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来已不见杨畅。
昨天晚上睡得还算不错,杨畅的睡相很好,躺下就不动了,呼吸声细得像个孩子。
我翻动枕头寻找搁在床上的手表,看了看,十点。眼角一瞥,发现枕下另有东西。
我伸手去掏,是杨畅随身携带避邪用的黑曜石手镯。我拿起来对着窗外阳光把玩,圈圈浑韵的彩虹眼闪耀着神秘的光泽。
“醒了?”杨畅推门进来,笑容开朗。
我点点头:“你怎么把手镯放在我枕头底下?”
杨畅在床边坐下,握住我的手:“这黑曜石手镯是我奶奶传下来的,开过光,你戴着吧,可以保护你。”
“你还真当这座老宅闹鬼啊?”我笑了,不以为然地把手镯塞还给他,“既然是你奶奶留给你的,你就好好收起来,也算是个纪念。而且这手镯我戴着也太大了,我不要。”
杨畅揉了揉我的头发:“你怎么就这么没良心呢?好了,等会我把手镯重新穿一下,改小一点。不管怎么样,在我们回城之前你给我老老实实戴着,也好让我安心。”
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下了床,走到衣柜镜子边梳头。
杨畅望着窗外,眼神沉沉地开始发呆。
我从镜子里看他,随口问:“今天早上你什么时候起来的?干什么去了?”
他回过头来:“大概八点左右,小舅舅来敲门,你没听见吗?”
我摇摇头:“小舅舅来干什么?”
他吐了吐舌头:“不知怎么被他知道我和苏妮研究藤茎招魂的事,他把我和苏妮叫过去一本正经地教训了几句,说这事被外公知道,我们准被骂得狗血喷头,叫我们以后别干这种无聊的事。”
我笑起来:“小舅舅教训得对,你这个人就是玩心太重了。”
杨畅却不承认:“哪有?我只是好奇而已。你们家的事一件比一件奇怪,厨房顶上放着招魂用的藤茎,自家的浴场却不准自家的人去洗澡,大舅舅房里奇怪的气味,三更半夜下楼上厕所,外面有人敲门,等开门的时候却没有人。”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瞪着眼睛转过身:“你说什么?你说厕所怎么了?”
杨畅自知失言,沮丧地捂住嘴:“哎呀,我想着想着不要说的,怎么还是说出来了?”
我坐到他身边盯着他:“你昨天半夜下楼上厕所了?有人敲门?你肯定没有听错吗?那是几点钟的事?”
杨畅想了想:“大概半夜两三点吧。说来奇怪,我一向都是一觉睡到天亮的,昨天晚上却屡屡醒来,而且一睁开眼睛就半天无法再入睡。”
的确奇怪,其实我跟杨畅正好相反,晚上睡觉一向是有点动静就会惊醒。可是昨天晚上我却睡得出奇的香,杨畅起来上厕所,我不知道,连早上小舅舅来敲门,杨畅被叫出去,我也不知道。
到底为什么,我和杨畅的习惯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我的目光落在杨畅手里的黑曜石手镯上。
“杨畅,你是什么时候把这手镯放在我枕头底下的?”
“刚睡下的时候,怎么了?”杨畅莫名其妙地问。
我立即把杨畅攥在手里的手镯给他戴在右手腕上:“记住,这手镯你不许再拿下来了。”
杨畅看看手镯,再看看我:“你的意思是……是因为这手镯……”
我打断他:“我不知道这手镯是不是真的能避邪,但它应该有安神的作用。你戴它戴惯了,没有它晚上睡不好,所以你还是好好戴着吧。”
杨畅摇摇头:“既然它真这么有用,更应该给你戴。我是男人……”
“别说了。”我挥挥手,“你知道我的个性,我说了不戴就不戴。”
我固执地和杨畅相视了很久,杨畅低下了头。
我伸手抬起他的下巴:“还有,以后半夜起来上厕所,我们结伴一起去,知道吗?”
杨畅秀气的脸庞在我手中显得楚楚动人,他笑了起来。
“没这么严重吧?昨晚我也是睡得迷迷糊糊的,敲门的事也许是我听错了……”
“不管。”
“那我大便怎么办?你不是有洁癖吗,不嫌臭?”
杨畅竟然有心情跟我开玩笑了。
我依然沉着脸:“你以为只有你会大便吗?我也会啊。总之晚上上厕所我们要一起,就这么说定了。”
杨畅不笑了,怔怔地看着我,突然,他伏下身来,嘴唇落在我的嘴唇上。
蜻蜓点水的一吻,他抱紧了我。
我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也抱紧了他的腰身。
会有情侣像我们这样吗?一边谈论着厕所和大便,一边还有亲吻和拥抱的欲望。
也许当一对情侣达到这样境界的时候,他们便可以结婚了。
我静静地扬起唇角,笑了笑。
白天的苏家大楼有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楼的客人进进出出,大舅妈和小舅舅都在浴场帮忙。
在二楼听着楼下水声喧哗,眼前却分外寂寥。
苏妮去学校了,苏云躲在房间里不出来。这几天外公天一亮便出门,吃晚饭的时候才能见到他。
我和杨畅在镇上逛了几次,他骑脚踏车带着我。镇上的人关系疏离而冷漠,当他们知道我是苏家老头的外孙女后便对我失去了兴趣,走在路上彼此也不会打招呼。
但即使是这样,我和杨畅还是找到了几个有趣的地方。
这几个地方都在东区——清水电影院、望水滩和兰嫂小饭馆。
清水电影院是一个相当于两个教室大小的场地,不知谁在经营,每天滚动着放一些经典老电影。从早上九点到晚上十二点,每一场的客人都是稀稀拉拉,我和杨畅去看过两场,一部是《罗马假日》,一部是美国的侦探电影《疑影》。那两场的客人加在一起还不到十个人。
望水滩是清水河边寂静的天然沙滩,虽然现在的清水河已经不复往日神采。站在河中心,水只到我的膝盖而已,严格来说它已经不能算是一条河,可这里仍不失为一个欣赏日出日落、疏解郁闷心情的好地方。
而我之所以特别提到了兰嫂小饭馆,不是因为它的菜比别家的可口,也不是装修特别有格调,而是冲着一个与清水镇居民性格完全不同的老板娘。
这位叫兰嫂的女人大大咧咧,美丽开朗,她与杨畅几乎是一见如故。
我喜欢跟杨畅在这里叫几样小菜,两杯清酒,听他跟兰嫂乱侃。这种感觉跟在苏家吃饭完全不同,没有繁缛的规矩礼仪,不用小心翼翼,所以我和杨畅的午饭基本上都在这里解决。
混得熟了,兰嫂谈了些自己的经历。
她并不是纯正的清水人,她的家乡在一个更荒僻贫瘠的地方。十四五岁的时候被人贩子拐到清水镇来,卖给了一个壮实冷漠的男人。那男人娶了她当老婆,动不动就拳打脚踢。她受不了虐待偷跑了几次,每次都被抓回来,然后就是更残忍的毒打。
她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甚至已经做好了自杀的打算。
那天夜里她男人到朋友家喝酒,她半夜爬起来走到院子里,搬了个凳子往树上系绳,想一了百了。
这个时候就听屋外一片喧闹,比过年过节还热闹。
她打开门,见到远处火光盖天。
她拦了个人问,那人跟她说,树林边的海翔大酒店失了火,火势绵延烧到林子里。
兰嫂立即回家,对着供的菩萨就拜,她男人的朋友家就在那酒店附近。
她跪了几天几夜,不吃饭不喝水。终于,她的男人没有回来。
她站起来对着天狂笑,邻居都以为她疯了。
她没有疯,她得到了丈夫的遗产,开了个小饭馆。
她对自己说,这条命是捡回来的,是菩萨赐的,她一定要开开心心,好日子来了。
兰嫂说到这里的时候,喝了一口酒,眼里闪着泪光,然后她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仰头笑得像个孩子。
从兰嫂店里出来,我和杨畅在曾经的海翔大酒店周围转了一圈。这里早已是一片废墟,一道砖栏将它与外界隔离。
我们好奇地窥视了几眼,看看天色不早,便动身回了浴场。
来到浴场已经快一个星期,每天的生活枯燥乏味,却也闲得逍遥。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小舅舅谈谈,聊聊苏家这几年来的变化。
可是不知道他是真的忙还是在躲我,这些天来甚至没有单独跟我相处过。
周末的浴场比往日更加忙碌。
我和杨畅都感觉像两个吃闲饭的人一样,于是杨畅自告奋勇去厨房帮忙。
我一无聊,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初来苏家的那一天窗户上的污垢,于是准备来个大扫除。
我卷起袖子接了盆水,拿着抹布进房间,突然发现房间的窗户明亮洁净,一尘不染。
我有些疑惑,回到走廊里望着隔壁那间我只搬进去半天便又搬出来的屋子。
见太阳高悬,我胆子不由地大了,干脆走过去推开门。
那两张小沙发已经照原样摆好,我径直走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
果然,那满窗户的积灰并不是我的幻觉。我推开窗户,黄沙瞬间卷入。
我动作麻利地擦拭起来,任寒冷的风吹得脸生疼,我这个人有一定的洁癖,见不得房间里不干净。
“丫头……”
我努力地擦着窗户上一块暗褐色的旧斑。很奇怪,不管是清洗剂还是肥皂,越用力擦它反而越清晰起来。
门外传来沙哑的呼唤声:“丫头,小心点……”
“哦,我知道。”我答应了一声。苏家会叫我“丫头”的,也只有小舅舅了。我转头望去,门外一个佝偻的影像印在门板上,身形的确和小舅舅无异,可是那个人似乎刻意地躲在墙后,我根本无法看清他。
“小舅舅是你吗?”我有些疑惑起来,探头去看,“你进来吧,我正好想跟你聊聊呢。”
可是门外一点动静也没有,只有那若隐若现的影子在门板上投下诡异的线条。
我心里猛然惊跳了几下,从窗台上跳下来向门外走去。
刚走了两步,身后一声巨响。
我大惊失色地回过头,发现放在窗台上的塑料盆已经不见踪影。我赶紧扑上前往下望,一盆花砸下来,那塑料盆摔在楼下的水泥地上,已是四分五裂。
我本能地抬头向上看,天台上铁质的花栏竟然断裂了两根,那盆花刚刚就是从上面砸下来的。
我吓得连连后退,等脑子稍一清醒,回头看见门板上的影子一闪而逝。
我赶忙跑到走廊上,却又是一派幽邃宁静,半个人影都没有。
“小舅舅!”我朝着东面叫。
没有回应。
我必须找到他,马上找到他。
我冲过去一间一间地砸门。
隔壁是苏云的房间,我拍了几下,她惊惶地在里面叫:“谁?什么事?”
我懒得多说,见门没锁便径直推开,这时苏云已经奔到门边,见我破门而入很是震怒。
“表姐你干什么?”
我的目光越过她向里打望,立即吓得倒退了一步。
我望见了至少四个与我身形差不多高度的人偶!
她放这么多人偶在房间里不会害怕吗?
接着我恍然大悟,苏妮说过苏云喜欢裁剪衣裳,很有可能那些人偶就是她的模特。
我镇静了一下心神:“对不起,我找小舅舅。”
苏云挺着脖子就对我吼:“要找小舅舅到浴场去,进我的房间干什么?”
她回头便用力地把门关上了。
我愣在门口,做梦也没有想到苏云这样性格的女孩会发这么大的火。
但是我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马上再跑过去敲苏妮的房门,苏妮上学还没有回来,门锁得很严实。
我转头再向前望,只剩下大舅舅的房间。
心跳更急速了,我连吞了几口口水,还是呆呆地不敢推门进去。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犹豫是不是要进去,这时门内却恰巧传来细微的呻吟声。
“大舅舅,您没事吧?”我隔着门问了一句,里面的声音却停止了。
我壮了壮胆,终于还是推开门。
大舅舅的房间我只进来过一次,跟上次一样,四周弥散着一种诡异而沉闷的气氛。
暗红色的绒布窗帘拉得死死的,屋里很暗,很干燥。
大舅舅像上次一样躺在床上,厚厚的棉被裹住了他的身体。
我有点儿生气,大舅妈究竟是怎么照顾大舅舅的啊?像这样每天关在不见天日的房间里,连阳光也见不到,别说是癌症患者,就是健康的人也受不了呀。
我正气愤,隐隐听见床头传来细微的声音。
那声音十分奇特,像是一窝老鼠躲在洞里啃东西,时不时发出“咯嘣咯嘣”的声响,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远远站着,小声说话:“大舅舅,您醒着吗?您在做什么呢?”
没有回答,那种声音却更急速起来。
我等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往床边走了两步。
这时床头的声音停住了,一个嘶哑得像两百岁老太太一样的声音传了过来。
“水……”
因为屋子里实在太静,所以即使那声音轻得像耳语,我还是听清楚了。
“大舅舅,您想喝水是不是?”
“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好,我马上给您倒。”
大舅舅的床头柜上放着个茶杯,旁边有个水缸,我慌忙走过去在床头处蹲下来。
倒了水,用手试了试温度,我端着茶杯走了过去。
这水看起来不新鲜,似乎已经放了好些日子,水面上有一层浑浊不清的残渣。
我心里很不舒服,想跟大舅舅说让他等等,我去重新倒了一杯过来。
可是一抬眼,看到的竟是一双暗褐色隐隐发红的眸子,像是医学院解剖用的白老鼠的眼睛,闪着惊恐的光芒。
大舅舅紧紧搂着被子裹着身体,只露出那双令人惊恐的眼睛。
我打了个冷战,杯里的水溅到手上,像被在火上烤一样万分疼痛。
突然,大舅舅猛地伸出一只青白枯槁的手将杯子抢了去,立即翻身背对着我狂饮起来,像一个饥渴的疯子。
他这一翻身,被子被他拽过去,一大片被啃得不成形的骨头露了出来。在他刚刚躺的地方,赫然爬着几只活生生的蟑螂。
我捂住嘴,感到胃液翻滚,转身便向外跑。
跑到门口撞在一个人身上,是大舅妈。我和她彼此看着对方,眼神里都是陌生和怀疑。
我一步也没有停留,飞奔地跑回房间锁上了门,吐了起来。
整个晚上,杨畅都在照顾我。
从大舅舅房里出来我就开始发高烧,躺了几个小时,吃药后出了一身汗,感觉总算好了一些。
杨畅端了一盆热水过来,帮我在床上梳洗。
我乖乖地由他摆弄。他帮我擦了脸,洗了脚,又去换了盆水来。
我微笑着说:“你还想帮我擦哪里呀?”
他脸微微一红,还是在我身边坐下,一声不响地擦我的右手。
我有些奇怪地望着他的举动。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擦,可是越擦越专注,样子就像我下午在隔壁房间擦玻璃,仿佛我手上有一块污垢怎么也擦不掉。我先是忍着,直到手上的皮肤红得发烫,终于一把抽回了手,浮起不悦的神情。
“干什么呀?弄疼我了。”
他不说话,牢牢盯着我的手。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猛一推他的肩,他才如梦初醒般望向我:“怎么了?”
“我问你怎么了才对,你刚才的表情好奇怪,干嘛那么用力地擦我的手呀?”
“我哪有用力?”他想争辩,一低头却看见了我手上红红的印记。他瞪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握住我的手,一脸懊悔地放在心口。
我有些不忍心,忙安慰他:“不要紧,别这么紧张。”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鼓励他说:“你是不是想对我说什么?”
杨畅点点头。
“那就说啊。”
他吸了口气:“陈雪,你下午去大舅舅的房间,碰过什么东西?”
我怔了一下:“没碰什么啊,你为什么这么问?”
他的眼睛又望向我的右手:“我不是跟你说过吗,那天在大舅舅的房间里闻到一种奇怪的气味,现在你的手上也有那种气味。”
我吃了一惊,忙低下头嗅了嗅手背。
果然,一股淡淡的腐臭,像放了好几个月发霉的烂肉。
我从小患有慢性鼻窦炎,不仔细闻还闻不出来。可是联想到大舅舅的房间,胃里又是一阵恶心。
我拿过杨畅手上的毛巾,发疯一样擦自己的手背。
杨畅赶紧拉我,又哄又劝,好半天才让我平静下来。
“我现在可以肯定,大舅妈在虐待大舅舅。”我愤愤地喘着气。
杨畅的表情也很严肃:“我也是这么想,但是我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最好能找个知道内情的人商量一下。”
“找小舅舅!”我立刻叫了起来。
因为在大舅舅房间里受了太大的刺激,我竟然忘了之前要找小舅舅的事。
我向杨畅叙述了一下下午在隔壁房间擦窗户的时候的事情:小舅舅叫我当心,因而使我避过了从天台上砸下来的花盆。
杨畅紧握着我的手,听完了一脸怪异地望着我。
我拉着他就想跳下床去找小舅舅,杨畅一把将我拽了回来。
“你说的那个人,不是小舅舅。”
我一震,半天回不过神来。
“怎么可能?外公白天不在家,我见到的那个影像明显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除了小舅舅还会有谁?”
“总之不可能是小舅舅。”杨畅很肯定地说,“下午他一直跟我在一起,我们在厨房里准备晚饭。”
我整个人顿时愣住了。
好半天,我和杨畅迷惘地看着对方,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杨畅,我有点害怕。”我无助地喃喃低语。
杨畅搂住我,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没事的,现在太晚了,明天我们再找小舅舅谈好吗?”
我点了点头。
黑夜总是让人惶恐不安,我们都想快点睡着,早点见到明天的太阳。
可是越是这么想,似乎越难入睡。
我躺在床上,恍恍惚惚地想起我的母亲。
我十岁那年的冬天,她在这栋苏家大宅里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是很奇异的一年,从年初开始浴场便不断有人死去,先是小舅舅的妻子和他才出世的孩子,接着有了东区的那场大火,外婆在那场大火中悲惨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没过多久又轮到了我的母亲。
那一夜一如往常,只是沉默寡言的母亲突然开朗起来,拉着我说了很多话。
她说了些什么,我早已经不记得。但是那一夜我很开心,妈妈一直对着我笑,温柔慈祥。
第二天清晨,她的尸体被浴场的工人发现。她坐在天台上,手里拿着锋利的匕首割破了颈部的动脉,眼睛瞪得大大的,狠狠上翻着,只剩下眼白。
她的死状很凄厉。我奔上天台的时候只看了一眼,小舅舅就捂上了我的眼睛,可是那景像已足以印在我脑海中一辈子。
母亲死后我便被送出了清水镇,这是母亲遗书中惟一交代的事——她求外公把我送到城里去。我进城后,进入寄宿学校,一直读到大学毕业。这么多年来,除了小舅舅第一年来看过我几次,其他的人像忘了我的存在,连一封信也没有给我写过。
要不是如今准备跟杨畅结婚,要不是杨畅三番四次说要见见我的亲人,也许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这里。
我的思绪开始飘忽在半梦半醒之间。
可是这个时候,身边有人翻了个身,坐了起来。
我以为杨畅想去厕所,强忍着睡意睁开眼睛,黑暗中一个人背对着我坐在床边。
我想动,可是很无力。那个人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一步步向门口走去。
我心里暗暗责怪他:我不是说过,晚上上厕所的话一起去吗?
我越来越清醒,一下子坐了起来,这时那个人已经打开了门。
“杨畅,等等我。”
我张口叫道,他却门也不关就走了出去。
我刚想下床去追,枕边却传来朦胧的声音。
“陈雪,你干什么呢?”
这声音吓坏了我,我一声尖叫,人就滚到了床下。
台灯被打开了,杨畅坐在床上,惊慌失措地望着我。
“什么事?怎么了,怎么了?”
“你……你……”我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杨畅还睡在床上,我猛地想起来,杨畅的确一直都睡在我的右侧。那刚才从我的左侧起身,走出房间去的是谁?
我朝门望去,那门还保持着敞开的状态。
杨畅察觉到什么,立即跳下床跑到门口,向走廊望去。
显然他什么也没有发现,倒吸了一口冷气后就要关门。
走廊的东面却在这时发出轻微的响动。
我扶着墙站起身,望着杨畅。杨畅拉住我的手:“想去看看吗?”
我点点头。
“好,我们一起去。”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我们一步一步向声源走去,努力不弄出一点动静。
我们听出那响声是从厨房里传来的。
厨房的门虚掩着,我和杨畅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向里望。
苏云!
我几乎要叫出来,杨畅赶忙捂住我的嘴。
屋里没有开灯。借着窗外的月光,我们注视着一身雪白睡衣的苏云,她的脸浸在黑暗中,说不出的诡异。
苏云站在厨房的案台边,面前放着大把的藤茎,她的目光迷散而呆滞,整个人毫无生气。她将藤茎一根根抽出来,拿在手里揉捏,满手都是绿色的液体。
这个时候我和杨畅已经看出来,她在梦游。
杨畅放轻了声音跟我说:“她在干什么?”
“不知道。”
刚才我们房间里那个人,是苏云吗?
可是我的眼角一瞥,看见了厨房满地的藤茎。像苏云这样一根一根地揉捏,动作迟缓,要弄到这么一大片,绝不是一会工夫可以完成,她一定站在这里很久了。
更何况,睡觉之前为了安全起见,我还特意锁上了门,反复检查了很多次。
那个人究竟是谁,或者,他真的是个“人”吗?
我和杨畅在门外窥视了许久,苏云一直重复着毁坏藤茎的动作,一根接一根。
直到天蒙蒙亮起来,她才找来扫帚打扫,藤茎的“遗体”被她全部装进黑色塑料袋中,拖着向她的房间走去。
我们知道她是梦游,所以没有刻意藏起来,让出一条路让她通过。
她果然对我们视而不见,回到房间便锁上了门。
我和杨畅茫然地看着对方苦笑。
回到房间,我们立即躺下睡觉。
我们都已经觉察到,这个浴场真的不对劲。在某个角落里,肯定隐藏着秘密。
我不知道杨畅怎么想,反正我对浴场的秘密并没有兴趣,现在只希望能平安地过完年,然后和杨畅赶紧离开这里。
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秘密却已经在暗处与我寸步不离。
那一天,我梦到了妈妈。
梦境中我回到了妈妈临死前的那个晚上。她拉着我坐在小沙发上,紧紧抱着我,不停地说话。
我很努力地想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可是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所说的话我又一次忘得干干净净。
惟独只有一句,不停地在耳边回荡——
“陈雪,离开浴场,永远不要再回来。”
我这次回来真的是一个错误吗?
睡下不到两个小时,我便醒了。
我伸手在床沿抚摸,脑子里都是昨天从身边坐起来的黑影。
那一定是我看错了吧?近来脑子里想的东西太多,对于结婚和生活的改变也没有做好十足的准备,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加上浴场的气氛永远如此古怪,产生幻觉也不奇怪。
杨畅还在睡。
我悄悄起了床,来到走廊。
大舅妈正巧走过,向我笑了笑。
我敷衍地点点头,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大舅舅的房间。
对了,我至少应该弄点大舅舅喝的水去化验,或许能证明什么。
“大舅舅?”我跑过去敲敲门,俯耳细听,没有动静。“大舅舅,是我,陈雪,我进来了。”
我旋转门把手,令我吃惊的是,门上了锁。
前两次来都出入自由的房间,却在我的一次误闯之后立即上了锁,这不是欲盖弥彰又是什么?
“你在干什么?”身后传来细细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迅速转身。苏云抱着一个巴掌大的人偶娃娃站在她的房间门口怯怯地看着我。
“我想看看大舅舅。”我镇定下来回答她。
“别再去打扰我爸爸了,你昨天闯进去,已经吓坏了他。”苏云拉着脸低声说道。
“我吓坏了他?”
“你知道你昨天的表现多没礼貌吗?见了我爸爸之后,转身就跑掉了,好像还吐了是不是?你有没有考虑我爸爸的心情,你当他是怪物吗?”
面对这样的话语,我没有反驳的余地。
我昨天实在是被那诡异的场面震住了。现在想想,的确很失态。
“我昨天失态了……”我边说边向苏云走去。
可是随即我发现了一件很莫名其妙的事——苏云仿佛浑身不自在似地向后退了一步。
是我多心吗?仔细想来,前几天刚见面的时候她一看见我就很快地跑掉了。那次沙发黑影事件,她望着我的眼神也好像见了鬼一般,向杨畅怀里躲去。
为了证明我的猜测,我加快脚步向她走去。当我走到她面前时,她已经整个身体都缩回了房间。
“你怕我。”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我……我没有。”她还在死撑,脸色已经苍白一片。
“你为什么怕我?”
“没有,我说了没有……”
可是她的表现却更慌乱,一把将门甩上,我本能地伸手去挡,想阻止她逃避我的问题。
突然间,一个穿着白色运动服的小孩从苏云的身后飞快跑了过去。
我吓得倒退了一步,门还是在我面前关上了。
我似乎听见苏云在门那边大声地喘息。
我靠在走廊上,心情也久久不能平息。
我刚刚看到的是什么?苏云的房间里怎么会有小孩子?这么冷的天气,穿着短袖运动服、皮肤苍白得几乎青紫的小男孩,他是谁?
为什么我一眼见到他,竟有一种森冷的感觉?
等我回过神来,我猛敲自己的头。
陈雪,你最近真是太神经质了,就算苏云房间里有个小孩,那又有什么奇怪?
也许是邻居的孩子来找苏云玩呢。虽然苏云的个性很内向,但不是有很多内向的人都很喜欢跟小孩和动物做朋友吗,也许苏云就是这样。
想到这里,我立即走过去敲门。
“苏云,你开一下门好不好,我想和你谈谈。”
门里半天没动静,等我打算再敲的时候,苏云的声音传了出来:“我累了,想睡一会儿,你走吧。”
睡觉?她房间里有个小孩,扔着小孩不管,自己睡觉吗?
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苏云,你房间里那个孩子是谁?”我试探着问。
“你……说什么?”苏云的声音出奇的僵滞。
“刚才你关门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小男孩在你的房间里跑来跑去,穿一身白色卡通运动服,他是谁?是邻居的小孩吗?那样穿不会感冒吗?”
又是沉默。
房间里终于再度响起脚步声,苏云打开门,脸色苍白得像死人一样。
她将一张纸递到我的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死死地瞪着我。
我接过来看,画面上正是小男孩刚刚穿的运动服。她为什么要特别地画给我看呢?
“是不是……这一件?”苏云的眼神很不对劲。
“是。”
我话音刚落,苏云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门被她撞开了。
放眼望去,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冲进去四处寻找:床底下,衣柜……只要能藏人的地方一个也不放过。
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啊啊啊啊啊——”
苏云发了疯一样地叫起来,她像是看到了什么,癫狂地坐在地上向走廊外蹭去。
我被她的尖叫声搞得心烦气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窗户外,一双小孩子的手紧紧扣着窗台,皮肤的颜色就好像刚才那个孩子一样青紫。
这算什么?恶作剧吗?一定是,是苏云和某个小孩串通起来吓唬我的恶作剧!我不会上当的!
我一步步地向窗口走去。
“不要!不可以过去……”苏云在身后哭喊着,她的声音一点也不像在演戏。
可是我停不下脚步。
我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我的手推开了窗户,我的头向下探去。
眼前是一个仰面张着嘴巴的小孩,嘴唇苍白,鲜红色的眼角,青紫的皮肤像长期浸泡在水中而逐渐腐烂一样,没有光彩的空洞目光紧紧盯着我。
他的手指紧扣着窗台,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到他的下半身。
我喊不出来,只觉得自己的脸一点一点贴近那小孩的脸。
他大张着近乎扭曲的嘴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液体状,渐渐上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
我记得这味道,大舅舅喝的水就是这种味道。
我的嘴向他的嘴贴去,不由自主地跟着张了开来。那小孩嘴巴里的水仿佛具有生命一般,向我的嘴里涌来……
突然有人拉了我一把,小孩的脸猛然离我远去。
我摔倒在房间的地板上,看到了杨畅惊慌的眼睛。
“啊啊啊啊啊啊——”我终于喊出来,很快便没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