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阻,经茶坪界、凤卧至灵官渡。

灵官渡,荒僻处的“死尸客店”。

如果不是在这“死尸客店”里发生了意外的一幕,由此耽搁了几天,我们应该早已进入湖南境内。

灵官渡,贵州东部的一个边陲小镇,往东,过恶滩溪,即入湖南境,与凤凰隔河相望。此次在死尸客店发生的怪事,我总觉得与灵官渡这个诡异的名字有关。

这里人迹稀少,地势险恶,恶滩溪像一条醉卧的虬龙,东倒西歪地躺于谷野之间,将一片本是连着的陆地活生生隔成两半,西岸属贵州,东岸为湖南。恶滩溪两岸深谷峻岭,恶浪冲天,又有独特的地理优势,成了放排人的必经之地。

每年梅雨季节,平时冷清的灵官渡顿时变得热闹繁华起来,放木排,竹排的,还有拉纤的,一队接一队,一拨连一拨。

灵官渡的名字自然有来历。

由于这里河窄,水深,浪急,落差大,恶浪冲天,每年都有不少放排人葬身于此。我们途经一个陡坡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妇人在滩边哭泣,河中一具赤裸男尸卷浮在急流之中。那浮尸在水流的推动下向下游漂去,妇人一边哭泣一边追过去,岸边有几个围观的人在交头接耳,估计是一个纤夫落水而亡。

浊浪一个,人命一条;木排粉碎,阴魂一群。这里丧生的排牯佬就已达五百多人。

道行高深的赶尸人,看到一队接一队放排人顺水而下的时候,就知道哪些人不久将命丧恶滩溪。正因如此,生意清淡的赶尸人就在这里守株待兔,在镇上租一个客房住下,扯起祝尤科的杏黄小旗,等生意送上门。有的在接到第一单生意后,封尸,再等上一段日子,待死尸达到自己期待的数目时,就将这些死尸编成尸队,赶往死者的故土。

那些可怜的放排人,出来时,一队队揣着赚钱的希望满心欢喜而来,落水后却要被赶尸人一排排往回赶,真是人世无常,阴阳莫测。

我曾听师傅向天师说起过,他几乎每年都要来这里几趟。当然,像他这种道行高深的人,无需在此守株待兔,往往是在丧家主动请求下才来赶尸的。

灵官渡,在恶滩溪的下游,险要地势略有所缓,几弯几拐,激流也低下了桀骜不驯的头。人们在这里设渡口,名曰灵官渡。不知是经此处可以将死亡的灵体渡回故土,还是由于这里阴气太重,容易招来冥府灵官来此索命。意思没人说得清楚。

在进入灵官渡之前的一个高山坳上,我曾俯视下去,见那恶滩溪弯转之间,在此骤然形成一个反弓之势。在风水上,这是射伤之水,《周易·系辞下》说:如若阴阳杂逆,就会日月不明,四时错乱,寒暑杂混,从而引发灾难。

远处观灵官渡,一股煞气盘踞,久旋不散,找不到气口。

虽然我们对灵官渡的煞气有所预料,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发生在“死尸客店”里的事端,却远远出乎我们的意料,两具死尸的反常更让我与田古道束手无策。

在死尸客店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呢?这当然得从死尸客店说起。

山野路边的死尸客店,是专门供赶尸人住宿的店铺。一般是一栋独立的木房子,位于偏山僻壤,房子前竖一长杆,上挑一面杏黄小旗,上书“祝尤科”三个大字,表示这里与赶尸相干,提醒闲人免入。旅店的门一定是向内开着,那大门多是宽敞、厚重、漆黑,这扇门的背后,就是尸体靠站的地方。

当然也有死尸旅店不挑旗帜的,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如果没有门槛,且一年四季从不关门,那一定是赶尸匠寄放死尸的店铺。因为普通民居都有很高的门槛,按照湘西风俗,门槛可以阻止僵尸入屋,且门槛越高越安全。因为僵尸双脚不能大幅度弯曲,更不能大幅度提腿曲膝。

这样的客店,永远没有外人进入,除了来收点赶尸匠留下的住宿钱,即便主人也很少进来。死尸客店也没有店小二,墙上有住店价目,赶尸人都会按规矩留下银子,绝不会赖账。因为赶尸匠笃信,在死尸客店赖账,赖账人一定会招来报应,或是路上会遭遇不测。

这种死尸客店阴森恐怖,知道的人都很避讳,连小偷也不会光顾。

一般来说,赶尸人的休歇时间也没有规律可循。一条原则是,如何方便就如何安排时间。在深山老林之中,一般昼行夜伏;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则可根据个人喜好及精力进行安排;进入人群密集之地,一般选择日歇夜行,因为晚上过闹市区时可避免死尸惊扰路人,我们投宿的这家死尸客店,位于恶滩溪的一个荒滩边,屋后是山,前面临溪,是一个独立的简朴旅店。周围没有人烟,房子面积并不大,最多能容七八个人,屋内除了一灶一锅一壶一捆柴,基本没有什么设施,几块供客人休息的门板随意地放在屋角。里面没有床,因为赶尸人时刻需要看管死尸,如果死尸发生意外,则需要立即施法制伏。所以,赶尸人都不解衣上床,而是和衣倚墙打盹,万一发生意外,便于及时采取措施。

抵达这家死人客店时,已快天亮。

我与田古道将两死尸停靠在客店漆黑的大门背后,让他们面壁而立,我们则轮流休息,不敢两人同时入睡,主要是担心客店有狗鼠闯入。大概是连日赶路劳累,加上这些天受了些惊吓,田古道落脚即倒地和衣而睡,顷刻就鼾声四起,犹如一架破落漏气的风箱,毫无乐感可言。

鬼崽妖的表现总是不同寻常,他似乎永远没有睡眠,好奇地探视店内的一切,并爬到门前逗玩,拿着檀弓弹射门前的树叶。

不觉,天色已亮。

远处,十丈开外,一群赶早的过往路人侧目探视,那眼神胆怯而又好奇,我立马将鬼崽妖拎进屋内。

晌午时分,我叫醒田古道,交代几声,和衣而睡。

一阵酣睡,畅快淋漓,一觉醒来,已是暮夜,外面下起大雨,那雨下得不徐不疾,看来一时半会是停不下来了,我们索性计划休整一天。

遇上因天气原因不能前行,田古道大多埋头猛睡,我则读读圣贤书。

赶尸的活计需日夜兼程,基本没什么闲暇时间,但我还是不忘在包裹里夹着几本圣贤书,可以随时温习功课,为科考作准备,也算是学业与赚钱两不误。

看到我展卷览读,田古道便讽刺我:“秀才,你们读书人的祖师爷孔老夫子说不能谈论鬼怪,而你一介秀才却以此为生,不觉得荒唐吗?”

“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我答道。

“简直是自圆其说!我听说孔老夫子还说过这样的话,他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倒觉得还不如赶尸来得实在,这赶尸,我们可以捞到实实在在的银子……”田古道历来认为读书人徒有一张空嘴,酸腐得很。

“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我反讽田古道资质不高。

不过田古道说的也不无道理。

我曾读《论语·述而第七》,书云:“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从来不谈论含有怪异乖戾、暴力血腥、悖乱反叛以及神鬼离奇的东西。我自幼熟读经书,对三纲五常之理自然明白。不过,孔子却没有办法帮助我继续我的学业,而赶尸正是帮助实现我梦想的技能,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所言极是。赶尸还可以帮助客死他乡的人魂归故里,应算是一种仁爱,这与孔老夫子的思想还是搭点边,如此一想,也就释然。

赶尸时读书是有讲究的。绝对不能读鬼怪之卷,否则会引来不干净的东西,尤其在半夜不能浏览这样的古籍。有时,觉得自己经常在死尸下面读圣贤书,又不免觉得荒唐。当然,秀才赶尸,只怕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不觉又是一日,雨歇天开。一觉醒来,月亮已在半空,草草食了些干粮,趁着月色准备上路。

我嘱田古道更换辰州符,赶尸的符有两种,一种是行符,贴上死尸即可行走,另一种为止符,贴上死尸即止步。

田古道撕下两具尸体的止符,换上行符,我们施法念咒,敲响阴锣,扬起手中的引魂幡,起尸而行。

那两具死尸却一动未动!

“奶奶个泡菜,难道又遇鬼扯脚啦?”短短的几天时间,经历了几场折腾的田古道有些沉不住气,不禁骂开了。

我看了一眼身边鬼崽妖,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反应,稍感放心。

我亲自逐一检查了新换的辰州符,没有发现问题,心头不禁纳闷。

这时,我不由想起了前一天晚上做的一个怪梦:

昏昏沉沉之间,发现李小姐的尸体突然冒出一股轻烟,那烟袅袅升起,最后在空中变成李小姐的模样,那李小姐对我施礼道:师傅,你们辛苦了,感谢你们将我夫妇的亡魂超度回故土,我等本该鼎力配合,但是我们血冤含身,致使归途步履沉重。那铜仁狗官不但污辱于我,还将我丈夫害死,此等仇恨足可六月飞雪,我们就算到了阴曹地府,也会死不瞑目。今至灵官渡,受冥府灵官指点,如果越了贵州地界,灵官就管不了湖南之事。此时冤仇不报,只怕日后就没了机会,请师傅容我们三天时日,回铜仁报了仇,诛了那淫官,自然会回魂归体,然后再随你们魂归故土。李小姐怜楚无比,苦苦相乞的样子。我感到奇怪,不待我作答,李小姐已化成一股青烟,飘然而去。田师爷见了,也化成青烟,随之而去……

我醒后并未在意这个怪梦,觉得不过就是南柯一梦而已。

现在两具尸的异状,使我开始在意这个古怪的梦。于是向田古道说起,哪知田古道大声道奇,连称自己也做了同样的梦。

两人不禁愕然。

我们感到奇怪,死尸的三魂六魄都已用辰砂镇住,魂魄应该不能出窍。田古道也觉得不可思议。

我把眼光投向鬼崽妖。询问田古道,在我睡觉的时候,鬼崽妖是否接近了尸体。田古道说鬼崽妖在尸体脚边玩耍过。

我马上检查两具死尸的脚部,发现两具尸脚掌处的神符已经被撕裂,辰砂也漏在一旁。这时,我已经猜了个十有八九,准是鬼崽妖搞的鬼。我盯着鬼崽妖看了几眼,那鬼崽子露出诡异的笑容,讨好地朝我发出几声嘻嘻的笑声。

尸的魂魄已经出走,纵有万般法术,也无法赶动死尸,必须等游魂归位回体后,才能重新作法赶尸。

我责备了田古道不该大意,没有看管好鬼崽妖。事已至此,除了等候李小姐夫妇游魂归来,也别无他法,只好再等一天,到时再作计议。

赶尸本已寂寞,干等更是无聊。趁着难得的空暇,我开始整理与反刍一路上发生的怪事。

我是一个喜欢琢磨的人,不弄出个水落石出不甘罢休,在别人眼里这是一根筋,我觉得这是韧劲。一路上,我对九龙洞老尼给鬼崽妖护身符上“一四二八五七”的神秘数字就耿耿于怀,这里面到底隐含了什么玄机?

我在心里头已经无数次考证,也没有看出这个看似平凡的数字,到底有什么神奇之处。

不过,在我蹲茅坑的时候,突然灵感迸发,我把它从“一”乘到“六”,居然发现每一次得出的结果总是由“一四二八五七”这六个数字组成,得出的结果只不过调换了位置而已。难道这预示着佛教的生死轮回,或者太极八卦的阴阳无极?除此之外,我没有新的发现。

通于天地,应于物类,大概是我对此的理解。

这样的逻辑,似乎对鬼崽妖在九龙洞里的表现可以解释得通。

我认为他身体内,有一个可以自我控制的闸门,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来调节阴阳之仪。如果阴气太盛则变为阳,如果阳气有余则盈阴。人生之理,以阴阳二气长养百骸。经络、骨肉、腹背、五脏、六腑,乃至七损八益,一身之内,莫不合阴阳之理。

鬼崽妖阴阳调理之变幻,可以呼应天地日月之盈亏。大概即《易经》所说的“是故易有太极,一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此次途中生出的鬼崽妖,尽管他来得不明不白,总归也是幸事一桩。至少他可以帮助母亲李小姐夫妇游魂出走,看来这鬼崽子果然有神异之处,不但通阴阳,还通人性。

静等。又是几天。

“三日期限已到,李小姐夫妇的游魂应该已经归位。”田古道提醒我。

我与田古道赶紧检查了一下李小姐的尸体,发现她之前一直睁开的眼睛居然已经闭合!从死不瞑目到双眼闭合,莫非是仇恨已报?

我与田古道重新封尸作法,两具死尸果然可以行走,且步伐轻盈不少。

行至灵官渡渡口的时候,我们听到众人在大声议论上游放排人带来的消息,好似炸了锅。

我们侧耳一听,知道了事情的缘由——

原来,铜仁知府近日接到了升官的喜讯,于是大宴宾客,一时府中商绅云集,辖内各地官吏也结伴前来道贺。铜仁知府大喜过望,大摆宴席,三日不绝,歌舞升平,一时好不热闹。可就在昨天的酒宴上,那知府被一根鱼刺卡住喉咙,一口气上不来,暴毙于桌上。喜宴变成了丧宴……

我与田古道听后,啧啧称奇。如此看来,田师爷夫妇游魂出窍,真是寻仇去了,那铜仁知府暴毙定是他们所为。

俗话说,近乡情怯。而那两死尸过贵州,入湖南界,进凤凰,脚步却变得异常轻巧,我与田古道暗下称奇。

尸体走得快慢与否,主要取决于赶尸匠的法术高低。

要想赶得动死尸,一个赶尸匠至少要练三十六种功,比如封尸功、哑狗功、站尸功、转弯功、上坡功、过沟功、软体功等,而最重要的是还魂功,魂魄附身越完整,那么赶起尸来就越顺畅。如果魂魄游离于尸体之外,则影响赶尸匠对尸身的操控。而魂魄的收拢程度则与赶尸人的道行高深息息相关。

我与田古道入行不久,当然还是新手,应该还没有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而这两具尸体过贵州的表现,明显已经达到这种境界。我心下不免纳闷。

一路寡语,不日即至凤凰直隶厅黄丝桥。

死者家眷早已备好棺椁寿服,见亲人灵体进屋,顿时唢呐齐鸣,燃香点炮,哭声不绝。田师爷和李小姐的两具死尸闻到亲人的哭声,绝地而倒。由于魂魄的阴阳感应,站立行走的死尸,只要沾上故乡的泥土,闻到亲人的气息,听到亲人的哭声,接触到亲人的泪水,就知道自己已经到家,顿时扑地而倒,不再行走,此时,就连法术最高的赶尸匠再也赶不动尸体了。这个场景,也是丧家验收尸体的主要依据。

亲友立即扶尸,更衣,入棺。家眷一阵撕心裂肺的数落,平静的村寨顿时笼罩着丧气……

更为诧异的是,那已经可以站立行走的鬼崽妖,见到这种场景,居然也面呈悲色,流下两行热泪。

我与田古道领了剩余的酬劳,田古道将银子在手里掂了掂,我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感到自己离长沙府的距离又近了一步,然后带着鬼崽妖赶回师傅住处。

临出村口,鬼崽妖面朝灵场,驻足徘徊,似乎恋恋不舍。

我与田古道再三催促,鬼崽妖一声长啸,转身随我们向师傅交差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