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0日。星期二。清晨,6点29分。
“你找我?”叶萧走进黑洞洞的病房,去窗边要拉开窗帘。病床里发出沉闷的声音:“别动窗帘!”
“为什么?”他疑惑地回头看着病床。没开灯,看不清对方的脸,也可能在跟一具僵尸说话,“你也被那个日本小男孩传染了,与他一样见不得阳光?”
“不,我喜欢躲在黑暗里。”
“在地底过了七天七夜,不适应地面的生存环境了?”
“也许吧。我发觉自己就像卡夫卡那篇没有结尾的《地洞》里永远生活在地底的恐惧的小动物。”他的嗓音越来越低沉,低到了地板下面。
叶萧看着黑糊糊的病床说:“你能不能把灯打开?我不知道是否在跟你说话——如果你是周旋的话。”
床头阅读灯亮起,微弱的灯光照亮病床上方,露出一张男人沧桑的脸。第一眼几乎没认出来,叶萧拧起眉毛凑近他,才确认是少年时代最好的朋友——周旋。
可是,昨天上午第一次讯问时,他绝非现在这样子。过了不到二十个钟头,他脸上多了数道皱纹,两颊胡须增加不少,白发也冒出来许多。这一夜受了怎样的煎熬?
“你怎么了?”叶萧回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梦想成为中国的柯南·道尔的风华正茂的少年。
他转身要去开病房的大灯。周旋喝止道:“不要!我不要太亮的光!”
“你以为你还活在坟墓里吗?”
“是。”
这简短有力的一个字,让叶萧转回头来,盯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你想对我说什么?”
“我要自首。”
作为警察,这四个字听到过无数次,可从周旋嘴里说出来,却让叶萧很不舒服——他几乎可以接上后半句话了。
“很好。”停顿了几秒,叶萧却接了毫无意义的两个字。
“我就是杀死罗浩然的凶手。”果然,周旋平静地说出了叶萧刚刚猜想到的话。
清晨阴暗的病房,仿佛停留在地底未来梦商场九楼的电影院,放映机房的废墟中。除了叶萧与周旋这两个男人,还躺着另一个浑身血污的男子,以及狂吠不止的拉布拉多犬,人和狗绝望地看着他们,祈求他们恩赐某样东西,直到那男子的咽喉被一片锋利的碎玻璃割开,鲜血如香槟喷溅到数米之外,涂满阴影下的病房地板。
“为什么昨天没有说?”叶萧的表情纹丝未动。
“对不起,我不想被你亲手抓住,昨天那些不知所云的回答,一定让你很失望。”
“我知道你没有说实话。”叶萧后退半步,不敢再面对他的眼睛。
周旋依然能猜出他的心思,凭的是二十年前两人一同在学校操场散步一同在放学路上啃冰棍一同跟踪女同学写小纸条……“不敢相信自己还能活着出来。昨天醒来后,我感觉自己尚留在地底,只不过在绝望中做了一场美梦。我一夜未眠,回想七天七夜在地下发生的一切,感觉那才是噩梦一场。”
“梦里不知身是客?”叶萧暗暗骂了自己一句:你怎么变得跟周旋一样酸了?
“是,你发现我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几岁么?我就是这场梦里的不速之客。你问过我为什么到五星级的未来梦大酒店住一晚,我回答是为写小说找灵感。”
“显然是撒谎。”
“没错。我这么一个穷困潦倒的三流作家,怎么可能住得起五星级酒店?不过是透支信用卡罢了。”
“连你也说自己是三流作家?”
“你觉得呢?你以为我将会熬过那么多年的苦日子,最终功成名就,成为中国最有名的推理小说家吗?那不是我的命,不过是幻觉罢了。”
叶萧越听越感凄凉,便打断了他的自嘲:“你还没有说你入住未来梦大酒店的原因。”
“我是去杀人的。”
“杀谁?”
“未来梦大厦的主人——罗浩然。”说到最后三个字,周旋的嘴唇微微有些颤抖。
“杀人动机是什么?”
“复仇。”
“为谁复仇?”
“自己。”
叶萧看着他的眼睛,无法判断真假:“罗浩然与你结了什么仇恨?”
“他有罪。”
“什么罪?”
“杀人罪。”
“他有没有罪,”这段斩钉截铁的对话令叶萧也有些喘不过气,“应该由警方来调查,由法官来判定。”
“不需要判定,他自己承认了。”
“在哪里?地下吗?”
“是。”
“那么,在入住未来梦大酒店,发生地陷灾难之前,你只是怀疑他杀人?”
“我不怀疑,确信无疑。”周旋仰起头,毫无畏惧地面对叶萧的双眼。
“那么,他杀了谁?”
“杀了我这一辈子最爱的人。”
“女人?”
“难道还会是男人吗?”他暴怒地狂吼起来,似乎叶萧侮辱了他的性取向。
叶萧用沉默来安慰他的愤怒,直到他从狮子变成绵羊,虚弱地平息在病床深处,发出可怜的声音:“对不起。我是个杀人犯,双手沾满别人的鲜血,没有权利对警察大吼。”
“没关系,你不能说出那个女人的名字?”
“我不想说。”
“这样你的自首是不完整的。”
“我不想让你知道我的秘密,这也是我昨天不能对你说出真相的原因。”
面对这样的铁板一块,叶萧不想使用某些手段,只冷冷地抛出一句:“好吧,我会查出来的,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真有另一桩谋杀案的话。”
“请不要用如果,那是对她的羞辱。”
“好吧,我向你道歉。你入住未来梦大酒店,就是为了谋杀罗浩然?”
“我知道他常年住在未来梦大酒店顶层的总统套房,便想方设法住到他的隔壁,想找个机会把他杀了,比如冒充服务生敲开房门,然后用电源线勒紧他的脖子,这样很快就能让他断气。”
“你不知道他有一条狗吗?”
“那条狗不会咬人,最多叫唤几声,就算能把保安引来,罗浩然也早就变成尸体了。”
可怜的拉布拉多犬,居然被人一眼看穿了。
“那你不怕被抓住吗?无论是酒店的摄像头还是住宿记录,都让你难以逃脱。”
“我不怕。既然要杀他,就抱有必死之心。”
“为什么直到最后时刻,你们将要被救出来了,你才匆忙地杀了他?”叶萧闭上眼睛,上下眼皮只接触了不到一秒便分开,“如果再晚几分钟,说不定就被我撞上了。”
“问得好!我原想在4月1日当晚杀死罗浩然。可突然发生了灾难,我出于本能逃出了顶楼客房,正好在走廊撞见罗浩然,还有他的那条狗。兵荒马乱的逃命关头,正是杀人的好时机,但我毕竟不是职业杀手,当时的情境,根本无暇杀人,反而跟着罗浩然从逃生通道往下走。”
“接下来?”
周旋露出复杂的神情,缩回被窝:“接下来,我们共同度过了七天七夜。我没忘记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只是感到万分沮丧,因为每个人都认定世界末日降临,外面的人类已彻底灭绝,而我们这些在地底苟延残喘的人们,早晚将死于非命,唯有祈求再多活几天,或死得不那么痛苦和难看。”
“你是觉得——即使你不动手,罗浩然一样活不了几天?”
“是。这才是我最痛苦的地方,杀了他又能怎样?除非用尽最残忍最恶心的手段,否则不过是帮他早日脱离苦海。何况,到了世界末日,每个人都会不知所措,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于我而言,仅仅只是复仇与杀人?难道没有其他想做的事?”
“那除了杀人,你还想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周旋闭上眼睛,思考了差不多一分钟,“很多……很多……我想要做太多的事了,在封闭的地底这个特别的环境里,在世界末日这个特别的时间里,在周围这些二十来个特别的人之中。可我的每一种想法都失败了,就像我的写作与生活一样。也许,我生来就是一个注定失败的人。”
“那么在这七天七夜里,你就和罗浩然和平共处?”
“基本是这样吧,我没显露杀他的意图,也没让他知道我的仇恨。地底发生的许多事件中,我甚至是站在他那一边的。虽然,偶尔我也会对他充满杀机,想要悄悄拿一根尼龙绳,从背后勒紧他的脖子直到他断气,或幻想他的咽喉被割开浑身是血……可在地下那种环境,虽然每天都可能面对残酷的死亡,乃至于对尸体麻木不仁,我却依然没有勇气杀死罗浩然。”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已经放下了仇恨,你已经宽恕了他。”
“不,我永远不会宽恕这个人!”周旋又有些激动,双手捏紧被子的一角,“因为他夺走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爱?”
“不是,而是我的希望,我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中唯一的希望。”他盯着床头的那盏灯,也是这个房间里仅有的光源。
“为什么,最后又杀了他?”
“我原以为到了世界末日,即将再没有人类这种动物,没有一切痛苦与烦恼,可以暂时放下杀人计划。可当最后一天来临,4月8日傍晚,九楼电影院上的穹顶,发出持续不断的震动——我意识到,要么穹顶即将垮塌,要么有人来救我们!七天七夜,关于世界末日的妄想,一下子被抛弃了,我强烈相信:世界并未毁灭,大部分人类安然无恙,正尽一切努力想把我们救出来。”
“没错,从4月1日晚上十点开始,我看着未来梦大厦沉入地底,又看着他们在地面上钻探救援,全世界都在看着你们。”
“这不是我的错。”周旋轻描淡写地说,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总之,最后我鼓动大家往楼上逃,尽量靠近九楼的穹顶。”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也最危险?”
“那时只剩下求生本能,哪想得到那么多?大家都跑散了,罗浩然与那条狗在最前面,我紧紧跟在后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管自己能不能逃出去,必须先把他杀了!”
“你怕自己没有逃出去,反而让他获救了?”
“是。即便我和他都获救了,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又如何有机会杀人?将来,他肯定搬去别的地方,我更没机会杀他了。当时,是我杀死他最好的也是最后的机会。”
“可以理解。”
“电影院的天花板开始陆续坍塌,罗浩然和他的狗逃进了放映机房。但我听到放映机房里发出巨响,接着是狗的狂叫声。隔了半分钟,我才小心翼翼地爬进去,发现罗浩然已被压在了废墟中——这是老天爷的安排,一定要我亲手杀了他。”
“他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我拿起地上的碎玻璃,爬到他的背后,双手绕过他脖子,割开他的咽喉——这样他喷出来的血,就不会沾到我身上了。”
叶萧托住下巴,盯着他的眼睛:“你说得好冷静。”
“是,越到这种时候,我越从容不迫。割开他脖子的时候,我连手都没抖。看来我不去做职业杀手,而选择作家这份没前途的职业,真是入错行了。”
“然后,你就逃出了放映机房?”
“是,我拼命往通道尽头跑去,直到四面墙壁倒了下来,把我压在废墟下——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把我挖了出来,然后,我握住了你的手。”
“够了。你还得省点体力,在笔录的时候重新说一遍。”
周旋从兴奋转为满足与轻松,如释重负地说:“现在你可以把我关进看守所了。”
“不,真相还没有大白,你哪里也不准去。”
“其他几个幸存者呢?”
“必须留在这里。还有太多疑问没搞清楚!”
“叶萧,他们是无辜的,别再怀疑。”周旋直起身子,盯着他的眼睛,“如果,我告诉你,在地下的七天七夜,所有死去的人,都是被我杀的,你信不信?”
脸庞毫无表情,心里却是狂风暴雨。叶萧目光冰冷,对曾经最好的朋友说——“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