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书带给周雨楼的感觉可以用沮丧来形容。

他知道,那本书在去年就被孙主任选为了表演系的辅助教材,白小溪和她的同学人人都有一本。此刻,它的出现就像是一个提示,再次迫使周雨楼检讨自己的行为,使他心如乱麻。他扭过头不去看它,那团火焰仍未熄灭,他要躲开那个啰唆的提醒。但是这还不够,只要一想到那本书还明晃晃地摆在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他心里就像堵了块抹布一样难受,总有种被戳脊梁骨的感觉。于是他索性起身,一伸手,抽出了那本书。放在哪呢?床底下还是书架后面?他四下找着地方……就在这时,他觉得眼睛里闪过了一点儿异样。开始他并没在意,心思完全放在那本书上,可是,当那个东西又有两次掠过他视线的时候,他好奇起来,慢慢地靠上前去……

在书架上,有一个红点。

那个红点太小了,而且是在一大堆书的后面。老实讲,要是它不发出刺眼的光芒的话,任何人也断然看不见它。周雨楼首先想到的是音箱。很多音箱上都有这样一个红灯,通上电就会亮起来。只是一个小小的好奇,他想证实一下自己的判断,于是他放下书,把红点周围的书和杂志轻轻挪开。刚挪了没几本,他就知道猜错了,红点的旁边是个镜头。哦,原来是个摄像机,呵,女孩的家当还蛮丰富的。周雨楼笑着,转回身,然后,在下一个瞬间……他突然僵住……瞪大了眼睛!

摄像机……红灯……摄像机上亮着红灯!那个摄像机不是开着的吗?

“什么!什么时候得的……重不重……”白小溪在门厅里心急火燎地询问了一番妈妈的病情,责备爸爸为什么一直瞒着她。在问清楚了在哪家医院之后,她故意提高了音量:“好,我马上就过去!”然后,她返身走回卧室。

那一定是白小溪见过的最惊骇的场面,那个场面带给她的震动你怎么想象都不过分。

周雨楼坐在床上,捧着赵铎的摄像机,正在看着录像带的内容……

白小溪连惊叫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在一瞬间丧失了意识,大脑一片空白,和死人的区别仅仅是还有一口微弱的呼吸。她靠在门框上,一动也不能动,所有神经都不再工作了,她的手一松,手机“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这个声音让周雨楼抬起了头,然后,白小溪看见了一个全世界最可怕的目光。

有那么几秒钟,屋子里静得极不真实。

“这是什么?”周雨楼低低地问。

“……”

“为什么录这些?”

“……”

“你到底想干什么?”

“……”

“说啊!”

周雨楼猛地把摄像机摔在地上!屋里爆发出断裂的脆响。那响声让白小溪打了一个大冷战,使她赫然间从呆滞中猛醒出来!她奔进卧室,她的想法很简单——扑到周雨楼身边,哀求他原谅,跪下,接受他的惩罚。但周雨楼显然误会了,他以为白小溪是要来抢那个摄像机的,至少是要夺走那盘带子。于是周雨楼跳下床,一把拽住白小溪的胳膊!

“啊……”她发出今晚的第一声惊叫。

“你不用害怕……”周雨楼的声音颤抖着,“你老实讲,为什么把这些录下来?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告诉我实话,我不会……”周雨楼的话停下了。早就有一条胳膊从他后面伸了过来,只是他一直没看到。此刻那条胳膊突然勒紧,卡住了他的脖子!同时一个冰凉的刀尖顶在他动脉上——这姿势跟多日前夏楚蓉挟持蒋丹时一模一样,不禁让人感叹世事的玄机博大精深。

周雨楼松开了白小溪,他想看看身后的人,但是赵铎根本不给他回头的机会。

“你听好,”赵铎低声说,“立刻穿上你的衣服滚蛋,要是再废话就别想活着从这儿走出去,听懂了吗?”

沉默……

“你一直都在这儿。”周雨楼对身后的人说。

“我一直在哪儿不用你管,赶紧穿衣服滚蛋!”

“你们俩是搭档?”周雨楼看着白小溪的眼睛,但白小溪目光空洞,根本看不出有没有在看他。

赵铎不耐烦了,“信不信再废话我一刀捅死你?”

“好吧,我走,你松开我,让我穿上衣服。”

“别给我耍花样……小溪!给他把衣服拿过来,小溪……小溪!”白小溪回过神来,看着赵铎。

“快点!把衣服给他!”

白小溪站起身,讷讷地走到床边,捡起周雨楼的裤子和T恤,但西服不知跑哪去了,好一会儿,她才在床另一侧的地上找到了西服。她弯下腰,可捡了几次都捡不起来,都是刚一提起来就脱手,手指就像筷子一样僵硬。

“别磨磨蹭蹭的!”赵铎的凶恶更多是做给周雨楼看。

白小溪终于捡起了西服,拎到周雨楼跟前。她不敢看周雨楼,周雨楼的目光既错愕又悲戚,看一眼都能把她打进地狱。把衣服递过去时,她的双眼噙满泪水。她想说一声:周老师,对不起。但终究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周雨楼接过衣服,听见赵铎在身后说:“出去穿!”

周雨楼没动,问赵铎:“你们到底为了什么?”

“少废话!”赵铎推搡着周雨楼,“赶紧走,出去!”

“你们要钱是不是?好,我这就给你们。”

“放你妈的屁!赶紧出去!”

“我可以走,但是我要拿走那盘录像带。”

“笑话!”赵铎真笑了一下,“那盘录像带得押在我这,万一你以后敢对小溪怎么样,我就把这盘带公布出去,听懂了吗?”

“我肯定不会报复白小溪,录像带能给我吗?或者现在就毁掉。”

“别做梦了!”赵铎的胳膊加了劲,周雨楼感到呼吸困难,赵铎继续威胁,“赶紧走,录像带必须留下,再废话我真不客气了!”

周雨楼斜眼看过去,勒住他的胳膊和主人的态度一样强硬。他艰难地咳嗽了几声,近乎哀求地说:“让我穿上裤子再出去行吗?”

赵铎犹豫了一下。“快点!”

周雨楼摸到裤腰,试了试,可是怎么也不能把腿伸进裤子里。赵铎的胳膊勒得太紧,令他根本无法弯身。

“松点儿,行吗?”他小声问。

赵铎松了松胳膊,周雨楼欠下身,在一条腿要伸进裤管的时候,突然间……他猛地把身体弯了下去!那是一个猝不及防的反击!他一把抓住赵铎的胳膊,在赵铎还懵着的时候,他已经完成了一次迅猛的发力,把赵铎甩了起来!

赵铎被甩飞,重重落在地上。

这个转折实在突然!在风驰电掣中一蹴而就!周雨楼没时间打量赵铎,他奔向摄像机,哆嗦着取出带子,可刚握在手中,就听见白小溪一声惊呼:“周老师!”

那真是救命的声音!周雨楼闻声向旁边一闪,赵铎的刀同时落下来!“当”的一声,刀尖扎在了摄像机上。周雨楼大惊失色,仓皇着后退,赵铎又扑向他……多亏了白小溪,她在后面死死抱住了赵铎……周雨楼飞起一脚,踢飞了赵铎的刀!

白小溪大喊:“快走啊周老师!”周雨楼跑到门边,刚要开门,赵铎又冲了上来,一拳砸在他的头上!

凶狠的一拳……周雨楼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甚至连意识都模糊起来,他感到手中一空,录像带又被赵铎拿了回去。周雨楼看见整个屋子都在旋转……所有感官都逃离了他,只剩下脑子里的一个信念还在说话:必须拿到录像带!他踉跄着向前抢了两步,朝赵铎挥舞胳膊,但是根本打不到人,只听见耳边传来赵铎缥缈的声音——

“赶紧滚!”

恍惚中,周雨楼看见赵铎又来了,像怪兽一样伸着爪子……接着,房间里响起一声惨叫,然后“扑通”一声,一切都恢复了安静。

赵铎手中的录像带掉在地上。

周雨楼猛地清醒了!他揉揉眼睛,看见赵铎痛苦地跪在地上,腿上插着那把刀,一副疼痛欲死的样子。白小溪战栗不堪地在他身后蜷着身体,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就是扎那一刀的人。

周雨楼捡起录像带,拽起白小溪。

“走!”

“不……我不能……你快走吧,我不能……”白小溪绝望地哭泣,摇头,抖得更厉害。

“快跟我走,我们去找大夫,他不会死的,快走!”

“不,周老师……”白小溪说着就要瘫倒,周雨楼吃力地拖着她,走向房门。

赵铎就是在这个时候站起身的。他的腿打着弯,疼痛不堪。今晚的行动太失败了,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周雨楼是如何发现摄像机的,功败垂成的结果让他懊恼冲天!但那都不算什么,白小溪的背叛才是最要命的,她居然去帮那个男人!赵铎转过脸,四下张望着……他在找那把刀。肉体和情感的双重刺激让他的脑子失灵了,完全忘了那刀就在他自己腿上。就在这时,他发现周雨楼已经拖着白小溪走到了门边。

天哪,他们要逃了!撇下自己,双宿双飞!

“给我他妈的站住……”赵铎在心里发出呐喊。然后,他猛地站直了身体,像一个跳崖的壮士那样,抱着慷慨赴死的决心,纵身跃向周雨楼!他的身体在低空中划过一条弧线……重重地扑在周雨楼身上!三个人同时倒在了墙边,像个变了形的三明治一样粗糙排列:赵铎、周雨楼、白小溪。白小溪在最下面。

接下来的格斗惨烈而不祥。两个男人翻滚起来,就像油锅里的丸子。赵铎去掐周雨楼,周雨楼如法还击。他们都握着对方的脖子,望着一张通红的脸,用仅剩的一口气死磕,等着对方先倒下!就在这时,赵铎的脑海中灵光一闪——刀!那把刀原来就在自己的腿上呢,还犹豫什么?干死他!赵铎腾出一只手,像个表演软功的演员那样弯起身体,很快,他猛一龇牙——杀机掩盖了疼痛——他把刀从腿上拔下来,高高举起,刺向周雨楼的面门!周雨楼截住他的手腕,扭转刀头……刀尖像只无头苍蝇在两张面孔间胡乱转闪……直到,高利贷的伤口发挥了作用。在那个瞬间,赵铎被高利贷打伤的胳膊猛一阵抽搐,刀终于被周雨楼握在了手中。周雨楼连想也没想,就一刀,刺进了赵铎的肩膀!

如果这时周雨楼能清醒起来的话,他是根本用不着杀人的。

赵铎显然已经失去了抵抗能力,他的肩膀流着血,他就像只受伤的狼一样,纵然目光再凶恶也已经毫无威胁。但也许就是因为那个凶恶的目光让周雨楼觉得危机仍未解除,让他的搏杀保持了惯性,让他在拔出赵铎肩膀上的刀之后,又向肩膀下面那致命的部位——后胸——刺了进去!

“啊……”一声惨叫,宣布了搏斗最后的结果。

赵铎的脑袋垂下去,耷拉在周雨楼肩膀上。

周雨楼猛地惊醒了……一动不动地僵在那!

他死了?

死了吗……周雨楼慌起来。他拼命晃赵铎的头,摇他的肩膀,拽他的头发,扒他的眼睛……完全没有反应,赵铎就像一大坨猪肉麻木地服从着重力。

天哪!杀人了?啊?!我?我杀的……周雨楼从心底迸出颤音!要是此刻他知道白小溪也已经死去多时的话,那个颤音一定更强烈。

周雨楼是在把赵铎从身上拨开时想起白小溪的,然后他侧过身去看她。开始他还以为白小溪只是暂时的昏厥。他叫了两声,又推了推,发现女孩已经丝毫没有生命的迹象。

周雨楼把食指放在白小溪的鼻孔底下——完了——他对自己说。

赵铎的摄像机屠杀了他挚爱的女孩。刚才白小溪倒下的时候,脑袋刚好砸在摄像机上。那上面有一个坚硬的断碴,是被周雨楼摔出来的,正对准白小溪的太阳穴。两个男人的重量同时压向她,使那根断碴结实地扎进了她的脑袋,刺穿她的动脉,送她回家。

都死了,白小溪和赵铎。

回想他们美丽的背影,不禁让人感喟唏嘘。要是他们当初没从矮胖男人身上掠夺到那三万块钱,就不会有矮胖男人的报复,就不必招惹高利贷上身,不必在走投无路之际向周雨楼下手,当然,就不会有这个致命的夜晚。那三万块钱成就了白小溪和赵铎一生中最大的快乐,然后就引领着他们走上末途。

这真是不能不让人想起那句“君以此始,必以此终”的谶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