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棺里的死人还未腐化,似是做了防腐处理,整具尸身还裹了一层透明的薄膜。我听说过殡仪馆的防腐处理,有一种就是在尸体上注射药水,然后给尸身贴上一层密封的腊质薄膜。这种处理方法其实民间也能办到,就是还会有臭味散发,算不上高级的防腐处理。当然,红棺里未腐化的尸体不能让我惊恐,让我惊恐是因为棺中人与我关系匪浅。

李小北看到我反应激烈,忙问道:“怎么了,小路?你害怕?”

我摇头道:“他……他是我爸!”

一时间,世界清净了,就连冷风刮动叶子的声音都消失了。我不由自主地跪下来,凝望父亲的遗容,情绪复杂得无法描述。当时,我在厦门岛的黄厝里与大伯父见面,赵帅从北京大老远地跑来找我。那时,我听到赵帅说父亲的坟被人挖了,棺材也空了,曾一度以为父亲还活在世上。如今,父亲的尸体真实地呈现在眼前,我的幻想也宣告破灭。

父亲既已下葬,为何又要把他挖出来,再改葬于此处?莫非路家还有别的香火,他们嫌我葬的位置不对,硬把父亲葬回废弃的祖宅?如果真是如此,那直接跟我说嘛,何必偷偷摸摸。若非墓地要施工,不小心挖出棺木,我到现在都不知道父亲被人移葬到天门祖屋了。

绞尽脑汁,我都想不出是谁干的,路家在国内已经没有亲戚了。回过神后,我心说罪过、罪过,老爸你可别怪我,我不知道里面躺的是你。李小北一听到那是父亲,也跟着一起跪拜,乞求父亲大人有大量,切莫跟小的过不去。我一边拜,一边想起林荼说过的话,那混蛋八成是故意说出那番话,好骗我挖出父亲的棺木。那只老狐狸被人威胁了,气不过,于是怂恿我到祖屋看一看。如此说来,林荼可能早就知道父亲被移葬,但不大可能是他在捣鬼,因为一个月前他才从沙漠回来。

我拜了八次,嘴里念念叨叨,正想把棺盖合上,忽然觉得后面站了一个人。回头一看,木清香不知何时回来了,此刻正站在我后面,并用寒若冰霜的目光盯着父亲的尸体。我见木清香回来了,对她细数刚才经历的一幕,但她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一如既往地心如止水。我悲伤地想要合上棺木,再次让父亲入土为安,可木清香却忽然伸出手,在对面挡住即将合上的盖子。

“怎么了?”我想不通。

“你难道没发现路连城的肚子很奇怪?”木清香反问道。

李小北凑近看了看,说道:“对啊,肚子那里的衣服有点塌。”

我听闻急忙把棺盖又挪开,真的发现父亲的肚子那里有空陷的感觉,似乎那里缺了一块肉。我情不自禁地朝那里摸,这一摸不打紧,倒让我吓坏了。父亲的肚子被人掏空了,要不是隔着一层紧贴的薄膜,我那只手肯定要戳进他的肚子里。由于担心会破坏防腐,我只解开了几颗扣子,看了看父亲肚子那里。果然,那个地方有一个圆洞,甚至还鲜红如火,我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

别的我不敢确定,但我十分确定父亲下葬时,肚子那里完好无损。抢救时,父亲动了心脏手术,但胸腔后来也缝上了,腹部根本没有动过。现在父亲全身做了防腐,即便尸身腐烂,那也不可能只有腹部缺了大块肉。我想了很久,百分百确定下葬时父亲的肉没少一块,这肯定是移葬的人干的好事。

“唉,合上吧,等我们从蒙山回来,再给他弄一座像样的墓。”我叹道。

李小北佩服道:“小路,我早听说你的故事了,真是处处有惊奇啊!”

木清香复杂地看了看我,随即帮忙合上棺木,又将红棺埋入黄土之下。我脑海混乱不堪,想不到这是何人所为,难道父亲当日不是病死,而是另有隐情。无奈老屋尽是断壁残垣,没有半点有用的线索,我长叹一声,随即动手烧起了一堆火。按常理,在亲人坟前不适合说说笑笑,我也没那个心情,只想在坟前跟父亲叙叙旧。

李小北和木清香都是不怕鬼神的人,他们不反对我的决定,任由我做主。天一黑,老屋里就闪动了红色的火光,晃如穿越了时空,到达了几百年前。李小北发现我眼神呆滞,可能想活跃气氛,于是问我茶圣陆羽有何来历,林荼说路家原姓陆,会不会就是陆羽之后。我冷冷地哼了一声,那只老狐狸成心拿我寻开心,现在时间过去了近千年,就算真是陆羽之后,也找不到确切的线索了。

夜里寂静,闲得发慌,我的脑海里闪现了很多往事,不知不觉就打开了话匣子。

茶圣陆羽虽流芳千古,但出身并不高贵,甚至可以说是不知其出处。据记载,陆羽是一个弃婴,被竟陵(今湖北天门)寺僧从河边捡回来,在寺庙里长大的。陆羽自幼喜好读书,不愿学佛,后来偷偷离开了佛寺,藏身于一个戏班子里学戏,而那个戏班名叫紫星。

紫星在竟陵城的名气很大,看戏的人都是达官贵人,身份显赫。有一次,在演出中,陆羽被太守李齐物发现,得助弃伶从学,自此走上文人的道路。据书中所载,陆羽其貌不俊,但口齿善辩,为人正直,因而才被李太守带走了。陆羽离开后,紫星戏班依然经营着,后来也出现过几个姓陆的戏子,不过都是小打小闹,成不了气候。

紫星戏班一直延续到明朝,后来不知为何被朝廷关掉,戏班从此就散了。据说,那时姓陆的人掌管了紫星戏班子,被关掉后那些人有的人被抓走了,逃掉的那些人也都改名换姓,隐匿于村落之中。

讲到这里,我心头一紧,想起林荼对我说的话,莫非他在暗示路家是紫星戏班的余脉。我狐疑地想,紫星戏班犯事了,不得不换了姓氏,也许选择了一个谐音的姓 ——路。事情有没有这么巧,我现在还不能确定,但这个问题已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了。恍惚间,我越说越远,都在围绕着紫星戏班打转。

李小北听到我越讲越远,忙问道:“小路,你怎么扯到紫星戏班了,继续说说陆羽嘛!”

我心不在焉地给李小北讲下去,然后又看着闭目养神的木清香,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那晚,我一个人偷偷爬起来,在几座灰砖屋里翻捣,期望找到些残留的线索。可我不是翻到冬眠的草花蛇,就是摸到癞蛤蟆,把我的魂都吓飞了。这处废弃的老屋什么都没了,只有父亲的荒坟,到了后半夜我才放弃地回去睡觉。

李小北的老婆怀孕了,不方便在外待太久,因此我只能在天门待两晚,第二天很快又启程到四川蒙山。

在火车上,李小北又喝酒,木清香总是睁只眼,闭只眼。我受不了那种味道,于是挤到车窗边呼吸吹进来的冷风。可有的妇女怕冷,大骂着叫我关窗,却没一个人叫李小北别喝酒。我实在忍不住了,于是想翻出包里的薄荷糖,吃几颗解一解头晕胸闷。可是,我的包被挤到了座位的角落里,要拉出来很费劲,得叫李小北站起来。

我厚着脸皮叫人家站起来,结果一车厢的人都受影响,个个抱怨我麻烦。当我找到背包后,为了不挨横眉冷对,只好把包抱着,不再放回原来的位置。李小北好像看出我不受不了酒气,终于收敛了一点儿,并把酒壶塞进怀里。

李小北对我说:“小路,我也去过几次四川,不过没去蒙山,哪里的茶叶很出名吗?”

我点头说:“是啊,在唐朝,蒙顶茶是十四种贡茶之首,以后的朝代里也都是贡茶。毛主席他老人家还说过一句‘蒙顶茶要发展,要与群众见面,要与国际友人见面’,这句话我一个字都没改!”

木清香也点了点头,对李小北说我没夸张,事实的确如此。

四川蒙山在名山县,是邛崃山脉的一支,山中产有蒙顶茶,亦或称蒙山茶。从唐代到清代一千多年,除元代特殊的历史环境外,蒙顶茶一直作为最重要的贡茶进贡朝廷。在有贡茶的一千多年中,全国各地的贡茶数不胜数,但像蒙顶茶这样始终保持贡茶地位,且专供皇室祭天之用的贡茶,却难数其二。蒙顶茶能被皇室称为仙叶,大部分原因离不开蒙山地区的良好生态环境,以及悠久的种茶历史。

毛主席1958年中央工作会议期间到四川,品尝了蒙顶茶,大称这是绝世好茶,还提到了“扬子江中水,蒙顶山上茶”。后来,毛主席甚至下了专门的指示“蒙顶茶要发展,要与群众见面,要与国际友人见面”。

我滔滔不绝,顿时有些口渴,想找点水喝。李小北把酒壶递过来,我连忙说谢谢,然后又把酒壶推回去。我的背包塞了很多东西,圆鼓鼓的,打开后就不停地有东西掉出来。我把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拾起,全部堆在桌子上,然后再慢慢地又塞回包里。木清香看我手忙脚乱,于是就帮忙整理那些掉出来的东西,可她拿到一张照片就愣住了。

那是我的全家福,小时候在南洋那边照的,当中包括了大伯父等亲戚。因为要回天门老家,所以我就找到那张照片,想要带在身上。我看着木清香的表情有些奇怪,心想她又不是没见过我父亲和大伯父,犯得着反应那么大吗。我想从木清香手里拿过照片,可她手竟有点颤抖,像是很激动的样子。我认识木清香以来,她一直都是处变不惊,仿佛我变成女人她也不意外。

这时,木清香着急地问我:“这张照片里的人,你都见过?”

“这是我的全家福,当然见过啦?”我不安地问,“怎么了,你脸色这么难看。”

李小北也好奇地问:“那张照片有什么问题吗?”

木清香气息紊乱,凝眉道:“我怎么从来没有想过,竟然忽略了这件事!”

我头一回看到木清香这么激动,忙问道:“到底怎么了?我家那些人你不是差不多都见过了吗?”

良久,木清香终于把视线从照片上挪开,然后对我说:“你是小姨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