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跋山涉水,终于来到了夹山寺。

夹山寺掩映在群山翠绿之中,这里是碧岩禅学发源地,这座建于唐懿宗咸通年间的千年古刹,大雄宝殿、天王殿、大悲殿、法堂、藏经楼等构成一个规模宏大的建筑群,朱褐色外墙与周边的绿色相映成趣。

进得寺来,了空和尚安排我们小憩,径直进去通报。

“秀才,这太监当和尚倒是蛮合适的,太监连命根子都没有了,自然清心寡欲了,这与佛教主张的禁欲不谋而合。我觉得不如朝廷发个文告,把所有的和尚也阉割了,这样就更能一心一意修行了。”田古道总是有很多怪异的想法。

我立即轻声呵斥,责备他不该在佛门净地造次。

正在这时,了空和尚陪着一位面目慈祥的老和尚走了出来,了空和尚介绍说这是寺里的方丈弘正法师。相互寒暄了几声,弘正法师将我们迎入方丈室。

弘正法师向我们简要介绍了死者的情况。

我们此次要赶的死尸,就是夹山寺里刚刚圆寂的和尚,湖北来凤人氏,本名仇沙,法号无更,享年七十一岁。生前是寺内的香灯,专伺寺庙佛灯的添油拨亮事务。

死者无更和尚,十岁入宫,从小太监做起,最高的职务也就是做过回事太监,一直没什么大的建树,五十岁的时候因故被逐出皇宫。之后一直在顺天府西山附近出家当和尚,十年前来夹山寺修行至今。

我们进一步询问,无更和尚到底是什么原因被逐出皇宫的,弘正法师却保持沉默,没有回答的意思。我们也不好深问,就退出方丈室。了空和尚将我们安置在寺内的客房住下。我们问了空和尚,无更和尚到底犯了皇宫的什么戒律,了空和尚也不作答。我们甚是纳闷。

按照赶尸的规矩,丧家应当如实将死者的情况告之赶尸人,这样便于赶尸人施法操作。掌握死者的情况越多,赶尸的途中就越顺利,因为赶尸匠事先可针对尸体可能出现的某些状况,早早作好准备。

见他们如此避讳谈论无更和尚的出宫的原因,我们也不好深究,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无更和尚的尸体停放在寺庙侧殿的一间偏房内,已经入了棺椁,几个和尚在旁边打坐诵经。那棺材却并不新艳,一副陈旧的颜色。我当下就很纳闷,了空和尚似乎知道我的心思,解释说,寺庙不时有和尚圆寂,有的和尚火葬了,有的被家人领回去了,而领回尸体安葬故土的,大都是自己备好了棺材。于是,这副棺材也只是临时安置一下死者,据说这具老棺木很有些年头,已先后有近百个和尚躺过。

我与田古道呆然。田古道轻轻在我耳边悄声说:“师兄,这棺材不会作怪吧。”我说应该不会,这里是法门佛地,应无大碍。

无更和尚的尸体被整理得很整洁,圆寂已有数天,面容依然新鲜如生,初看似乎熟睡一般。寺庙的僧人大都懂得一些方术,应是庙里的和尚已经念过雪山咒,封过尸,做过道场。加上庙内佛光笼罩,地气灵动,使得尸体栩栩如生。

观察之后,我与田古道开始收拾起来,同时与屋子内守灵的和尚聊天。

那几个和尚大多上了年岁,口音颇杂,有澧州本地的,有辰州、沅州的,也有操北方口音的,更有南腔北调混合在一起难以辨认的。起初,几个和尚对我们保持几分戒备,聊久了,人也熟了,话匣子也慢慢打开了。

我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向死者无更和尚为何被逐出宫廷上来,几个和尚好像对此也比较敏感,有意回避。其中一个年岁较大的老和尚朝门外探了探头,然后缩回来,轻轻地叹了口气,向我们讲述起来。

太监仇沙,也就是已经圆寂的无更和尚,之所以被逐出皇宫,是因为与一名宫女对食被发觉。

什么是对食?太监无妻,而宫女无夫,两者由此结成临时伴侣,以慰深宫之寂寞,这种关系称为对食,其实就是太监与宫女之间的偷情淫乱。

太监仇沙,也就是以及圆寂的无更和尚,他与宫女对食偷情,自然属于大错,按照宫廷律令,当诛。仇沙耗费了终身的积蓄,层层打点敬事房的掌案、太监首领、副总管、总管,最后在用刑前几天,假装染瘟疫暴病身亡,由执事太监将其尸体拖出宫外掩埋,才算拣回一条性命。

那老和尚说,宫内对太监管束甚严,紫禁城内责打太监的事屡有发生,太监们只要稍有不规或偶有犯错,敬事房动辄责打和处罚,刑罚之残酷,实在骇人得很。有的还要株连他人,有时太监成为内宫斗争的牺牲品。珍纪宫中的三十来个太监就被处以“气毙”之刑活活处死,所谓“气毙”,是用七层白棉纸沾水后,将受刑人的口鼻耳封闭,再用杖刑责打而死。

宫内受冤致死的下人很多,加上宫廷庭院幽深,阴气旺盛,因此宫内经常闹鬼。

在后宫,有一处被封了的偏房,每到半夜,经常传出怪异的叫声,那声音似人吼,似狼嚎,似哀鸣,似悲叹。熟悉的太监与宫女每每经过此处,都是结伴而行,怕被厉鬼缠身。后来新近来的一个太监,自己吹嘘胆子大,与其他太监打赌,在一个晚上破门而入,没过多久,就惨叫夺门而逃。逃出来之后,竟说不出话,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当晚就死了。自此以后,那地方再也没人敢光顾,杂草丛生。

更骇人的,后宫还有一口荒废的井,在白天的时候往下看,井底是一些石头、杂草之类的东西,但每到深夜再往下看,只要天上有月亮,这时你看到井底出现的就不是石头与杂草,而是水,水上倒映的却不是你的面孔,而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惨白的脸孔。据说这个女人是前朝的妃子,因为长期失宠于皇上,最后看中了身边的一名宫女,让宫女着男子衣冠帻带,与其寝居,相爱若夫妇,后此事传到皇帝耳中,遂将那宫女砍了头,将妃子推入井中毙命……

我与田古道第一次听到皇宫里的事,很是新鲜,而其他几个和尚表情平淡,充耳不闻的样子。

“如果太监宫女憋不住放了个屁,惊了圣驾,是不是也要问罪呢?”田古道的问题总是古怪又令人措手不及。

“那得看皇上的心情好不好,如果心情很好,倒也无妨;如果心情不好,轻则要扣银晌,重则要屁股挨杖。正因如此,宫女的饮食是有讲究的。应该说她们吃得还是非常好的,早点各种粥,小吃,素菜,午饭八个菜,一个砂锅;晚饭是各种面食,点心,夜里还有一顿加餐。但是宫女们从来不敢吃饱,因为如果在皇帝面前打嗝,弄不好是要杀头的,而且宫女们也不敢吃鱼虾、蒜韭,怕粘上杂味。更不敢吃红薯等胀气食物,吃多了会打屁。”那老和尚很淡然答道。

“仇沙的命是保住了,那与其对食的宫女下场如何?”我不禁插问了一句。

“那女子的命真苦啊!她名字叫方小幽,入宫时间不久,也没有什么积蓄去贿赂执刑之人。先是被重杖五十,后又被执刑者活活摧残致死,真是造孽啊!”

“仇沙与方小幽的死,与淑妃有关。宫廷后宫等级森严,最高的当然是皇后,其次为皇贵妃、贵妃、妃、嫔、贵人、常在、答应,最后才是伺候人的宫女。每个人都想获得皇上的宠幸,想方设法不断往上变换自己的身份,只有这样,才可以获得更好的待遇与后宫地位。比如宫女的分配就有很大差异,皇后可分到宫女十人,皇贵妃、贵妃可分到宫女八人,妃嫔可分到宫女六人,贵人分到宫女四人,常在分到宫女三人,答应分到宫女二人。居住方面,嫔以上分居东西十二宫,各有专房,贵人以下则住在一块。”

“淑妃为了获得更高的号位与地位,就需要不断得到皇上的宠幸,为此,她开始巴结执事太监仇沙。一个妃子为何要巴结太监?因为后妃能否被皇帝临幸,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取决于执役的太监,因为皇帝夜宿何处,通常由敬事房太监负责,每当皇帝吃完晚饭,执役太监便会托一银盘进呈皇帝,上有嫔妃的号牌,供皇帝挑选当夜的侍寝嫔妃。而仇沙就负责过此事,众嫔妃知道厉害,多向仇沙进些银子。这个淑妃很有心计,知道别的嫔妃都送银子,倘若自己再送银子,只怕起不了大作用。于是就将身边的伺候宫女方小幽介绍给仇沙。”

“淑妃将自己的使唤丫鬟方小幽介绍给太监仇沙做甚?当然就是对食。宫女是乐意与太监对食的,有几个原因。一个原因是,宫女其实就是潜在的妃嫔,她们一旦被皇帝临幸,就可能晋身,因而让宫女与太监密切交往,就相应地减少了自身的威胁;就算被皇帝看中并且宠幸,却没有获得晋升封号,也是有好处的。如果年龄到了二十五岁,可以退回本家,另行出嫁,这比一辈子老死在宫里当然要好得多。另外的一个原因就是,后宫宫女成千上万,而能够被皇上宠幸者终究寥寥无几,只要是人,都有情欲食色,尤其是年轻的宫女,于是就与身边的太监相互寻求安慰,以求解渴。”

“淑妃挑中方小幽是看中了方小幽与仇沙有老乡之谊,方小幽系湖南永顺府人氏,是旗人,属镶黄旗,他的父亲在永顺府龙山县做武官。仇沙的家在来凤,但以前也属湖南辖地,后因管辖需要划入湖北来凤境,与方小幽的家相隔只有数里之遥,也算得上乡人,仇沙很多时候也以湖南人自居。且说方小幽,按照朝廷规定,凡八旗官员家中年满十四岁至十六岁的女子,都必须参加由户部主持的三年一次的秀女挑选。这些秀女运气好的则可以成为皇后、皇贵妃、贵妃等,但绝大部分都成为后宫妃嫔的使女。方小幽十五岁时即被挑中进宫,但是时运不济,一直当使唤丫鬟,与仇沙私会之前一直是处子身。”

“这宫廷内对食的太监与宫女多不多啊?”田古道不知羞耻地问。

“多得很,尤其在前朝,太监还是比较自由的,可以迎娶妻室,但到了大清朝,没多久,就不许搞对食了,这时的太监与宫女只能偷偷约会,相互抚慰解渴。一旦被发现,就要受到重罚,甚至丢了性命。”

“那个害人的淑妃,后来当上皇贵妃了吗?”田古道步步向前。

“淑妃也没有好下场,仇沙与方小幽的事情暴露后,她也脱不了管教之责。之后,皇上很少宠幸于她。可淑妃年轻貌美,之前屡经圣上宠幸,智慧大开,可能行房兴趣渐浓,犹如蓄洪之水,不泄不快。后来因为衰宠,且欲念旺盛,就饥不择食地勾搭上了一个年轻太监,让年轻太监给她解渴,后来被她曾经得罪过的几个嫔妃发现,就向皇后告密。皇后本不喜欢她多事,立即下令搜查其寝宫,果然查获了行房时用的多种狎具,于是被喝毒酒赐死。”

“罪从心起将心忏,心若灭时罪亦亡;心亡罪灭两俱空,是则名为真忏悔。阿弥陀佛!”讲述完毕,老和尚念了一句佛语。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阿弥陀佛!”半桶水的田古道也跟着念道,样子很滑稽。

“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我也念道,那老和尚望着我,似乎看出我有佛缘,我赶紧躲开他的眼神。

我们很诧异,为何眼前的老和尚对宫廷之事了如指掌,老和尚也不隐瞒,和盘托出。原来他以前也是宫内的太监,比仇沙早两年入宫,也是湖南沅州人。因为与仇沙邻省的缘故,在宫廷内,他与仇沙就走得很近,关系甚好,两人视为手足。

田古道连连说:“难怪,难怪,”接着连珠炮似的向老和尚发问,不肯轻易放过这个打听后宫秘史的机会。他问的都是“皇帝是不是每天晚上都要干那个事”“万岁爷有没有出去逛过窑子”之类内容,老和尚爱理不理。

我本来想打听一下科举与殿试的情况,见这个情形,也就打住了,免得自讨没趣。不过心底里却记住了这老和尚,心想以后有机会定要向他好好讨教科举与官场的事情,或许到时对自己的科举考试及以后的仕途大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