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雪山轰隆一声,飞机爆炸的火光在黑夜里如一朵花,但很快就凋零了。

那架C-53运输机刚才好好的,现在忽然坠毁,这让我大吃一惊。他们肯定没有遇到下降气流,因为我们就飞在它旁边,距离这么近,如果真遇到下降气流,C-47肯定也会被拉下去。欣喜瞬间转换为悲痛,我们五个人都来不及施援手,没有什么比亲眼看到战友遇难更痛苦的事情了。

大家都沉默下来,谁也不说话,机舱内只有“嗡嗡”的声音在回荡。韩小强忘记了呼叫,似乎在等待幸存战友的回应,可惜没有等到。胡亮还在看外面的夜空,就好像那架飞机还在那儿,并没有坠落。张一城干脆坐回位置,不再往外看,省得想哭。格雷和我忍住悲伤,把飞机的方向调偏,迅速远离刚才的区域。C-53的神秘坠落并非偶然,天空中虽然空无一物,但隐藏了一个看不见的凶险——真空袋。

说起真空袋,每一位在驼峰航线上飞过的人都知道,并且亲身经历过。真空袋是在驼峰航线上特有的天气现象,当年的飞行员都这么叫,至于这学名是否专业,那我就不清楚了。这种现象是在驼峰航线上的对流层中,当几种要素都具备时,在某一个特定的区域里,会忽然出现一个真空。飞机在空中飞行时,是靠机翼对空气产生的升力使飞机浮在空中,一旦没了空气,即出现真空袋,后果可想而知。

进入真空袋后,一直沉重的发动机噪音会立刻变得轻飘飘的,螺旋桨也旋转得有气无力,飞机急速跌落。这时候,任你怎么加大油门,发动机的转速就是提不上去。不仅如此,螺旋桨好像还与飞机脱离了,一摇一摆,有点像转不起来的竹蜻蜓。空气袋和风雨雪雾不同,你是看不见的,很多飞机没有警觉地钻进去,悲剧就马上发生了。

我心说难怪刚才夜空变得清晰了,他娘的,原来那里有个真空袋,天气好时最容易出现了这害人的东西。我们在空中盘旋,一直俯视下面C-53运输机的坠落位置,希望能看生还者在下面招手呼救。下面的雪山一片黑暗,偶尔被C-47的灯光照射,反射几道金光上来,很难看见生还者,只能隐约看到飞机的残骸在冒烟。

格雷用航行灯照射,大约搜寻了几分钟,实在无果后就要继续往前面飞。老天对我们的战友太狠心了,连把黄土都没有,我趁C-47倾斜时,迅速拉开舷窗把雪白的飞行围巾丢出去,让自己的围巾永远陪着将要长眠雪山的英魂。当飞机平稳后,刚被丢出去的白色飞行围巾居然飘上来,晃到了飞机头舱前面。

格雷心中起疑,顿觉不对劲,围巾那么重,怎么可能飘得起来,应该往下掉才是啊。我也很纳闷,难道外面的风有这么大,居然能吹起围巾。一秒还没到呢,飞机下面就冲上来一团内部有金红色光芒的黑云,可怜的白色围巾马上就被烧成了黑色的灰烬,一下子就被风吹散了。

出发不久,我们在夜空就遇到了几团诡异的黑云,它们的速度远超过了C-47,就连当时很先进的“零式机”也望尘莫及。格雷发现怪云后,立刻又扭转飞机方向,侧身飞到左边飞过去。黑夜里,哪一朵云都是黑色的,直叫人心惊胆战,万一被奇怪的黑云撞上,那飞机不是要烧起来。

韩小强惊问:“那团云是什么,今天见了几次了,你们以前飞的时候,也见过吗?”

我回头说:“没见过。对了,小强,你现在还是一个人都联系不上吗?”

韩小强愁道:“是啊,除了那个女人的求救信号,什么都没有收到过。”

张一城坐着说:“不用那么麻烦,如果有飞机在旁边,难道会看不见,肯定都出事了。”

我担心道:“那三架‘零式机’跑哪儿去了,但愿他们走了,要不我们遇上了,那可不好办。”

胡亮答道:“日本鬼子不会飞到这里来的,你又不是没飞过,这都忘了?”

可我觉得今晚不能用常理推断了,从起飞到现在,没有有一件事情是顺利的。天知道日本人为什么追出来,居然还肯放过我们,并继续往前飞。我提高警惕,打量夜空的情形,一边注意是否有奇怪的黑云靠近,一边观察有没有别的飞机在旁边。格雷发现我分心,便朝我打个手势,叫我集中精神管好操作台。

不料此话一出,C-47的“嗡嗡”声就没了,螺旋桨的旋转速度也变得很慢。我心说妈的,飞机钻进真空袋了,看来我的运气用尽,准备下去陪战友们了。格雷拼命拉升飞机,可这回掉得速度太快,比结冰那时还要严重。现在别说跳伞,可能降落伞没拿出来,飞机就先着地了。

有时候,真空袋范围很小的话,飞机只要掉出它的范围内,还是有机会扭转乾坤的。怕就怕真空袋太大了,数秒内做不出有效的措施,神仙都救不了我们。眼睁睁看着C-47掉下去,这回真的无能为力,我回头看了一眼胡亮等人,想要记住战友们的模样。可头还没转回来,飞机就产生了剧烈的撞击,整个机身都像要散架了,后舱绑着的油桶都震得散开,砸到韩小强和张一城的身上。

我以为飞机掉到地面上了,可飞机还在空中,并翻了几个跟头,每个人因此都被撞得鼻青脸肿。尽管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和格雷抓住机会,立刻控制住翻转的飞机,尽量把它保持在3000米的高度上。我们全身发麻,想要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刚才明明撞到东西了,为何又被弹回高空之上。

“What happened?”格雷惊问。

我还想问别人呢,于是摇头表示不知,格雷看我不出声,又扭头去看后舱。我没有回答,主要隔着面罩不好说话,跟穿棉衣游泳似的麻烦。后舱一片狼藉,在刚才的猛烈撞击中,张一城被油桶砸得嘴角破裂,韩小强更被砸晕过去了。幸而胡亮没有大碍,待飞机暂时稳定后,他就去看韩小强是否重伤。

混乱中,我张望前面的情况,猜出了其中的玄妙。有几团黑云又从下面升上来,刚才我们可能与黑云撞上了,因此弹回空中。可黑云是气体,哪有这么强的力量,能被飞机弹回空中,并让飞机恢复动力。现在不是刨根究底的时候,就算有那闲功夫,以我的认知水平也搞不清楚黑云是什么东西。

接下来,飞机变得更奇怪了,舱内好不容易恢复的暖气,竟慢慢变成了高温。格雷脸色很差,当打开自动驾驶仪,让飞机自己飞行后,他就到后舱查看情况。韩小强陷入昏迷,胡亮没能叫醒他,格雷经过时就甩了个巴掌,硬把韩小强扇得醒了过来。我啧啧地回头看,那巴掌肯定很疼,格雷真下得了手。

可我忽然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再往仪表盘那边看,操,居然冒烟了!黑云里不知道有什么古怪,把飞机一撞,内部就起火了。格雷在后舱也发现了烟雾,可这时候又不能泼水,这样会更糟糕的,何况我们也没水可泼。看着驾驶舱内浓烟四起,整架飞机都窜出火苗,我就知道这架C-47彻底完蛋了,只能跳伞了!

韩小强还觉得头晕,当知道要跳伞,马上吓道:“可我不会啊!”

张一城急躁道:“这有什么难的,穿好伞包就往下跳,不会跳老子就在你屁股上踹一脚!”

胡亮和我都没说话,谁都知道在这里跳伞很危险,没走到绝境不会选这条路。飞机下面是什么地方?是喜马拉雅山!在茫茫雪谷里,我们纵然跳伞成功了,没被冻死也会葬身于野兽腹中。而且,喜马拉雅山太偏僻了,被人遇到的几率比芝麻还小,很难遇到救援力量。

没办法!虽然我们不想跳,但这是唯一的求生机会,不能跳也要跳!

胡亮把韩小强从通讯座位拉起来,帮他穿上伞包,并说了要注意的事项。张一城不忘吓唬人,说胡亮以前开客机的,到底有没有跳过伞,别教错人家。(这里要解释一下,航空公司明文规定,客机一律不配降落伞,只有货机才配降落伞)时间紧迫,我就叫他们别开玩笑了,赶快穿好伞包,飞机很难把这个高度维持得太久了。

韩小强不敢第一个跳伞,我们也不肯先跳,一时间居然客气地推让活命的机会。张一城嫌韩小强和胡亮婆婆妈妈的,一看胡亮已经穿好伞包,边说“雪山上见”,边把胡亮推出舱门外。我见到这情况吓了一跳,不过胡亮经验丰富,他一定能顺利打开伞包。张一城见我脸色铁青,忙说胡亮已经打开降落伞了,没什么可担心的。为了给韩小强打气,张一城就猛地大嚷“干死日本鬼子”,然后打开舱门后就跳了出去。

这时候,一股强风刮进来,我们直觉得肺部刺痛,像是有针在扎一样。下面是雪山,我们如果有幸生还,必须要有食物补充,以及武器防身,所以格雷一直提醒跳伞要带点必需品在身上。按照规定,身为正驾驶(或称机长)的格雷必须最后一个离机,那时候没人能帮他,生还率最小的就是他了。

我们都不去劝格雷,如果劝他提前跳伞,那就等于侮辱了他。从我们决定加入这项任务开始,每个人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不过早晚不一样罢了。我拿了一些药品、食物以及枪弹,并叫韩小强先跳,我和张一城会跟在他后面。韩小强两腿打架,根本不敢跳,但飞机开始剧烈颠簸了,手一松他就咬牙跳了下去。

我和张一城紧张地往下面望,生怕韩小强一紧张,把怎么打开降落伞的程序忘记了。不一会儿,韩小强的降落伞打开,在空中慢慢飘落下去。我放心地笑了笑,然后和张一城紧紧拥抱,格雷也过来抱住我。我脑子空空的,眼睛很热,回抱了一下。也许,三个月前,杨宁也和我一样,处于这种很绝望的情况下。

我很不舍得,想再看飞机一眼,于是就让张一城先跳。再怎么说,我是副驾驶,必须倒数第二个跳。张一城笑说别忘了,他也是副驾驶,然后又抱住我,最后说了“刘安静,再见!”就跳出了舱外。轮到我了,格雷必须去控制失控的飞机,他坐回驾驶舱,对我笑了笑,然后就催促道:“Go!”

我点点头,没说话,心里又想起了杨宁那丫头,三个月前她会不会也是如此。

我深吸一口气,站到冒黑烟的飞机舱门旁,右手握住开伞拉把,左手抓住舱门框、蹲下,左手再一推舱门框,人马上就来到空中,并向下俯冲。默数十下,我就拉开降落伞,可风实在太大,拉开伞时,头上飞行帽就被吹掉了。我的耳边风声大如响雷,就这么在飘向雪山,可当我低头看下面时,先行跳伞的三个人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