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通周雨亭电话时,还没等他开口,周雨亭就兴奋地大喊:“哥!大鸿发超市一周年店庆,所有商品七折优惠呢!赶紧来吧,只有一个小时,我和冯泰也在这呢!”周雨楼礼貌地祝妹妹购物愉快,随即挂断手机。

那注定是一个孤独的夜晚。那天的晚饭是周雨楼独自一人吃的,确切地说,是他一个人在楼下的酒吧里度过了晚饭时间。他要了一打355毫升的蓝带啤酒,一个半小时之后,当他从椅子上站起身的时候,啤酒只剩下两瓶没开。他脚步打晃地走到门边,推开酒吧门的刹那,一股冷风猛地吹向他,像个阴晦的暗示。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学生处的刘处长。

刘处长正在审定学校的招生宣传册,那是她主管的工作之一。每年高考的艺术加试前夕,艺术院校都会发放这种宣传册来吸引生源。在莘音,宣传册向来是由各系分别提供内容,最后由学生处统一审定的。在声乐系的资料里,周雨楼重点提及了刚刚结束的中国合唱节。在这届合唱节上,莘江音乐学院声乐系合唱团一举夺得了专业组的金奖,在业内引起了极大的震动。这个成绩自然也很让周雨楼欣慰,所以,他除了在资料中介绍了获奖情况之外,还特意把一张合唱团的合影附在了里面。而刘处长打来电话要说的,就是这张合影。

方莉莉在合影里。

“周老师,你看,你们系可不可以把这张照片处理一下,把方莉莉换成别的人,要么干脆去掉,现在这种技术很发达的。”

周雨楼大为诧异!

“为什么?”

“为什么?这还用我说吗?她出了那么大的事,会极大地影响我们学校的声誉,别人看到这张照片会怎么说?快看,这个就是音乐学院那个卖淫自杀的女生。周主任,你们取得的这个成绩固然很好,但是成绩跟错误是两回事啊。”

“就因为是两回事才要保留啊,方莉莉是犯了错误,但这不等于她一生都是错误。”一生两个字让他不由一抖。他接着说:“她和所有人齐心协力取得了成绩,这总不错吧?这张照片中理应有她一席之地,凭什么把她抹掉啊?刘处长你不觉得你这个建议很可笑吗?”

“周主任,我纠正你一下,这不是建议,是学生处的决定。我必须站在全院形象的高度上考虑问题,如果声乐系不能修改这张照片的话,那我看这张照片就不要上了。”

“好吧,那就别上了。”

周雨楼当即挂断了电话,感觉肺管里有团热气在翻腾。在无人的小路上,他朝天空大喊了两声。到家之后,他“砰”地摔上房门,一屁股坐在书房的沙发上,目光投向对面的墙。合影就挂在那,三十寸的,工工整整,每张面孔都清晰可见。方莉莉就站在第一排的边上,笑得那么灿烂,神采焕发,尽管她当时非常消瘦。

其实方莉莉差点儿就没有机会照这张相。合唱节之前的排练异常艰苦,临出发前方莉莉开始发烧,大家都劝她别去了,她不听,坚持着上了火车。比赛在一座酷热异常的南方城市举行,刚到那儿她就开始中暑,上吐下泻。她两天没吃东西,只喝了点儿盐水,倾空肠胃之后努力地恢复嗓音条件,终于投入了比赛。周雨楼想,那也许是她生命中最大的一次荣誉了,那荣誉于她当之无愧,也因为再没机会超越而更加不同。可现在却有人要把她从这荣誉里抠出去,而她,已经再没有机会为自己作一点点争取……

周雨楼愤怒!!

难道逝者的悲哀一点儿都不能换回活人的悲悯吗?!

死去的人。活着的人。人。人……

周雨楼“腾”地站起来!他突然想骂人,骂所有活着的人,放声大骂!就在这时,他走过去打开了电脑。

输入QQ密码时他的手有些抖……他太熟悉那个地方,尽管已经远离了很久。现在他终于知道自己有多爱那里!他不知道要是没有那里他会不会疯掉。当小企鹅跳出来时,他觉得过去的时光又回来了!和夏楚蓉说再见是什么时候来着?可能才过去没多久,也可能已经很长时间。妈的……管它!

骂吧!骂所有人。

在这里你不是周雨楼,不必规行矩步谨小慎微,不必忍气吞声瞻前顾后。你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谁都不是,或者是疯子,是野兽,是魔鬼!你尽管肆无忌惮歇斯底里,尽管凶相毕露含血喷人……不是想让所有人都听到你的骂声吗?来吧,喊出你最恶毒的诅咒和最凶猛的中伤。只要你高兴!

在这里每个人都可以挨骂,因为每个人都不是他自己;在这里每个人都可以骂人,因为每个人都不管你是谁!

进入QQ没多久,一抬眼,周雨楼就看见了屏幕右上角的那个图标——QQ邮箱的图标。那个标志显示,“夜落朦空”有一封未读邮件。

邮件?周雨楼点了进去。是海柔,前天发的,标题是“你在哪?”。他打开,看到了下面的内容:

夜落朦空,你好,我是海柔。好久都不见你来了,忙吗?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辞而别,格外挂念你。很怀念和你聊天的日子,我们还有机会再联络吗?如果方便请打一个电话吧,很想在生活当中也和你成为好朋友。想见面聊聊吗?

希望你能看到这封信,希望有回音。好了,期待来电,盼着见到你。

海柔

在“海柔”旁边,是白小溪的手机号码。

以往,为了杜绝后患,白小溪和赵铎在钓猎物上钩时从来不留电话,都是在聊天的时候就约定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可是这次,他们真下本了。

开全体教师大会那天,从早上就开始阴天,快到中午时,雨终于下了起来。不大,淅淅沥沥的,下一阵停一阵,像是断断续续的哭泣。

谢岚在会议上总结了最近的情况,布置了下阶段的工作。五十年校庆马上就要到了,谢岚让各系要抓紧时间准备节目,拿出最高的水平参加校庆演出。接着,教授申报的事说了两分钟,方莉莉事件的总结用去半个小时。最后,谢岚宣布了学校的最新任命——冯泰升任声乐系主任。

本来,系主任是要在周雨楼和冯泰之间竞争产生的,他们应该在会议上宣读各自的竞选报告,在大家投票之后,由院领导作最后的决定。但不幸的是方莉莉事件把周雨楼拉下了水。事件发生时周雨楼是声乐系的代理主任,是系里的负责人,原则上要负领导责任。教委的一位重要领导刚作了指示,考虑到此事的严重后果,此人暂时不宜担任重要领导职务。于是周雨楼便失去了竞选资格,冯泰便失去了竞争对手,报告不必念了,大家也不必投票,系主任改由学校直接任命。关于这件事,昨天下午谢岚和院党委书记已经分别找周雨楼谈了话,周雨楼表示接受。

会议结束时已是下午4点多钟,老师们都回家了,只有周雨楼和冯泰回到了办公室,他们要完成一个简单的工作交接。办公室很黑,周雨楼把灯打开,暴雨将至,窗外骤起一阵狂风,风声和明亮的灯光一起渲染着屋内的沉闷。周雨楼还挺正常,反倒是冯泰有些拘谨,小心翼翼的。仿佛在经历了暗淡无光的挣扎之后,对这个从天而降的成果一时还无法进入收获的状态。

整个交接过程中基本上都是周雨楼在说,冯泰听,偶尔插嘴也是“知道”、“好的”……过了一会儿,冯泰的手机响了。他看看,笑笑说是雨亭,然后走出办公室去接电话。回来的时候他说:“周主任,不好意思,临时有点儿事,今天就到这吧,基本情况我都清楚了,以后有什么不明白的再跟你请教。”说完,冯泰走出了办公室。

周雨楼点燃一支烟,窗外响起一声炸雷。他把烟圈吐到窗户上,在窗户另一侧,豆大的雨点噼啪落下。

暴雨。

周雨楼关上灯,窗外的雨幕顿时清晰起来。那样的雨用下、用洒、用掉……都不合适,确切说是砸下来的,像是饱含愤怒的报复。周雨楼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如何,失落?沮丧?释怀?委屈?不甘?平静?茫然?挫败……好像都不是,又好像都是。就像一道白光,看起来空空洞洞,实际上无所不包。

周雨楼站在窗户前面,一声不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和满天滂沱直首相向。闪电不断划破天空,他总能看见有些面孔在刺眼的电光中闪现出来:夏楚蓉、唐凯、方莉莉……他们的脸庞硕大而凄清,漫天雨柱变成满脸泪水,在他们的面颊上横飞漫卷。有时候蒋丹的那个巴掌也会裹着白光扇过来……或者是方莉莉的妈妈,她愤怒的拳头在电光里狂舞……黄大生也来了。“周雨楼!”黄大生朝他冲过来,“你到底杀没杀人?”老友青筋暴突,横眉怒目……甚至杜妍也出现过一次,在电光亮起的刹那,周雨楼看见她举起周海宁小小的身体,狰狞地向地上摔去……

雨总算小了些,闪电和雷声也弱了。

周雨楼坐下来。揉太阳穴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双手冰凉。他把最后一个烟头在烟缸中碾灭,忽然觉得这动作很有象征意义,就像是顺便碾灭了所有希望。

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怎么了,总之,全错了。就像一个连环套的游戏,套错了一环也就决定了后面的所有错误,于是周雨楼的人生便如此不堪——他现在没有妻子,一个响亮的耳光是他有关妻子的最后记忆;他现在没有朋友,朋友正因为他的一个无心之错而怒气冲天;他现在没有亲人,他唯一的妹妹正沉浸在荒唐的恋爱里忘乎所以;他现在也没有同事,同事们都忙着和一个走运的家伙弹冠相庆……忽然,周雨楼觉得周围像一个光怪陆离的舞台,自己则是那舞台上被冷落的小丑,躲在宽大的帷幕后面形影相吊。

在这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孤独就像宿年的陈沙淤积在渡口,再澎湃的激流也冲刷不去。

孤独。

黑夜中的孤独就像黑夜本身包裹着周雨楼,令他无处逃遁,就在这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串数字。

海柔的电话。

四天前的晚上,周雨楼收到那封邮件时并不以为然。而此刻,让他奇怪的是,只看过一眼,已过了四天,那些数字竟如此清晰地印在他的记忆里。

掏出手机时,周雨楼笑了,笑纹就像寂园的枯草在脸上飘摇。

呵呵,他想,也许不该这样吧,夏楚蓉风波刚平,殷鉴不远哦……但是,世界会有第二个夏楚蓉吗?即便有又怎么样?反正周雨楼的人生之路已经落满尘埃,那又何必在乎再加一层?

周雨楼拨通“海柔”的电话的时候,白小溪正从声乐系办公室斜对面的形体教室里出来。大雨延迟了她回家的时间,于是她在形体教室里多练了一会儿明天表演课的小品。看到雨已经小了,她打算立即就走。就在这时,她的电话响了,那个号码她不认识,是个生人?白小溪琢磨着接起电话。

“喂?谁呀?”

“是海柔吗?我是夜落朦空。”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白小溪差点儿叫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