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杨畅匆匆赶回浴场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等待我们的又是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就在一个小时之前,大舅妈不顾小舅舅的劝阻,连夜带着大舅舅回娘家去了。
“开什么玩笑!大舅舅病得那么重,怎么离开浴场?”我当即火起来。
外公正和小舅舅坐在客厅的长桌前,沉默地抽着烟,烟灰缸里都是烟灰。
浴场一下子少了四个人,显得分外冷清。
“你大舅妈叫了辆卡车,把你大舅舅抬上去,两人就这么走了。”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苏妮此刻还生死未卜,大舅妈却在这时候带着大舅舅跑回娘家,多像是落荒而逃。她一定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所以才一定要逃走。难道她是养鬼的那个人?仔细想来,全家也就数她最可疑。
“你们就这么让她走了,都没有拦着她吗?”我急问。
外公抿着嘴唇一句话不说。
小舅舅目光闪烁,叹了口气:“你大舅妈为我们浴场忙里忙外这么多年,付出得太多了。现在一个女儿死了,另一个女儿又失踪了,她说要回娘家,态度又那么坚决,我跟你外公都没有办法说什么的。”
“没有办法!哈!这话不是太可笑了吗?”我立时火了,“小舅舅你也就算了,外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谦卑?他不是一向惟我独尊的吗,只要有人不合他的心意,那就是死罪。当初他对我妈妈就是那么狠心,现在倒考虑起立场来了,真是笑掉人的大牙。”
这些话我一直埋在内心深处,没想到会在今天瞬间爆发,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外公立刻脸色铁青。
小舅舅慌忙冲我说:“陈雪,跟外公说话不许这么没大没小的……”
杨畅也在一旁拉我的袖子,我猛然甩开他:“我说错了吗?要不是他,我和妈妈怎么会那么惨,妈妈也不会自杀!”
的确,我所知道的种种关于妈妈的传闻,都是小时候从左邻右舍的流言蜚语中听到的。多少真多少假,我通通无法确定。可是只要有一件事是真的,就足够让我憎恨外公一辈子了。
我从长桌前拖了把椅子坐下,冷漠地望着外公,像对质那样——这是我早就想做的:“十七年前,妈妈十九岁,在镇里的小学教书。有一天从城里来了位大学生,他是一位偏僻山区教育的志愿者,后来的一年里,他担任小学音乐课和数学课教学的职务,这位外表清俊高大的大学生叫做陈纪寒,没多久他就与妈妈相爱了……”
我故意停了一下,外公和小舅舅都低头沉默着,没有任何置疑。
我一面观察着他们的脸色,一面继续说着我所知道的妈妈的过去:“妈妈与陈纪寒的交往遭到你们的一致反对,特别是外公和外婆,坚决不允许妈妈离开清水镇嫁到城里去。两人的感情在那一年受到很多挫折,陈纪寒几度登门,都被外公赶了出去。妈妈和陈纪寒也考虑过分手,可是分分合合,感情却越来越深。在陈纪寒在清水镇小学任教满一年他即将回城时,两人发现他们有了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我。”
我深喘了口气,心里酸酸涩涩的,杨畅握住了我的手。
“陈纪寒决定为了妈妈留在清水镇,于是又一次来到浴场,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外公外婆,并把妈妈怀孕的事也一起说了出来。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得到外公外婆的认可,却没有想到外公外婆火冒三丈,二话不说就决绝地把陈纪寒赶了出去,并且把妈妈锁在房间里,软禁了她。两天之后,陈纪寒找到机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沿着外墙爬到妈妈的窗口,要妈妈跟他私奔。可是妈妈犹豫不决,她认为外公外婆只是在气头上,毕竟她已经有了孩子,等外公外婆消了气,肯定会答应这门亲事。于是两人决定再等上些日子。那之后每个晚上,陈纪寒都悄悄爬窗来见妈妈。妈妈报喜不报忧,总是说两位长辈态度一天好过一天,过不了多久两人便可以如愿以偿。可是陈纪寒望着妈妈渐渐消瘦的脸,觉得事情并没有像她说的那么乐观。终于有一天当他再来的时候,见到妈妈痛苦地倒在地上,满裤子都是血。她告诉他,今天她无意中听到了父母的谈话,才知道他们近来一直往她的饭里掺堕胎药……两人明白事情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于是妈妈和陈纪寒——也就是我的爸爸,连夜从窗口逃走了。”
外公和小舅舅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在我说话的中间,他们屡屡想插话,却又马上闭上嘴,欲言又止,脸色苍白。
“接下来的几个月,没有人知道爸爸妈妈在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听浴场当年的工人说,爸爸似乎在一场意外中去世了。后来突然有一天晚上,妈妈大着肚子出现在浴场外面,她哭着哀求外公外婆帮帮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她当时即将生产,因为穷困潦倒只好回浴场求助。”我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怒火充斥着眼眶,“可是外公,你和外婆是怎么对妈妈的?你们竟然将临产的女儿锁进了女室浴场,任由她自生自灭!”
“不是的,事情不完全是这样……”小舅舅也跟着跳了起来。
外公却一把拉住了他:“不用辩解了。”
“可是,可是后来明明……”小舅舅显得很激动。
外公向他摇摇头,转而对我说:“没错,陈雪,当时我一气之下的确把你妈妈关进了浴场……”
“后来妈妈就一个人在浴场把我生了下来,是不是这样?”我步步紧逼地问。
“……是……但是……”
“够了!你承认了这些就够了,别的不用多说!”我握着拳头,低头让头发遮住眼睛,我才不会在这种人面前哭,“你竟然能对亲生女儿做出这种事,简直连禽兽也不如。杨畅,我们走!”
我拉着杨畅就向客厅外走去。
我们一直来到浴场门外,我停下来大口喘息。
杨畅好一会儿没说话,从口袋里摸出手帕帮我擦着眼泪。过了很长时间,他抬起我的下巴:“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如果可以的话,把那些不好的记忆都忘记吧。以后有我陪着你,不会再让你伤心难过了。”
“谢谢,我没事。”我轻轻地说,勉强向他笑了笑。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还准备回浴场吗?”
“当然不。”我振作了一下精神,“杨畅,我们去找大舅舅和大舅妈。”
“现在?”杨畅吃惊地问。
“现在。”我肯定地回答,“我实在不放心大舅舅,大舅妈在这个时候匆忙离开浴场,我觉得里面肯定有问题。我小时候去过一次大舅妈的娘家,在距清水镇不远的白鸟镇,坐66路巴士过去,两三个小时就到了。与其在这里担心,不如追过去看看。”
“可是已经快午夜十二点了,还会有车吗?”杨畅怀疑地问。
“有,我记得没错的话,十二点还有最后一班车,我们正好赶得及。”
我带着杨畅飞快地向车站跑去。
果然不出所料,清水镇的一切都与十五年前无异,包括这个车站。因为是终点站,66路车早就已经等在路边,整点准时出发。车内没有开灯,路边的街灯也没有亮,天空飘起了小雨,车内隐约有几个人影,远远望去很是阴森。
我和杨畅上了车,司机一动不动地坐在驾驶座上向窗外望着。车内的乘客寥寥无几,我们坐在比较靠后的位置,前面坐着两个穿着高中制服的女学生,再前面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个小男孩。隔着一条走廊,有一个老头低垂着头,阴气沉沉的样子。售票员趴在收费台上打盹。
我和杨畅心情沉重地握着对方的手,前面两个女学生却突然兴致勃勃地讲起故事来。
左面的女孩:“喂,你有没有听说过66路巴士的故事啊?”
右面的女孩:“就是我们现在坐的这辆66路巴士吗?”
“对啊,听过吗?”
“没有,什么样的故事啊,爱情故事?”
“不是啦,是灵异故事,要不要我说给你听啊?”
“好啊,挺有趣的,那你就快说啊!”
我苦笑了一下,现在清水镇到处游荡着亡灵,都快变成鬼镇了。这些小女孩倒好,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还在深更半夜讲什么灵异故事。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软椅上。
杨畅脱下外套盖在我身上:“不是说要两三个小时才到得了吗,你就先休息一会吧,养养精神也好。”
我点点头,闭上眼睛。
我一点也不想听前面那个女学生说什么灵异故事,偏偏她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中被映衬得异常清晰,一字一字飘进我的耳朵里。随着一个小小的颠簸,巴士向前方驶去,“灵异故事”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在一个像今天一样飘着小雨的夜晚,一样也是午夜十二点的末班车,一个孕妇乘上了66路巴士。车上除了司机和售票员,大概只有五六个乘客,孕妇便和一个老头坐在了一起。巴士行驶了大约半个小时,在即将离开清水镇的时候,车停在了一个偏僻的站台,上来了三个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三个男人的装扮和行为举止几乎是一模一样,就像三胞胎似的,黑色大衣非常的长。而更奇怪的是,车内明明有很多空位置,三个男人却都拉着吊环站着,没有一个人想要坐下来。就在这个时候,坐在孕妇身边的老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喊道:‘你竟敢偷我的钱包,快点还给我!’孕妇大惊:‘你说什么?谁偷你的钱包了,少含血喷人!’老头面目凶恶:‘我亲眼看到你偷了我的钱包,你居然还敢否认,跟我下车,我们去警察局!’老头不顾孕妇的挣扎,强行拖着她来到巴士门口,大叫停车。车里的其他人都不愿意多管闲事——你也知道咱们清水镇人的脾气,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所以司机立即开了车门,老头立即拉着孕妇走下车,车马上开走了。老头这才松开孕妇的手,孕妇生气了:‘去警察局就去警察局,老娘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倒要看看这世界上还有没有天理!’老头骂道:‘笨蛋!我刚刚救了你一命你知不知道?要不是看你怀着孕,我才不会冒这个险!’孕妇不信:‘你这老头胡言乱语什么呀?’老头说:‘你还记得刚刚上来的三个黑衣男人吗?那三个男人,都没有脚。’在孕妇的惊慌失措中,老头悠然而去。孕妇回过神来,骂着神经病步行回了家。结果第二天,当她在家里看电视的时候,被一则新闻吓得颤抖不止——前一天晚上她乘坐的那辆66路巴士,在快到达终点站的时候,从山坡上翻了下去,车上无一人幸免,全部死掉了。”
故事讲完之后,车厢内又陷入了阴冷的宁静中。
我隐隐感到杨畅的身体在发抖,心疼了起来。
杨畅一向是最害怕这种奇闻怪谈的,要不是我带他来到清水镇这个鬼地方,他就不会遇到这么多事。
我这么想着想着,神志渐渐模糊起来。恍惚间,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很奇怪,像是电视慢放镜头,又好像是受到干扰的电波,感觉非常“扭曲”。
那声音对我说:“陈雪,快点下车,已经没有时间了,他们马上就要上来抓你了,快点逃走啊!”
我朦胧地睁开眼睛,突然一张苍白的脸逼至我的眼前——是苏云!一双孩子稚嫩的手臂紧紧抱着她的脖子,两人皮肤相互接触的地方,大量的鲜血向外涌出。
“啊啊啊啊啊啊——”
我叫起来,猛地惊醒。这时一只手近在我脸侧,我本能一挡。
“怎么了?我只是想帮你擦擦汗,你怎么就叫起来了?”杨畅看了一眼被我打掉的手帕,不解地问。
车厢里依然很安静,原来是梦,好可怕的梦!
“对不起,我做噩梦了。”我松了口气,心脏还在狂跳不止。
“原来是做噩梦,难怪一头虚汗。”
杨畅怜惜地抚摸着我的脸颊以示安慰,弯身去拣落在地上的手帕。可是他这一弯腰,竟然半天没有起来。
我刚想问他,杨畅突然将我扯过去。他手心冰凉,向前方指着:“你看,我是不是看错了?坐在我们前面再前面的那个女子和小男孩,他们好像……好像没有脚……”
我猛地捂住嘴巴才没有喊出来。是的,我看见了,我的视力比杨畅好,特别是在暗处看东西,那个女子和小男孩的确是没有脚。
我和杨畅吓得坐直身子,直直地望着那两个“人”的后脑勺一动都不敢动。
我突然又发现了什么:“杨畅,那个小男孩,他穿着夏季的白色运动服……”
杨畅的声音都变哑了:“那个女子的背影,怎么看都像……都像……”
他说不下去了。当然说不下去,因为他想说的人正是苏云,已经惨死了多天的苏云!
不可能!一定是巧合,一定是幻觉!
可是,除了苏云的那个孩子,谁还会在冬季的深夜穿夏季运动服出门。
越看,就越像他们两个。
我跟杨畅都快僵硬成木乃伊了,我的心脏几乎要麻痹了。这个时候,车突然停了下来。
车门外三个穿着黑色大衣、装扮得一模一样、连走路的姿势都一致得如同三胞胎的男人排着队走了上来。
这场景根本就是刚才前座女学生的灵异故事嘛!
现在我应该做的是和杨畅一起马上跳下车逃走。
可是我的双脚已经不听使唤,杨畅也是一样,眼看着车门慢慢地关上。我有一种感觉,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和杨畅生存的希望就算是彻底结束了。等待我们的将是比刚刚的梦可怕一千倍一万倍的遭遇。
说到迟那时快,身边猛然跳起一个人。
真的仿佛灵异故事的重演一般,隔一条走廊坐着的老头扑过来一把抓住我,我也及时地抓住了杨畅。在老头奋力的拉扯下,我们一起向车门冲去,在门关上的一瞬间下了车。
脚踩在土地上的一刹那,我和杨畅的脸正巧同时对着窗户,苏云和穿白色运动服的小孩一起转动脖子向我们望来。那姿势非常诡异,他们的身子依然直直向着前方,可是随着巴士的行驶,他们的头向我们转过来:先是30度,60度,90度,最后转成了180度,青绿的脸上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66路巴士向前驶去,渐渐消失在远方。
我和杨畅这才松了口气,身后却传来了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现在,没有人跟我抢了。”
拉我们下车的老头缓缓回过身来,露出笑容。他满脸插着破碎的玻璃,红得发黑的血从脸上慢慢流下来。
“呀啊啊啊啊——”
我和杨畅没命地向前奔去,风瑟瑟在耳边作响。
“我救了你们的命,你们的命是我的……回来,回来陪我。”老人的声音不放过我们,近在耳侧,似乎不管我们怎么跑,都逃离不了他的手掌心。
“怎么办?”我处于濒临崩溃的边缘向杨畅问道。
“我拦着他,你快跑!”
“不要!”
我甚至来不及阻止他,他已经飞速转身向身后追赶我们的老人扑去。那老头的身体落地的声音,就像破旧发硬的棉被褥。老人的身体开始扭曲变形,突然“分解”出又一个一模一样的身体,如光般穿过杨畅,继续向我追来。
“陈雪,你快点跑啊!愣着干什么?”杨畅回过头向我声嘶力竭地吼叫。
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态,他应该比我更害怕才对,可是却什么都豁出去了,只为了要保护我。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丢下他一个人跑吗?我怎么可以!
“妖怪!我跟你拼了!”我顿时红了眼。
老人疯牛般向我冲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勇气,我迎上去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触手可及的皮肤如鱼鳞般冰冷粗糙。我再也管不了许多,只顾着死命勒他的脖子,疯狂喊叫:“为什么要找上我们?我们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为什么要害我们?”
老头那张恐怖的脸整个暴露在我的面前。可是突然间,我感觉没有那么害怕了。这个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要掐死你!我要掐死你!”——这就是我全部的念头。我甚至忘记了,他本来就是个亡灵,又怎么会被我掐死。
奇怪的是,老头对我的举动丝毫没有反抗,甚至不再动了。他的眼睛向外凸起,舌头也越伸越长,像蛇似的,最后那舌头竟然开始向上卷曲,眼珠子猛然掉了下来,落在舌头上,那真是叫人作呕的场面。
瞬间,老头的影像渐渐透明起来,突然间消失了。
我跌坐在地,杨畅那边的老头也不见了,他喘息着向我爬过来。
“笨蛋,刚才那样多危险你知不知道?我叫你跑,你为什么不跑?”杨畅责怪着我,声音却哽咽着。
我有一种劫后重生的感觉:“你才是笨蛋呢,明明是你先冲过去的,太乱来了!你就不害怕吗?”
“谁说我不怕?我怕死了,差点尿裤子!”
“那你还逞英雄?”
“因为我是男人啊,心爱的女人向我求救,在危机的关头,这是我惟一的办法。”杨畅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沮丧,“我真的很害怕,但是我更害怕不能够保护你。这几天我心里一直很不舒服,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一件都没有帮你解决,什么都不能为你做。比如刚才,我就不敢像你那样掐住亡灵的脖子,向他反抗。我是不是很没用?”
“是啊,你这个没用的家伙……”我鼻子酸酸的,言不由衷地说。
杨畅苦笑了一下:“你也不用回答得那么直接吧?”
我起身抱住他:“谢谢你。”
他愣了一下:“谢我?谢我什么?”
我哭着说:“谢谢你一直陪着我,杨畅。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要不是我带你到清水镇来,你也不会遇到这些稀奇古怪的事,都是我连累你了。”
“傻瓜,这是什么话?”他轻轻拍了拍我的头,“老公陪着老婆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且清水镇是我要你带我来的,因为我想看看你的亲人,看看你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想要更了解你。要说连累,也是我连累你才对。”
我紧紧搂着他。何其幸运,现在我怀里这个人,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爱我,陪着我,永远不会离开我。为什么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这个人的宝贵?我还来得及报答他对我的情谊吗?我们还有机会离开清水镇,回到过去平静的生活中去吗?我还有机会成为他的妻子吗?
在那一瞬间,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管清水镇到底有多少亡灵,也不管会有多少人死去,我只知道杨畅绝对不能有事。我要用尽所有的力量保护他,哪怕是我的生命。只要他能够平安地回城继续好好过日子,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我们拥抱着对方,给予彼此信心和温暖。
突然间,一道强光落在我们的身上。
所谓强光,其实那只不过是手电筒照射出的光线,因为我们在黑暗中呆久了,才会觉得刺眼。
一个男人向我们亮出了证件:“我是警察,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的眼睛稍作适应之后,杨畅叫起来:“张警官!你是张警官?”
此人正是苏云死的那天帮我录过口供的警察张壮志。
“你们是苏家浴场的外孙女、外孙女婿?……陈雪和杨畅,对吗?”张警官也立即认出了我们,“这么晚了在这荒郊野外干什么?”
“说来话长。”我们又不能说刚刚坐了幽灵巴士,被鬼拉下车,所以才出现在这里,只好随便找个借口,“我们想到白鸟镇去找我大舅妈,结果下错了车。”
张警官的眼中闪过一丝怀疑,表情有些奇怪,低头沉思。
我抬眼环顾四周,这地方可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非常荒凉。算算时间也快一点钟了。北面方向有许多人围在那里,亮着火把。我不由得有些好奇:“张警官,您这么晚了又怎么会在这里?那边一大群是什么人?”
“那些都是我的同事,我们是接到报案才过来的。”张警官直直望着我,欲言又止,“你们出现得还真是凑巧……本来我正准备给苏家浴场打电话呢……大约半小时之前,一辆疾驶的面包车上一名女子突然打开门向外跳出,从路边的矮阶滚下田地,当场颈椎断裂死亡……”
我和杨畅紧张又不解地望着张警官,他当然不会毫无理由地告诉我们这些,不祥的预感再度填满了我的整个大脑。
“根据面包车司机提供的线索,死者正是苏家浴场失踪了多日的苏妮小姐。”
“苏妮!”我愕然大叫。
“你说苏妮死了?确定吗?会不会弄错了!”杨畅前些日子与苏妮非常聊得来,一时也无法接受。
张警官摇了摇头:“你们可以跟我过去辨认一下。”
我们忙跟着张警官向灯火人群处走去,他一面走一面说:“面包车司机自称是苏妮的小学同学,叫做吴森。他说苏妮今天下午突然去找他,给了他两百块钱,要求吴森将她带出清水镇。吴森正好有一辆面包车,便答应了苏妮的请求。一路上苏妮显得很惊慌,一再要吴森加快车速,说是有人追杀自己,自己的处境很危险。吴森被苏妮被催得不耐烦起来,而这个时候路上又没什么车辆行人,于是他便开始超速行驶。当车飞快向前驶去的时候,苏妮却突然撞开车门跳了下去,身体弹跳了几十公尺,顺着路边的矮阶滚下了田地。吴森立即下车寻找,等他找到苏妮的时候,人已经死了,吴森立即报了警……”
怎么会这么巧?我们下车的地方竟然距离案发现场如此接近,就好像苏妮的灵魂有意牵引着我们过来看她似的。
不管我们如何不愿面对,或者抱着侥幸的心理,接下来我们还是真真切切地见到了苏妮的尸体。血由她仰卧的身体下溢出,已经凝结。她像睡在一张血床上,皮肤和嘴唇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恐惧,让人不禁联想她在死前究竟看见了什么才会让她如此害怕。
又死了一个!正值花季,青春貌美的两个女孩,一个个横遭惨死。
难道浴场真的被诅咒了吗?真像孟公所说,一切都是因为有人养鬼招来恶灵?我在城里的时候浴场不是还好好的吗?可是我一来浴场就开始出事,这算是巧合还是另有原因?隐约间,我有一种非常可怕的想法,说不定整件事与我有关。
养鬼——我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这个名词,虽然我对它还是非常排斥。
对了,我为什么如此排斥?仅仅是因为小时候偷偷听到妈妈和外婆争吵的话题中频频出现过这个词吗?
我努力回忆,想逼自己记起更多关于“养鬼”的事件。我知道我的记忆中隐藏着一些秘密,十岁那一年我忘记了很多东西。人常常会忘记一些事不是吗?除了生理周期性的遗忘,那些会带来伤害或是超出承受范围的事,我们通常会把它埋葬在心灵的盲点区,不去碰触。
可是我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小时候我经常躲在大家看不见的角落,偷听浴场工人谈论我的爸爸妈妈。从爸爸与妈妈的相遇,他们的苦恋,外公外婆在妈妈的饭里掺堕胎药,爸爸妈妈的私奔,爸爸的意外去世,妈妈临近生产被关在浴场独自将我生出来……这些残忍的议论,我一一默默聆听,然后冷眼旁观,装作不知情。性格也逐渐变得麻木漠然,一直到妈妈的死……我连妈妈凄厉的死状都记得那么清楚,可是偏偏对于十岁时候的几个事情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我的记忆有三个死角——小舅舅的妻子和儿子死的那一天,似乎发生过什么,我想不起来;妈妈和外婆为了养鬼争吵后也似乎发生了什么,我也想不起来;妈妈死前抱着我说的话,理应非常重要,我还是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也一直不愿意去想。可是现在,我隐隐感觉苏妮和苏云的死似乎与我有关,似乎与那些记忆有关。我第一次试着去想,却又害怕,那比妈妈的死状更让我恐惧的记忆,想起来真的好吗?
拨通了浴场的电话,我不知道要怎样开口,就委托张警官告诉外公和小舅舅苏妮死去的噩耗。
我和杨畅考虑着是继续前往白鸟镇找大舅妈还是先回浴场。我坚持前者,杨畅坚持后者,最后抛硬币做了决定:我们还是坐上警车,踏上了回浴场的路—事后证明这个选择还是非常明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