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柳区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秀府西路还在,但7巷3号早已不见了踪影。所有“巷”都不在了,整个秀府西路像个巨大的工地,一座座新楼拔地而起,有些楼已经竣工,有些正在盖着。这里原来是大片的棚户区,三年前开始拆迁,大部分人都不知了去向,要等到明年回迁才能回来。也有些眷恋故土的老人,天好的时候会聚在高楼前面聊天,对着新家憧憬未来。周雨楼就在那些人中挨个打听,不厌其烦地把身份证复印件递过去,一遍遍重复着“萧海鹏”……但是没有人说认识她。人们告诉周雨楼,这里原来有几十条巷子,人海茫茫,找个人可不那么容易。而就在周雨楼快要绝望的时候,忽然,峰回路转,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头儿在人群中转过头来。

“萧海鹏?谁找萧海鹏?”

“我找!”周雨楼大声说。

“你有什么事吗?”

“我是她的朋友,您认识她吗?”

“认识啊,小鹏,老萧家的小子,从小我就逗着玩。”

“呃……不对,我说的萧海鹏是女的。”

“是女的。”老头儿点头,“可他们家给起了个男孩名,她的性格也像男孩似的,小时候特别淘,谁也管不了她,嘿嘿,所有人中她最听我的话。”

“您说的是她吗?”周雨楼把身份证复印件递过去。

“对,没错,就是她!七胡同老萧家的丫头。”

“太好了!去哪儿能找到她?您能带我去吗?”

“她……死了,两年前就死了。”老头儿满脸惋惜。

老先生在公安局的接待室里等了一会儿,看见一个魁梧的警察走了进来。

“您好,老大爷,您是来提供破案线索的?”韩健问。

“是啊,我想……我见过那个老太太的女儿。”

“照片上那个人?”

老先生点点头。

“您坐下,慢慢说。”韩健关上接待室的门,转回头时,看见老先生满脸通红。

“那个女孩曾经去过我家。”老先生沉吟了片刻,“警察同志,您别笑话我,那可不是件光彩的事,我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进来的。开始我一直犹豫,想走,实在太丢人!后来我想如果我走了,就是在用一个错误弥补另一个错误。我是个大学老师,有起码的良知和勇气,我希望我说的事能对你们的破案有点儿帮助,如果真能那样即便揭伤疤我也不在乎。但是……希望你们能帮我保密,好吗?”他目光诚恳,不管他要说什么,韩健都被他的开场白打动了。他肯定地告诉老先生:“您放心,我们一定替您保密,请把您知道的事情一字不落地告诉我们。”

“好吧。”老先生看着韩健,目光非常复杂。

“大约两个月之前,我老伴和女儿到日本去旅游,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有一天晚上,我实在待着闷得慌,就上了会儿网。我曾经让女儿帮我注册过一个QQ号。那时我只是想了解一下现在的年轻人都在干吗,我在大学教着很多年轻人,我不想落伍。可那天晚上,我打开了QQ没一会儿,就有个女孩主动和我打招呼,接着我们就聊了起来。过了一会儿,那个女孩说时间还早,问我可不可以见面聊。”他叹了口气,汗颜无地,羞愧难当,“我当时被她的几句好话说蒙了。她说最喜欢我这样学识渊博的人,想要和我成为……忘年交。于是,我就……让她来了我家。剩下的事我不说你也能想到,那姑娘来了,她很漂亮,还主动和我亲热……”他痛苦地低下头。抬起来时,勇气恢复了一些,“这时有人敲门,声音很大。当时已经很晚了,我怕吵到邻居就赶紧去把门打开。一个小伙子突然闯了进来,硬说那个女孩是他的未婚妻,让我拿钱给他,否则就让我身败名裂!我当时就知道遇到骗子了,我有点儿激动,我的心脏不好,两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醒过来的时候,看见那个小伙子正在给我按人中,他们还给我喂了急救药。说实话我挺感激他们,他们是骗子,可是还没丧尽天良,没丢下我不管。我告诉他们钱在衣柜里,让他们自己拿,他们没拿,就走了。”他终于松了口气,“事情就是这样。”

过了一会儿,韩健说:“谢谢您把这件事告诉我,您的勇气让我非常钦佩。您能确定那个女孩就是外面牌子上照片里的那个人吗?”

“我能确定,肯定是她。”

“和她在一起的那个小伙子长得什么样?”

“高高的个子,得有一米八多,年纪并不大,二十多岁,是个挺漂亮的人。”

韩健拿出赵铎的照片,“是他吗?”

老先生看了一眼,“没错,他当时比照片上凶多了。”

“那个女孩的QQ号码是多少?”

“还在我的电脑里,我回家查一下,回头告诉你们。”

“您明天再来一趟吧,把那个女孩的QQ号告诉我们,我们尽量不去您家打扰。”警察记下了他的地址和联络方式,目送他出门。心想,赵铎失踪的电脑,也许有答案了。

韩健知道,仙人跳的受害者可不都是弱不禁风的老头儿。也许就在那天晚上,一个强壮到足够杀死他们的男人被他们诓回了家。当然,这种事通常不会在家里做,但为了一些特殊目的就不一定了——白小溪是赤身裸体死的,摄像机不是也不见了吗?可不幸的是,他们失败了,男人发现了他们的阴谋,然后,经过了一番恶斗,男人杀死了他们。男人清理了现场,在走出房门之前,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和那女孩的聊天记录还在她的电脑里,那可是致命的线索,绝不能让警方发现。于是男人把电脑装进了皮包——就是养猫老头儿看见的那个。

优秀的警察必定有着敏锐的直觉。韩健的直觉的确非常敏锐,只是还差一张脸。

死了?

周雨楼越想越糊涂。

那个老头儿告诉他,“老萧家的姑娘”两年前就已经死于癌症。可周雨楼知道,死人的身份证是要上缴的,既然萧海鹏两年前就死了,那她的身份证如何还能在一周之前办出张银行卡来?而且,竟然还是她“本人”去银行办理的开户!

如果能联系到萧海鹏的家人,或许一切疑团还能解开。但那个老头儿说,动迁之后她的家人就再也无从联络,这死讯还是从一个老邻居那偶然听说的。临走的时候,周雨楼还问了老头儿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您听说过萧海鹏和莘江音乐学院的什么人有联系吗?”

老头儿反问他:“音乐学院?她连中学都没毕业,怎么能和音乐学院扯上关系呢?”

周雨楼终于知道了秦芳说的“打算花一笔更大的钱在你身上”的含义,是在星期三下午。在那天下午的全校大会上,谢岚把“雨楼音乐厅”的构想向全体老师作了说明。会场顿时炸开!一片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投向周雨楼。

老实说,在那一刻他是激动的。

他不知道谢岚为什么没跟他打个招呼就在全校大会上宣布了这件事。但在那一刻,他脑海里立刻出现了大慈善家卡耐基、音乐之神圣·切齐利亚以及无数名满天下的音乐大师。他们的名字都跟世界各地的音乐厅联系在一起。现在,在莘江,莘江音乐学院,即将有一座“雨楼音乐厅”,那的确很让人激动。但激动仅仅就维持了片刻。他到底是个理智的人,这样的事要是放在冯泰身上或许能让他天灵迸裂。但周雨楼知道,其实根本就没有那么一座“雨楼音乐厅”,那不过是那个有钱女人的异想天开罢了。她会无缘无故地对自己那么好吗?想到这个问题时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因为所有对他“好”的女人,都已经在另一个世界说话了。

会议结束后,周雨楼撇开众人的目光,快步走向黄大生的办公室。开会时他没看见黄大生,问了院报的其他人才知道他去了公安局。那边给谢岚打了电话,希望学校能派个人过去,再做做白小溪妈妈的安抚工作,她最近已经快要成为莘江市民的晚饭了,影响实在不好。于是谢岚派了黄大生。

本来周雨楼是去找黄大生调查“苹果事件”的。没想到,一去,就有了更大的收获。

他到黄大生办公室时,黄大生刚好回来。说了几句闲话之后,周雨楼迅速进入正题,请黄大生仔细想想,那天不在客厅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可黄大生的答案更加令他失望,他的记性比他妻子还差,不但没问出什么结果,反倒招来他的一顿追问: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蒋丹知不知道,用不用报案……周雨楼支吾了半天才遮掩过去,然后赶紧岔开话题。

“大生,今天顺不顺利?白小溪的妈妈劝走了吗?”

“没有。”黄大生无奈地摇摇头,“我、韩健,公安局宣传科的人一起谈了半天,一点儿用也没有。看来除非是把凶手抓着,要不她就得永远坐下去了。”

“一百年抓不着就坐一百年?”

“像。”

“她住哪啊?”

“小旅店,最便宜的那种。”

“真够执著的。”本来说完这句话周雨楼就要出去了,可黄大生的下一句话又把他拽了回来。

“可你还别说,她这执著还真换来了个挺大的回报。”

“什么回报?”

“白小溪的死有可能和网络犯罪有关。”

“什么……犯罪?”

“网络犯罪啊,不会没听说过吧?”

“这里有网络犯罪什么事啊?”他觉得有点儿耳鸣,黄大生告诉他:“前天下午,有个人跟韩健举报说,他曾经是白小溪网络犯罪的受害者。”

“白小溪……网络犯罪?”

“对,白小溪和她男朋友,赵梦东的弟弟,他们俩仙人跳作案,在网上找到猎物之后和人家见面,然后一个色相勾引,一个用武力威胁,这种事现在挺多的。”

“那女孩看起来挺善良的,怎么会干那种事?”他依稀看见了那个摄像机。

“韩健也挺意外的,不过这件事现在看来千真万确。那个举报人同时指认了白小溪和赵铎的照片,说肯定就是他们俩。”

“可就算白小溪曾经仙人跳,这和她的死有关系吗?”

“你想啊,他俩不可能就跳那么一回吧?没准他们就是被一个仙人跳的受害者报复致死的。但现在看来,更有可能的是……他们正跳着呢,就遇害了。”

周雨楼在椅子上坐下来。

“这怎么可能呢?哪有在自己家干那事儿的,不是引狼入室吗?”

“这你就不懂了,在家有在家的好处。”

“什么好处?”

“偷拍。”

恍惚中,周雨楼看见有支枪对着自己。

黄大生还在给他耐心地解释:“你想,在自己家里,就可以很隐蔽地架设摄像机。如果他们想要勒索一个有身份的人,如果他们拍到了一盘性丑闻录像带,不就发财了吗?那个房子是他们租的,完事之后一闪人就万事大吉。韩健前段时间调查过赵铎的一个朋友,他说赵铎有台摄像机,但韩健在现场没找到。”

周雨楼想起了那个断碴,断碴上有颗美丽的脑袋。他问黄大生:“就算你分析得都对,但就凭那么一个消息怎么破案呐?”

“可不止一个消息!举报人已经把白小溪QQ号告诉韩健了,他们正在想办法打开她的QQ。只要进去,就能知道她都曾经和哪些人聊过,那个名单叫‘我的……’什么来着?”

“我的好友。”

“对,顺着‘我的好友’的IP地址就能找到那些人。如果凶手正好在里边,不就能逮着他了吗?”

“太天真了吧!”周雨楼嗤之以鼻,“如果就像你说的,白小溪是网络犯罪的惯犯,她就不可能只有一个QQ号,肯定打一枪换个地方,韩健他们打开的那个QQ里也许根本就没有凶手。”

“但也可能就有凶手啊!破案嘛,本来就是在百分之一的机会里寻找百分之百的真相。”

“何必那么费事呢?打开白小溪的电脑查她聊天记录不就行了?”

“可是电脑被凶手拿走了,韩健也正因为这点才更确定了这条线索。”

周雨楼格外沮丧!“真是什么事都有,白小溪都死了那么多天了,那人怎么才想起来报案?”

“那人本来不想报案,是因为在公安局门口看见了白小溪的照片,知道她死了,他觉得这条线索可能对破案有帮助,这才跟韩健说的。”

“勇气可嘉。”他嘟囔着。

“是啊。”

“哎……”周雨楼努力让语气平静下来,“那个举报人有没有说,白小溪和他聊天的时候,用的是什么名字啊?”

“说了,好像叫海……海什么来着。”

“海柔。”他差点儿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