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枯黄的草地如同女人的头发,又密又高,到了冬天也没枯萎。在青草地里,有一道鲜红的血痕染在草叶上,仿佛有人用血写了一个很大的“一”字。我们翻山时,从高处看,还以为血迹是花。我疑惑地用手沾起草叶上的血迹,然后轻轻地搓了搓,血液还很黏。

血迹未干,人未走远!我惊疑地抬起头,望着血迹延伸的方向,附近的草丛凌乱,似是有人曾在此打斗。在几棵直指苍穹的古树后,隐藏了一座房子,倘若没发现血痕,很可能就会忽略那间房子。我朝手上哈口热气,脚抬得老高,穿过草丛要去看个究竟。可是,梅子茶马上拦住我,并叫大家别轻举妄动。

李小北问为什么不过去,梅子茶就告诉我们,现在已经是冬天了,有些野兽可能会躲进废弃的房屋过冬。我抬头望了望厚厚的铅云,预感明天或者后天就要下大雪了,这些青草绿树肯定会变成银装素裹。西南不同于北方,到了冬天,不少山林还很碧绿,除非下几天暴雪,否则不会枯萎。现在虽然还没下雪,但很多野兽都在窝里,不敢出来放肆了。

那间屋子和梅子茶客栈差不多,它处于背阴处,现在已经支离破碎,不可能还有人居住。不过草叶上的确是血迹,那味道不会有错,我的嗅觉早就大跃进了。我们一路走来,没注意到是否有人走在前面,也许是一个樵夫被野兽袭击了。别看已是90年代,那时很多人还进山砍柴烧,根本用不起煤气。

我急着救人,哪里顾忌得那么多,随手捡起一块滑溜溜的石头,吃了劲就往树丛后的房子扔过去。石头击中房子的墙上,嘣了一声,之后就没有任何动静了。若有野兽埋伏在房屋里,它们早就奔出来了,不会那么畏首畏尾。我壮起胆子走过去,木清香跟在后面,李小北和梅子茶都把事先准备的手枪拿出来。

但凡入山收茶的茶人,他们都会自备枪械,因为很多地方都有野兽,不像现在野兽都被人吃光了。我不习惯用枪,反正屋里肯定没野兽,只要对方是人,那就没什么好怕的。我一路跑过去,草地里有多多冰冷的洼地,要不是穿的靴子防水,袜子现在都湿了。

梅子茶担心地在后面喊:“小路,你慢点啊,别跑那么快!”

李小北跑了几步就追上我,大叫道:“你先别跑那么快,不然有九条命都不够拼啊!”

我早就跑到房子旁边了,这里被人践踏了,四周的草都倒成一片。房子还没塌,但也撑不了多久,一下雪可能就怕倒掉。这座房子的二楼已经散开了,只剩一楼的大堂还能歇脚,从房子剩下的东西也看不出原来的用途。由于房子不大,我奔到房子里就看遍了角落,可是血迹到了这里就没了,房子里也没有一个人,或者一只动物。

我看到木清香跟过来,劈头就问:“你不是说虾河是你喝过的水吗,你以前就住在附近,有没有见过这房子?”

木清香把话摊开:“我以前都不能随便出来,一直在屋里,只有小姨出去过几次。这些外围的东西、路线,我一概不知。”

“唉,算了算了。”我早料到会这样,也不再为难木清香。

木清香不懂我的弦外之音,没有太在意,走进房子后也在找血迹的出处。李小北翻了几处倒下来的砖墙,还有木板,吓跑了几只藏匿的蛤蟆。梅子茶喘气跟来,直言他大我们七、八岁而已,竟然体力相差那么远。我整个人的心思都扑在血上,只想找到血迹的主人,可又什么都找不到,一下子就急了。

梅子茶拿出一壶水,喝了一小口,润了润嗓子才问我们真不知道这房子是干什么的吗。我心说知道还用问嘛,于是又虚心向梅子茶请教,李小北也好奇地追问。梅子茶说这间房子是锅庄,比他家客栈的历史要长一点,邛崃山脉里有不少的锅庄。

所谓锅庄,就是当地供客商往来,既可堆货又可住宿的客栈。清初时,邛崃山脉附近只有4家锅庄,到了清代中叶,锅庄就发展到48家。锅庄主要接待茶马交易的商贩,那时边茶贸易进入极盛时期,锅庄甚至开进了邛崃山脉的深处,以便来不及出山的商贩堆货和住宿。

我看山里恐怕几十里都没房子了,不如今天就在废弃的锅庄落脚,这天也快抵不住了,不下雪也会下冬雨了。梅子茶心有余悸,当年他一家人就是在这附近出事,哪里还敢住一晚。可是,看了看堆积灰云的天,仿佛那些铅云都压在头发上了。梅子茶心知肚明,今晚最好待在锅庄里,去别的地方落脚也许会更糟糕。

李小北啥也不怕,说住就住,谁怕谁啊。我也放开了说,不就是几滴血嘛,老子要血没有,要尿给他两三壶,就怕他接不完。木清香看我狗嘴里土吐不出象牙,就把头转到一边,不去理男人们的插诨打科。

我意识到言语过火了,于是正经道:“那些血肯定不是自己冒出来的,我们还是认真地找一找吧,不然睡着了心里也不踏实。”

“我也是这个意思,小心驶得万年船,别太大意了。”梅子茶处处谨慎,此行他的压力怕是比我们还大。

木清香他们在锅庄前后搜寻,我早就内急了,躲过他们就到锅庄右侧去方便。怎知,我刚走到那里,就发现草堆被人铲单调了,土色也刚翻新过。我疑惑地蹲下来,直接用手扒了扒松散的棕色泥土,这一扒竟然就扒出了一束白毛。再往土里扒了两三下,我的手就染了血,下面的泥土都混了血。

“我的妈呀,这里真有问题!”我低语一句,随即又大喊,“喂,你们快过来,这里有很多血!”

李小北最先赶过来,然后是木清香、梅子茶,我看到这画面觉得有点奇怪,但那感觉很快又消失了。我的注意力全在带血的泥土上,好在我们计算到会用铲子,所以准备了两把折叠铲。李小北找了铲子过来,放手就要挖掘,我担心土里埋的是人,他这一铲子下去,人家的头不被削掉才怪。于是,我就叫李小北把铲子放在一边,先用手慢慢挖。

木清香不嫌脏,跟我一起用手扒开湿润的泥土,扒了没多久,我们就在土扒出了一个白发老人的人头。血几乎都是从老人的嘴里留出的,因为被土埋了,挖出时脸上也沾了很多血。看到那颗人头,我心惊胆战,这可是头一回挖到人头。

梅子茶早就脸色铁青了,他又不是黑店老板,现在是头一回看到这种场面。木清香不惊不怕,继续往下扒土,原来这颗人头没有搬家,还连着身体。我摸到白发老头的皮肤还有温度,鼻息也还有,这老头居然还没死。因为我上回摸错了林红岩的脉搏,为了确定对错,所以我就让木清香再摸一次。

木清香一边挖一边说:“他还活着,动作快点吧。”

我紧张地“哦”了一声, 跟李小北继续挖,只有梅子茶有点害怕,动作慢了很多。挖着挖着,我总觉得这白发老头在哪儿见过,可一下子又想不起来。这老人一直不能说话,我一边问他是谁,一边挖土。挖到白发老人的腰间时,我觉得不对劲,于是捏开他的嘴巴,这才发现他舌头被人剪断了。不知那人是不是心软了,白发老人的舌头没被完全剪断,但断了一半看起来看恐怖。

直到我们把一身白衣的白发老人挖出来,还在土里挖出一根白色木棍,我这才想起来曾在一年前见过这白发老人。

在青岛茗战中,我替廖老二出战,当时评判者是两个黑衣老爷子和一个白衣老爷子。两个黑衣老爷子是阳赤山的兄弟,白衣老爷子的身份就不大清楚了。我问廖老二,白衣老人是何来历,引用廖老二的原话,就是“他啊,好像姓谭吧,我不知道他真名,大家都叫他白木老人。不过白木老人和茶王没有关系,只是一个隐居在四川的老茶人,只是被人游说出来做评判者。”

那个白木老人的话不多,手上拄根白木杖,估计腿脚不灵活了。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赵帅、木清香一起献茶,木清香献的对象就是白木老人,当时白木老人还愣了一下子。既然白木老人隐居四川,又姓谭,莫非和原本叫作“谭婉婷”的木清香有什么关系。

我满肚子疑问,可惜白木老人舌头被剪断了一半,没死就算命大了,哪里还能张口说话。这里是荒山野岭,白木老人到这里干嘛,又是谁对他下毒手呢。我急忙问木清香,是不是认识白木老人,要不他不可能这么巧合地出现在这里。

梅子茶像是没听到我们说话,慌了神地问:“这老人还有救吗?”

“不行了吧,我看就算我们不把他挖出来,他也熬不过半小时了。”李小北摇摇头。

木清香对我说实话:“小时候,我记得除了阳赤山,还有一个年轻男人也来找过小姨。那男人住了几天又走了,我也没见过那男人几次,小姨从不让我问这些,所以知道的也很少。我只记得,那男人手里握了一根白色木棍,大概是进山时用来防止滑倒,可那男人的白木棍和现在的这根一模一样。”

我知道木清香过目不忘,就算时间过得久了,也不会忘记细节,她说是那就一定是。我捡起那根白色的棍子,心说这棍子真是老头的吗,去找小姨的男人会不会就是白木老人。如果白木老人是那个年轻男人,那他可能一直知道小姨的秘密,可惜我和木清香都错过了机会。

木清香和我们抬起白木老人,放置到锅庄内,然后对我说她也曾怀疑过白木老人是那个年轻男人。白木老人真名叫谭思木,小姨也没在木清香面前叫过年轻男人的名字,因此木清香不能确定是否是同一个人。几年前,木清香找到白木老人,明说要找回小姨住过的地方,可白木老人矢口否认,木清香也没法子。

现在白木老人忽然出现在这里,木清香都觉得很意外,更别说我们这些无关的人了。我们束手无策,挖出白木老人是徒劳之举,可能会让白木老人更痛苦。过了一会儿,白木老人终于回光返照,他抬起手朝我们摆了摆,干枯的食指指向身旁的白木棍,一瞬间我们全都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