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显短了。

涛子走到音乐学院门口时天色已经擦黑。维修大门的工人还没有收工,校门前支起了耀眼的照明灯。尽管这样,涛子还是险些被一袋水泥绊了个跟头。他在心里咒骂着那袋水泥,同时祈祷着这次出手可别栽跟头。

这是涛子第一次到音乐学院来。

很多城市里的建筑一辈子都在眼皮底下,可你却从没有机会走进去。对于涛子来说,莘江音乐学院就曾经是这样。如果没有眼下的这段机缘,他实在想不出自己会有什么理由走进这个奇形怪状的院落。

算下来,涛子和薛戈见面才不到一个星期,但他们的相识可由来已久。开始,吸引薛戈和涛子聊天的只是他的网名:车尊。薛戈一直都对汽车兴趣斐然,于是就加了“车尊”为好友,想多听点儿汽车的事。涛子果然不负薛戈的厚望。因为爹妈很早就开了汽车修理厂,他自己辍学之后也一直在厂里打工,对汽车的精通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所以他时常在聊天中爆出猛料令薛戈目瞪口呆。而渐渐地,薛戈发现这位“车尊”精通的不仅仅是汽车,在各个方面,大到天外飞仙,小到奇技淫巧,只要起个头他都能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和他聊天,总让薛戈觉得自己就像个只会唱歌的傻瓜一样。于是薛戈对“车尊”的仰慕之情慢慢如断了线的风筝不可收拾。终于,就在专题学习的第二天下午,百无聊赖中的薛戈和涛子见面了。

然后,他们就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音乐学院里人影稀疏。这是个大学吗,涛子想,怎么冷清得像个墓园一样。涛子按着薛戈告诉他的路线找到了教学楼,走上楼梯,直奔一个叫系主任办公室的房间而去。他知道,那个房间就在走廊的尽头,他一眼就瞥见了从那屋子里透出来的灯光。

来得正好,他想。

冯泰一点儿都不知道他今天有客人来。更要命的是,他连做梦都没想到他和那个大脑袋、小眼睛的家伙还会有第二次握手的机会!此刻他正聚精会神地在办公室里工作着。老师们都下班了,学生也走了。但是他不能走,他一定得比别人付出更多,那是他的信念,也是他的习惯。

今天是专题学习的最后一天,冯泰刚才花了近两小时整理了一份几千字的材料。这是谢岚要求的,每个系的领导都要在专题学习之后写一个总结,要充分体现师生们的深刻认识和拒腐蚀永不沾的决心。冯泰知道很多系都在应付,但是他不能,相反,这正是他出人头地的机会。他不用脑子都能想得出,明天谢岚就会让王玥把所有材料汇总起来上报给教委。哪个系的材料更生动、更丰富、更感天动地,哪个系的头儿就自然可以在上面露个正脸。冯泰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冯泰不放过任何机会。而且当形势需要的时候,冯泰还会主动去创造机会——方莉莉那件事就是这样。

那天傍晚,当冯泰跟方莉莉提出那个计划时,方莉莉惊得把筷子扒拉在了地上。那是在一个饭店的包房里。就像冯泰预计的,方莉莉立即拒绝了他。方莉莉当时脸泛冰霜,转身要走,什么都拦不住她的一身正气。这可难不倒冯泰,他有充足的信心把拒绝变成承诺。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就不会来,换句话说,来了就一定得让女孩听话。于是冯泰央求着方莉莉先别走,坐下来,慢慢谈,都好说。后来他又说了好一番话,一直说到口干舌燥嗓子冒烟。他想象着,在他字字铿锵的话语中,女孩心里的墙一面接一面倒塌。

冯泰说:“说白了莉莉,既然我来求你办这事,我就没把你当成学生,所以你现在也不用拿我当老师。我们只是合作者,配合起来干一件事,谈得拢就干,否则就当我什么都没说。我知道你现在有困难,你爸刚出了车祸,躺在床上什么都干不了,更别说上班了,光吃药就得一大笔钱吧?上个星期你好像刚管你们班刘佩借了一千块……”

方莉莉吃惊地看着冯泰,心想,这个人怎么什么都知道?

冯泰从兜里掏出一千块钱,放在方莉莉面前,方莉莉赶紧推回去,冯泰又慢慢放回来,用手按住。

“你不用客气,就算没这事,这钱你也拿着,跟老师借怎么都比跟同学借好。”接着,他又把手伸进另一个兜里。这回掏出来的可不是一千,从厚度上看得有五个那么多。冯泰把那沓钱放在方莉莉面前的时候,他明显感到女孩的脸在红,心在跳。

“你别误会,这不是我逼你帮忙的筹码。我也从你这么大过来过,我知道你心情,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家里边那么难,想帮帮爹妈又力不从心,只能眼睁睁瞅着,那种滋味实不好受。所以这些钱你拿着吧,以后挣了再还给我。”

趁着女孩还停留在那摞钞票的眩晕里的时候,冯泰把水杯递给她。

“至于我说的这事,你完全不必看得那么重。我知道周老师在你心里很有分量,但老实说,这件事对他影响并不大,仅仅就是让他当不成系主任而已。可你想想,当不当系主任对周老师这样的人重要吗?他有那么高的名望,那么多建树,现在又是院长的女婿,飞黄腾达是早晚的事情。可是我就不一样了,这些年我一直不太容易,好不容易干到了今天,这次能不能上去对我来说是决定一生的问题。”

方莉莉没再张罗走,只是讷讷地坐在椅子上听冯泰说话。冯泰觉得她的冰冷少了很多,他开始解决最难的问题。

“至于对你的影响,你完全不用担心,这种事警察绝不会揪住不放的,交了罚款当时就能走人,根本不拘留。学校那边你就更放心,校方肯定不会声张的,学校也得顾及脸面,通常这种事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没。再有,就是你的处理方式,好歹我也是个主任助理,处理方式上也是有发言权的,我一定会在谢院长那儿帮你争取最轻的处分。”冯泰发现方莉莉开始紧张起来,他马上把口气放轻松,“不用紧张,顶多是个警告记过之类的,什么都不影响。等你快要毕业的时候,我找个人把处分记录从你档案里一撤,这事儿就跟没发生过一样。”

冯泰站起身,把那两沓钱揣进方莉莉兜里,又为她倒上饮料,轻轻地问:“怎么样?能合作吗?”

方莉莉低头不语。过一会儿,她抬起头说:“对不起冯老师,您还是找别人吧。”她把钱掏出来,放在桌上,“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个我不能要。您也不用担心,这件事我肯定不会说出去。”说完,她起身就走。

“等一下。”

冯泰也站起身,走回自己的座位,把手伸进皮包。

“钱你还是拿着吧,连这些东西……也一块儿拿走。”他把皮包里的东西拿出来,递到方莉莉眼前。方莉莉看了一眼,立即大惊失色!

“这、这些……”她抬起通红的脸看了眼冯泰,又立刻躲开他的目光。

“是我无意中拍到的,还没来得及交给学校。”冯泰对着方莉莉的侧脸说。

方莉莉就是在看到那些照片之后答应了冯泰的要求的。

那是她在远离音乐学院的天狼星夜总会跳舞的照片。艳舞。她一共去那儿跳过三次,都是硬着头皮去的,家里已经有些日子没给她寄钱了。后来她看到那里的气氛实在不好就再也没去过。她哪里知道,天狼星的老板刚好是冯泰的朋友。她未雨绸缪的冯老师早就偷偷地跑过去,拍下了那些照片。

敲门声响起时,冯泰刚在电脑上打完最后一个句号,他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同时饱满地喊了声:“进来!”

门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大大的脑袋上留着寸头,眼睛很小,很强壮,看起来有点儿粗鲁。

有那么几秒钟,冯泰一直保持着伸懒腰的姿势,双臂展开,愣愣地看着门边人。然后他猛地站起身!满面愕然,磕巴着说:“你、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想和你谈谈。”涛子走进屋,不给冯泰任何表情。

冯泰快步走到门边,探出头去向两边看看,“砰”地关紧门,锁上,走到涛子面前。

“你怎么找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谁告诉你的?”

“这个你别管。”

“好吧……你要谈什么?我们换个地方。”冯泰穿上外套。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谈。”

“还是换个……”

“就在这儿。”

涛子的语气让冯泰放弃了争取的希望。他把沉重的身体靠在墙上。他很想知道这不速之客是怎么“啪嚓”一声降临在这儿的,但是他乱糟糟的大脑一点儿答案也给不了他。过了片刻,他说:“好吧,不管谈什么,你先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可能是我们俩有缘吧。”涛子没看冯泰,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间漂亮的办公室。

“就算我们有缘,我们的缘分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结束了吗?”涛子冷笑一声。

“废话!我如数给了你钱,你也说过咱们再没有任何关系了。”

“可是我听说,那个女孩死了。”涛子慢慢地说,把他的大脑袋伸到冯泰面前,用小眼睛眨巴着他。

冯泰怔了一会儿,发出一声干笑,“呵,死了?你听谁说的?谁告诉你她死了?她每天都好好地在学校上课,怎么会死……”

“冯主任,我不是三岁小孩儿,没准信儿我能来吗?”

冯泰不说话了。

涛子的声音里充满忧伤:“冯主任,我太难过了,当初我只是想挣点儿昧心钱,绝不想杀人,是你……让我成了一个杀人犯。”涛子把手搭在冯泰肩上,冯泰扭身子甩开他的手,问他:“谁让你成了杀人犯了?”

“你呀。”

“好吧……”冯泰试图讲讲道理,尽管他知道道理一点儿也不管用。“对,她死了,那又怎么了?不是我让她死的,更不是你,是她自己想不开上吊自杀的,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涛子弹弹冯泰身上的灰,“要不是你让她上网去卖,要不是你让我冒充嫖客,要不是你让警察去扫黄,她会死?”

“对,对对……都是我设计的,我让她卖,我让你嫖,可是我付了钱呐!你们也收了,大家都做了该做的,一切就都结束了。我只能负责合约之内的事,合约之外一切都和我无关,跟你就更扯不上关系!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哈哈……亏你还是个老师,一条人命在你的手里就这么没了,你说和你没关系?”

“你倒挺有良心的!那你当初拿钱的时候想什么来着?怎么现在突然良心发现了?”

“废话!那两千块钱只是我帮你撒谎的钱,不是杀人的钱。”

“我再说一遍,你没有杀人!谁也没杀人,那个女生是自杀的!”

“可要是没有你她就不会自杀!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干,你无非是想陷害你们这儿一个叫周雨楼的老师,对不对?”

半晌,冯泰瞪大眼睛看着涛子……“你怎么认识周雨楼?谁告诉你的?”

“冯主任,实话告诉你吧,我什么都知道。我也知道你为了当一个什么破主任就给对手使绊子,还扯上一条人命,那是个什么罪过。”

沉默。

沉默……

冯泰:“还有谁知道?”

“现在是我们俩。”

“你想怎么样?”

“一万。”

“这是敲竹杠!”冯泰低吼。

“敲竹杠?呵,你这种人渣也配让我敲?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一条人命的分量。而且……我只是听说那女孩是自杀的,到底是不是那样可不好说,谁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人做了亏心事,觉得心虚,来个杀人灭口也不一定啊。”

“你……”

“千万别逼我到公安局去,让他们再来查查坏账。”

“好好好……”冯泰彻底缴械,“你有正义感,你有良心,可是我怎么知道你拿走了一万块良心会不会再抽风?”

“我也不知道,那得看你造化了。”

“一万是吧?行!我可以给你,可是你必须告诉我,这些事情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从哪儿听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都是真的。”

冯泰觉得从这大脑袋身上很难再得到一丁点儿甜头了。他咬着牙告诉涛子:“你给我记住了,我就只有这一万块,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的耐心应付不了你那么多良心!”

涛子从裤兜里拿出一张早就写好的纸条,交给冯泰,告诉他明天中午12点钟之前必须打款,然后走出了系主任办公室。

“别耍花样,冯主任。”关门之前,他说。

冯泰看了看那张纸条,上面写着那家伙的开户行和账号,最下面是名字,沈涛。

那天涛子走后,冯泰陷在办公室的椅子里发了好久的呆。那糟糕的意外好像一大团苍蝇堵在他胸口上。奶奶的!谁给他通的风报的信把一切告诉他的?谁让他找到了这儿?他怎么会知道周雨楼?……各种疑问在他脑袋里上蹿下跳,可是根本跳不出个子丑寅卯。是啊,他虽然很勤奋,但毕竟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掐算得出他随便从大街上捡来的一个人会和他眼皮底下的一个小朋友不期而遇呢?

冯泰找涛子冒充嫖客纯属偶然。

那天搞定了方莉莉之后,冯泰忽然觉得光有妓女还不够,还必须有一个嫖客。警方讲的是人赃并获,既然干了就得一击即中。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正路过一家网吧,忽然看见一个大脑袋小眼睛一脸粗相的家伙从里面走出来。冯泰当即灵机一动——两千块钱,也许就能买通这个看起来不太富裕的“嫖客”。然后,涛子就进了冯泰的计划。

冯泰当时的想法是,这种事找越陌生的人越好,最好就是在大街上随便抓一个,彼此没有丝毫关系,完事之后永成陌路,绝不接触。他完全忽略了“山水有相逢”那句饱含了人类教训的哲理,尤其是在机缘变得如此动荡不安的今天。

方莉莉的自杀确实是冯泰没有想到的,不过那可是真真地让他高兴了一阵子。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麻烦都已经在方莉莉踢开凳子的瞬间随着她一起死去了。呵,现在好了,“妓女”死了,“嫖客”又杀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