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黄昏已不像夏天那般漫长,我看天色有变,暗得非常快,马上就叫莫飞鹰长话短说。这小鬼头不识相,竟卖起了关子,不肯在校门口说,仿佛有人会窃听。我长吐一气,只好叫莫飞鹰到宿舍里去说,这样也好,免得韦大宝忽然杀出来,阻断了这段即将要发生的对话。

欧阳新和刘琴比我耐心,遇到这事,反而认为是个好兆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天知道,我们今晚要面对的人是谁,搞不好真要动刀动枪。莫飞鹰一进我的宿舍,立刻谨慎地问,外面有没有人跟来。我进门前确认过了,除了隔壁住着武陵春,这附近没有可疑的人。看莫飞鹰的架势,不像是吓唬人,于是我们就叫他坐下,做出认真聆听的样子。

莫飞鹰看我背着包,一抬眼就问:“唐老师,你要把盒子还给人家吗?”

“你知道盒子是谁的吗?”我小声问。

“我不知道。”莫飞鹰低下头答。

“你是不是害怕?跟老师们说,不需要害怕。”刘琴鼓励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莫飞鹰激动地把头抬起,努力地说。

欧阳新朝我们使了一个眼色,暗示我们不要打断,只管听就是了。莫飞鹰先做了思想挣扎,再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才对我们吐露真相。原来,那晚他们去吴阿公家偷东西时,并没有人想过偷钥匙。韦大宝看见钥匙了,便出了馊主意,打算到年轻老师的宿舍偷手机。村子里的孩子们没有手机,那玩意对他们来讲很神秘。那晚,他们拿了一大串钥匙来开门,第一个被打开的门就是我的宿舍。

本来,韦大宝他们想把三个宿舍都偷一遍,因为他们看到老师都被警察带去张校长家里了,时间多的是。至于为什么先偷我的宿舍,莫飞鹰则解释只有这间宿舍住了两位老师,能偷的东西自然是其他宿舍的两倍。我不敢打断,仅在心里自嘲,小孩子居然比大人还精明,是自己太笨,还是太容易相信人了。

莫飞鹰说着说着,头就低了下去,不敢直视老师。据莫飞鹰所言,他们打了宿舍后,没找到手机,却看见了床下的盒子。那个盒子已经被打开了,他们拉出来一看,妈呀,好多钱。不容耽搁,他们抱起盒子就跑了出去,并到了村外的一拨树林下。途中,王小龙老说看见有人跟着,吓坏了另外两个孩子。

藏好后,三个小孩把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看了看,除了钱、铅弹、银币、照片,还有一本笔记本。莫飞鹰看我满脸疑惑,便会意地解释,笔记本压在钱下面,不把钱都拿出来,看不到笔记本的存在。不过,那晚月黑风高,他们没看清楚笔记本里写了什么,而且注意力全被钱吸引去了。

小鬼头们拿着钱,不敢回家,很怕父母会翻出来。同时也为了摆脱干系,不被捉脏,他们三人就决定把盒子先留在树林里,改日再来取。小孩子们平日里没有网吧、游戏厅可去, 经常玩藏宝、打仗等游戏,因此他们三个人一开始都很赞成。直到那天晚上他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一件意外就发生了。

莫飞鹰偷偷溜回家里时,莫老板就来找他,并发了点牢骚。大概就是讲我和警察假报警,作风不好,要是莫老板有时间了,干脆把莫飞鹰安排到县城小学念书算了。莫飞鹰很快从他爸爸的口中得知了经过,知道是他害我身陷麻烦,当晚就想把盒子还回去。第二天,莫飞鹰还没开口,王小龙就先说把盒子还回去吧,不然可能会有麻烦。虽然莫飞鹰觉得王小龙有点古怪,但还没往深处想。

千算万算,莫飞鹰没算到盒子里的东西竟然少了一样,那样东西就是笔记本。可韦大宝很不屑地想,这里有那么多钱,少了一册笔记本没什么大不了,用那些钱能买一车的笔记本。奇怪的是,王小龙的反应很激烈,直说笔记本不能丢了,丢了的话,他们都要遭殃了!王小龙好说歹说,韦大宝就是不同意把盒子还回去,后来他们三个人就闹翻了,而盒子里的钱也被韦大宝分去了一半。

王小龙是个孩子,想来想去,依然不敢和我说实话,于是就想了一个办法——他把盒子丢在肖卫海家门口,再跟我谎称那晚看见肖卫海偷走了盒子,将责任撇得一干二净。我听到这里,心想难怪王小龙几次对我放话,原来是想让我去找肖卫海。当发现我还没把盒子拿回来,王小龙比我还急,以至于闹到今天这般田地。

莫飞鹰懊悔地摇头,承认自己有点贪念,和韦大宝一起把另一半钱藏起来了。当看王小龙跳楼了,他们才想起来,王小龙前一晚跟他们提过,如果不把盒子里的东西全部交给唐老师,那么他们都要活活地被打死。莫飞鹰有点动摇了,想把那一半钱还回去,韦大宝却仍不同意,直到惊天一跳的事情发生。莫飞鹰坦言,王小龙的那一跳除了本身绝望,还有就是想骗我,让我认为这都是他和韦大宝的错。其实,王小龙那么做,目的是让他们交出钱,还有让我去替他面对盒子的主人。

我听得惊诧不已,看到莫飞鹰不说话了,于是问:“你们把钱都还回来了,对吗?那你说的笔记本呢?是谁拿走了?韦大宝吗?”

“我也不知道谁拿走了。”莫飞鹰摇头道,“反正不可能是我们三个人,真要拿的话,肯定都拿钱,谁要笔记本啊。”

“说的也是。那你没看过笔记本里写了什么吗?”我急问,并心想盒子的主人逼得那么紧,如果与张校长的身份证无关,会不会是因为那本笔记本里写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本破笔记本比十二万块钱还重要,难道写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那天晚上太黑了,我们只顾着看钱,谁都没有看那册笔记本。我就记得,笔记本很破旧了,没注意里面写了什么。小龙绕过大宝找过我几次,问我是不是拿了笔记本,好像特别在意。我私下问过小龙怎么这么着急,然后他就说有人要逼死他,还拿刀顶住他脖子,说不把那本笔记本和盒子都还回来,他就杀了他。”莫飞鹰惊恐地回答。

欧阳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刘琴,没人敢叫莫飞鹰再把刚才的话对警察说一遍。现在莫飞鹰肯来找我们,已经花光了勇气。何况这种事情必须经过父母同意,先别说莫飞鹰等人心虚,不敢去报警,他们的父母也不会答应的,丑事怎能外扬。这是个小村落,一点闲话就能瞬间传遍每家每户,他们还要不要混下去了?

我实在不想学生们苦恼,于是就肯定道:“莫飞鹰,老师们一下子就把盒子还给人家。这些事情你要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的话,我们会保密的,不过以后别再偷东西了。好吗?”

莫飞鹰点了点头,之后就不再说话了。欧阳新看了看手表,时间不多了,随后就让莫飞鹰快点回家。可惜,我忘了问纸条的事,但那张纸条明显不是莫飞鹰或韦大宝的笔迹,还是别拿那些事去烦小鬼头了,能让他开口说这么多,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我把门打开时,莫飞鹰如遇大赦,跑都跑不及,离去前还不忘叫我一定要保守秘密。我特别理解这群小孩子,不用他们嘱咐,这些话也不会告诉任何人。不过,对于逼迫孩子的事,我非常气愤,恨不得现在就将盒子的主人扭送到公安局。

欧阳新看我气得牙痒痒,说道:“晚上恐怕要下雨,带三把伞去吧。”

“还有手电!”刘琴补充道。

“那些东西我早准备了。今晚村民不会出门,我们在老马场那边,大喊大叫他们也听不见。空手空拳去太危险了!”我不放心地说,“你们也听莫飞鹰说了,那个人拿刀去顶住王小龙的脖子,谁知道他有没有枪。”

“你不会真打算带菜刀去吧?”欧阳新问我。

我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接着就去门边翻了一个纸箱。纸箱里藏了一只枯手,那只枯手昨晚被我放到盒子里,今天中午取回来时就装入纸箱了。之前,我要给盒子拍照片,刘琴死活不让枯手上桌。实在没法子,我只好把枯手摆在纸箱上,拍好照片再收进箱子里。那只枯手最初并不在盒子里,应该与肖卫海有关,所以今晚我不打算把它一起打去,盒子的主人也肯定不喜欢多加赠礼。

不过,我翻出箱子不是为了再拿出枯手,而是为了拿出三个捕鼠夹。说起来,那三个捕鼠夹是我刚到老马村时,托吴阿公去县城买的,因为宿舍一开始有许多老鼠跑来跑去,夜里我还踩到过一只。

我拿起捕鼠夹,对刘琴和欧阳新说:“那个人不是让我们把盒子放回原处吗?正好,晚上什么都看不见,我不信他敢打手电出现,这样他很容易被我们看到真面目。既然没打手电,那他肯定不会注意盒子旁边有夹子,只要他被夹住,这次我不相信他跑得那么快。受伤的老鼠……或者受伤的老虎,总比不受伤的好对付,是吧?”

“这个主意好!”刘琴拍掌道。

“那就听你的!”欧阳新也赞成。

“时间不多了,我们快点去老马场吧,先熟悉那边的环境,这么久没去了,我都忘记老马场里的地形了。”我说完就带上门,背起包走出了马场村小学。

秋风赶夕阳,乌云铺满天。我们走到老马场时,虽然还没到晚上七点,但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刘琴依旧是那副德性,嘴上说不害怕,但没走到老马场就先打开了手电,生怕四周跳出个鬼来。我到了老马场才打开手电,这时候手机的信号就不好了,时有时无。诺基亚的手机都没信号,其他牌子的手机就更不用说了。欧阳新叫我们先到老马场里的那几排房子找一找,看有没有比较干爽的屋子,在里面偷偷地监视,总好过在草堆里,而且今晚必定会下雨。

我不知道盒子的主人几点才出现,等摆好了陷阱,刘琴就和欧阳新叫我过去,他们已经找了一间马厩做藏身地了。那间马厩里的野草不高,稍微一扫,很快就做出了一个能坐下的草堆。我实在没那个心情,只是站在马厩里,没有坐下。盒子里的钱虽然都找回来了,但笔记本还不知道被谁拿走了,如果盒子的主人发现了,会不会气得杀了我们?但愿捕鼠夹管用,也希望这次能把盒子的主人捉住,人脏并获地扭送到县城公安局里。

我们关起手电,在漆黑的环境下静静地等待,刘琴害怕了,她就抓住我的手,不肯再放开。我站了一个小时,老马场依旧静悄悄的,等站得腿疼了,这才坐下来。欧阳新就在我旁边,我一坐下,他就挪了挪,让了点位置出来。我们坐的地方离门口很近,这间马厩离盒子也近,为的是方便观察盒子那边的情况。

可是我们左等右等,快十点了还没见人影,好几次刘琴都睡着了。又等了半小时,我拿出手机一看,妈的,十点半还没有人出现,难道盒子的主人知道我们在等他,所以想让我们都困得睡着了才出现。还是,这就是一个玩笑,而我们却认真了?

欧阳新不像我那般摇摆不定,他坚持等下去,既然对方都拔刀对着小学生了,那肯定不是儿戏。我想,这话说得对,那就耐心等吧。现在的情况和打猎一样,守株待兔确实需要极大的耐心。等来等去,时间不停地朝前走,终于过了零点,天空下起了大雨,而一个黑影也同时摸进了老马场。

我沉住气,拍醒了靠在我身边的刘琴,小声地说有人来了!不过,那个人和我们想得不一样,不是摸黑来的,居然打了一支手电。我奇怪地想,难道是因为下雨了,山路崎岖湿滑,不得不打手电?这样也好,我就可以在远处看见盒子主人长什么样子了。欧阳新怕我吓跑了那个黑影,先是按兵不动,想等黑影踩到捕鼠夹再冲出去。

我点头答应,这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绝对不能像上次那样打草惊蛇了。随着黑影慢慢走近,我们借着那束手电光线,看清了来者的模样。黑暗中,我深吸一口气,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心说:“不会吧,盒子的主人居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