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溪在十六号桌前站下的时候,周雨楼正在看一本杂志。他已经在这个姿势上停留了很长时间,目光久久地定在一篇介绍手枪的文章上。文章很精彩,图文并茂,但他一个字也没读进去,倒是铜版纸摩挲在手上,让他觉得滑滑的舒服。

和海柔见面,周雨楼的心情可远比“紧张”复杂得多。这种复杂是当初和夏楚蓉见面时没有的,但恰恰是因为夏楚蓉而产生。在体验过那段血雨腥风之后,周雨楼觉得这游戏就像一个苹果。上一次他感兴趣的还仅仅是苹果好不好吃,而现在,他还得考虑苹果是否有毒。

周雨楼一点儿也没发现跟前已经站了个人。白小溪咳嗽了两声,他这才猛然抬起头。他站起身。他的第一个感觉是这女孩子好漂亮!他热情地打招呼,他想说,“你好,是海柔小姐吗?”可是小姐的小字刚说到一半,他就愣住了……欧森娜酒吧的灯光不算明亮,但足以点亮周雨楼的记忆。在同一个屋檐下待了三年,就算只是偶尔打个照面,那偶尔也会堆砌出一个鲜明的印象来。

按照既定的方案,白小溪先发制人。

“周老师……”她双目圆睁,惊讶万分!

“天哪!周老师……真是您?您……您就是……夜落朦空吗?”

老实说白小溪的惊讶并不夸张,那就是她刚才在酒吧外面看见周雨楼时的感觉,只不过拿到这来重演了一遍,同时又投入了海量的兴奋。这刚才可一点儿都没有,完全靠创造。

周雨楼没说话,却一直都张着嘴,他知道他的嘴已经张了太长时间,但就是合不上。他恨不得刚才那本杂志上的手枪能下来一把,飞进嘴里,放颗子弹把自己干掉!他真不明白老天为何会如此钟情于开他的玩笑:第一次是个疯子,第二次竟是本校的学生!

白小溪又向前走近了一步,仰起头,认真地端详周雨楼。

“真的吗?不是做梦吧?周老师,真是你呀!”她的大眼睛闪烁着奇幻的光芒,令欧森娜所有的电光烛火黯然失色。

周雨楼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呵呵……是,我就是……夜落朦空,你就是海柔吗?”

“是啊是啊!您一定也认出我了吧?天哪!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简直像是做梦一样,太不可思议了。”

“你好像是,表演系的……”

“对!表演系大三的,我叫白小溪。”

“真是很巧啊……请坐吧。”

两个人都坐下来。除了低头扶椅子之外,白小溪的眼睛始终没离开周雨楼的脸。周雨楼用不解的眼神回应女孩,把手放在脸上摸了摸,“怎么?粘了什么了吗?”

“哈哈!”白小溪开心地大笑,“没有,我就是不敢相信,坐在我面前的夜落朦空原来就是平时遥不可及的周老师,我真是太、太、太幸运了!要是把这件事告诉我们系女生,她们肯定联合起来杀了我。”

“呃,你最好……”

“开玩笑的,这么天大的好事我能告诉她们?美得她们!您放心吧,这永远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

女孩的善解人意让周雨楼心里多少舒服了些,他挤出一个笑容,尽量自然地说:“真是不可思议,这有点儿像电影里的情节,你以前怎么从来没透露过你是音乐学院的学生?”

“您也没说过您是音乐学院的老师啊。”

“是啊,要是早知道,今天就不用这么惊讶了。”

“说实话,从前聊天的时候,我就觉得‘夜落朦空’是个特有深度、特幽默、特有品位的人,可是万万没想到,不仅如此,他还是我平时可望而不可即的偶像!老天爷真是对我太好了!”除了最后一句,剩下的那些倒是实话。

“你这么说真让我飘飘然了。”周雨楼说。

“真的,周老师,您知道您在我们系女生心目中的地位吗?您是我们大家的超级偶像,所有表演系女生都是您的粉丝。她们背后都说,谁将来的老公要是有声乐系周老师一半儿帅,就心满意足了。”

“哪儿的事情?呃,嗯……那个……”周雨楼没记住白小溪的名字,白小溪马上心领神会。

“白小溪。”

“哦,小溪,点东西吧。”

“好啊。”

服务生走过来,白小溪开始在餐牌上兴致勃勃地寻找。周雨楼终于有片刻闲暇,他开始在脑海里迅速过滤和女孩的每一次聊天:说没说过过分的话,有没有过无礼的表现……还好,完全没有,自己对“海柔”从未有过丝毫放肆。这件事想清楚之后,周雨楼暗自松了口气。

白小溪给自己点了鲜榨的果汁,然后问周雨楼:“周老师,您喝酒吗?”

“不了。”周雨楼格外坚决。

“还是喝点儿吧,周老师,在这,您是夜落朦空,我是海柔,您要是那么严肃也太没意思了吧。再说,就算为了庆祝我们的意外相逢,也得喝杯酒庆祝一下啊。”

“那……”女孩的提议不无道理,周雨楼告诉服务生,“一瓶蓝带啤酒。”

“啊?就一瓶?”白小溪一脸吃惊状。周雨楼抱歉地点点头,“我不能喝酒。”

“哦,那就一瓶吧。”

白小溪想,有第一瓶,就有第二瓶。

赵铎在白小溪走进酒吧之后的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家。他没掏钥匙,而是甩出大手,猛一用力,拽开房门冲进了屋里。那是他和白小溪的秘密,门锁早已老化,臂力可以代替钥匙。但这个方法最好别用,“时间长了门锁会彻底报废,掏个钥匙又不费劲”——白小溪总是这样劝赵铎,可一有急事赵铎就板不住自己。

赵铎迅速忙活起来。第一件事就是从写字台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摄像机,装上带子,换上充足的电池,然后把摄像机放在床边的书架上,调试拍摄的角度。这个过程并不难,他早就积累了经验,虽然那时并不是这间屋子,但原理和技巧一模一样。他很快就调好了。接着,他又对摄像机进行了巧妙的伪装——把一堆书和杂志分布在摄像机四周,镜头并不需要全露出来,只露出中间硬币那么大小就行。都弄好之后,他反复看了看,没有任何破绽。

接下来是整理房间,他必须抹掉自己的一切痕迹。他找了个大塑料袋,把鞋架上的所有男鞋都装进去,接着是他挂在墙壁挂钩上的衣服。在床边,他发现了好几只自己的袜子,还有桌上的烟缸、电脑旁的照片,床单要抹平……房间不大,简单一整理就工工整整,很像是一个女孩的闺房。最后他又来到卫生间,收起了剃须刀和他晾在杆上的裤衩。这时他发现了牙缸里的漏洞,那里只应该有一个牙刷,他赶紧把其中的一个收走。

赵铎并不总抽烟,但他还是把窗户打开,放了又放,然后又到处喷了点白小溪喜欢的那种便宜的香水。他估计,要是那个男人的定力不强,闻到这股香水味儿没准就晕了。

好了,一切都就绪了。

赵铎开始躲在门后,警觉地倾听外面的动静。只等从楼梯拐弯传来了咳嗽声,他就迅速地蹿到床边,按下摄像机的按钮,跑到里屋藏起来。

但是,欧森娜的情况可不乐观。

在谈话进行到一个小时的时候,白小溪几乎忘记了此行的目的。

你不得不承认周雨楼是个很有魅力的人。而且早在很久之前,女孩对他的好感就已经偷偷产生。如果没有赵铎的计划,那无疑,今晚将是白小溪最为心动的一次邂逅。所以,在欧森娜温软柔和的氛围中,白小溪和周雨楼的相处不能自拔地纯粹起来。开始,她还总是记起赵铎的提醒,要试探他,引诱他,光盘,十万块……但很快,那些预谋全都被开心的交谈所湮没。以至于当周雨楼喝下第三瓶啤酒的时候,白小溪竟然说,周老师,少喝点吧,明天头会疼的。直到说完这句话,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有多么荒谬!天哪,全错了,剧本里没这句台词,应该表达正好相反的意思才对。

周雨楼也同样愉快。女孩的活泼赶走了他最初的尴尬,让他越来越放松。他还顺便回忆起了他的大学时代。那样的谈话让他真正轻松起来,把一切现实拦在门外。

他们是在欧森娜待两个小时之后离开的。其实那时谈兴正浓,但周雨楼看了看表说,太晚了,小溪,你明天还要上课,以后再找时间聊吧。白小溪说,那您该不会因为知道了我是您的学生,以后就不理我了吧。周雨楼笑了笑,“那可不好说。”

没用白小溪要求,周雨楼就很自然地打了辆车送她回家。

从车轮开始转动的一刹那,白小溪的心就大乱起来。一股股力量在她脑海中此消彼长——周雨楼的真诚、赵铎的期待、女孩的情愫、高利贷的压力、理智的劝告、十万块的诱惑……她真的没了主意。后来,直到周雨楼连说了两声“小溪,你到了”,她才反应过来,看见出租车已经停在了赵铎家小区的跟前。

她假装整理着衣服,磨蹭着开车门。这时她听见周雨楼问她:“你住几楼啊,一个人敢上去吗?要不要送你?”

她的心狂跳不已!她不知道是否周雨楼真的送她上了楼那个计划就能成功,但她知道的是,如果拒绝就一定前功尽弃。别管那么多了……在一瞬间,所有力量在白小溪脑子里轰然炸开。她强迫自己狠下心来!当她的双腿已经迈下车的时候,她转身对周雨楼说:“不用了,周老师,我自己能行。”

白小溪关上车门,和周雨楼互道告别。出租车向黑夜驶去。白小溪又在楼下站了一会儿,才迈着沉重的脚步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