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起了风。郎周踟蹰在上海的街头,像路边的法国梧桐叶一样在车流与人流里被卷来卷去。他不知道该去哪里。

到上海已经是第三天了,仍然没有找到杜若。他寻找杜若的唯一途径就是QQ聊天,可是一连三天,杜若都没有上线。他没有杜若的照片,没有杜若的电话,也没有杜若的地址,只好每天顺着上海的大街小巷走来走去,连自己也不知道到了哪里。

这里大概是静安寺一带,因为郎周远远地就看见了高耸入云的希尔顿饭店。郎周正想找个网吧上网,忽然看见路边有个公厕。一到上海,郎周就为了解决第一泡小便憋了三个小时,跑了三条街,结果以后他一看见公厕就感到小腹憋胀,尿意难忍。

郎周快步走了过去,这个公厕是收费的。门口聚了几个闲人,正围成一圈下象棋。郎周过去找那个看厕所的老头儿花五毛钱买了张票,绕过那个象棋摊正要往里走,旁边有人拽他:“喂,买票。”

“我买过票了。”郎周说。

那人叼着烟卷斜眯着眼睛,一脸不耐烦:“拿来看看。”

郎周以为在上海上厕所还要检票,便掏出票让他看了看,那人瞅了一眼,拍拍他肩膀:“不好意思。”仍旧到象棋摊前蹲下。

郎周心急火燎地跑进去,找了个蹲位蹲下,拉住遮板,只见遮板上的厕所文化倒挺发达,譬如“某某某到此一拉”,“本人老婆长期出差,诚招小姐,长期有效”,等等,郎周正看得有趣,忽然在左上角看见一句话:本厕所门前那几个人是小偷,进厕所时请注意。

郎周愣了愣,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口袋,这一下顿时就呆了——口袋里已经空空如也。钱包不见了!郎周傻了。他钱包里有一千多块钱现金、身份证和一张信用卡。这一下子全没了。

他急忙从厕所出来,厕所门前下象棋的几个人已经不见了。郎周问那个老头儿:“刚才在这里下象棋的人呢?”

“走啦!”老头儿操着上海话说。郎周勉强能听得懂,他把自己钱包被盗的经过说了一遍,不料老头儿愤怒地操着又快又急的上海话说了一通,郎周傻了眼,他一个字都听不懂。后来郎周再说,那老头儿干脆推开卖票的窗口朝他大声叫骂。

郎周无奈,找个公用电话报了警。过了几分钟,两个巡警骑着摩托车过来了,一问,郎周把经过说了一遍。有个巡警不相信,亲自到厕所里看了看,果然看见了那句话。巡警们商量了一下,去厕所那个巡警留下,另一个巡警让郎周上了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带着他在街道上转了几圈,也没有找到那几个下象棋的家伙。于是把郎周送到了街道派出所,说:“你去备案吧!”

郎周无奈,到派出所里备了案。民警问:“你住在哪里?”

“北京。”郎周说,“刚到上海。”

“在上海你住在哪儿?”民警问。

“酒店。”郎周说完又加了一句,“现在住不了了,没钱了。”

民警摇摇头:“我是说你的联系方式,怎么联系你?”

郎周有些发呆:“恐怕你们没办法联系我,今后这几天我只能在大街上流浪了。”

民警有些不耐烦:“你不能留个家里的电话吗?”

“家里?”郎周想了想,把兰溪的电话留了下来。

从派出所里出来,郎周知道自己完蛋了,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一个人都不认识,没地方住宿,没地方吃饭,自己流浪了这么多年,居然被几个小偷一下子逼到了绝路。平时流浪的时候再不济自己身上也有支画笔,可以画幅画来卖,可现在他连买画笔的钱都没有了。至于此行最大的目的——寻找杜若,也因为没钱上网联系不到她而告终结。

郎周慢慢地走在繁华的上海街头,没钱的感觉一下子抽掉了他的筋骨,走起来歪歪扭扭,软软绵绵。所幸被偷前刚刚吃过饭,肚子一时还不觉得饿,可是它总有饿的时候,到时候又拿什么来喂它?

郎周顺着延安路慢慢地往东走,过了延安东路立交桥,大道上除了汽车已经基本不见了人影。夜深了。

路边是广场公园,郎周有气无力地走进公园,躺到横椅上,一下子就瘫在了那里,天上繁星点点,被大上海辉煌的灯火排斥,没有一丝光亮。今夜大概会在这座公园的横椅上度过吧?可是明天呢?明晚呢?郎周不寒而栗,童年时荒山雪原中那种孤独与恐惧感又一次涌了上来。望着面前犹如铁桶般的高楼大厦,他心里慢慢填满了胆怯和虚弱。

上海的11月虽然不如北京那样冷,可是晚上露天而睡还是挺考验人的。郎周缩缩脖子,把手插在口袋里,突然有几枚硬硬的东西让他心猛地一跳。硬币!老天!居然是上厕所时那老头找的一块五毛钱硬币!

郎周兴奋地跳了起来,大上海的楼群在他面前顿时低矮起来。他紧紧攥着这个救命的一块五毛钱,仿佛攥着一辆宾利车或一座豪华别墅。

现在有两个解决的办法:一是给兰溪打电话,二是上网找杜若。

他站在街头的冷风中瑟瑟发抖地思考了半天,给兰溪打电话显然太没面子,可是上网找杜若……万一杜若还不在呢?这倒是个问题,但是第一个选择是必须排除的,他其实也没有选择了。

郎周折向南,进入街道。上海的网吧远比厕所多,他很容易就找到一家网吧,不过拿一块五毛钱来上网,太让人鄙视,收银员不搭理他,好说歹说,那收银员给他开了台电脑,让他上半个小时。他打开QQ,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杜若果然仍不在线。

他打开与杜若的对话栏,写道:杜若,我已经到了上海。你对我说过,要陪着我寻找父亲。对我来说,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对你来说也是一样。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有同样的遭遇,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面临同样的命运,可是,我仍然感到庆幸,我们彼此的痛苦,会有一个人帮着分担。三天前我就到了,可是你一直没有上线,我就在上海等着。可是今天下午我的钱包突然被盗,只剩下一块五毛钱,只来得及跟你说这些话,然后我就找个地方等着你了。我对上海不熟悉,不知道该去哪里等你,那就……东方明珠塔吧!我只知道这个地方。无论白天黑夜我都不走,直到你来……直到我坚持不下去,倒毙街头。再见。

写完以后,他发送出去。然后呆呆地坐在电脑前等着,等着杜若的头像突如其来地闪跳,然后一切就都解决了,他不用再露宿街头,不用再忍饥挨饿,不用在上海的夜风中瑟瑟发抖……可是,直到一块五毛钱的网费用完,电脑屏幕重新锁定,杜若也没有上线。

郎周默默地走出网吧,夜风吹拂他的脸颊,丝丝的凉意提醒着自己仍在流浪中,很有可能当一两个日落以后他就会因饥饿而毙命在街头。这种结局早在他十六岁出门远行的时候他就预料过,没想到它会推迟了五六年。

他一直往东走,这条路的名字他不知道,也懒得理会,只知道这么一直走可以过黄浦江,然后就到了东方明珠塔,他将在那里等待杜若。他走了很远,世界静得可怕,一个人走着,城市的公路仿佛一条隧道。这时候饥饿的感觉上来了,胃里有些刺痛,在经过一个路口的时候,他碰上一个拾荒的老头儿。

老头儿正在垃圾箱里扒拉垃圾,看见他过来,目光呆滞地望着他。郎周看见他的手里拿了一个烂西红柿,一小截香肠,不禁叹了口气。老头儿看看自己手里的东西,朝他递了过去。郎周摇摇头,忽然有一股眼泪想奔涌而出。

他急匆匆地走过老头儿身边,撒腿飞奔,一直跑了两条街,双腿绵软无力,扑通摔倒在地。脸颊贴着冰冷的地面,被地上的碎石子刺得生疼,他却不想起来。直到想起东方明珠塔,他才艰难地爬起来,走过一条条街道,顺着公路桥过了黄浦江……

第二天黎明的时候,他彻底成了流浪汉。

整个白天,他一直在东方明珠塔前逡巡,眼睛不停地在经过的少女少妇身上扫视。于是下午的时候,有个警察就来到了这里,专门盯着他。

夜晚,他就睡在塔下的广场上,让冰冷的夜风撕扯着自己的肌肤。这一天一夜,他没有喝一口水。

第三个白天,他的身体几乎完全崩溃了。嗓子嘶哑得像摩擦的铁片,身体虚脱,没有一丝力气。他挣扎到了黄浦江边,想喝一口水,可是江岸高耸,离水面起码有两米,并且呈垂直状态,一旦掉下去就只能被淹死。直到在一个垃圾箱里找到一个矿泉水瓶,里面三十多毫升的水救回了他的命,使他有力气支撑着身体到东方明珠塔下过夜。但是,他知道,这一夜,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夜了……

“喂,醒醒。这里不准睡觉。”

郎周躺在东方明珠塔下广场的台阶上,努力睁开眼睛,眼前的人影很模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看不清面目。这一瞬间,郎周精神一振,是不是杜若来了?可是他很快看清面前这个人是个警察,他懒懒地闭上了眼睛。

“喂,起来呀!”警察说,“跟你说话呢。你怎么回事?我盯了你两天了,你好像两天都没吃什么东西,是不是想死啊?想死的话说说老家在哪儿,我把你遣送回去再死。”

“我……我在等人。”郎周感觉身体软绵绵的,生命力正在逐渐逝去,意识也逐渐濒临涣散。

“等人?”警察惊讶地蹲下身,“等谁?”

郎周摇摇头。警察不耐烦地说:“好了,你叫什么?家住哪里?”

郎周仔细想了想,自己的名字好像不断溜来溜去的小老鼠,总是抓不住,好半天才说:“我叫……郎周。家住北京通州。”

“郎……郎什么?”警察的脸色立刻变了,惊叫了一声,“郎周?”

郎周没理会,意识昏沉地睡了过去。警察面色凝重,朝肩头的对讲机呼叫:“总部,总部,我是巡警16843号,在东方明珠塔下发现了北京通州‘11·6’杀人案的嫌疑犯郎周。”

“总部呼叫16843号,控制局势,我们立即支援。”

警察迟疑地望了望昏睡不醒的郎周,呼叫:“嫌疑犯现在体力虚脱,怀疑有生命危险,请加派救护车。”

原来,11月6日深夜,房东被杀死在郎周的屋子里,尸体直到三天后才被发现。最大嫌疑对象就是失踪不见的郎周,而郎周的女朋友兰溪也同时失踪不见,只在凶案现场的门外发现了兰溪的索纳塔汽车。通州市公安局立刻发布通缉令,全国拘捕郎周,上海警方当然也接到了通缉令。不过谁也没想到郎周居然会成为一个流浪汉,这个警察愣是盯了他两天也没认出他就是郎周。

警察蹲下身迅速搜索了一遍郎周的全身,确定没有凶器,这才松了口气,四处张望了一下,整个广场上静悄悄的,只有东方明珠塔上的灯柱光束射向夜空。忽然远处传来汽车疾驰的声音,警察一看,世纪大道方向驶来一辆出租车,直朝东方明珠塔开了过来。警察立刻全神戒备。

出租车在广场外停住,车门一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急忙跳下车,匆匆忙忙朝这里跑了过来。警察有些奇怪,沉默地盯着她,发现这女孩长相清纯靓丽,很像某位韩国女明星,但气质上给人一种非常冷漠的感觉。

眼看着女孩直接朝这里奔了过来,警察只好一摆手:“站住。”

那女孩这才注意到不远处有个警察,她愣了愣:“怎么了?”

“你到这里干什么?”警察问。

女孩子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找人。”

“找人?”警察瞪大了眼睛,“现在是午夜两点,你到这里找人?你要找谁?”

“我有必要跟你说吗?”女孩子冷漠地转过了头,“我一个朋友说在这里等我的。”她四处望了望,忽然发现了台阶上躺着的郎周,脸色变得发白,喊了一声,“郎周?是郎周吗?”

“啊哈!”警察喜上眉梢,手按上了枪柄,“你叫什么名字?跟郎周什么关系?”

女孩子脸色惨白:“他……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不……不,不会的,我要……我要过去看看他。”说完就跑过去。

“站住!”警察拔出枪对准她,“回答我的问题!”

女孩子怔怔地站在枪口下,担忧地望着躺在地上的郎周,茫然不知所措。

郎周在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那声音仿佛穿透了无数的光阴和障碍,轻轻将他唤醒。他睁开眼,看见面前站着一个警察和一个美丽的少女。他笑了笑:“是杜若吗?”

“是。我是杜若。”那女孩子激动地说,“你真的是郎周?”

“是我。”郎周仰面躺着,目光呆滞地注视着头顶的天空,星光被城市的光芒遮得黯淡无光。他慢慢笑着,泪水顺着脸颊流淌,“哈哈,我……我死不了了……”

警察有些疑惑了:似乎一个杀人嫌疑犯被警察逮住不应该是这种反应。

杜若脸上泪痕斑斑,她慢慢走过去,蹲下身,温柔地抱住郎周的头,呜呜地哭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你来了上海,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今天晚上我刚刚上网,看见了你的留言……”

远处响起了警笛的声音,两辆警车和一辆急救车快速接近,直接驶到东方明珠塔下,哗啦一声,车门打开,七八个警察荷枪实弹跳下警车将郎周和杜若团团包围。

杜若茫然地望着他们,紧紧抱着郎周,流露出惊恐的神情。16843号巡警把刚才的情况小声对带队的刑警队长说了一下,那位脸膛黝黑神色刚毅的队长诧异地打量了一下杜若,走上去拉起郎周的双手,“咔”地戴上手铐:“郎周,你因涉嫌北京通州‘11·6’杀人案被拘捕……”

“你说什么?”杜若惊叫起来,“杀人?!”

队长瞥了她一眼:“你叫什么名字?职业?住址?你们什么关系?”

杜若此时已经镇定了下来,没有理会他,轻轻抱起郎周的头,问:“郎周,你杀人了吗?”

“杀人?”郎周此时身体极度虚弱,仍处在一种半迷离的喜悦中,“杀什么人?我没杀过人。我……只是在这里等你……”头一沉,昏迷了过去。

队长皱着眉头,摆了摆手,等在旁边的急救医生推着担架车过来,将郎周抬上担架,推上急救车。队长说:“这位小姐,你也跟我们走一趟吧,做个笔录。”

杜若望着郎周被推走,点点头。

杜若在公安分局刑侦大队呆了两个小时,才被获准去医院探望郎周。整个案情,不但杜若一头雾水,就连刑警们都是一头雾水。一开始,杜若非常配合地做了笔录,可是刑警们却不知道该怎么写,因为笔录上只有简单的几行字:

姓名:杜若。

性别:女。

年龄:21岁。

职业:学生。

关系:……

看到杜若茫然的样子,警察解释:“和嫌疑人,也就是郎周的关系。”

“网友。”杜若说。

“网……”警察有些发呆,进一步提示她,“具体一点。”

“怎么具体?”杜若不耐烦地说,“我是交大新闻系的大四学生,我们就是在网上聊天认识的,但此前并没有见过面。上周我邀请他来上海,然后就没有再聊过,直到今晚我才知道他到了上海。他在QQ上留言说在东方明珠塔下等我,我就来了。”

警察开始询问杜若对郎周了解的情况,其实杜若对郎周一无所知,仅仅知道的就是郎周童年时期父亲失踪的情况。警察的笔录没法再写下去了。杜若问:“到底郎周犯了什么罪?”

刑警队长一直在旁边坐着旁听,他有三十多岁,对杜若介绍自己姓周,叫周敦意。杜若对这个名字仿佛有点印象,想了好久才明白是在中学课本上听过。周敦意对杜若颇感兴趣:他看第一眼就感觉到杜若是一个非常独立、冷漠高傲的一个女孩,可她为什么会对根本就没有见过面的郎周这么关心呢?

周敦意犹豫了一下,说:“我可以告诉你。11月6日晚上11点半左右,在北京通州郎周租住的房间内发生了一起杀人案。房东在房间里被人残忍地杀害了,死状惨不忍睹。而后,郎周和他的女朋友兰溪同时失踪。通州方面已经将郎周列为最大嫌疑人,发布了通缉令。”

杜若呆呆地听着,脸色开始发白。

“我跟你说这些情况,就是希望你能给我们提供一些有用的线索。”周敦意说,“郎周现在已经苏醒,他身体没有大碍,就是饥饿导致身体非常虚弱。我们的人刚才对他进行了简单的讯问,对杀人一事他矢口否认。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郎周对你很有好感,你可以帮我们问出他女朋友的下落,她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他有女朋友?”杜若咬着嘴唇,说,“他没跟我说过。他女朋友不是同谋吗?”

周敦意摇摇头:“可能性不大,通州方面在案发现场发现了她挣扎的痕迹,到处都是她的血手印。并且她的汽车还停在门外没有开走,如果她要潜逃,没理由不用交通工具的……”

正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刚一听,脸色就变了:“什么?在他身上找到了机票?几号……几点……你们打电话到北京首都机场查过了吗?嗯,把这情况通知通州方面。”

挂了电话,他怔了片刻,告诉杜若:“好了,笔录做完你就可以回去了。想去医院探望郎周也可以。”

然后警察们开始忙乱起来,没人理会她了。

杜若就这样一头雾水地离开了公安分局,来医院看望郎周。此时郎周经过紧急抢救,又补充了一些维生素和葡萄糖,精神已经好多了。他目前还是嫌疑人的身份,住在特护病房,并有警察看守。看见杜若,郎周的眼里闪烁着惊喜的光芒,想要跳下床,被警察给制止了。

“杜若……”郎周的喉头有些哽咽,动情地望着她,“来,坐在这里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杜若微笑着走过去,没坐椅子,轻轻在郎周的病床前蹲下,伸手抚摸着他的头发。那干枯纠结的头发和憔悴的脸颊让她的眼睛里有些晶莹的光芒:“郎周,你为什么这么傻?等待我,值得你拿自己的命来赌吗?”

“值得。”郎周微笑地望着她,一脸满足的神色,“你跟我说过,听过我的身世,你感到无比亲切。就是这句话,即使我抛弃了生命也值得。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因为我的身世对我产生过亲切的感觉。他们总是不相信,总是嘲笑我,总是不愿意和我接近。杜若,在这个世界上,我孤独了太久了。”

杜若慢慢握住他的手,望着他黑黑的眼睛:“我也是。”

两人就这样凝视着,握着手,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可是温柔很快被打破了,因为在这个病房里还有一个人。那个警察木雕泥塑一样坐在椅子上,实在忍受不了这么肉麻的感觉,便咳嗽了一声。郎周惊醒过来,立刻朝他怒目而视。

一看见警察,郎周忽然想起来:“对了,杜若,警察说我杀人是怎么回事?”

“你还不知道?”杜若诧异地问,“我也不明白,他们说你杀了你的房东。”然后把案情经过说了一遍。

郎周顿时呆了:“房东在我房间里被杀了?兰溪……兰溪也不见了?”

“兰溪是谁?”杜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郎周没有在意,他此时已经心乱如麻:“兰溪是我的女朋友。唉,那天在北京大街上我离开她后,就想来找你,可是没买到火车票,就去搭乘晚上的航班来了上海。她怎么又去我房间里了?”

“你是坐飞机来的?”杜若忽然想起周敦意接到的那个电话。

“是啊。”郎周说,“刚才他们还搜我身,把机票给拿走了。”

杜若又仔细询问,这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原来警察在郎周身上找到了一张机票。这张机票使案情复杂了起来。因为这张机票的时间是11月6日晚上9点40分的航班,郎周就是坐这趟班机来了上海。这样一来,他跟“11·6”杀人案完全没有关系了。警察现在唯一需要去证实的,就是当天是不是郎周本人拿着他的身份证来登上飞机的。

到了第二天,这个问题得到了证实。机场安检和北京一处机票代办点的售票人员证实:11月6日晚上,购买机票并且登机的人的确是郎周本人。尤其是机票代办点的那个女售票员对郎周的印象还颇深:“我记得很清楚,和照片上的人一模一样,就是郎周。因为很少有人来订这么紧急的机票。他说他今天晚上必须离开北京。”

这样一来,郎周的嫌疑彻底解除了。

医院这个鬼地方郎周一刻都不想呆,尤其不想看见看守他的警察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周敦意一对他宣布他可以离开,他就迫不及待地要办出院手续。周敦意说:“我话还没说完。你可以离开,但是住址必须向我本人汇报。也就是说,必须在警方的监视下居住。”

郎周不以为然:“你们爱监视就监视,不过别……”他指了指那个看守他的警察,“别派个人住在我屋子里就行。”

看守警察翻起白眼不理会他。

杜若来为他办了出院手续,然后带着他来到交通大学附近的番禺路上,杜若在这里租有房子。房子是单元式,在二楼,两室一厅。原本有个女生和杜若合租,上个月这女生到广州实习去了,房间正好空着。杜若为他买来枕头、被子、被褥,另外还买了一只毛茸茸的史努比狗靠枕,将房间布置得充满了孩子气。

郎周不以为然地摇头,不过很喜欢这种轻松的气氛。他和杜若刚刚见面,却有一种相识很久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全身放松,他不需要在兰溪的督促下硬着头皮画油画,也不需要因为童年的阴影而产生巨大的压力。到这里的第一天,他就一头扎在床上睡了个天昏地暗,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杜若已经做好了饭。

“懒鬼,终于肯起来了吗?”杜若推开他房间的门,探进头笑嘻嘻地说。

“唔。”郎周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闹钟,已经12点半了,他有些吃惊,“我居然睡了十四个小时?”

“你说呢?”杜若嘟着嘴说,“还说今天早晨给我画肖像画呢!”

“抱歉,抱歉。”郎周急忙爬起来,睡觉时他连衣服都没脱,“我这就画!”

“先吃饭吧!”杜若笑着打了他一下,“我做的饭你要敢不吃,小心我修理你。”

“好好……”郎周一迭声地答应着,飞快地刷牙洗脸梳头。

等他忙完,杜若已经在餐桌旁等着了,笑吟吟地看着他:“郎周先生,我代表上海人民欢迎你。”

郎周苦笑了一下,喃喃地说:“首先欢迎我的是上海的小偷,和公园里的躺椅。”

杜若咯咯地笑了起来。正笑着,响起了敲门声。杜若跑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笑容可掬的人,竟然是周敦意!

杜若的脸当时就沉了下来:“周队长,你来这里干什么?我们可以接受警方监视居住,但你们不需要在两三米的距离内监视着我们吧?”

周敦意尴尬地笑笑,扬扬手,手里居然还提了一袋水果:“哪里,哪里。我是……我是代表……代表上海浦东新区公安分局来看望郎周的。”

杜若和郎周一怔,想起方才的话,同时捧腹大笑。杜若边笑边说:“一分钟前,我刚刚代表上海人民欢迎过他了,现在上海公安居然上门欢迎。郎周,你真是宝贝啊!”

郎周望着周敦意警服上亮闪闪的警号,喃喃地说:“我这个宝贝恐怕又有麻烦了。”

周敦意看着方才杜若由冷漠到大笑,仿佛冰莲乍开,不由有些发呆。他上午到交通大学摸过杜若的底,学校的老师同学都反映杜若人很好,很有同情心,只是平时待人比较冷漠,从来就没有见她对人笑过,被男生称为“冰山美人”,也许跟从小没有父母有关,性格非常独立自主。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杜若,却对一个刚刚见面的郎周巧笑倩兮,并且还为他的病情哭了好几次。这究竟是什么原因?

听见郎周的话,周敦意才清醒过来,想起自己此次来的目的,把水果放在茶几上,望了一眼桌上的饭菜,说:“不算什么麻烦事,你们吃完饭再说。”

“我吃饭时不喜欢有人看着,尤其是警察。”杜若说,“你有话就说吧!”

“好。”周敦意点点头,脸色立刻凝重了起来,那张黝黑的脸膛仿佛一块铁板,“郎周猜得没错,的确有麻烦了,很大的麻烦。”他见杜若紧张地望着郎周,便苦笑了一下,“这个麻烦不是郎周的,是我们的。”

郎周仿佛对一切都不在意,不说一句话。杜若忍不住问:“怎么讲?”

周敦意嘴唇抿了抿,一脸郑重:“我们在案发现场——也就是郎周在画家村的屋子里采集到了一枚粘有被害人血迹的指纹,在郎周床头柜的灯泡上。其他地方统统没有他的指纹,估计被他很仔细地擦掉了。这个指纹的主人基本上可以断定就是凶手。”

杜若插口问:“查出这个指纹的主人是谁了吗?好像你们警方建有指纹库。”

周敦意点点头:“公安部在2002年建立的,全国联网。”他叹了口气,“就因为我们查到了这个指纹的主人,这个事情才麻烦起来。”

“怎么麻烦?能让你们警方麻烦的事情很有限吧?”杜若冷笑了一下,“是不是这个人地位非常高,权力非常大?你们不敢拘捕他归案?”

周敦意脸一沉,刚要生气,一看见杜若清纯明净的脸,顿时气不起来了:“我们的确没法拘捕他归案,倒不是因为他地位非常高,权力非常大,而是他根本就是个死人,谁也不敢到阎王爷那里去拘捕他。”

“什么?!他是个死人?!”郎周和杜若一起惊叫。杜若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紧紧抓住郎周的胳膊。

周敦意叹了口气:“是的。他十年前就死了。11月6日,又到北京杀了你的房东,抓走了你的女朋友。”

周敦意盯着他们,说:“很荒唐还是很可怕?可是这样荒唐可怕的事确确实实在我们警察的眼皮底下发生了。现在别说上海警方被震惊,就连通州警方也都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杜若此时已经平静了下来,望了望郎周,发现郎周也在好奇地望着她。杜若伸出手,握着郎周冰冷的手,说:“周队长,这件事我一点不觉得荒唐,而是很可怕。可是这种可怕的事情是由你们警方来处理的,跟郎周有什么关系?你们现在已经否定了他的杀人嫌疑了。”

周敦意点点头:“这的确是我们警方的职责,我来这里就是来问郎周三个问题。第一,你为什么突然离开北京?第二,这种死人复活来杀人的恐怖事件为什么发生在你的身边?第三,你究竟有什么秘密对我们隐瞒着?”

郎周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杜若冷冷地说:“周队长,我提醒你,郎周现在不是你的犯人,你没有权力用这种审讯的口吻对他说话。”

周敦意张口结舌,半晌才说:“正因为这样,我才没有请他到公安局去说,而是……”他指了指那兜水果,“而是提着水果上门拜访……”

“哦。”杜若冷笑了一下,“原来那兜水果是个道具。”周敦意脸色涨得黑红,杜若接着说,“周队长,我可以回答你第一个问题。郎周来上海是我请他来的,这一点我已经跟你们说明白了。第二个问题就需要你们调查了。第三个问题是,我们没有秘密。即使有,也是受法律保护的个人隐私。”

周敦意皱着眉,对杜若冷冰冰的口吻实在有些无可奈何。他想了想,问:“你找他来上海是为了什么原因?”

杜若问:“周队长,你离时代太远了,没听说过网上交友吗?就这么简单。我们在QQ里聊得投机,就想见见面。还有什么问题吗?我们的饭菜都凉了。”

周敦意无奈,站了起来,刚要转身,郎周忽然说:“等等,周队长,你们有没有兰溪的消息?”

周敦意摇摇头:“没有。估计还活着。因为凶案现场没有发现她的血液,如果凶手要杀她,肯定在现场就把她解决了。既然他带她走,肯定有原因。”他定定地望着这对青年男女,“他很有可能来找你。”

郎周吓了一大跳,惊恐地望着杜若,杜若仍是面无表情,这女孩的神经当真坚韧。郎周平静了一下,问:“那么,那个死人……就是那个凶手是什么身份?”

“告诉你也无妨。”周敦意又转回身重新坐下,一看见杜若正望着他的座位,又急忙站了起来,做出要走的姿势说,“他姓刘,叫刘汉阴。十年前的8月4日在广州一家五星级酒店坠楼身亡,死前被尖锥刺穿了手掌,估计是被人谋杀。可案子至今未破。他是广州时代银河实业集团董事长的独子,死时年仅十九岁。一个十九岁的孩子应该不可能有什么生死大仇人,当时警方的判断是恶性企业竞争而产生的报复行为。”

郎周紧紧抓着杜若的手,忧心忡忡地问:“你们确定死的是刘汉阴吗?”

“毫无疑问。”周敦意肯定地说,“作为亿万富翁,他父亲不可能连死的是不是自己的儿子都搞不清。况且当时广州公安部门为确定死因,还进行了尸检。”

“会不会刘汉阴有孪生兄弟?”郎周问。

周敦意苦笑:“知道我为什么现在才来找你吧?因为这几天广州公安在调查刘汉阴出生的医院,找到了当时负责接生的医生和护士,证实刘汉阴的确是独生子。况且,即使孪生兄弟,指纹相同的情况目前世界上还没有发现,更不用说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

郎周听得汗毛直竖,一想到这个死而复生的恶魔有极大可能会来找自己,他就感到毛骨悚然,急忙说:“会不会这个人就是刘汉阴?我记得福尔摩斯说过一句话,什么排除所有可能什么的……”

“排除所有的可能性,剩下的最不可能的就是事情的真相。”周敦意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那个凶手就是刘汉阴。我们也这样想,他死亡时肯定有什么特异的情况发生,他其实还活着,所以现在通州方面已经派人到广州调查十年前的那桩案子。”他恳切地望着郎周,“你如果真的有什么秘密……涉及一种很怪异现象的秘密,一定要告诉我们。这不仅仅是能否抓获凶手的问题,还关系到你们自己的人身安全。”

杜若淡淡地说:“谢谢你的好意,我想我们会保护自己的。如果郎周想起来他有什么所谓的秘密,我们会给你打电话的。”她丝毫不假辞色,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周敦意无可奈何,只得告辞。刚走到门口,又转了回来,杜若立刻就不客气了:“你到底怎么回事啊?”

周敦意脸色尴尬地咳嗽一下,从兜里掏出一个钱包:“这次来我还有一个主要目的是还钱包给郎周,刚才都忘记了。厕所旁边那个小偷团伙让我们给一锅端了,在他们的赃物里找到了你的钱包。给我写个收据,你就可以拿走了。”

郎周又惊又喜,急忙拿过钱包看了看。周敦意说:“不用看了,里面的一千多块现金给他们挥霍光了,卡里面的五千多块钱还在。他们取不出来。你的身份证也在,不然我也不知道是你的。”

郎周连声道谢,又开了收据。周敦意这才走了。

他一走,两人又想起刚才的谈话,房间里立刻陷入了冰冷的沉默,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一种阴冷的感觉。一想到有个死而复活的恶魔杀手会在某一个漆黑的夜晚踏入这个房间,他们心中的惊惧便如野草般疯狂地滋长,顷刻蔓延了全身。

过了好久,杜若才喃喃地说:“吃饭吧。外面的阳光很好,待会儿咱们出去走走。”随即又狠狠地把筷子扔到了餐桌上,“哎呀,菜都凉了。”

“没关系。”郎周平复了一下心境,笑着说,“我喜欢吃凉菜。唉,前几天我好容易才克制自己没去垃圾箱里扒拉烂菜叶。”

两人拼命不去想那些可怕的事情,刻意逗对方乐着,笑着,吃完了这顿残羹冷炙。然后杜若兴致勃勃地拉着他去了徐家汇公园,让郎周为她画肖像。

这天是周末,阳光温暖洁净,徐家汇公园上空飘着风筝,地上孩子们在奔跑欢叫,情侣们拥抱着凑在一起呢哝私语。郎周忽然有一种久违的感动,这才是正常人的幸福生活吧?他呆呆望着杜若玉石雕刻般的脸庞,有些发痴。

杜若脸上染上一抹羞涩的红晕,拉着郎周选了一处寂静、光线充足的松树林,让他画肖像。郎周仍然沉浸在那种幸福的突然一击中,帮她摆好姿势,架好画板,很快一幅肖像画一气呵成。

杜若跑过来观看,发觉郎周很好地捕捉到了自己淡雅清丽的气质,但眼睛里却带着一抹很淡很淡的孤独和冷漠。她惊讶地问:“在你眼里,我是这个样子吗?”

郎周仔细观看着自己的作品:“差不多吧。我可能加入了自己的一些感受。”

杜若望着画面上自己悠远的眼神,忽然想起了什么:“郎周,你能不能把你父亲的模样画出来?咱们不是要一起寻找你父亲吗?”

郎周心里一沉,闭着眼睛想了想,淡淡地说:“好啊。我从来没有画过他的画像,时间久了,怕就忘了他的模样了。”他把杜若的画像摘下来递给她,闭着眼睛回忆了好久,才在画纸上慢慢地画了起来。

杜若无来由地感到一阵紧张,默默地望着那个人在画纸上一点一点地呈现,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一个冷静、执拗、严肃,文气中充满了野性的中年男人的形象一点点地凸现。杜若感到心脏剧烈地跳动,身体像风中的树叶一样颤抖,但慢慢地就平静了下来,兴趣重新放在了郎周专注的脸上和不断颤动的手臂上,一种温柔悄然生起。她想:“童年那场阴影对他的影响看来太强烈了,连画他父亲的样子时他的手都在颤抖。”

忽然旁边传来爽朗的笑声:“呵呵,杜若小姐,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你。”

杜若吃了一惊,发觉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西装革履的英俊男人。他身后还远远地站着两个人,一个瘦瘦的,有点斯文,夹着个公文包。大概是秘书。另一个是个魁梧大汉,戴着墨镜,看来是保镖。这英俊的男人大约三十岁,脸上架着一副金色眼镜,眼睛不大,线条却很柔和,嘴角微微上翘,一副文质彬彬的富家子模样。杜若瞥了一眼郎周,急忙站到他身前挡住那男人的视线。

这时郎周已经画完了最后一笔,将画取下来交给杜若,看见那个富家子,愣了一下,问杜若:“你朋友?”

杜若将两幅画卷了起来,看也不看那富家子一眼,说:“谁跟他是朋友!”说完拉着郎周就要走,那富家子及时地凑上来向郎周伸出手:“哈哈,你好,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冯,冯之阳。东那实业集团的总裁,你一定听说过。”

郎周愣了愣,这个名字他还真的听说过,东那实业集团几乎算是国内最大的房地产商,他们的楼盘遍布全国各地,北京十个最大的楼盘中有三个就是东那实业盖的。不过真正使冯之阳出名的还是福布斯排行榜。每年大陆福布斯排行榜一出来,冯之阳铁定排进前五,然后他就在媒体上叫屈,说世界上最穷、最难做人的人就是房地产开发商。

郎周刚要伸出手,杜若把他的手拉了回来,让冯之阳的手尴尬地在半空里悬着。杜若瞥了他一眼,说:“他还有个绰号叫‘疯子阳’。”

冯之阳尴尬地把手收回来,宽厚地一笑:“哪里。杜若你不要对我成见这么深嘛。”他瞅了瞅杜若手里的画,指了指,“这位朋友看来是个画家,能不能让我欣赏一下作品?”

郎周觉得过意不去,说:“可以啊!”

杜若立刻说:“不可以。”

郎周也有些糊涂了,冲着冯之阳尴尬地笑了笑,他不知道冯之阳和杜若什么关系,也就不再说话。冯之阳倒颇有涵养,认真地望着杜若:“杜若,我上次跟你说过,希望你来我公司工作。销售部经理虚席以待,年薪至少五十万。”

“对不起。我没兴趣。”杜若说完拉着郎周就走,冷若冰霜的样子让郎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冲冯之阳点了点头,就去收拾画板。

突然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轰隆隆地卷进了松林,几个人还没反应过来,一辆运动型摩托车呼地从杜若身边掠过。骑摩托那人头戴头盔,身穿摩托车手装,掠过杜若身边时一伸手,从杜若手里抢过那两张画,撞碎一排木栅栏,便消失在一丛女贞树后。

杜若惊叫了一声,脸色煞白。郎周急忙扔下画板跑了过来,不料冯之阳反应更激烈,他脸色铁青,指着不远处那两个随从,大吼:“他妈的,愣着干什么?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给我把画夺回来!”

那个保镖反应快捷,撒腿追了上去,那个秘书抓起领口的通话器开始呼叫:“一组,二组,立即拦截一辆运动型摩托车!现在往东门方向驶去!他抢了老板的两幅画。不惜一切代价夺回来!铁牙已经追过去了!”

郎周望望冯之阳,心里猛然一冷,只见冯之阳方才还温文儒雅的面孔突然间变得狰狞可怖,脸上青筋跳动,仿佛里面蠕动着无数的毒蛇,目光冰冷得仿佛一把冰锥。郎周震惊得无以复加,面前这个人竟然一瞬间变了一副面孔,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自己随手画的两张画居然会有人劫夺?看冯之阳的安排,似乎这公园里到处布满了他的手下,可看起来他们仅仅是场偶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时冯之阳和那个秘书急匆匆地向树林外跑去,而杜若望着他们的背影,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似乎带着一丝恐惧,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迷茫。郎周走过去握着她的手:“杜若,到底怎么回事?”

杜若怔怔地摇摇头,望着摩托车消失的方向似乎还没回过神来。好久,杜若平静下来,淡淡地说:“没事了。只是刚才被吓着了。咱们走吧。”

郎周觉得莫名其妙,边走边说:“哎,你说这事奇怪不奇怪,原来上海也有飞车党!还有啊,他怎么会不顾危险来抢走两幅画呢?好像我的画还没这么珍贵吧?”

杜若笑了笑:“也许你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火了,一幅画都值个百八十万。”郎周顿时笑了起来:“这个嘛,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哎,杜若,那个冯之阳跟你什么关系啊?一开始我还以为他追求你呢,可后来画被抢走后,他对那幅画比对你还关心。连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没什么,认识而已。”杜若轻描淡写地岔了过去。

就是从这一刻起,郎周才对发生在自己身边的种种异常现象警觉起来。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明显感觉到生活中充满了异常和诡谲,甚至有些恐怖。他想起失踪不见的兰溪,想起被残忍杀害的房东,想起刚才骑摩托抢劫画纸的车手,还有冯之阳对那两幅画紧张的神情,好像某个看不见的手正在以自己为圆心的空间内搅拌着其中的一切。

这个念头困扰了郎周好几天,他对杜若日渐迷恋,两人几乎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只差这个“爱”字尚未说得出口。杜若也好几次暗示,郎周琢磨了一下,一来不敢肯定杜若的意思,二来他牵挂着失踪的兰溪,觉得该跟兰溪明白说一下好了无牵挂,因此这个字就讷讷地在口腔里盘旋,却说不出来。

杜若已经落实了工作,是上海一家颇有名气的电视台,过了年就需要去实习。临近毕业,学校有很多手续需要办理,她常常去学校,不过每次都去打个转,就急匆匆回来陪郎周。杜若不在的时候,郎周就一个人在附近游荡,在画家的眼里,上海的每一个角落都可以入画。尤其是老上海那逼仄的街道,斑驳的墙壁,幽深的里弄。

这一天,他逛到中山路附近,正在路口等红灯,忽然一辆黑色奔驰在他面前停了下来。郎周以为它要拐上人行道,刚要往后让,车窗玻璃慢慢落了下来,冯之阳坐在驾驶座上朝他微笑着招了招手。

郎周一愣,警惕地望了望他的面孔,还好,儒雅和蔼。他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座。奔驰车驶上中山路向西开去。

“嗨,郎周,又见面了。”冯之阳愉快地说。

郎周有些奇怪:“好像不是偶遇吧?上海这么大,怎么咱俩见面就这么容易?”

冯之阳呵呵笑着:“这个无所谓,关键是我们又见面了。哎,上次真不好意思,竟然当着我的面让人把你的画抢走。当时我派了十几辆车在各个路口围追堵截,但还是让那家伙溜了。后来我让上海公安方面的朋友帮忙,过了好几个小时,才在曹家渡附近的淞江里找到了那辆摩托车,后来查证是一家摩托车俱乐部的被盗车辆。这几天我就是在摸这家俱乐部的底。”

郎周听得呆住了:为了自己的两张素描画耗费这么大的人力、物力和精力,值得吗?这到底是怎么了?他小心翼翼地问:“冯先生,你看过我这两张画吗?”

“没看清楚。”冯之阳说,“所以我才找。”

他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让郎周觉得更不安:“可是,这仅仅是两张素描画而已,你费这么大的精力,值得吗?”

冯之阳张大了嘴,差点连方向盘都丢了,脸上的表情要多惊讶有多惊讶:“你……原来……”他想了片刻,“原来如此。”

郎周更加茫然:“原来如此什么?”

冯之阳笑了笑:“郎周,最近你身边是不是有什么怪异的事情发生?”

“是啊!你怎么知道?”郎周一下子来了精神,他就像个孩子一样,对人对事毫无戒心,仿佛找到了知己,滔滔不绝地把自己这几天的遭遇和兰溪被绑架的事情说了一遍。冯之阳脸上的表情慢慢凝重起来:“郎周,如果我猜得不错,你现在处于极端的危险中。”

“是啊,那个警察周敦意也这么说。”郎周叹了口气,“可我不明白为什么。”

“周敦意?”冯之阳皱眉,“那个人称‘黑米周’的刑警队长?那些警察,让他们帮个忙还行,真正碰上事情是靠不住的。这样吧,郎周,你跟着我走吧,我在佘山有一幢别墅,那里比较偏僻,我把这幢别墅送给你,你和杜若搬到那里去住。我派人二十四小时保护你们。”

郎周顿时张大了嘴巴,他这几天在上海,也听说过佘山,那里是上海顶级的富人区,随便一幢别墅,起码也得上亿的价格,就这么说给就给了?虽然冯之阳有钱,可对一个刚刚见过两面的人——即使包养明星——也不见得让他随手甩出一个亿吧?郎周此刻想起周敦意的话——你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瞒着我们?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秘密,也从来没有把自己的任何东西当做秘密,他从来对人缺乏防范之心,即使一面之交,也会把心事说给别人听。即使像父亲失踪这样影响他一辈子的事情,他也没有藏在心里。可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秘密呢?它能使一个死人死而复活,绑架杀人;能使一个富翁谈笑间送给他一幢价值上亿的别墅,甚至……他不敢再想,可思维还是不由自主地延伸了出去——甚至使一个仅仅在网上聊过几次天的美丽女孩子对他倾心相爱!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郎周?郎周?”冯之阳喊了他几声,把他从深思中惊醒。

“哦,没什么。”在这一刻,郎周才真正惊慌起来,因为他知道让一个亿万富翁也感觉到危险的危机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况且,他急需证实,杜若是不是因为他身上所谓的秘密才会爱他。他立刻做出了决定:“不用了,冯先生,是不是有危险我不在乎。我就在这里等着,看看到底是什么恐怖的东西潜伏在我身边。”

冯之阳无奈:“好吧。这样吧,郎周,我负责把你女朋友兰溪给救出来,无论绑架她的人是谁,我相信他也躲不过我的掌控。另外,我给你一个东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交给郎周,“你把这个东西时刻带在身上,如果有人要伤害你,你就把这个给他。”

郎周接过盒子,是个扁扁的木质黑漆小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大约五厘米长,装饰用的不锈钢尖锥,上面还有一个两厘米长的手柄。看来是缩小版的。郎周有些纳闷:“这个东西能保护我?呵呵,不会是什么开过光的法器吧?凶手虽然死而复活,但是不见得是个鬼魂吧?”

冯之阳笑了笑:“如果你不小心的话,你即将面临的比鬼魂还要可怕。相信我,我对你没有恶意,我会把兰溪救出来给你看的。”

前一句话让郎周脊背发凉,但对他的最后一句话却感到些许欣慰,就点了点头。这次谈话就到此为止了,郎周把漆盒放在口袋里,带着一脑袋的莫名其妙回到了家。

天很晚了,杜若已经从学校回来,正在屋里焦灼不安地等着他,一见他回来,才松了口气,跺着脚埋怨:“你,你去哪儿了?这么久都不回来,吓死我了。”

一看见杜若,刚才在冯之阳车上的那个念头顿时疯狂地涌进了大脑:杜若是不是因为什么秘密而跟我相爱?他默默地望着杜若,眼神中有一种深沉的悲哀。杜若明显觉察到了,轻轻地叫了一声:“郎周?”

“我今天见到了冯之阳。”郎周说。

杜若惊讶地望着他,似乎有些紧张:“你怎么会见到他?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郎周把冯之阳和他说的话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杜若的身体忽然颤抖了起来,郎周吃了一惊,急忙搂住她:“你怎么了?”

杜若摇摇头,正色说:“郎周,以后你不要再跟这个人在一起。你知道我一见到他有什么感觉吗?像见到一条潜伏在草丛里的蛇,一只把毒尾露出地面的蝎子……”

“可是我感觉他挺好的啊!”郎周分辩说,“他看起来很儒雅,很和气,对我也很关心。虽然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企图。”

“你——”杜若恨恨地甩开了郎周,坐到沙发上,“你怎么不明白呢?好吧,我跟你说一下我认识他的经过。”杜若眼神里露出一丝恐惧,“那是几个月前,我们开始找工作,打算实习。当时我并不认识这个东那实业的老总,就向东那实业投了一份简历,像他那么大的公司,我本来并没有把握,可是没想到冯之阳竟然让秘书打电话通知我去面试。我很意外,因为像他们这种大公司,老板根本就不会亲自见新员工的,人力资源部的经理会把一切都解决。我很奇怪,就去了东那实业大厦,见到了这位全国的超级富豪。冯之阳对我很热情,详细地问了我的家庭和身世,我原原本本地说了。后来过了几天,他又让我去见他,但是态度明显就有了变化,根本不是那种对员工的态度,而是一种追求女孩子的态度。后来干脆直截了当地问我能否做他女朋友。我当时简直惊呆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于是,我说,我听说您已经结过婚了。他哈哈大笑,说是的,不过他可以给我一个惊喜,让我午夜12点到周家桥北岸,东那实业旗下的一座大厦去。我怕会有什么陷阱,后来他信誓旦旦,说让我看一出戏。我后来按捺不住好奇心,就过去了……在那里,我看到的事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连续几个月都在恐怖的梦中被惊醒。”

杜若双手抱着肩,身子微微颤抖,郎周默默走到她身边,抱住她。杜若把头偎在他胸口,继续说:“那天夜晚,我到了那座大厦,他的秘书把我带到顶层一座大套间。当时冯之阳站在阳台上,宽大的阳台正好面对着淞江。整个屋子没有别人,唯一不同的就是他在阳台上支了两架高倍望远镜。”

郎周认真地听着,但听得越来越糊涂,阳台上支着望远镜,干什么?

“他站在阳台上,眺望着淞江沉默不语,也不跟我说话。过了几分钟,他妻子打来了电话,说她已经跟客户谈完,正在回来的路上,到周家桥了。冯之阳说:‘那几个日本人居然能乖乖地签了合同!老婆,我实在太崇拜你了,你太出乎我意料了!’他说话的声音温柔体贴,逗得他老婆在电话里咯咯地笑。挂了电话,他让我把眼睛凑到望远镜上望着周家桥方向,然后他指给我看,说:‘看见了吗?那辆红色的法拉利就是我老婆的车。她真是个优秀的女人,如果我真的能有这样一个妻子该多好!’

“当时我听得很惊讶,说她不就是你的妻子吗?他只是摇摇头,没说话,脸上的表情很难捉摸。他让我仔细盯着那辆红色法拉利看。这时候路上的车辆很少,我好奇地望着那辆法拉利,望远镜的倍数很高,我可以清晰地看见车子里那个女人漂亮的脸庞和上身完美的曲线。她脸上挂着笑容,仿佛在渴望尽快回到家。突然事情发生了变化,就在她快要上桥时,从右侧的长宁路上突然转过来一辆车,以飞快的速度向桥上拐去,一下子撞在了法拉利上。危急中冯太太一打方向盘,法拉利的制动性非常好,被撞之后顺势转了个圈,一头撞在了护栏上。可那辆肇事车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它车速很快,重重地撞在桥的钢筋水泥柱上,侧翻在地,车头当场就陷了进去。当时我一声惊叫,说:‘你太太出车祸了!’冯之阳微笑地抬起头嘘了一下,示意我继续看。

“当我看到法拉利的安全气囊弹出来,将冯太太包了起来时,不禁松了口气。冯太太惊魂未定,放掉安全气囊,想推开车门爬出来,不料那辆肇事车司机浑身是血,从侧翻的车里爬出来扑向法拉利,鲜血淋漓的手掌按在了挡风玻璃上。冯太太惊叫着,发动汽车冲了出去,将那人撞得飞了起来。我听不到声音,眼前上演的是一幕无声剧,可是那种可怕的感觉让我毛骨悚然。冯太太将那人撞飞后急忙停下车,这时候桥上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她远远地站着却不敢过去,便掏出手机打电话。过了片刻,我听见冯之阳身上的手机响了,原来是打给她丈夫。”

郎周听明白了:“原来是冯之阳设计好的!”

“还不仅仅如此。”杜若彻底沉入那场可怕的回忆中,“我听着冯之阳用温柔的声音跟他妻子说话。冯太太在电话里哭叫着,把经过说了一遍,问冯之阳怎么办。冯之阳说:‘立刻开车离开,现在估计不会有目击者,即使有我会给你摆平的。那个人估计已经死了,你绝不能牵扯进人命官司里。’冯太太听了他的话,钻进汽车飞快地逃离了现场。然后冯之阳又拿起一部手机,拨了110,把一台采访机对准话筒,采访机里播出几句话:‘我刚刚看见周家桥上发生一起车祸,一辆红色法拉利撞死一个开车的司机后逃逸。车牌号是……’对不起,我记不住了。”杜若喃喃地说,眼神有些涣散。

“不要说了,我知道了。”郎周安慰她。

“不,你不明白的。这仅仅是开始。”杜若摇着头,继续说,“他望着法拉利消失,慢慢地抬起头来。我当时恐惧极了,一直往后退,当时怕他过来侵犯我,就想心一横,从这三十多层的大楼上跳下去。可是他没有过来,却对我叹了口气,说:‘她的命可真大,连这样都死不了,反而搭上我一个手下。不过也很好啦,这回她至少要在牢里呆个十年八年。我查过交通法,简单的交通肇事罪最高刑期是三年,再加上因逃逸而致使他人死亡,判处七年以上有期徒刑。这是交通法第一百三十三条明文写着的。到时候她肯定还要委托我帮她找律师,嗯,我找个得力的律师,起码能多加两三年刑期。十年,真的很好……可是,唉。十年后我该怎么办?’我被他这种无耻的态度给激怒了,忘了危险,说:‘像你这种人渣,你以为你能活到十年后吗?’冯之阳被激怒了,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可怕(郎周想起公园里冯之阳脸上表情的突然转变,浑身哆嗦了一下),说:‘难道我有错吗?冯氏家族所有的产业都是我的!我一个子儿也不允许别人和我分享!凭什么那个死鬼给我安排一个女人来分享我的财产?我不管,我只要一个结果,那就是她死!’

“我几乎吓呆了,知道自己的处境极端危险,他随时都有可能杀人灭口。不料说着说着冯之阳居然平静了下来,他微笑地望着我说:‘说得好!杜若,咱们是坦诚相对啊!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事,我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恶行,也从不掩饰心中的欲望。如果不是因为法律会惩罚我,我简直想把我做过的所有罪行都让大家知道。哦,那种赤裸裸展示在光天化日下的感觉,多爽!’我听得目瞪口呆,知道这个人的心理到了变态的地步,就夺路而逃,冯之阳也不拦我,说:‘杜若,我现在用事实回答了你今天上午的问题,如果你要主持你心中的正义,就去报警,我会去主持我心中的邪恶。如果你不是我的恋人,那就是我的敌人。’我没敢答话,匆匆跑了出来,居然没受到任何阻拦。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放任我离开。”

“后来呢?”郎周问。

“后来,冯太太被审判,果然在冯之阳的操纵下被判了十年。”杜若哀伤地望着他,“我没有去报警,因为……我害怕,我只要一报警,唯一的结果就是死路一条。况且,我根本没有证据。”

郎周感到心脏怦怦乱跳,他轻轻拍着她的背:“你没有做错。像这种恶人,自然会有正义来惩罚他,咱们……代表不了正义。”他取出冯之阳送给他的小漆盒,取出里面的那枚尖锥,就想扔掉,“像他这样的人,我用他的东西就感到耻辱。”

杜若把那枚小尖锥拿了过来,仔细观看:“我有种感觉,这个小尖锥似乎是缩小的,你看它还有手柄。那么……那么……”她忽然想起周敦意的话,“周敦意说那个幽灵杀手叫什么?对,刘汉阴。他死前曾经被一种锥子样的东西刺穿了手掌。会不会就是这把尖锥的原件?”

郎周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极有可能。但是如果这样,刘汉阴来的话,看见这枚尖锥,肯定以为我跟杀他的凶手有什么关联。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一种可能,异口同声说:“他想借刀杀人?!”

郎周打了个寒战,对冯之阳的话更加一个字都不信了。但是他想起冯之阳下午跟自己说的话,还有一个问题一直憋在心里,于是问:“杜若,我只问你一句,杜若,你……你不是因为我身上有什么秘密才跟我在一起的吧?”

杜若呆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种凄然的表情:“郎周,我们因为什么才会在一起?”

郎周想了想:“寻找我们的父亲。我们都是孤儿,相互做过承诺,你陪着我,我陪着你,去寻找彼此的父亲。”

“还有别的吗?”杜若问。

“别的?”郎周思考了一下,摇摇头。

杜若慢慢推开了他,眼中含着泪,脸上却在笑:“是啊,对你而言应该是没有了,可是对我来说还有。看到你以前,我也是这样单纯地想,寻找父亲,就是这么简单。可是看到你以后,我发现我找到一种感情,一种爱,我想陪着你,无论是寻找父亲还是寻找任何一种东西……”

“杜若。”郎周的心被重重一捶,各种各样的念头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慢慢地走上去拥抱着她,一切的怀疑都烟消云散了。他甚至觉得什么都不想再寻找,只想这样抱着,抱着她到岁月的尽头。

杜若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们不再说话,就这样抱着,直到杜若昏昏欲睡。郎周把她抱进卧室放在床上,盖上了被子,然后蹲在床边看着她。杜若拉着他的手,互相说起童年的往事,两个人同病相怜的一切……

不知不觉中,杜若沉沉地睡了过去,眼角仍挂着一丝泪痕。郎周帮她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回到自己房里睡觉。

他们住在三楼,阳台外面是一棵巨大的黄褐色香樟树,清晨起了风,树叶被风吹动,哗啦啦的声音伴着鸟鸣声将郎周吵醒。他睁开眼睛拿过闹钟一看,居然9点半了,急忙起来,到杜若房间外敲门。

杜若也刚刚睡醒,眼睛因昨夜的哭泣而红肿。郎周胸口涌出了一股温情,说:“我去给你做饭好不好?”

“你会做饭?”杜若睁大了眼睛。

“当然。我流浪了那么多年,不会做饭还不饿死?”郎周笑了笑,到厨房里拉开冰箱,一看,顿时吓着了,急忙叫,“杜若,杜若!”

杜若走过来:“怎么了?”

郎周指着冰箱:“咱们昨天中午明明在超市里买了那么多东西!黄瓜,西红柿,金华火腿,一只叫化鸡,还有两盒牛奶……怎么……怎么统统不见了?”

杜若目瞪口呆地望着冰箱,昨天还塞得满满的冰箱里,只剩下了两节藕和几罐青岛啤酒。她风一般飞跑到屋门口拉了拉防盗门,锁得紧紧的。然后两人提心吊胆地在屋里各个角落巡查了一遍,没有人潜藏。这房子是幢老式的单元式家属院,每个窗子外面都有防盗网。防盗网也没有切割的痕迹,到底贼是从哪里进来的?

“听说,好多贼都有一种万能钥匙,什么锁都能打开。”郎周分析说,“可是如果有贼进来,为什么只偷了些食物呢?奇怪。杜若,你有什么东西被盗没有?”

杜若扫视了一下客厅,大到家电,小到一些装饰品都在,她又到房间里看了看,没有被翻过的痕迹,也没丢什么东西,甚至手机和钱包都在。郎周根本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两人面面相觑,身子同时颤抖了一下。会是谁,潜入房间只为了偷一些食物?是不是那个死而复活的恶魔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