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桶没长脚,居然跟在身后,滚进雪谷里。

换了别的空油桶,我们还没那么慌张,偏偏是那个装了鬼子尸体的油桶,这太邪门了。张一城骂咧咧地走过去,想要把鬼子丢出油桶,胡亮及时拉住他,叫他别轻举妄动。关于技术方面,还是韩小强最厉害,没等我们想明白,他就紧张地叫我们快找掩体。

顷刻间,天摇地动,风云即变,白雪从高山上一波又一波地卷下来。尽管这气势远不及雪崩,但足以使人惊慌失措,没吓得尿裤子都算厉害了。我瞅着新鲜,第一时间居然没想到找地方躲,而是一个劲地仰头望天。直到胡亮拖着我往回跑,我才四肢并用地逃开。快要到C-53运输机残骸处时,天上就落下拳头大的冰雹,混着蒙蒙的雨雪,不停地往我们身上砸。这种情况太危险了,别说拳头大的冰雹,即使仅有颗指头那么小,从天上砸下来也能要了人的小命。我们避无可避,又躲回C-53残骸里,没功夫去管滚过来的油桶。

C-53残骸漏洞太多,冰雹轻易地穿破而过,机舱内很快就滚进来十多个冰雹。韩小强事后对我们解释,昨晚在天上飞行时,他就料到会有这一场恶劣的天气袭来。当时我们的C-47偏航了,并不是无线电导航信标失灵所致,而是受到是空气团的影响。

所谓空气团,那是一种密度非常高而封闭着的空气,它活动于非洲、阿拉伯半岛和印度之间。当空气团慢慢地强烈起来,冲击到高耸的喜马拉雅山脉时,它就释放出无数冰雹,其大小如高尔夫球。空气团流速瞬间加快,会使得飞机偏航,不少飞机就是被这股空气团吹落山林里。

韩小强算出空气团后,以为那晚就是空气团过境,殊不知那是前锋,好戏还在后头。大批的冰雹砸入山间,风吹得强劲,飞机残骸都快被掀起来了。随着空气团威力增强,我们不再用语言交流,纷纷捂住耳朵,否则冰雹砸到机舱的巨响会让人变成聋子。那个油桶随风滚动,当到达飞机残骸旁边时,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油桶正好停在机舱的门外就静止了。

这一刻,我差点把捂住耳朵的手放下来,因为油桶里不是那个鬼子,而变成了我们的战友。胡亮在我旁边蹲着,也发现外面的异状,但冰雹如雨般密集,不能冒险冲出去。我在心里叨念,冰雹下就下吧,别他妈下出雪崩来就成了。对于会否引起雪崩,四个人心里都没底儿,就看其他战友的英魂会不会保佑我们了。

约摸过了十分钟,冰雹停了,剩下狂风鼓吹,机舱的铝皮好像也怕冷,一直抖个不停。外面的冰雹堆成小山,而山上的雪如瀑布一样,哗哗落下,触目惊心。张一城啧啧地望着头顶上的过境烟云,没注意到油桶里的问题,听到韩小强问油桶里有什么,他才转身把油桶扶起来。

我怕雪山的积雪不稳定,便叫他们先退出雪谷,可胡亮走到入口那边瞅了一眼,告诉我们身后的路被堵住了。刚才那么大动静,雪山不可能纹丝不动,原来雪崩就近在咫尺。幸好我们在崩塌的边缘上,要不也会被埋起来,我不由得又庆幸自己的运气很好。张一城哪管后路是否被堵住,扶起油桶他就把战友从里面抽出来,然后问我们谁见过那位战友。

那一刻,我惊呆了,足足一分钟也没说出话来。

那位战友竟然是失踪了三个月的杨宁!三个月前,杨宁他们从印度起飞,运了一批物资,朝昆明飞过来。后来那些飞机集体消失在天空中,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种情况在飞跃驼峰航线时,时有发生,我们早就不奇怪了。航线上的地形、天气、敌机,以及神秘自然现象,都是飞机失踪的一个决定性因素。

以平常的经验来看,一般失踪后,极少有人能够生还。只要失踪超过一个月,我们都会把战友归为牺牲的那一栏,这个做法一直没被推翻。因为他们即使坠机生还了,他们还要面对地面上的猛兽、恶劣天气、陌生的荒野,超人来了都会却步。

当我认出杨宁的面孔时,身体里的血液都静止了,她的出现让我高兴又疑惑。我着急地摸了摸杨宁的脉搏,却摸不到一点动静,连呼吸也听不到了。我心一凉,杨宁在这三个月来遇到了什么事,为什么现在会在雪山上。可油桶里原来装了一个鬼子,会是谁把尸体调换,还把油桶踢到我们身后。韩小强却觉得油桶是被风吹过来的,也许这是巧合,否则谁会那么无聊。

当时的女飞行员特别少,除了张一城以外,我们都认识杨宁。当张一城知道杨宁的身份后,他就瞪眼问:“难道那鬼子没死,然后偷袭了这倒霉蛋?”

“这不可那!鬼子如果没死,昨晚被我们丢到外面吹了一宿,猪都会被冻死,更别说一个人了。”我摆手道。

胡亮朝油桶扫了几眼,问道:“还是同一个油桶吧?”

韩小强弯下身子想去确认,怎知杨宁突然吸口气,猛地抓住了他的小腿。韩小强身子本来就虚弱了,经过这一次惊吓,两眼几乎都全翻白了。我也打了个激灵,高兴地在心里喊,杨宁真他妈命大,居然还留了一口气。胡亮急忙把杨宁从雪地上扶起来,问她还撑得住吗,但得不到回应。杨宁比以前瘦了好几圈,憔悴虚弱,毫无气力,仅能翻动眼皮子,能抓住韩小强的脚也是醒来那刻的力量。

张一城惊喜地看到杨宁苏醒,又担心地观察雪山,并问我们要不要先换一个地方,在这里叙旧不能畅快。两边的雪山上还在慢慢地滑落积雪,地上的雪像坟墓一样,我们的腿掩埋在雪里,都已经齐平到膝盖上了。可后面的路被堵住了,爬是爬得过去,就怕那里还会发生第二次雪崩。那种雪崩不算大规模,但要埋掉几百个人绰绰有余。对此,我们望而生畏,不敢再退回去。可雪谷的地形很危险,当时我们侥幸地想穿越雪谷,没料到雪崩来得如此之快。

韩小强怯道:“前面的路不好走,我们还是退回去,另找别的路吧。”

关于这个建议,虽然像逃跑,但我举双手赞成:“小强说得没错,你们看这个雪谷分明是个坑,正等着我们跳进去。雪山上起码几百万吨雪,够埋一万人了。”

胡亮最谨慎,考虑再三,同意道:“那好吧。我刚才回去看过了,虽然后面的路被雪堵住了,但最多只有百来米高,爬过去的问题不大。”

张一城看所有人都站一边去了,于是说:“好吧、好吧,那就听你们的!”

这时,杨宁用尽力气张口,想要说点什么。胡亮把耳朵靠在战友嘴边,听了很久没出来,可能是刚才的冰雹声让我们的听力受到了影响。杨宁面色淤青,虽然衣服没脱下来,但身子上的伤肯定更严重。我不知道杨宁怎么受伤的,本想让她喝点热水,却发现没有燃料能烧水。

韩小强惟恐空气团的影响还在,催促我们背杨宁离开,但杨聍吃力地推开要背她的张一城,然后松开了一直紧握的右手——原来她拽了一撮蓝色的毛发。战友和我们一样都是飞行员的装束,手上戴了黑皮手套,我刚才看她一直紧握着拳头,还以为她怕冷呢。那撮蓝色的毛发鲜亮光泽,发梢还带了点皮,以及红色的鲜血。我见状就心说,妈呀,杨宁从哪找来的毛发,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身上的毛是蓝色的。

杨宁说不出话来,垂下的右手就在雪地上,艰难地写了一行字:千万不要退回去!

“你有话不能好好说,非得装神弄鬼,糊弄我们是吧?”张一城气道。

“她真的虚弱,你别瞎起哄!”我不平道,如今能找到活着的杨宁,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谁能想到她真的还活着。

“虚弱个鬼!虚弱还能写字?让老子打她一巴掌,看她还虚弱……”

张一城向来不给女人面子,可他话未说完,杨宁终于张嘴念道:“1417060255!”

韩小强听罢,立刻抓住张一城举起来的手,大叫先别动手。我看韩小强很激动,心说杨宁念了一组数字有什么奇怪的,反应不需要那么强烈吧。张一城奇怪地盯着韩小强,把手放下来后就问那数字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什么机密情报。韩小强告诉我们,那组数字是报务员的暗号,但并没有得到官方的认可。

关于这组数字的来历,要从1943年春天开始讲起。那时有10架飞机从印度飞往昆明,后来在驼峰航线上全部神秘失踪。失踪前,没人知道那10架飞机遇到了敌机,还是碰上了恶劣的天气,反正就好像从天上一下子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上头又气又悲,听说那十架飞机从印度运了一批很重要的物资,就因为这批物资没及时补给,以致在前线抗战的兵民在几场战役里死伤大半。

一些报务员透露,那10架飞机在失踪前曾同时发出10个信号,一直在念同一组数字:1417060255。汀江的地面导航站想问,那组数字有什么意思,随后就马上与10架飞机全部失去联系。这些都是机密,除了报务员听到风声外,我们都被蒙在鼓里。其实,飞机失事后,并不是所有报告都公开了,有一半的文件都只有少数人才见过。我们见多了,也就不稀奇,不会再去打听了。

听完韩小强解释,我们才意识到杨宁正是今年(1943年)春天失踪的其中一员!现在距离那次任务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谁都以为那些战友没有生还的机会,没想到居然被我们遇到活下来的杨宁。我满心好奇,想要追问,可杨宁说话特别费劲,有那么一瞬间我还真想学张一城那样揍她。

张一城难以置信地问:“韩小强,你没开玩笑吧?她真的是三个多月前失踪的战友?”

韩小强点道头:“我没这么说,只不过那组数字在报务员里传得很邪门,我刚才听了吓一跳!你不是报务员,不懂流传的内容多么离奇!”

我瞅着战友,琢磨要不要听杨宁的,因为她看起来精神有点不正常了。这三个月来,她如果一个人在雪山里,即使是铁人,恐怕也会疯掉。现在雪谷随时会再来一次雪崩,不撤退的话,继续待在雪谷里不得吓破胆才怪。可是,胡亮愿意相信韩小强,除了我和张一城,他们都相信后面的路会更危险,不如冒险往前继续走,兴许出路就在前面。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每一个决定都会影响生死,每一次脚步都像赌博,心里全没底了。

雪谷里,沙沙地落雪声持续着,虚弱的杨宁又神经质地叨念起来:“1417060255、1417060255、1417060255、1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