,就在那个清晰的切割线上,飘舞着一个白色的人影。

在一百多米的高度上,那条人影仿佛是个虚假的幻影,然而广场上重又沸腾的杂音证实了朱木的视觉。

“那是个女人!”一个中年妇女展开手里的报纸,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她一定就是苏霓!”

人群顿时爆炸了。黄昏的光线下,人们的眼睛仿佛在充血,连朱木的心里也充满一种恐惧,一种对预言的期待和一种他说不出来的慌乱。戴着白色头盔的巡警和穿着马甲的报社人员也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傻傻地望着大厦顶端的人影。

于是,上千人的视线开始了恐怖的颤动。白色的人影脱离了大厦与天空的切割线,在财富大厦灰色的背影中轻盈地划出了属于它自己的切割线。那个过程似乎十分漫长,上千只抬起的头颅随着自己的目光缓缓垂下,直到人们看见了半空中飞扬的长发,时间才骤然加快,只一闪,广场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同时灌进了两千多只耳孔。

这一刹,声音与画面同时被定格了。整个广场以及整个城市呈现出死亡的姿态——僵硬与寂静。城市突然窒息了。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当朱木的听觉和视觉重新被撕裂的尖叫和碰撞的人影所充斥时,他的意识才开始苏醒,茫然地抬起手腕,看着那块劳力士金表——18:30。

一次“印刷事故”终于被证实是来自地狱的预言。

这时候,城市经过短暂的窒息终于恢复了活力。无声闪烁的警灯包围了广场,随着大批警察的介入,人群迅速被安抚,死者周围也被扯上有警方标志的隔离带。大厦的保安们也撇开了他们坚守的地下车库通道,开始配合警方疏散人群。

朱木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被驱走的人群像沙漏般从身边泻过,他才呆呆地走向大厦。

“先生,这里不准再往前走了。”一个警察拦住了他。

一脸慌乱的沈经理急忙跑了过来:“这是我们财富集团的总裁。”

警察点点头:“请您从隔离带的旁边绕过去。”

朱木侧着脸望着被隔离带圈起来的那具尸体,沉默地绕过了那些警察。那个女人——苏霓的尸体在他移动的视野里变换着角度,他看见她的一张脸深陷在坚硬的花岗岩地面。这时,朱木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那张脸不是因为岩石的拒绝而摔扁,而是岩石与人类的骨肉相互包容,彼此融合了。然后,朱木看见了苏霓手里握着一张报纸。报纸摊在血泊里,远远的,他看见内文的小字中一条被加黑的弧线。

“苏霓……苏霓……”他无意识地念叨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失神地走进了大厦,在身后的自动玻璃门无声合上的刹那,他胸中一阵发闷。

“也许,现在我是被这座大厦吞噬了。我走进了它的肠胃。”他想。

都市的夜空,边缘处总是呈现出苍白的颜色。朱木认为那是璀璨的城市对夜空的拒绝。这个死亡的夜晚,他站在财富大厦顶层32楼的酒店自己固定的3208套房的窗前一直沉默到昏昏欲睡的时刻,然后,他就这样开着灯,陷在了柔软的床垫里……

蒙中,朱木听见有人敲门,沉闷的木质声音像是房间的心跳声。他茫然地坐起来,穿上拖鞋走出卧房。封闭的房间里,空气似乎在流动,一股阴冷的气流跟随着他移动的身体在他耳边轻轻地摩擦。朱木打了个寒战,穿过会客室来到门前。手还未触及把手,门锁就发出“嚓”的一声响。他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目瞪口呆地看着黄铜把手慢慢地向下压去,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搭在上面一样。然后,门裂开了一条缝,无声无息地扩大,那种无声的缓慢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门终于撕裂了,就像撕裂了朱木的身体。走廊和屋内的灯光交融在一起,朱木看见了敲门的人,一个陌生的女人,白色长裙,长发披散,正木然地凝望着自己。长发遮着她的脸,他只看见头发的阴影里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

“你……找谁?”朱木感觉声音不像是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他定定神,也许经历了黄昏的事,自己太紧张了。

随即他听见一个声音回答了自己:“找你。”

朱木吓了一跳——他并没有看见这个女人的嘴唇在动!而且那声音机械得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阴森冰冷,不带丝毫感情。

“找我……做什么?”朱木感觉自己说出了这句话,但他听不见。喉咙仿佛被堵住了,他有种窒息感,一种浓烈的恐怖使他感到眩晕。

“你是这座大厦的主人?”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意。

朱木傻傻地点头。

“求你把这座大厦让给我居住……”那个女人说着,朱木开始颤抖,后退,“我游荡在人间与地狱的边缘,无处可去。”朱木眼中满是惊恐,极度的恐惧使他张大着嘴却叫不出来,“这座大厦沾染了我的鲜血,像子宫一样包容着我……”

“你……你是谁?”朱木终于恐惧地吼了出来,“你是不是鬼?”

那女人的脸上闪过一种茫然:“他们都叫我苏霓。这是我的名字吗?”

“苏霓……”朱木呻吟了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后退,“哐当”,两条腿撞在茶几上,仰面摔倒在地,把玻璃茶几压了个稀烂,“你是鬼!鬼!不要过来!”

“我已经死了吗?”那女人哀伤地看看自己的双手。她的脸上忽然渗出了鲜血,颧骨开始向里陷了进去,呈现出扁平的形状,血肉模糊。

朱木惊恐地注视着她的变化,手指痉挛,死死地揪住地毯。这个女人悠悠地叹息了一声,全身发出骨骼碎裂的声响,随即化成了一堆没有支撑的肉泥,摊在了地上……

“啊——”朱木终于发出了一声惊叫,猛地睁开眼,头顶灯光刺眼。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方才的恐惧只是一段离奇的怪梦。

朱木浑身软绵绵地跳下床,感到全身冰冷,原来出了一身冷汗。他茫然环顾四周,又冲到会客室里看了看,茶几完好无损,门也牢牢地锁着。果然是梦,梦境竟然如此真切。

朱木舒了口气,看来是黄昏时的惨象对自己的影响太深刻了,回头得找吕笙南释梦,不然会在潜意识中留下一种恐惧。他赤着脚走到门口,伸手想关掉会客室的灯,手刚刚按在开关上,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朱木全身僵硬了。梦中的场景又一次在脑中闪过,他忽然涌出一股勇气,轻轻握住门把手猛地拉开了房门,门外,站着一个女人。

朱木呆呆地望着她,脑中一阵眩晕。梦与现实融为一体了,就像花岗岩能与人的骨肉相互融合一样。门外的女人怔怔地望着他,好像没想到门会开得这么快,竟没来得及使用自己鬼魂与幽灵所独有的异能。他们就这样面面相觑,互相凝望。

朱木呆呆地望了她很久,似乎忘记了恐惧。事实上,这个女人惊人的美丽像恐怖一样同样让朱木感觉窒息。她太完美了,简直不像是现实的存在,朱木唯一感到放心的是她有着让他熟悉的表情——清澈的眼睛里似乎蕴藏着一种憔悴与忧伤。

“你……找谁?”朱木问。话一出口,他的心脏便是一阵剧烈的跳动:和梦中见到那个女鬼时所问的话一模一样。

“我想打听一件事。”这个女人说。声音略带沙哑,非常动听。

“什么事?”朱木问。

“今天黄昏的时候是否有个叫苏霓的人死在下面的广场?”这个女人打开肩上的皮质坤包,取出一张报纸。拉链尖锐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颤动。

“是的。”朱木马上点头,他不愿再在脑海里回忆那个镜头。

“苏霓……真的死了吗?”这个女人脸上闪过一种迷茫,手里的报纸正是出现“印刷事件”的那个版面。

“真的死了。从32楼,”朱木指向头顶,“跳了下去。我看见了她的尸体。你认识她吗?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女人摇摇头:“我叫……苏霓。”

“苏……”朱木的声音被堵在了喉咙里,一股冰冷的气息蹿过脊背。他惊恐地注视着这个女人,如此完美的容貌根本不是人间所有,下一刻,她的脸部就要变形了吧?然后像一团泥一样坍塌在地上……朱木努力使自己脸上堆起微笑,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往后挪动。“你……你怎么叫苏霓呢!嘿嘿……呵呵……苏霓已经死了……我知道我在做梦,你吓不住我的。”他一边说一边后退,这个女人伸出手臂,手里抓着那张报纸。朱木几乎要崩溃了,脸上笑得肌肉扭曲,一见苏霓伸出了手臂,他大叫一声,猛地一摔门,“砰”地一声把苏霓关在了门外。

巨大的关门声沉寂了下来,朱木怔怔地望望四周,苍白的四壁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突然而来的寂静中酝酿着死亡的气息。朱木脸上热汗淋漓,再也受不了这种苍白与沉默的逼迫,转身奔向卧室。他慌不择路,脑门“咚”地撞在了门框上,他歪歪斜斜走了几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朱木睁开眼睛,看见了天花板上的吊灯。雪亮的灯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他发觉自己横躺在床上。想想方才恐怖的场景,原来又是一个梦,这个苏霓居然两次进入自己的梦中!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感觉额头有些疼痛,伸手摸了摸,粘粘的,手里沾满了鲜血!他想起昏迷前撞到门框上的一幕。

“那不是梦,我真的撞在了门框上!”他喃喃地说。

他站起身,从墙壁上摘下一把装饰用的藏刀,“刷”地出鞘,雪亮的刀锋使他略微镇定些。他握着刀,小心翼翼地走到门框边,上面没有血。他提着弯刀在客厅里逡巡,没有任何痕迹,没有人来过,也没有……鬼魂造访。可自己额头的伤是怎么回事?

朱木皱着眉,从茶几的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擦拭额头,纸巾上沾满了血。

“伤口一定很严重。”朱木叹了口气,想去卫生间照照镜子。卫生间在房门口,他刚推开卫生间的门,忽然发现房间门缝里夹着一张报纸。他拽了拽,夹得很紧。他打开门,报纸落在了地上,摊了开来。

“今日18:30分,苏霓将死于财富广场。”

内文中弧形排列的黑体小字仿佛是狞笑的幽灵,与他的眼神相对峙。朱木一哆嗦,一脚踢上门,报纸扭曲着身体“哧拉”尖叫着又被夹在了门缝里。梦中的场景清晰地在眼前闪现,苏霓的鬼魂伸出拿着报纸的手想来抓他,他猛地扣上了门。

“那个死去的苏霓真的来过!这不是梦!”朱木颓然坐在地上,喃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