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一个惊人的秘密。
周雨楼得知那个秘密是源于蒋思业的摔伤。
那天晚上和白小溪分手之后,周雨楼刚到家,电话就响了。谢岚放下一贯的威仪,在电话里急颤颤地告诉周雨楼,赶紧过来,蒋思业摔了,疼得不能动弹,得马上去医院。
周雨楼进门时,蒋思业正躺在沙发边的地毯上,面色苍白,豆粒大的汗珠挂在脸上,表情痛苦不堪。是卫生间的一小摊水把他弄成这样的,谢岚在去医院的路上告诉周雨楼:“都怨我,要是把地擦干就好了。”
蒋思业一如每天的习惯睡觉之前去趟卫生间,可刚走到马桶旁边,就因为谢岚洗澡时残留的一小摊水而滑倒,左腿立刻像压了绷簧一样溜直伸出去,屁股重重落在地上。
骨科医院的X光片为蒋思业的疼痛找到了依据:股骨头和股骨颈发生了严重的旋转错位。医生要他立即住院,先在病床上做一个星期的牵引治疗,再动穿针手术,用几根钢针连接他断开的骨头。办好了一切手续之后,周雨楼让谢岚回家,他留下来照顾蒋思业。送走了谢岚,刚一回来,周雨楼就看见了妹妹。那是在住院部的走廊上,周雨亭正从一间病房里出来。
冯泰也摔伤了,也是刚办了住院手续。
周雨亭说,冯泰和她在外面吃了晚饭独自回家,快进楼道时,被雨后的积水滑倒在台阶上。这一滑竟摔成了两根肋骨骨折,虽然程度并不严重,但医生还是建议他住几天院。
周雨楼走进病房时,冯泰正绑着胸带躺在病床上。周雨楼的出现令他很是惊讶。他忙不迭地责怪周雨亭,“干吗还麻烦周主任……”周雨楼解释说,只是偶然碰上的,蒋思业也摔伤了,住在另一间病房。冯泰于是挣扎着要过去看,被周雨楼拦住,说已经睡了,明天再说吧。
周雨楼问候了冯泰的伤情,没待一会儿就起身告辞,出门时,周雨亭也跟了出来。在走廊上,周雨亭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提到了系主任落选的事,表情和语气都充满了无辜的愧疚。周雨楼摆摆手说,不提这事,那是领导的安排,跟我们没关系,跟你就更没关系,再说冯泰本来就是挺合适的人选,不用觉得不舒服。临走时,周雨楼叮嘱妹妹注意身体,别熬得太晚,明天还要上班。然后两个人分手,去照顾各自的病人。
那天,周雨亭的试讲很成功,相关的手续也已经办完,她现在已经是薛戈妈妈那个学校的一名正式老师了。
另一件和冯泰有关的事发生在第二天上午。当时周雨楼正在琴房里上课,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喊声。
“你放开我!”
那是一个男人粗犷的声音,中气十足,怒不可遏。周雨楼推开琴房的门,看见陈干事正和一个中年男子拉扯在一起。见周雨楼出来,老陈可算找着了救星。
“周主任,您赶紧过来看看……”
周雨楼走过去,让老陈和男子都撤回埋伏在对方身上的手。那男子四十几岁,五大三粗,衣着邋遢,警惕地看着周雨楼,一副一触即发的架势。
“怎么回事?”周雨楼问。
“周主任,这个人在系里鬼鬼祟祟晃了半天了,还偷偷摸摸地挨个屋看。”
“你说谁偷偷摸摸的?”男子抬手指老陈。
周雨楼让他把手放下。老陈接着说:“我问他干吗,他说找人,可问他找谁他又不说,还拉拉扯扯的。”
“我不是说找冯泰了吗?”男子申辩。
“你那是后来才说的……我告诉他,冯主任今天没来上班,他不信,还说我撒谎,偏要自己看,挨个教室推门,大家都在上课,还有别的系的学生……”
“好了。”周雨楼打断老陈,问男子,“你是冯泰什么人?”
“朋友。”
“你要是他朋友你就应该知道,你在他工作的地方大吵大闹对他的影响很不好,这不是朋友该做的事。”
男子好像感到了理亏,“可是,我确实找冯泰有急事。”
“你可以打电话找他。”
“关机了。”
周雨楼端详着男子。“你确实是冯泰的朋友吗?”
“当然了,我确实有急事,要不然我跑这来干吗?”
“好吧,”周雨楼告诉他,“冯泰摔伤了,现在在莘江市骨科医院住院,307病房,你去那找他吧。”
男子说了声谢谢,又瞪了老陈一眼,下楼走了。
周雨楼再见到这个男人是在一个半小时之后。当时他正拎着蒋思业的午饭走进骨科医院大门,刚走了没几步,突然从走廊上冲出来一个人,险些撞在他身上。他一看,正是上午的那个男人。男人瞪了一眼周雨楼,也不道歉,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大踏步出了医院。
周雨楼觉得有事。他上了楼,没去给蒋思业送饭,直奔冯泰的病房。07病房的门开着一条缝,说话的声音隐隐传出来。周雨楼没进去,站在门缝前听了听。这一听,就听见了冯泰和他妻子的对话。
冯泰的妻子!
冯泰的妻子哭哭啼啼的,“要不是我表哥非得逼着我到莘江来看看,到现在我还蒙在鼓里。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你说,你和她到底多长时间了?”
冯泰的声音很是低沉,不知道是镇静还是心虚。“正好你来了,其实,你就是不来,我也正想回去跟你说清楚。”
“说什么?”
“我们还是……离了吧。”
病房安静了几秒钟,接着传来女人的哭声。开始很小,火苗似的幽幽咽咽,片刻之后才猛然涨开声势,嗷地一声,仿佛大风天点燃了干草垛。
冯泰没阻拦女人的号哭,等她的哭声小了一些,冯泰才又开口说:“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但是你也应该知道,这些年我一个人在莘江扑腾,我们常年不在一块儿,感情早就疏远了,更谈不上什么共同语言。既然婚姻已经名存实亡了,那还硬要维持个名分有什么意思呢?离婚对我们俩都有好处,你还年轻,在老家找个合适的男人过日子不成问题。人的好时候不多,把日子都搭在我身上像守个活寡一样,何必呢?我也知道,这些年你不容易,家里外头一个人忙活,我会给你些补偿……”
“是谁?!”女人突然横插一句,“那个狐狸精是谁?她凭什么抢人家的男人?我早就知道这些城里女人个个都不要脸,都是系不紧裤腰带的狐狸精!你现在去把那个女人找来,我撕烂她的脸给她看看!呜……”女人可能被自己的凶狠吓着了,又哭起来。
冯泰像是冷了脸,高声说:“什么狐狸精?什么系不紧裤腰带?你看你满嘴说的都是些什么……”
“是!我没那些女人会说,不会说那些个男人爱听的下贱话,可是我行得端走得正!你回去打听打听,这些年你在莘江,我在老家干过一件对不起你冯泰的事没?你把那些街坊邻居叫过来问问!可是你呢?背地里招惹那些骚狐狸,说离婚就离婚,在城里待这些年良心都让狗吃了你!你也不想想,当初你当那个破音乐老师的时候我是怎么对你的?你挣的那点儿买副破鞋垫儿都不够的穷酸钱!要没我你能过上那么舒坦的日子?那个时候你怎么像块狗皮膏似的死贴着我?现在好了,你能耐了,用不着我了,看不上我了,就顾着城里跟的骚娘儿们鬼混,你他妈的不是人!开始我哥说,你和一个娘儿们怎么怎么样,我还不相信,气得我哥把我大骂了一顿,我本来想过来给你讨一个清白,没想到我哥说的都是真的,你还蹬鼻子上脸,跟我离婚,我真后悔当初我没听我哥……”
“你别一口一个你哥你哥的!”冯泰喊了起来,随即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你看看你哥都做了什么?他把我打成这个样子还不算,还要闹到医院来……”刚听到这,周雨楼就感觉有个人拽他的衣角,他低下头。这一低头,就看见了冯泰的女儿。
冯泰的女儿!!
站在周雨楼跟前的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天真的笑容,红扑扑的脸蛋,有点儿土气的装扮。周雨楼问:“你有什么事?”女孩指了指病房里面说:“找我妈。”周雨楼大惊!把女孩拽到一边问她:“里面那个男的是你什么人?”
“是我爸。”女孩说。
“你几岁了?”
“六岁。”
周雨楼往蒋思业病房走去的时候,脚步不住地摇晃。他觉得自己貌似聪明的智商实际上像摊狗屎拙劣不堪!四年多……和冯泰共事了四年多的时间,在一间办公室里旦暮相对,却浑然不知此人有一个如此完备的家庭!浑然不知他早在家乡的县城时就已为人夫,浑然不知这“单身汉”已经当了六年的爹!
周雨楼再次走进307病房时,冯泰正站在敞开的窗户前面抽烟。此时距离周雨楼听到那个真相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在那两个小时里,他不断地冒出一个念头,又反复打消——把真相告诉妹妹。他觉得周雨亭肯定还不知道冯泰的家事。他了解周雨亭,过早地失去双亲使她既坚强又脆弱。他想,还是先从冯泰身上下手吧。
看见周雨楼进来,冯泰热情地打招呼,请他坐,问蒋思业怎么样了,系里有没有什么事,然后把一根烟递到周雨楼面前。
周雨楼没接他的烟,坐下,问冯泰:“都安顿好了吗?”
冯泰一愣,“谁呀?”
“她们。”
“谁……”
“那娘俩。”
冯泰的脸白了,“哪……娘俩……呵,周主任说什么呢?”
“还有你那个大舅哥,就是让你躺在这儿的人。”
“周主任,你、你这是……”
“你别装了,冯泰,凭空编我能编得这么全吗?”
冯泰彻底沉默了。他慢慢弯腰坐在床沿上,低下头,再不看周雨楼。他的这个样子可远比当初“钢铁如此炼成”被戳穿时狼狈得多。周雨楼坐在沙发上看着冯泰,目光一刻都不离开他,那种逼视胜过任何言语,是不需要看见就能接收得到的目光。过了一会儿,当冯泰终于抬起头接受这个目光的时候,周雨楼说话了。
“我妹妹知道吗?”
“……”
“我问你呢,我妹妹知道吗?”
“她……我想……雨亭她、她现在还……”
“你回答我!”周雨楼终于爆发,怒喝着问他,“我妹妹知不知道这件事?周雨亭知不知道你有老婆!而且还有一个六岁大的孩子?!”
门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推开的,周雨亭站在门边。她用保温瓶落地的声音回答了周雨楼的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