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雨楼的手机一直都关着。

他是在婚礼当天从富安饭店回家的路上关的手机,犹豫了几次没敢打开。今晚,他决定看看有没有重要的电话,谁知刚一开机,铃声就猝然响起。当定睛看清是夏楚蓉的号码时,他的冷汗刷地冒出来。幸亏这时蒋丹在洗澡。

这是婚礼之后的第三天晚上。

周雨楼接通电话,短短地说了声“喂”,那端立刻传来夏楚蓉焦急的声音:“雨楼吗?我是楚楚!你怎么一直关机啊?快要急死我了!”

周雨楼大惊!

“怎么了?”

“没事,我就是想找到你。”

周雨楼长松口气,声音里暗含责备,“你怎么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我妻子在家。”

“我是试着打的,你一直都关着机。”

“你……弄得怎么样?”

夏楚蓉知道他指什么,“放心吧,都弄好了,就是……”

“什么?”

“指纹。”

“指纹怎么了?!”

“我擦掉了屋里所有指纹,但是出去之后我忽然想起了外侧的门柄,那上也有你的指纹吧?”

“对呀!”

“所以我又赶紧回去,把那个门柄给擦了,太险了,差点儿让一个服务员撞见。”

周雨楼摸了摸心脏,对女人充满感激。

“另外,雨楼,你实在太粗心了,你知道吗?你把名片落在了那儿。”

“什么……”他愣了片刻,随即在脑海中浮现出给唐凯掏钱包的那一幕……当时正有一摞名片揣在裤兜里,和钱包并排放着!他急不可待地问:“你拿走了吗?”

“当然,幸亏我临走的时候整个检查了一圈,要不然就坏了。”

“谢谢你!”

“还有,你刚走我就听见有个人在走廊上喊你,还挨个包房推开门看,他差一点儿就进来了!我当时吓得不行,幸亏他的手机那个时候响了,是你给他打的电话,那个人问你在哪呢,然后就走了。”

周雨楼真感谢自己及时给黄大生打了那个电话,他稍稍平复心情,问夏楚蓉:“警察去找你了吗?”

“来了,问了我一些话,但没发现什么问题。”

这下周雨楼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夏楚蓉没事,他就自然更平安。他想要结束通话了,但夏楚蓉显然并不想,她关切的声音里透着紧张:“雨楼,参加婚礼的那些人没怀疑你吧?”

“没有。”

“你知道吗?你走之后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吓得我全身都软了!”

“什么事?”

“我忽然想起来,你好像把血蹭在身上了,衬衫上有好大一片红。后来我才想到,那可能是你的领带,真是吓死我了!”

这误会顷刻间也让周雨楼通体冰凉。夏楚蓉接着问他:“我看报纸上说,警察是中午发现的尸体,那时候你婚礼结束了吗?”

“还没有。”

“警察找你了吗?”

周雨楼忽然想起照片上那双圆睁的眼睛,他恹恹地说:“一个警察拿着照片让所有人辨认,也让我看了……”他叹口气,实在无法再说下去。

“说真的,你紧张了吗?”夏楚蓉问他。

周雨楼没回答,夏楚蓉接着抱怨道:“你还好,只是看照片,那天晚上警察带我去认尸,差点儿吓死我,唐凯的那张脸……你能想象吗?白得瘆人,还张着嘴,就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你说一样。”

这是周雨楼第一次从夏楚蓉嘴里听到“唐凯”这个名字,他一阵心紧。接着,他听见夏楚蓉可怜兮兮地说:“雨楼,我……很害怕,这些天我连一个完整的觉都没睡过,你能过来陪陪我吗?”

“不行!”这要求顿时让周雨楼慌了神,他刚想道再见,那边传来夏楚蓉激动的声音:“雨楼,求求你跟我见一面行吗?你知道这两天我是怎么过的?我天天做噩梦,总感觉有人在看着我,家里就我一个人,你真不能来陪陪我吗?”

“真的不行!”周雨楼斩钉截铁,“我正在休婚假,每天都和我妻子在一起,以后再说吧。”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面?”

“这个时候就别再想这些了,出了这么大的事警察一定盯得很紧,我们一段时间内都不要再联系了。”

“为什么?”

“为什么?还用问吗?警方正在调查……”他忍了忍,还是没能说出“杀人案”三个字,“他会怀疑到每个人,肯定更会注意你,现在见面不是自投罗网吗?”

“可是你总不能躲起来,这么大的事让我一个人扛着吧?”

周雨楼深深地皱起眉,“你知道吗?这个时候我去见你是在害你,事已至此你应该冷静。”

“可我怎么冷静?”夏楚蓉的声音开始震耳朵,“唐凯的那张脸天天在我眼前晃,家里像个停尸房一样冷飕飕的,我怕我是要崩溃了,真的,你换位想一想,要是我杀死了你妻子……”

“别说了!你怎么不明白?你现在一举一动都会引起警察的注意,为了稳妥起见我们绝不要再联系了,也别再打电话,我妻子来了,我挂了。”周雨楼飞快地挂断,刚要关掉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接通之后是夏楚蓉近乎疯狂的声音:“雨楼……我求求你别那么残忍,别撇下我不管,我受不了了!我想马上就见到你,你现在就到我家来行吗?”

“不行!”

“明天,明天行吗?”

“不行!”

“后天呢?”

“不行!”

“大后天……”

“我说了,警方正在破案,现在见面就等于见鬼,你怎么听不懂我的话?”

“一面,就见一面!算是我最后一个要求还不行吗?”

突然间,周雨楼感觉自己的脑袋“轰”的一声点燃了!就像放进了高温熔炉里,火舌飞舞,灼痛钻心!这都是因为夏楚蓉口中的“最后一个要求”。

周雨楼脑海中又浮现出一周多以前的那个晚上,那天“楚楚”在QQ对话框里打出了同样的几个字——能答应我最后一个要求吗?能见一面吗?然后就有了这一大团噩梦般的遭遇!现在,电话那端的女人又在口口声声地说着“最后一个要求”,周雨楼真想把电话扔出窗外!屁股底下的弹簧床垫都随着他愤怒的喘息颤抖起来。他忍了忍,拿出最大的耐心开口:“你听我说,你需要冷静,现在是非常时期,就算要见面,也得等到这件事情完全平息了再说,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

“可是我不管那么多,我的承受力已经到极限了!每天晚上我都感觉他在床边看着我,他就那么死了,他毕竟是我丈夫。”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你要是懂得我就会出来和我见一面……”夏楚蓉下面说了什么,周雨楼完全没听到,因为蒋丹已经洗完了澡,他听见她出了卫生间,马上就会走进卧室。他盯着卧室的门,“我要挂了,我妻子来了。”

“什么时候见面?什么时候……”

“下个星期我上了班再说吧。”

周雨楼关掉手机,蒋丹走进了屋里。

这天晚上,周雨楼躺在床上久久不眠,夏楚蓉魔咒般的“见面”让他耳乱心麻。那个女人不理智的纠缠是周雨楼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和杀死唐凯之后的冷静比起来,刚才的夏楚蓉判若两人。

一种强烈的恐惧在周雨楼心中蔓延开来。他有种感觉,一定有种微妙的变化正在那女人身体里发生。这很像喝烈性酒,喝的时候并不觉得什么,但最可怕的是后反劲的力量,酒精会拽住你的每一根神经,让你浑然不觉地失去控制,迷离,偏执,狂乱,疯癫……如果说杀人也是烈性酒,那么这瓶酒的后劲无疑是最大的。天知道三天时间里,那女人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天知道那些煎熬会把她变成什么。也许她正在慢慢变疯,或者根本已经疯了,疯得力大无边,疯得惊耳骇目!

可怕的女人。

这一夜周雨楼睡得非常不好,噩梦连连。第二天上午醒来时,他感到汗湿的身体溽热难当。他看看表,已经9点多了,蒋丹不在床上。他坐起来,感觉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充斥着噩梦的睡眠使他更觉得疲惫。他开始试着回忆那些梦的内容,发现竟然一点儿都不记得,只知道是确凿的噩梦,夹杂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可怕东西。他擦了一把脖子上的汗,嗅觉同时苏醒过来,一股煎鸡蛋的香味飘进卧室。

餐桌上摆放着蒋丹做的早餐,全麦面包的三明治,夹着生菜、西红柿和火腿,旁边是冒着热气的牛奶和煎鸡蛋。餐后水果放在一个精致的玻璃盘里,几颗草莓,鲜红欲滴。

周雨楼走进餐厅时,蒋丹正端着两碟小菜从厨房出来。她向丈夫报以清晨的微笑,告诉他快去刷牙,然后来吃饭。在那一刻,周雨楼依稀摆脱了噩梦的阴影,但是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大的恐惧。恍惚中,他仿佛听见了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哗啦哗啦的,既遥远又清晰。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在心里问自己,这一切美好该不会因为自己的一个无心之错而破碎吧?有时候,你拥有越多,你的胆子越小。

早餐过后,蒋丹坐在电脑前面整理出版社的稿件,周雨楼打开了门口的报箱。报箱塞得满满的,他随手拿出一张报纸,刚翻开,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标题:富安饭店惊现男尸,触目惊心一刀夺命。

那是典型的黄大生风格,明了,震撼,像一声闷鼓在周雨楼的耳畔敲响。

那已经是几天前的报纸了,黄大生在第一时间把周雨楼亲眼目睹的杀戮写在了他的版面上。周雨楼的手发抖,他刚想看看标题下面的内容,门铃响了,他放下报纸走到门边。以往他从来没有使用门镜的习惯,但此刻他想都没想就很自然地趴在门上,眼睛对准门镜。

这一看就真的很不一般,门外竟然没有人。

他又仔细看了看。其实根本不用仔细看,就是没有人。楼道的墙壁和台阶朝他凸过来,既空荡又寂静。周雨楼怔怔地站在门边,感觉又一声闷鼓在耳畔响起,一张不确定主人的脸伴随着鼓声在他心中狰狞成像……就在这时,一个人猛地在他眼前升起来。

薛戈。

不合时宜的玩笑。

薛戈是和另外四个同学一起来的,他们为周雨楼带来了新婚贺礼,一架仿古留声机,大伙儿凑钱买的,分量挺沉,两个人抬着。周雨楼赶紧请他们进屋,蒋丹又拿饮料又端水果,忙得不亦乐乎。他们在家里聊了一会儿,然后周雨楼请大家在楼下的饭店吃了顿饭。告别时小伙子们意犹未尽,周雨楼也意犹未尽,不同的是,他是装出来的。

这件事之后,周雨楼发现了一个问题。他的生活已经发生了严重变化,夏楚蓉和杀人事件就像一个影子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他不敢开手机,莫名地紧张,反常地谨慎,无端地惶恐和不可遏制地心不在焉……周雨楼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他更不想像个垂危的病人般苟延残喘。

接下来的几天,周雨楼想尽办法开始调整自己。他开始整理申报教授的资料,酝酿专题论文。这次省里提拔年轻教授,评审组要求每个申报者都要写一篇专题论文,而且要就论文的内容和评审组进行答辩。音乐学院的很多人早就开始动笔了,冯泰甚至已经列出了四套提纲供自己甄选,而周雨楼到现在连一个题目的影子还没有。

连续三天,周雨楼把自己埋在故纸堆中,让文字冲刷自己的大脑,用学术的阳光驱赶阴霾。果然很管用。到了婚假最后一天,早上起床的时候,他觉得身体清爽起来,精神头也恢复了很多。这时,他接到了谢岚的电话。

蒋思业和谢岚夫妇决定隆重设宴,主要目的是感谢黄大生和吕青为这次婚礼作出的贡献。婚礼当天黄大生和吕青一直忙前忙后,最后连饭都没吃就走了,这让蒋思业夫妇非常过意不去。还有,谢岚叮嘱,一定把雨亭也叫上。

周雨楼已经和黄大生整整一周没见面了,故友的相聚让他兴奋。他立刻打电话约了黄大生和吕青,又给妹妹打了个电话。黄大生和吕青都没问题,但是周雨亭不行。明天上午,周雨亭有一堂关键的试讲课,她今晚要充分准备,所以不能赴约。说起来这次薛戈帮了周雨亭大忙。周雨亭在大学学的是师范专业,而薛戈的妈妈刚好是莘江一所重点中学的领导,周雨亭明天要去试讲的,就是薛戈妈妈的那个学校。

黄昏已至,蒋丹精心打扮了一番,周雨楼也兴致勃勃,两个人前往谢岚预订的饭店。

他们是在饭店门口碰上黄大生的。寒暄了几句之后,黄大生拉过周雨楼,笑嘻嘻地问:“累坏了吧?手机都懒得带了。”

这话可着实让周雨楼心里一惊!然后他才意识到黄大生说的是那事儿,他随即做出一脸无奈,“是啊,快四十的人了,一天四五次,真受不了。”黄大生哈哈大笑,周雨楼故作严肃,“真的,你不信?去翻我们家垃圾桶,安全套比鸡蛋壳还多。”黄大生问:“鸡蛋壳是多少?”周雨楼认真地想了想,伸出三个手指头,说:“四打。”黄大生狂笑。

老友的说笑让周雨楼重温了往日的快乐,可谁承想,一吃上饭,情况就完全变了。好像提前商量好了似的,饭桌上的话题几乎就没离开过富安饭店的命案。黄大生仿佛变成了刑警队长,而众人全是法制版记者:凶手抓着了吗?谁的嫌疑最大?怎么会死在那了呢?那人结婚了吗?妻子是干什么的?仇杀、情杀还是为了钱啊?服务员都干吗去了?是认识的人干的吗?到底是怎么发现的?大生你还采访过不少这样的事吧……人啊,永远对同类的毁灭充满兴趣。

周雨楼感觉自己快要爆炸了,而之所以还没爆炸,是因为黄大生言语之间透露出来的信息给了他些许安慰——案件至今还没什么进展。而且,警方丝毫都没把怀疑的矛头指向那个可怜的寡妇。

那天晚上,周雨楼的噩梦又没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