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跟在我后面一面喊“快跑”,一面用秤杆狠狠地抽打它。
它就是不松口,拽住我的裤角被我拖着跑。
不一会儿,我从山上跑下来,顺着田埂没有目的地乱跑,我心里不停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停下来。我逢沟便跃,遇坎便跳,两脚不作片刻停顿。田坎宽不过一尺多,两边都是水田。
正在我狂奔间,前面突然一人挡住去路。我边跑边喊:“让开!让开!”
凄冷而虚弱的月光下,那个人高不到一米,却蓄着长胡子,怀抱一根木杖,穿着一身猩红的披风。我心想怪事真多,偏在这个时候碰到这样的怪人挡住我的去路。当时因为已经惊恐得无以复加,没有觉得前面的人有什么怪异之处,只是嫌他堵在田埂上。如果换在平时,就是白天碰到这样的人都会浑身哆嗦。而且他的装束古里古怪,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人。
我当时没有想这么多,跑到那矮人面前时努力一跳,从他头顶跃过。就在我的脚落地的时候,身体突然失去平衡。我的裤角被绊到,整个人横扑在田埂上,值得庆幸的是没有滚到水田里。
我心想糟糕了!那条狗肯定马上张开大牙啮噬我的小腿。
可是那条狗没有再扑过来。我奇怪地回过头,只见那条半身的狗撞死在一块大石头上。那块石头就在我看见的矮人的位置。
难道我看错了?刚刚碰到的不是矮人而是一块石头?我揉揉眼睛,确实是块石头,长胡子,木杖,披风都不见了。刚才可能是半身狗撞在石头上,从而拽倒了我。
爷爷追了过来,惊奇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我和撞在石头上的半身狗。
后来听四姥姥闲话说起土地公公。起因是一个小孩问四姥姥,土地庙怎么像鸡笼那样矮小。我们那一带每个村都有一个土地庙,一般建在面水靠山的地方。土地庙不像和尚庙那样高大威武,它的顶只有人腰高,宽和长也不过三尺,真如鸡笼一般。专管照料土地庙的四姥姥解释说,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都是不到一米高的矮人,公公手里拿一根木杖,婆婆则双手交叉挽着。
刚好后山的山坳里有个水库,水库挨山的一角有块平地,那里就建着画眉村的土地庙。也许真是土地公公显灵救了我。但是也不排除我惊吓中看花了眼。
爷爷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拍拍我的衣服说:“忘了告诉你了,其实你不用跑的,你越跑它越撵着你咬。要是你蹲下来,手假装在地上一摸,它就不敢靠近你,以为你捡石头打它呢。”
我心想你早不告诉我或者早把古书给我,我就不用跑得这么狼狈了。
爷爷在水田里洗干净了秤杆,带我一起回到矮婆婆家。
一进门马兵就激动地对我们说:“我娘有呼吸了,虽然很微弱,但是已经有了。”
我掉头去看矮婆婆,挨着鼻子的头发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但是我发现她的身体好像愈来愈小,像是毛衣缩水。那是很细微的变化,当时谁也没有发现,就我发觉了。我因为刚才的一顿惊吓,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以为自己的眼睛产生了错觉,就没有对他们讲我的发现。
当天晚上我和爷爷都很快进入了梦乡。
我在梦里梦见矮婆婆软得像一摊烂泥,身体平铺,似乎要像水一样流开,鼻子软塌塌地要落下。我想叫唤矮婆婆,可是再怎么使劲也发不出声音。矮婆婆的眼睛看着我这边,但是显然把我像透明人一样忽略了。
我想挪动脚步走向她,可是脚抬不起来。这时,那条半身狗慢慢靠近矮婆婆,用鼻子咻咻地嗅她。我又闻到了恶臭。
半身狗伸出舌头舔了舔矮婆婆的脸,矮婆婆的脑袋居然像稀粥一样被半身狗喝了一半!我吓得大声叫喊爷爷。半身狗似乎听见了我的呼喊,转头来看我,巨大的牙齿间还衔着矮婆婆的眼珠子!
忽然耳边传来“呼噜噜”的打鼾声,我从梦中醒来。一摸脸,都是汗水。
我不敢再闭上眼睛,生怕回到噩梦中。房子的墙壁消失在深水一样的黑夜里。我突然感到跟鬼打交道是如此地可怕。我就这样一直睁着眼睛等到天亮,爷爷的鼾声一直陪伴着我。
我见到阳光从窗户射进屋里来,才又睡过去。那天的睡眠很浅,耳朵能听到屋外的一切声音,甚至能听到平时听不到的声音,比如别人投手举足间衣服发出的窸窣声,比如我的肚子里肠胃蠕动的咕咕声。那感觉很奇妙。跟爷爷捉鬼的日子里有过两三回那样的感觉,上大学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我的梦预示了矮婆婆的死亡。
两天过后,矮婆婆咽气了,临死的时候长长叹出一口气,似乎之前几天呼吸被憋住,现在终于得以将肚里的所有废气排出。
矮婆婆的那口气一叹出,奇怪的现象出现了!矮婆婆的身体像气球一样瘪下去,变成散了骨头的软囊,跟我梦中的情景一样!
马军早上从文文坟墓上回来做孝子,晚上回坟上去。马兵照顾一切丧事祭奠。
死人要在家里放七天才可以出葬,而前来拜祭的亲朋好友都可以要求看死者最后一眼。但是马兵用裹尸布包住矮婆婆,不让其他人看遗容,害怕人家看见了矮婆婆的软囊的样子说三道四。
爷爷悄悄告诉我:“矮婆婆这次死亡是寿命已尽,如果没有杀死食气鬼,她临死都不能叹一口气。”
我说:“早知道她只有两天寿命了,我们何必麻烦着去打食气鬼呢?”
爷爷说:“那不行,如果不把食气鬼打死,矮婆婆就不能死得舒坦,灵魂舍不得走,可能演变成新的厉鬼。但是她生前被食气鬼咬了,身体里没有了精气,再放两天肉体会化成尘土。到下葬的时候只剩头发和指甲。她的身体软化就是前兆。”
我不相信。
果然到了下葬那天,放矮婆婆尸体的房间里突然飘出一道明亮、乳白色的光,看起来就像发光的薄雾。马兵以为房子里面着火了,慌忙冲进去,家具没有一点明火。裹尸布平铺在地上。马兵揭开布,矮婆婆的尸体消失了,只留有头发和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