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还是出事了,好像谢岚长了全世界最灵验的一张乌鸦嘴。
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周雨楼正在家草拟专题论文的提纲。刚开了个头,手机就响了。这是星期天的晚上9点钟半,周雨楼在谢岚家吃饭的两天之后。
电话是音乐学院的保卫处长老何打来的。看到老何的号码时,周雨楼一阵紧张,还以为是夏楚蓉事件又有了新麻烦。直到听老何把事情说完,他才松了口气,可随即,他的心又高高地提了起来。这件事虽不及夏楚蓉风波的麻烦大,但也的确非常棘手。
周雨楼赶到派出所的时候,老何正在和民警交涉。老何给民警介绍了周雨楼的身份,然后,周雨楼在羁押室里看到了方莉莉。
方莉莉低头坐在椅子上,头发乱糟糟的,乳房在上衣里夸张地鼓着,牛仔短裙的下沿与膝盖相距甚远,稍微活动一下就能露出里面的内裤来。周雨楼进来时她正无声地抹着眼泪,抽抽搭搭的,听见周雨楼叫她的名字,她抬起头,嘟囔了声“周老师……”就抑制不住地放声哭出来。
方莉莉是周雨楼的学生,今年大二。她是以“裙摆流香”的名字进入警方视线的。派出所在晚上7点多钟接到群众的举报:一个自称“裙摆流香”的女人正在QQ聊天室的莘江区里进行网络卖淫活动,影响恶劣,下流不堪……警方随即在网上找到了她。果然,“裙摆流香”殷勤地给警方介绍:自己是个清纯漂亮的女大学生,服务周到,价格也合理,可以满足客人的各种要求。在个人资料里,“裙摆流香”标明了她的各种服务形式和价格,一次的、包夜的、包月的……警方立即展开抓捕。几经周折,终于在一个小旅店的房间里把“裙摆流香”抓了个正着,一同抓获的还有一个嫖客。
人赃并获。
周雨楼来之前,警方已经分别给方莉莉和嫖客作了笔录。嫖客暂且不提,方莉莉一口咬定她今天是第一次干这种事。见到周雨楼,她更加涕泪交加地解释,实在是因为家里遇到了困难,妈妈病了,爸爸又出了车祸,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外债已经欠了不少,就更别提给她寄钱了,迫不得已才走了这一步的。
周雨楼跟警察说了好一番好话:“这个学生平时表现真的很不错,学习也很用心,从来没有过什么违纪违规的记录。这次实在是因为家里有难处,再加上年轻,一时糊涂才犯了错误……”然后,他以老师和系领导的身份担保,回去之后肯定要加强教育,保证以后不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其实周雨楼也并没说谎。方莉莉确实是个挺刻苦、挺本分的学生,就算有些活泼,愿意跟男同学开个玩笑,但严格说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还好,没拘留,方莉莉和嫖客每人罚了一千块钱,放了。方莉莉的钱是周雨楼交的。
从派出所出来,一路上方莉莉都在哭。她是住校的,周雨楼把她送回音乐学院时,宿舍楼已经锁了门。周雨楼陪着她在操场上站了一会儿,风有点儿凉,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方莉莉身上。等她的哭泣告一段落的时候,周雨楼问她,家里到底需要多少钱,他可以先垫上。这话一出口方莉莉的眼泪更加汹涌地流出来,她断断续续地说,不用,用的话会说的。
周雨楼让方莉莉回去睡觉。然后,在她要去敲宿舍大门的时候,周雨楼叫住了她,说:“莉莉,你也是大人了,应该有一定的承受能力。这件事保卫处的老何知道了,要瞒是瞒不住的,明天一上班他肯定要跟院长和书记汇报。我尽量想办法把处罚降到最低,影响的范围也尽可能缩小,但是,不会一点儿都没有的,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方莉莉怯生生地问:“周老师,我……会被开除吗?”
周雨楼说:“要是按照谢院长的治校原则,肯定是要开除的。”刚说到这,方莉莉又咧嘴哭出了声。周雨楼安慰她:“你别哭,听我说,我会尽最大努力在领导面前保你。警告和记过有点儿轻,估计很难。我现在考虑,如果院领导铁了心要开除学籍的话,就只有争取留校察看。别灰心,只要不离开这个大院就还有希望。”
方莉莉不哭了,呆呆地看着周雨楼,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从老师的话中得到了安慰,还是被严峻的形势吓傻了。
周雨楼重重地叹了口气,感觉下面的话既是对方莉莉,也是对他自己说的:“你看,因为年轻,胆子大,就觉得一切都无所谓,做事情不考虑后果。现在知道了吧,一旦后果出现了有多可怕。记住这个教训吧,人生看起来风平浪静,实际上险恶至极,有些错误可以犯,有些错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犯的。另外,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也就别再给自己加压力,坚强点,着急也没有用,反正都会过去的,回去睡吧。”说完周雨楼转身走开,方莉莉追了上来,在周雨楼面前站下,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问:“周老师,别人……同学,会知道这件事吗?”
周雨楼慢慢地摇头,感觉那个动作一点儿力量也没有。看着方莉莉哭得红肿的眼睛,他实在不忍心告诉她实话。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这种事,是根本捂不住的。
批评必然发生。
谢岚站在领导、长辈和预言家的三重立场上,对周雨楼进行了史无前例的斥责!
周雨楼无话可说。是的,如果这是一场较量,如果这场较量是在一贯保守的谢岚和强调开放的周雨楼之间展开的,那么,无疑,现在周雨楼是战败者。败军之将安敢言勇?谢岚对她的女婿说:你不要再说了。还谈什么培养艺术家?还谈什么自由的空间?还谈什么让年轻人快乐舒展?还谈什么开放性的气质?
开放的仅仅是派出所的大门!
谢岚说——谢岚果然说——谢岚当然要说——我早就说过,音乐学院的这些半大孩子很容易受到不良习气的干扰误入歧途。如何规范他们、约束他们,这是一个领导很重要的工作内容。如果放任不管,让他们充分自由,到头来是要出事的!怎么样?出事没有?
接下来就是开会,研究方莉莉的处分决定。整整研究了两天。院领导班子的成员、学生处、保卫处、宣传部的领导加上周雨楼,十多个人针对方莉莉的处分方式展开了针锋相对的讨论。大多数人的意见是开除学籍,当然,持这种观点的人也包括谢岚在内。只有以周雨楼为首的少数几个人,坚持给这女孩子一个机会,留校察看。
学生处的处长姓刘,是一位四十二岁的未婚女人,平素里就以严苛刻板著称,对这类事情尤其深恶痛绝。在两天的会议中,她是最中坚的开除派。她态度严厉,语气决绝,高举严刑峻法的旗帜,大喊杀一儆百的口诀,极力主张把方莉莉开除学籍,并在学校张贴通报以警示众人……周雨楼几次与她针尖对麦芒地争论,使得会议气氛充满了火药味。
终于,在星期二下班之前,在周雨楼的一番真挚动情的演说之后,音乐学院的会议室陷入了沉默。然后,谢岚请党委书记表个态。党委书记一贯为人就宽厚,再加上两天的会议下来,也确实觉得周雨楼的争取不无道理。他看看众人,重点看了看刘处长,最终把目光落在谢岚身上,用征求的口吻说:“要不,就再给个机会吧。”
事情就这样定了,音乐学院声乐系大二学生方莉莉,因为在校外从事非法性交易,而被学校处以开除学籍,留校察看一年的处分。该处分将进入方莉莉的学生档案。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没有赶尽杀绝,周雨楼已尽了最大努力。
第二天早上上班的时候,刚走进学校大门,周雨楼就赫然停下了脚步!他看见,在校门旁边的公告栏里,明晃晃地贴着一张方莉莉的处分通报:
各位同学,我校声乐系大二学生方莉莉,因为在校外从事非法性交易活动,公然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法的规定,被公安部门抓获,性质恶劣,影响极坏。经我校领导慎重研究,现已决定对方莉莉同学处以开除学籍、留校察看一年的处分。望广大同学以方莉莉同学为戒,自重、自爱,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切勿重蹈覆辙。
周雨楼愕然!通告上字字都如同铁锤砸在他心上。他激动地掏出手机拨通谢岚的电话。
“谢院长,方莉莉的处分决定怎么给贴出来了?”
“雨楼啊,”谢岚和蔼地打断他,“昨天会议结束之后,刘处长又找到我和书记商量了一下,她坚持要把处分的决定公布出去。我和书记想,刘处长这么做,也是为了更有利于对大多数学生的教育,而且这也是她的分内工作,我们也不好反驳,所以就采纳了她的建议。”
“可是措辞也要考虑一下啊!通报上明晃晃地写着从事非法性交易,这对方莉莉本人造成的影响……她毕竟已经留校察看了,以后还要待在这,这还怎么让她……”
“哦,这个我们也考虑了。没有开除她,这已经是学校对她的最大照顾了。她既然犯了错误,就应该接受相应的惩罚,刘处长这么做其实也是在正常尺度之内的。雨楼啊,你做好方莉莉的工作,让她不要有思想负担,毕竟学校保留了她的学籍,还有机会嘛。”点50分,声乐系会议室,全体声乐系老师到齐。
这个会议是昨天下班之前周雨楼就让陈干事布置下去的,开会的目的就是宣布学校对方莉莉的处理决定。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两天周雨楼连续和校领导开会,已经让系里的老师们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也有消息灵通人士已经从不同渠道获知了事情的大概。但周雨楼始终缄口不言。他一直在尽力履行着对方莉莉的承诺,把处罚的程度降到最低,把影响范围尽量缩小。而今天,作为系里的负责人,在学校已经作出了对方莉莉的处分决定之后,他是有责任把决定内容传达给系里的。但现在看来用不着传达了。所有老师,只要不是跳墙进来的,就都会看到公告栏里的那张通报。
周雨楼的开场白很缓慢,“各位老师,今天这个会的内容,也许大家进校门的时候都已经看到了,我们系大二的学生方莉莉因为……因为违犯了……”刚说到这,“砰”的一声,办公室的门被撞开,一个女生面无人色地站在门口,结结巴巴地说:“周、周、周老师……方莉莉她、她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