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闻得身后似乎有声响,还未回过头去探望,一个黑影已经飘至眼前。

一顶斗篷下面,一张冷峻的脸孔,一双死水一般的眼睛。我仔细打量,一个武士打扮的壮年男子拦在我们前面。

“你想干什么?”王二丫一把将田小妹护在身后。

对方无语。

“想打劫?我们没什么银子!”王二丫声音中夹杂着恐惧,摸索半天,掏出一些碎银子,准备交给来人。

来人并不理睬。田古道取出锁鬼绳,他以为这是厉鬼现身,化成人形作祟,他拿起锁鬼绳朝壮汉奔去,准备将其缚了,没想到却被来人一掌震出很远,跌倒在地。

田古道脸色一沉,欲再次上前,被我一把拉住,显然这不是鬼魂。

我心想,这家伙不是劫财,莫非要劫色?

“阁下有何指教?”我望了一眼对方,赶尸之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对这等意外并无惧意,只是因为多了两个女子,心里不免有些顾虑。

“请问二位是不是祝尤科的师傅?”来人死水般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生气,声音却透着逼人的寒意。

望着我们一干人马的架势,一边看着天禄尸字旗,一边望着两个女子,似乎不能确定,大概他从未听说过赶尸匠带着美女赶尸的,满脸狐疑。

待确定我们的身份之后,来人讲述了来由:他正要去找赶尸匠移尸,见我们扛着天禄“尸”字幡旗,就顺便问一声。

原来,他的一个同门师兄前些日死了,想找赶尸人赶回永顺府保靖老家。田古道问来人到底从事什么行当,对方不答,我们觉得蹊跷,心中不免起了疑团。

我们便拒绝接活,来人有些急了。我们向他说明理由,赶尸也有行规,来历不明的死尸不赶,底细不清的死尸不赶。

来人也没办法,只好如实与我们讲了。来者说自己是刀客,干的是收人钱财、取人性命的活。

只见那汉子一袭黑衣,长衫下面一身简短装束,背后挂着一把刀,那刀却是断刀!刀虽然残断,刀锋却发着寒光。

原来是职业杀手!怪不得身上寒气逼人,阴森得很。

我见田小妹不禁打了个冷战。她无助地望着我,用眼神告诉我,她并不希望我们接这趟活。

“师兄,刀客身上命债很多,少则也有几条人命,多则上百十条。刀客死了之后,阴气比一般的尸体要多得多。在路上,容易招来孤魂野鬼,特别是他杀过的人。如果灵魂没有得到超度,则会四处飘荡,如果遇到杀手的阴魂,则会纠缠在一起,这样使赶尸的难度加大,甚至还会弄出不测事端来……”田古道好像在与我商量,其实这话却是说给断刀客听的。

断刀客似乎明白田古道的意思,毫无表情地说:“酬金不是问题,你们开个价吧。”

“五十两银子!”田古道狮子大张口。

“没问题,我现在就给你们!”他从口袋掏出一张五十两银票,漠然地递给田古道。

刀客到底是刀客,做事就是这么爽快利落,从不拖泥带水。

田古道接过了银票,尽量压抑着惊喜,脸上还是闪过一丝稍瞬即逝的悔意,大约是后悔没有将价码开高一点。王二丫与田小妹在一旁惊呆,张大了嘴。

断刀客告诉我们,他师兄的尸体就在米公山的一个偏僻处。

我们决定连夜赶往那里。断刀客领着我们前往,鬼崽妖扛着天禄尸字旗,一路无语。

此时,月儿已挂在空中,凉月如水,洒在我们身上。

当路过一片墓地的时候,突然闻得刨地的声响。断刀客警惕地示意我们趴下。我们趴在一个土丘后面,往坟地探望。

只见一座新坟的墓地里发出沙沙的声音,不时有沙土从一个墓道往外扬起,然后洒落,如此反复不止,却没有人影。坟墓上的花圈被甩在一旁。

“难道遇到鬼了?”田古道低声说。

“我听我们那里老一辈的人说,坟地里发生这种怪事,一定是棺材里的尸体发生尸变,准备爬出墓道。我们快跑吧……”王二丫吓得快哭出来,田古道赶紧将她嘴巴捂住,生怕她惊动了不干净的东西。

我从怀里摸出虎牙镇尺,安慰大家不要怕,先观察一下再作决断。我倒是很期望这真是鬼,如果这墓地鬼魂作怪,我可以用它们来祭我的镇尺。

没多久,沙沙声停了下来,扬土也没有了。我们屏住呼吸,继续观察动静。

99lib•net过了一回,“啪”的一声,突然从里面抛出一具尸体来。

“哇……”田小妹吓得禁不住发出声来,我赶紧捂住她的嘴巴,田小妹就势紧紧抱住我的胳膊,双手冰凉,浑身直哆嗦。

或许是听到了田小妹发出的声音,墓地突然恢复了死寂。

过了一会儿,一只脏手从墓道伸出,摸索了一阵,接着冒出一个脑袋来,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见四周没有异常,一个人翻了出来,然后朝墓道里伸手,又拉出一个干瘦的人影来。

“奶奶个泡菜,到底是人还是鬼啊?”田古道有些沉不住气,压着嗓子对我说。

这时,只见刚才那两个人影开始清理最先抛出来的尸体,年轻的男子接着又开始用铁铲填平墓坑。那个干瘦的在坟地旁烧香,祷告。

“盗墓贼!”田古道压着嗓子说,作势就要冲出去干预,被断刀客一手按住,动弹不得。在我们那里,干盗墓是断子绝孙的勾当,是要遭天谴的。

“咕——咕咕——咕咕咕——咕”只见刀客用手做成喇叭状,朝墓地发出斑鸠的叫声。

“咕——咕咕——咕咕咕——咕”对方也发出同样的声音。

如此反复,双方发出不同节奏的斑鸠声。

“没事,是我们的人来这里借尸。”那刀客道。

墓地里那两个人影见是自己人,也就放松里警惕,加快了动作。我们不再理会,刀客领着我们继续前行。

“借尸是什么意思?”田古道很是好奇,忍不住问刀客。

刀客沉默不答。

田古道并不灰心,再三反问。

断刀客禁不住他的折腾,大概见我们也是赶尸之人,应该懂得江湖规矩,不会四处张扬,就开口相告:

干刀手这一行,新刀手刚入行的时候,必须先做一件事——借尸,就是去找一具新鲜的成人尸体。借尸有两个目的,一则可以练胆子,二是刨出的尸体可以当作训练刀技的实靶子。

借尸,一般选择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由师父带着徒弟,扛起锄锹等工具,找到一座新坟。一定要是刚下葬的新坟,停尸绝对不能超过七天,旧坟是断然不行的,否则尸体就已经腐烂。

借尸是很有讲究的,要先焚香祷告,再抄写灵牌,跪下磕头七七四十九个,请求尸主的原谅。然后开挖,将死尸挖出,再将坟墓填平如旧。事毕,师父又焚香祷告,端着牌位在前面引着死者的灵魂走,徒弟则背起死尸跟在后面。

背尸也有特别讲究,背尸人必须与死尸背靠背,在没有到达目的地之前,绝不能让死尸看见前进的道路,否则会厄运降身。越山过桥,都要焚香,以防死尸灵魂走失跟不上。到了目的地,方可将尸体放下,再焚香祷告。

田古道听他这么一说,低声对我嘀咕:“秀才,这刀客的训练方法比我们赶尸的要残忍,我们最多杀只小猪来练习技艺,还没有听说用死尸来训练赶尸的。他们的这种方法可以引入到赶尸界啊。其实,做杀手和做赶尸匠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首先要克服恐惧,如果见了死人都怕,那一个杀手肯定杀不了人!一个赶尸匠肯定赶不了尸,为了克服这种恐惧感,用死人来训练是最适合不过的。”

对职业杀手,我知之甚少。其实,做杀手,和当赶尸匠一样,与做鞋匠、当纤夫没什么区别,目的都是为了谋生,混口饭吃。关于刀客,我听说过这个行当有三条行规:绝不抢生意;若有亲朋好友被杀,即使知道是谁做的,也绝不找同行报复,也不可逼迫同行供出雇主的身分;永远也不能说“这是最后一次”,这是刀客最为忌讳的话语,说出这句话的刀客,几乎都会在最后一次任务中栽跟斗。

记得我五岁的时候,邻县有个县令被人取了首级,留下一具无头死尸,此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这个案子拖了很久也没有破案,最后成为一宗悬案。关于凶手,民间有很多版本。传得最多的是,说是这个县令因为收了一被告一笔巨额贿金,却没有替人办事。这个被告本来就是无恶不作的恶霸,自然咽不下这口气,于是高薪请了一位功力深厚的刀手戮杀那贪官,由于刀客武功厉害,下手狠毒果断,从而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秀才,你们到底要到哪里去呀?”田小妹冷不丁问了一声。

“快到了。”断刀客应了一声。

大约半炷香的光景,我们来到一个山坡。坡上有一座茅草屋,茅草屋只有一间房子,里面有一个断臂老者,刀客将我们领进屋子介绍了,老者点头,神色凝重,却不言语。

刀客安置我们晚上就宿于此处。老者生火给我们弄了些吃的,将茅草屋让给我们,自己在侧面的柴房里睡去。

我们将吴六从的尸体赶进去,置于门角落。因为里面只有一张竹床,我们让给田小妹、王二丫与鬼崽妖睡了,我与田古道就在临床处就地而坐。

两个女子见门角落里摆着一具死尸,本来就很是惧怕,不过有我们在旁边陪伴,稍微安心了点,却毫无睡意,总是找我们搭讪。

田古道悄悄对我耳语:“秀才,这两个女人怕我们非礼,所以不敢合眼,我们得想个办法摆脱她们的纠缠,好好做个美梦,我困死了。”

“哎,我们来猜谜语好不好?”田小妹朝我们撅了撅嘴。

“如果你们输了,怎么办?”我挑衅道。

“你想怎么办?”田小妹反问。

“把你的解药给我们!”田古道插话进来。

“你想得美!我要是把解药给你们了,还不被你们卖了!这样好不好,如果我们输了,就把这床让给你们睡。”田小妹想了个折中的办法,王二丫撅着嘴,一副不情愿的表情,又不敢发作。

于是开始竞猜游戏。

见我们要竞赛,鬼崽妖很兴奋。从地上灶边捡起一截木炭,站到门板前,准备为我们充当计裁员。

田小妹先出招。

“虫入凤窝不见鸟,七人头上长青草;细雨下在横山上,半个朋友不见了。猜四个字!”

“风、花、雪、月!”我答道。

“忆当年,绿影婆娑。自入郎手,青少黄多。受尽几番磨折,几许风波,休提起,提起,泪洒江河。是什么?”

“竹篙!”

“一株空心树,独生东篱边。病入膏肓久,九死一生还。是什么中药?”

“噢,噢,秀才认输了……”见我一时想不起来,王二丫在一旁起哄嘲笑。

“木通、黄花、没药、独活!”田古道回答。

来回拉锯,较量了几个回合,似乎没有输赢,只有继续下去。

“尾巴一根钉,眼睛两粒豆,有翅没有毛,有脚不会走。请问是什么?”

“蜻蜓!”

“粽子头,梅花脚,屁股挂把指挥刀,坐着反比立着高。是什么活物?”

“狗!”

这时,门板上已经被鬼崽妖写满了几个正字,难分胜负。

田古道有些失落,插话道:“你们太文绉绉了,听着酸,我给你们来点通俗的。”

“好呀,好呀!”王二丫鼓掌附和。

“偷什么不犯法?”田古道露着阴笑出谜。

“偷人!”王二丫快言快语。

“偷人属作奸犯科,当斩!”我答道。

“不不不,是偷心!”王二丫纠正。

“错!是偷哭!”田古道得意洋洋。

“什么官不仅不领薪水,而且还要请人吃饭?”

“哪有这么傻的官?只怕是脑子进水了!我只知道是官都贪。”王二丫急了。

“当然有啦,是新郎官!”田古道这小子颇有成就感,接着继续出题:“那我再问你们,女人喜欢男人什么大什么粗?”

田古道说完这个谜语,屋内陷入沉默。

太不像话了,我在心底骂田古道这个谜语有失斯文,弄得大家尴尬得很。

沉默之后,还是沉默。

只见田小妹与王二丫脸上有些羞涩。

“你个不知道羞耻的浪荡子,怎么出这等谜语。我与小姐还是黄花闺女,你这是羞辱我们!”王二丫终于憋不住,骂了田古道。

“哈哈,什么嘛!你们真是人不正往邪想,这个谜语的答案是:财大气粗!”田古道露出坏笑。

王二丫不依,嚷嚷,追着田古道要打。

突然,隔壁传来几声咳嗽,是那老者在抗议我们的吵闹。

我们赶紧收敛起来,停止游戏,和衣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