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里有人!”艾楠声音发颤地说,“是一个孩子。”
石头跑到水边,水面上被艾楠溅出的波纹正在扩散。
“在水下面!”艾楠惊魂未定地说。
石头毫不考虑就下到了齐腰深的水中,当他捞起那件婴儿衣服时,他的手也明显发抖了。
“再捞捞看,水下有没有孩子?”
艾楠哀求似的声音让石头咬咬牙在水中摸索起来,他摸遍了整个小水塘,再也没发现什么。
石头从水里走出来,赶紧背对艾楠站着,慌乱地说:“我们离开这里吧。”
艾楠双手抖抖地穿上了衣服。走出水塘边的树林后,艾楠说:“石头弟,回去后赶快看看,那把二胡的琴弦是不是已经断了。”
石头表示绝不会出这种事。他挺了挺胸膛,做出足以保护艾楠的样子。
这个黄昏,疗养院仅剩的四个人———艾楠、石头、幺哥和摄影家聚在院子里吃毛豆。摄影家嚷着要喝酒,说是他发现了艾楠房间里那只小红鞋的来历,应该应贺庆贺。幺哥果然拿出酒来———这个黄昏他没有二胡可拉了,觉得怪寂寞的。
摄影家的发现纯属偶然。这个下午,他在房间里睡午觉,突然听见外面有孩子们稚声稚气的说话声。摄影家当时睡意正浓,由于整夜守在艾楠以前住过的房间里观察动静,所以下午的午觉他一般睡得很沉。然而,他还是努力睁开了眼睛,哪来的孩子呢?他睡眼惺忪地开门走了出去,抬头便看见三个小孩正在芭蕉树下嬉戏。摄影家压住惊慌的感觉走过去问道,你们从哪里来的?在这里做什么?其中一个6岁左右的男孩说,我们住在镇东头的,我们想摘这树上的芭蕉吃。这时,摄影家看见一个3岁多的小女孩光着脚,便问她你怎么不穿鞋子,又是那个小男孩子抢先答道,上次我们来摘芭蕉时,她的鞋丢了一只。当时我们听见草丛中有响动,害怕有蛇窜出来,便赶快跑了。她的一只鞋也不知怎么丢掉的。回家后她挨了骂,她妈妈说她是个野丫头,不给她鞋穿了。
原来如此,摄影家长出了一口气。他从房间里拿出了那只小红鞋,小女孩高兴地接过去说这正是她跑丢了的鞋。摄影家说你们赶快回去吧,这里到处都是空房子,还真的有蛇,在这里乱窜挺危险的。
小红鞋的来历原来如此简单,艾楠像灌了铅的心稍稍轻松了一点:“那么,我们以前在锅炉房门上发现的小手印,也是这些贪玩的孩子留下的了?”
摄影家说肯定是这样。镇东头住着十多户人家,孩子们没事到处乱窜留下了这些痕迹。他抹了抹络腮胡得意地说:“怎么样?我留在那边房间里还有用吧。”
这一刻,摄影家清醒的神智和真心替艾楠解难的心思让艾楠想到,他怎么看也不像已经死去的人重新显形出来的呀。要是在城市里,她根本就不会相信有这种事,只是到了空城似的风动镇后感觉就不同了,重要的是,徐教授看见的刊物上写得清清楚楚,这个叫蓝墨的摄影家一年前掉进一口水井中死亡。艾楠想,这个谜团压在心里也不是滋味,干脆找个和摄影家单独的机会,把这件事问清楚。
摄影家和幺哥喝着酒,艾楠和石头也坐在桌边吃着毛豆,院子里已经暗下来,夜空出现了几颗稀疏的星星。幺哥突然说道:“石头,去把我的二胡拿出来。别对我说你什么也不知道,你这毛小子的心思我还不懂?告诉你,把琴藏起来没用的,就像这天上的星星一样,你闭上眼睛它照样在天上发亮。去,把琴拿出来,这种时候不来点音乐这酒就算白喝了。”
幺哥不动声色的洞察力让石头一下子失去了狡辩的勇气。他支吾着说:“琴?琴在哪里,我替你找找去吧。”
石头故意在几间房子里进进出出找了一遍,然后无可奈何地将那把古旧的二胡送到了幺哥手上。
幺哥开始调弦,艾楠有些发慌,她眼前闪过水塘里的婴儿衣服。她害怕这琴真能反射出什么预兆,她含糊地说了一声我回屋看看便起身离开了院子。走进房间时,石头也跟了进来,他说艾楠姐你别怕这琴,哪有什么弦断了就会死人的事,肯定是幺哥说来吓唬人的。艾楠说石头弟你不懂,这种事谁说得清呢。
幺哥坐在竹椅上一边调弦一边校着音准,摄影家坐在他正对面,伸手摸了一下黑油油的琴身说这二胡算得上是古董了。幺哥得意地点点头,一手扶琴一手持弓拉出了一声悠长的单音,突然“崩”的一声,一根弦断了!
幺哥大惊失声,连声叫道完了完了。摄影家奇怪地说换一根弦不就得了。幺哥并不理会,坐在竹椅上发愣。
听见幺哥的惊叫声,石头跑到院子里看了一下又回到房里来,他对艾楠说琴弦断了,不过你并不在场,别怕,这事肯定和你没关系。
看到幺哥莫名其妙六神无主的样子,摄影家也没有了喝酒的兴趣。他起身告辞,临走时来到艾楠的房间门口说:“你愿意去那边房间看看吗?”看见艾楠摇头,他又说:“你还害怕?那好,等我将婴儿的事也弄清楚了,你就可以放心回那边住了。”
摄影家走后,艾楠和石头来到院子里,看见幺哥还坐在那里发愣,像塑像似的。
“你没事了。”幺哥看着艾楠长叹了一口气说,“可是摄影家会死。刚开始拉琴就断了弦,这说明他身上的邪气太重了。我不该让他摸我的琴,没想到他是这样……”
“这琴真那样准吗?”艾楠这时极想听幺哥说以前发生在马戏团弦断人死的事只是巧合。
幺哥说:“我想不会错,我师傅八十多岁了,他以前用这琴时出现过好几次这种事,结果都死了人的。”
“你说我没事了,是摄影家会代替我去死吗?”艾楠心情复杂地问道。
幺哥说:“也说不上代替,这是他自己的命。总之是断一次该死一个人,被摄影家撞上了,你的灾也就避开了。”
“如果,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出现,这琴弦会断吗?”艾楠问。
“我不懂你的意思了。”幺哥说,“已经死了的人?我没遇见过,也没有带琴去参加过丧事,不知道这琴见到已死的人会怎样。”
这个晚上艾楠是在担惊受怕中度过的。石头仍执意要在房间里陪她,但她再不忍心他坐在凳子上熬夜了,便说你回房睡觉去吧,我不会有事的,并且你在这里我也不方便。听完最后这句话,石头的脸又红了,尴尬地说那我回房去了,你有事就叫我吧。
后半夜艾楠做了一个梦,梦见摄影家死了躲在棺材里,棺盖还没盖上,艾楠望了一眼盖在他脸上的白布,心里一阵阵发紧。旁边有许多人在议论说需不需要将他的相机也放进棺材里去,有一个面目不清的人说不能放进去,这里有盗墓的,正在这时,摄影家的一只手突然伸出了棺材,好像是要求拿到他的相机似的……艾楠在惊吓中醒了,她想起这梦的前半部分是摄影家做过的,他讲给她听过的。摄影家做过的梦又到了她的梦里,艾楠觉得非常奇怪,相同的梦被不同的人做,这有点像同一个房间被不同的人居住……艾楠想不通这里面有什么道理,迷迷糊糊睡去后又梦见她在对摄影家讲梦,她说你做过的梦我也做了,我很害怕。摄影家说这说明我们要共同去一个地方。这梦的环境是一条走廊,前面很黑,摄影家一边说一边伸手拉她,艾楠连连后退,然后在梦中跌了跤便醒了过来。
天亮后,艾楠迟迟不敢去北边院子看摄影家。一夜乱梦让她心里“突突”直跳,她感到摄影家凶多吉少。不过,不去看心里更悬更害怕,她叫上石头同路,还是直奔她以前住过的院落而去。
艾楠和石头走出院子的时候,幺哥正在井台边洗脸。他望了一眼艾楠的背影,心里突然后悔不该告诉她关于二胡的神秘。想到艾楠有可能在北边院子的房间里目睹到可怕的景象,他的心里沉重起来。
这把古老的二胡在他手中断弦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断弦死了马戏团的女演员,她叫雪儿,晚上没事的时候她就爱听他拉琴。那天晚上,弦断了,他心里就害怕得很,想到师傅说过的弦断时离琴最近的旁人会死,他一整夜都为雪儿担心,直到在心里否定了师傅的话后感觉才踏实一点,他想,未必都会这样吧,也许是师傅瞎说的,世界上哪有这样玄乎的事呢?没想到,第二天早上马戏团搬家时雪儿真的死了,车上那口沉重的大木箱为什么偏偏就砸在她的头上呢?
幺哥跟着蕨妹子和黑娃一起离开马戏团,完全是因为雪儿死了的缘故,他留在这里会常常伤心,雪儿作他的女友已快一年了,没想到自己的琴杀了她。他几次要将这把琴砸了,蕨妹子说砸不得,这琴既然有魔力,你砸了它你还活得了吗?不能怪这琴,是雪儿自己的命数尽了。
现在,眼看这琴又会让一个陌路相逢的人死掉,幺哥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他之所以将二胡挂在墙上而没有立即换上新的琴弦。是他害怕继续出什么事。他突然意识到,这荒凉的山中不能久呆了。也许在某个早晨,他会将这把二胡永远地留在墙上,而自己只身出山去另谋生路。
幺哥产生这样的想法,是他们这个集体本身也即将散伙了。黑娃去遥远的县城不再回来了,他和他的一个姘妇据说在外边开起了赌场。这个消息是蕨妹子悄悄告诉他的,蕨妹子说对谁也不许讲,黑娃昧了良心就由他去吧。蕨妹子在外面的山坡上哭得死去活来,她对幺哥说我们都是从马戏团出来的我才对你讲,咱们可能要考虑散伙了,这种扒火车偷货的玩命生涯我也过够了,咱们另寻生路吧。
幺哥想,蕨妹子这次进山去给母亲上坟,也许就是作为告别吧,等她回来后,散伙的时间就快到了。幺哥打定主意,以后不管去哪里,绝不带着这把二胡了。一个人能预感别人的生死是恐怖的,他不能忍受这种眼睁睁等待结果的折磨。
早晨的院子里非常安静,7月的阳光在树下映出斑斑点点的图案,许多不可解的东西就藏在这地上的图案中。幺哥在院子里像困兽一样徘徊,时而竖起耳朵听一听远处有没有什么声音。
艾楠和石头来到北边院子的时候,周围除了几声鸟鸣外没有一丝儿动静。艾楠住过的房间大开着房门,里面没人。艾楠的心有点发紧,她和石头到了隔壁院里,推开摄影家的房门时,看见他正坐在桌前摆弄他的相机。
“出什么事了?你的脸色不太好。”摄影家有点奇怪地望着艾楠。
“你,你没事吧。”艾楠紧张地问,“昨天晚上你没住在那边房间吗?”
“为什么不呢,我还要发现婴儿的谜底,当然是住在你以前的房间了。”摄影家语气轻松地说,“不过一整夜平平静静的,我刚回到这边屋子来的,走时我将房门开着,让风吹吹潮气。艾楠呀,我说你别害怕了,以前认为那样可怕的小红鞋,到头来不是一场虚惊吗?这婴儿我想也没什么,我只要再发现这个孩子,还有那个女人,我一定和她聊聊,我想仍然没什么可怕的。”
摄影家毫发无损,平平安安的状态让艾楠松了一口气,她再次怀疑幺哥的二胡是否有那种魔力。她将这事对摄影家讲了,她还说担心今天过来已见不着他了。
摄影家哈哈大笑,他说哪有那样玄乎的事,看我过去将幺哥的琴砸了,也不会有什么伤到我的半根毫毛。他说艾楠你记得吗,那些愚蠢的家伙将我俩弄到棺材边了,我们还不是平安无事。他说他这个人命大,邪气上不了身,所以他才敢一个人住在这里。
艾楠的心完全放了下来,摄影家的勇气和自信让她有点惭愧,她已经不相信摄影家会是死后显形的了,这些都是荒唐的想法。
艾楠对摄影家说你等我一下,然后便走出房门。石头也跟了出来,莫名其妙地望着艾楠。艾楠说我没事了,石头你回南边去吧,我要和摄影家说一件事。
石头听话地走了,艾楠在徐教授的房间里找到了那本杂志,然后回到摄影家房间。她翻开那页记载着摄影家蓝墨已死的文章,递到摄影家面前。
摄影家顺着艾楠的指头将那段文字看了一遍,笑得比刚才更开心了。他说好玩,这些道听途说的作者,等我回北京后要吓他们一大跳。
原来,蓝墨已死是由他的老爸讲出去的。由于蓝墨不继承老爸的绘画事业而搞起了摄影,并且常年不在北京,也不去看望他的老爸,老人家对他非常气愤。一日,有朋友将电话打到老人家那里,询问蓝墨的行踪,老人家一气之下对着电话说:“蓝墨死了!别找他了。”说完便压了电话。
“那为什么说你死在井里呢?”艾楠仍然不解地问。
“这就是那些好事之徒的瞎编了。”摄影家说,“我爱拍摄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确实拍过一幅水井的照片,那幅作品取名为《水的死亡》,也许,有人便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了,这些人的想像力比我还丰富。不行,等到出山后,我得去找这家刊物澄清澄清。”
事情清楚了,艾楠也觉得这种传闻荒唐透顶。她说:“我也差点将你看做是鬼魂了。”
摄影家开玩笑说真是鬼魂倒好了,没有人间烦恼,没有生死忧虑,自由自在逍遥得很呢。艾楠说你怎么知道鬼魂就很逍遥呢,也许他们和人一样的心事重重、到处流浪而渴望找到归宿呢。
那把古老二胡的死亡预兆没有发生作用,摄影家的死亡之谜也解开了,再加上来历不明的小红鞋原来是镇东头农家的孩子丢掉的,这三件事使艾楠有一种从噩梦中醒来的轻松。如果,再能将那个叫麦子的小女孩找到,将夜晚出现在艾楠房里的女人和婴儿的真相搞清楚,那这个空城似的风动镇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艾楠对摄影家重新恢复了信任,他们一路去水塘边找那件婴儿的衣服。摄影家说找到之后去镇东头问问,看这衣服是哪户人家的婴儿丢失的,也许,还能就此发现艾楠房间里的婴儿究竟是怎么回事,毕竟,整个风动镇就只有镇东头的人家有小孩和婴儿。
水塘边,那件冰淋淋的婴儿衣服仍匍匐在水边,艾楠记得这是石头捞起它后扔在那里的。艾楠拎起它后感到手心里凉气阵阵,便将衣服递给摄影家拿着。
艾楠和摄影家来到镇东头,远远就看见左边山坡上那座孤零零的房子,神奇的死老太婆就年复一年的睡在里面。摄影家一看见这座房子时就停下了脚步,他凝神望着,脸上有一种莫名向往的表情。正在这时,有一个人从那房子里走了出来,是胡老二,他什么时候从山中回来了?摄影家对着远处大声叫着胡老二的名字,胡老二停住了。
艾楠和摄影家走上斜坡。胡老二憨厚地笑了笑,他说他来给老太婆烧点香。每次进山前和从山中回来,他都要来此敬香的,他要老人家保佑他的妻子在地下平安快乐,同时保佑他能找到那头作恶的黑熊。
胡老二还说他在山中遇见刘盛和徐教授了,还有蕨妹子和他们在一起。蕨妹子是进山给母亲上坟后遇见刘盛和徐教授的。
“刘盛还好吗?他们找到古化石没有?”艾楠关切地问。
“刘盛很好,只是晒黑了点。”胡老二说,“他们在野牛岭搭了个帐篷,说是那一带裸露的岩石特别多,不过还没找到他们要找的东西。”
艾楠问:“他们几时回来?”
胡老二说他们还没有回来的打算吧,他们还在帐篷边烤野味给我吃,刘盛说他都快变成一个猎人了。蕨妹子教给他一种捕捉野兔的方法,看来他们都很快乐的。
艾楠“哦”了一声,感觉刘盛已经将她忘记了。她想起出门时刘盛说过,这次去葬老爸的骨灰,也算是一次长途旅游,我们几年没轻松过了,出去后我一定让你玩高兴。艾楠想到这点,委屈得差点要哭。
胡老二看见摄影家手中的婴儿衣服,便问是怎么回事。摄影家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胡老二连连摇头说这里十多户人家没有婴儿,惟一坡对面的曾大嫂有一个吃奶的孩子,但她已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多日了。况且,曾大嫂在家的时候,也不会到镇西边的水塘去洗衣服。守在我们这里就有几条水沟,从来没有人跑那样远去洗衣服的。
“这里的人家有不少孩子吧?”艾楠问。
“这还用问?男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都是老人和妇女,小孩子也是家家都有。怎么?问小孩子做啥?”胡老二有些奇怪。
摄影家讲了在院子里遇见三个小孩的事,说是想来找找这3个孩子证实一下是否是镇东头的。
“他们说是住在这里的?”胡老二有些不相信地问。
摄影家肯定地点头。
“不会吧,这里的孩子从不去疗养院的。”胡老二说,“我们这里谁家的孩子哭了,大人就会吓唬他说,再哭就把你丢到疗养院去!小孩立即就不哭了,他们都怕去那里。”
“为什么会这样呢?”艾楠好奇地问。
胡老二说,很多年前,也就是疗养院刚空置下来不久,有一个小孩跑进里面去玩就再也没有出来。天黑了,镇东头的大人们打着火把进去寻找,无数个一模一样的四合院转得大家晕头转向,最后也没找到那孩子。一年后,孩子的忌日,这孩子的母亲做了一个梦,看见自己的孩子正在疗养院的一个院子里吃芭蕉。第二天,这个女人约上几个亲戚再进疗养院寻找,结果在一个房间里找到了这孩子,只剩一堆骨头了,是衣服的碎片和鞋子证明死去的正是这个孩子。从此,这里的家家户户都会警告孩子不要去疗养院里玩。
摄影家不以为然地说:“可是,我确实看见了三个小孩子的,两个男孩,五六岁的样子,一个女孩,大概有3岁多,我还将小女孩以前掉了的鞋子还给她。他们对我说是住在镇东头的。”
“肯定不会有这种事。”胡老二说,“你还认得那些孩子吧?我陪你挨家挨户去找找。”
摄影家说当然认得。这样,胡老二便陪着摄影家和艾楠向最近的一户人家走去。
十多户人家都走遍了,摄影家没有发现他见过的孩子。除了已锁上房门回娘家去了的曾大嫂,各家也没有婴儿。有几个妇女看见摄影家手中的婴儿衣服还显得很害怕,她们说水塘里捡到的衣服得赶快扔了才好。
回疗养院的路上,艾楠的心又缩得紧紧的了。她问摄影家确实听见三个孩子说他们住在镇东头吗?摄影家说绝对没错。这是怎么回事呢?小孩子不会说假话的,摄影家也皱着眉头纳闷起来。
“不会是鬼孩子吧?”艾楠突然说道。摄影家震了一下,他说不会有这种事吧。他表示不会害怕,还要单独住在院子里观察。
石头回到南边院子以后,心里一直闷闷不乐。他不喜欢艾楠总把他当孩子看,当她和摄影家要办什么重要事情时,便将他支走了。其实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16岁,个头已长得和艾楠差不多高,只是身体单薄一些,但他早和成年人一样做事,扒火车偷货时,他能将沉重的大木箱推下车来,连蕨妹子也夸他是个好小伙子。
幺哥不拉二胡了,便坐在院子里想心事,时而呆望着天空,好像天上写着一道算术题似的。看见石头回来时,他第一句话便问:“摄影家怎么了?”
石头说什么事也没发生,谢天谢地,你的二胡也不灵了。幺哥也松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过还很难说,但愿这把琴不灵吧。只是我师傅说过,这把琴音箱上绷的蛇皮是一条精灵之蛇,所以当它接受到凶兆时会发力将琴弦挣断。”
幺哥说完后便转身进了他的房间,久久地看着挂在墙上的那把年代久远的二胡。他听见石头在井台边用冷水冲头的声音,心想这小子发什么疯,好像发了高烧要退凉似的。
石头冲了头后便坐在阶沿上发愣,一只蝉在树上单调地嘶叫,他的眼前老是晃动着艾楠的影子。他的鼻孔里闻到一阵阵温馨的气息,那是艾楠的身上散发出来的。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掌心,它曾在艾楠的手背上停留,那个过去的夜晚让石头沉迷不已,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强壮的男子汉,他保护着她。突然艾楠在水塘边赤裸的身体在他眼前闪了一下,在艾楠还未来得及将衣服捂在胸上之前,他看见了她的胸部。他慌乱地涉入水中去捞那件婴儿衣服,可他的血液即使在水中时也在身体里熊熊燃烧。
一切都是从艾楠到蕨妹子这里来赴晚宴开始的。艾楠的眼神和笑容让石头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他拿来啤酒给她往杯子里倒时,她的几根头发碰到了他的脸颊。这个晚上,艾楠像磁铁一样将石头变成了无法动弹的铁屑。
也许是近来缺少睡眠的缘故,石头坐在竹椅上不知不觉睡着了,直到有人将他摇醒,睁眼看见艾楠站在面前时,他还以为是在梦中呢。
艾楠笑吟吟地说:“我要出去照相,你陪我去吗?”
照相?石头愣了一下,看见艾楠拿着修长的牛仔裤和白色T恤,一副要去野外的样子。她脸上的表情也显得轻松,那种温暖的笑容又浮现出来了。
“摄影家说,到外面拍拍照能消除人的紧张感。”艾楠解释说,“我也好多年没照过相了,与其每天疑神疑鬼的担惊受拍,不如去享受一下这里的自然风光,留下些照片回去作纪念。”
艾楠的邀请让石头喜出望外,他跳起来说走吧,同时接过艾楠手中一个鼓胀的旅行袋说:“我替你拿这包吧,这是面装着什么呢?”
“衣服。”艾楠说,“多带了几套衣服,拍照时换着穿。”艾楠说完后笑了一下,有一种女孩子的表情一闪而过。
这一天,是艾楠被困在风动镇以后最愉快的日子。她是在和摄影家谈到忽隐忽现的孩子,读到生命鬼魂和死亡以后,突然感到一种解脱的。不管怎样,生命仅仅是一段短暂的过程,她为什么要成天担惊受怕呢?也许,刘盛早将住在这里的困境甩开了,他漫游山中,帐篷搭在野牛岭,还烤野味吃,他多么快活。
这一天,艾楠将多年来处于紧张状态中的身心完全放松下来。在照相机“咔嚓咔嚓”的快门声中,她想起了小女孩时代想做公主的感觉。摄影家跑前跑后地替她寻找理想的拍摄点,石头背着她装满衣服的旅行袋时刻紧跟着她,很像高尔夫球场上忠实的球童。
中午,太阳当顶,他们在一片树林中歇下来,摄影家说这种时候是顶光,不适合拍照的。摄影家拿出了从万老板那里搞来的干粮和水,大家围坐在树下吃起来,这完全是学生时代的野外活动,艾楠怀念中似乎听见了年代已远的同学们的笑声,那时她是多么快乐呀。
也是在这一天,艾楠才真正发现了这无人的山野有多美。在植被绿得像地毯一样的斜坡,在怪石嶙峋的山涧清流旁,在代表着自然力量的刀削一般的绝壁前,在像蟒蛇一样暴露的古老树根上,她的身体、情感和灵性都找到了依托。她突然意识到,很多年来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她是公司的实力中层,是她的属下眼中的“艾经理”,是商业这辆疯狂战车上的齿轮和螺丝钉。很多年了,除了和刘盛结婚时照过一次婚纱照之外,她没有留下过一张照片。而她已经快老了,30岁的女人,青春正在步步远去。
幸好是在这生机蓬勃的山野中,艾楠感到自己的身体也被感染了,她面容灿烂,皮肤显得晶莹透明,这是摄影家告诉她的,站在一旁的石头小弟眼神羞涩,证实了摄影家的话具有可信度。艾楠很多年没体会过的做女人的满足感让她沉醉。当她躲到岩石后面去换衣服的时候,她分明能感觉到岩石的另一边有着期待的目光。
艾楠不是一个保守的女人,她差点同意摄影家提出的拍一组写真的建议。她知道将尚未衰老的身体定格在照片上后,到老年后具有怎样的意义,她的一些女伴早就留有这样的青春留念,然而,尽管她在绿色山野中有了这种冲动,但还是克制住了,关键是有石头这个少年在场。她无论如何不能在镜头前褪去所有的衣衫。当然,她尽可能的展现了自己的身体之美。在一条山涧旁,她拍了一组像泳装照———当她在衣服袋里找出泳衣时,她意识到自己其实早有准备。
摄影家说对了,到野外拍拍照可以缓解多日来的恐惧和紧张。艾楠真的忘乎所以,直到摄影家一次举着相机欲拍又止时,一个小女孩在附近的出现才将艾楠又带回现实。
不远处是一片树林,摄影家在镜头里看见了一个小女孩从树林中走出来,刚好构成了艾楠身后的背景。摄影家放下相机,对着不远处叫道:“喂,你过来———”但是那小女孩转身就跑进林中去了。
艾楠转身望去时,小女孩已无踪影。石头说他刚才正在望着艾楠,没注意到远处。
“那女孩什么样子?”艾楠急切地问。
摄影家惊讶地说:“好像就是我在疗养院里遇见的那个女孩,3岁多的样子,穿着一条脏兮兮的裙子。当时还有另外两个小男孩。”
“是这个女孩把小红鞋要走的,是吧?”艾楠一边问一边向树林走去。
摄影家说没错,但镇东头的农户怎么却说他们没有孩子去疗养院呢?
看来,这山野将近黄昏时就会向人显示它的另一面神秘。摄影家在对艾楠照这张像时正是这种时候,太阳已落得很低,只在两个山峦之间射出一道红光来,摄影家说这是一种难得的好时机,可以拍出特殊的逆光效果。没想到,这张照片流产了———快门还没按下,背景上便出现了小女孩。
艾楠、摄影家和石头前前后后地走进树林。这树林处于一片山坡上,他们攀住树干往上爬,这里的光线比外面幽暗多了。“麦子———”艾楠突然呼叫起来。她相信这小女孩就是麦子,这个搭她车后又失踪的女孩,只有她才会不断地出现在自己周围。
树林吞吃了艾楠的喊声,没有任何动静。3岁多的小女孩,怎么会跑得那样快呢?
三个人在树林中已攀到了很高的坡上,然后气喘吁吁地坐下来歇一口气。这是一小片地势稍为平缓的地方,石头说,他到周围看看。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幽暗似乎每一分钟都会加浓一些。摄影家说我们该回去了,不然等一会儿天黑了就很难找得到路了。艾楠站起来,失望地望了一眼悄无声息的周围说,走吧。
突然,远处传来石头的叫声,“你们快来看,这是什么呀?”
艾楠和摄影家向石头的方向跑过去,看见地上用石块垒出的一方坟墓形的石堆,顶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布娃娃。
“这是一座坟墓。”石头判断说。
摄影家伸手拿起坟顶上的布娃娃,这是用破布扎成的,不是商店里卖的那种。
“这里面埋着小孩子吗?”艾楠惊恐地问。
石头已经在卸开这座石块垒成的坟墓了,打开它很方便,只需将石块搬开就是。
这时,一种叫不出名字的鸟在树林中怪声怪气地叫了一声,艾楠短暂的快乐彻底消失,她看见这奇怪的坟墓已一点点被揭开,便伸手抓住了摄影家的胳膊,以防自己受不了刺激而倒下。
刘盛进山五天后归来,艾楠在他的身上隐隐地发现一些陌生感。他除了晒黑了之外,说话的嗓门高了,还嫌天气热经常光着上身,喝酒也更加不节制。
“你应该少喝点酒,不然回去上班后还这样会误事的。”艾楠忧虑地对刘盛说。
“其实,回不回去上班没有关系。”刘盛和衣斜躺在床头说,“人怎么都能活,你看这山中的日子不是照样过吗?”
艾楠奇怪地看了刘盛一眼:“怎么?你不想回去了?那好,我一个人回去好了。”
“你哪里也走不了。”刘盛坐起身说,“万老板说过了,那公路至少还得个把月才能疏通。”
艾楠叹了口气说:“住在这里也不能成天醉酒呀,喝上了瘾,回去后怎么办?公司的头儿不是就对你喝酒有意见?”
“你别提到公司了!”刘盛的嗓门又高了起来,“什么狗屁公司,我在这里绝对不想提它。”
“喔!”艾楠将手指放在嘴边对刘盛作了个小声一点的手势,“别人都睡觉了,你说话轻一点好不好?”
这是刘盛从山中回来后的第一个夜晚。在南边院子里,蕨妹子、幺哥和石头的窗口都已经关了灯。艾楠不愿和刘盛争吵,便开始整理床铺准备睡觉。
晚饭前,艾楠问过刘盛,你回来后是住我这里还是住北边的院子,因为刘盛表示过以前住的那边清静一些,但艾楠只愿继续留在这里,她想到夜半出现的婴儿仍吓得要死。刘盛开玩笑似的说,久别胜新婚,怎么?你不会赶走我吧?说这话时,两人之间的气氛很好,可到了晚上却顶撞起来,好像彼此都压着什么火气似的。
艾楠换上睡衣,尽量让情绪缓和下来。上床后,她侧身抱住刘盛问道:“这几天,你想过我吗?”
“想。”刘盛回答得很勉强。艾楠不再说话,心里有点儿难受。
沉默了一会儿,刘盛问道:“你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你呢?”艾楠反问道。
刘盛说就是满山找古化石呗。爬过了很多山崖,连古化石的影子也没看见,徐教授已经表示就此罢休了,他说也不遗憾,毕竟享受了山中风光,这也是他来此地的目的之一。他说回来后休整休整,等路一通,他的学生就会开车来接他回成都去了。
“胡老二说,你们将帐篷搭在野牛岭,还烤野味吃,很快乐吧?”艾楠问道。
“哦。”刘盛说那是遇见蕨妹子之后的事。蕨妹了进山给母亲上坟后,在野牛岭附近遇见了刘盛和徐教授。蕨妹子便参加了他们的行动,但她显然对古化石不感兴趣,却更热衷于打野兔来烤着吃。刘盛说蕨妹子带他去一个坡上打野兔,没有猎枪和弓箭,他们就用石头,像原始人一样,嘿,还真打到了。只是回野牛岭时差点迷了路,转到天黑时才看见了搭在岭上的帐篷。
讲到山中的事,刘盛渐渐兴奋起来。艾楠也给他讲了自己几天来的经历。尤其是拍照以后,在山林中看见婴儿坟墓的事。只是,这座用石头简单垒成的坟墓形状的石堆,将石块全部搬开后,下面什么也没有,但为什么又有一个布娃娃放在这里呢,这有点像一种原始的祭奠,只有真的死了人才这样做的。
“我总觉得,是我们孩子的魂在跟着我们。”艾楠抱住刘盛的头说,“你别再离开我去山里了,如果孩子的魂真的显形,你这个做父亲的也该看看她。是个女孩,我怀孕后一直想吃甜的东西,女伴们都说这证明我怀的是女孩。”
刘盛咕哝着说:“什么魂呀,我老爸就埋在这里,他怎么就没出现过?何况是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引产时只是一团嫩肉而已。”
“她都有心跳了呀!”艾楠在床上坐起来,愤怒地盯着刘盛。是的,愤怒!她觉得他一点儿良心也没有。她伏在枕头上哭了起来。
石头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他听见有隐隐的哭声。这是艾楠的声音,他睡不着了,心里突然憎恨起刘盛来,一定是他在欺负艾楠了。
石头是用了很长时间才入睡的,他一直在想着陪艾楠出去拍照的经历。那时她多么快乐,她真的光彩照人。后来,发现了放有布娃娃的婴儿坟墓后,艾楠变得悲伤起来,下山时他一直扶着她的胳膊,他感到她柔弱无骨的身子一直在发颤。这让石头的心里发痛。今天,刘盛回来后他替艾楠松了一口气,以为刘盛陪着后她会好一些。没想到,都快半夜了,艾楠却在屋里轻声地哭起来。
石头从床上坐起来,在漆黑中伴陪着那隐隐的呜咽声直到消失。突然,外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石头心里一紧,这深更半夜的,艾楠可不能赌气往外面走呀!他跳下床,将门开了一条缝,正好看见艾楠穿着一条白裙子向院子外面走去,她的背影显得特别的孤单,仿佛暗夜中的一个影子。
石头走出门跟了过去。艾楠穿过一个院子又一个院子,石头跟在后面,以便她出现危险时便冲上前去。石头为自己能这样做感到满意。
然而,艾楠并未往疗养院的外面走,却在荒芜已久的一个个院子里游动。石头原以为她会走到外面的山坡上坐下来散心的。那时,他就会走上前去,安慰她保护她。
这样一来,石头一下子不知道艾楠半夜从房间里走出来要做什么了。这些院子里房间破烂,门窗坍塌,院子里的杂草丛中潜伏着毒蛇。石头所住的那个院子当初进入时,都是烧了几大堆火才将那些毒蛇赶走了。后来又定期在周围喷洒雄黄酒,才保住了大家居住时不受骚扰。这些情况,艾楠是知道的,今夜她怎么如此胆大妄为了呢?
不行,必须叫住艾楠才行。石头加快脚步赶上去,就在这时,艾楠的背影一闪就不见了。石头定神看了看,艾楠消失的地方正是一扇敞开的房门,里面暗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艾楠姐———”石头着急地叫了一声,便一步跨进了房门。没想到,黑暗中一张女人的脸正对着他的鼻尖。这张脸因干瘦而显得十分狭长,嘴唇很薄,仿佛遮不住牙齿似的。
“嘿嘿———”这女人干涩地笑了一声,脸孔以下的白色衣裙也在抖动。石头惨叫一声转身就跑。那狰狞的女人也没有追赶他,石头沿途跌了两跤后才跑回自己的院子。
天哪,自己怎么就将那个背影看成了艾楠呢?都怪自己太粗心,石头惊出的冷汗已使衣服冰凉地贴在背脊上。他轻移脚步走到艾楠的房门前,轻轻推了推,房门从里面闩得紧紧的。艾楠没有出来过,石头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石头回到自己的屋里睡下,耳边突然响起“嘿嘿”的笑声,他用被子蒙住头,还是没有办法,那张干瘦的女人的脸孔又显现了。他意识到不能一个人呆在屋里,不然刚才留下的刺激会和他纠缠不休的。但是,这半夜时分找谁去呢?
石头开门出去,敲开了幺哥的房门。幺哥睡眼惺忪地问他做什么,他也不回答,进屋关上房门后便盘腿坐到幺哥的床上。然后低声地将今夜发生的事对幺哥讲了一遍。
“我们这院子里也窜进鬼来了!”幺哥震惊地说,“看来,真是该散伙了,人还未走鬼就来赶人了。”
“散伙就散伙吧。可还是得等到公路通车大家才能走,这之前必须想想办法才行。”石头惊恐地说。蕨妹子从山里回来后已经公开讲了散伙的事,石头不知道散伙后自己该去哪里,心里本来是有点凄凉的,只是当前自己一心想着艾楠的安全,才将这种凄凉感放在一边了。
幺哥说对于鬼魂,惟一的办法是去弄点冥钱来烧烧,然后在院子里滴上红公鸡的血,也许能够保住一时平安。石头说好,明天就去万老板那里找这些东西来。
这夜石头没敢回房去单独睡觉,他挤在幺哥的床上,临睡前望了一眼挂在墙上的二胡,弦已断了,它究竟会要了谁的命去呢?
天亮后,石头听见有人在井台边洗脸,他知道是艾楠起床了。他走了出去,径直走到艾楠的面前。
“艾楠姐。”他叫了一声,说不出另外的话,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昨夜的惊吓过后,他此时莫名其妙地有点委屈的感觉。
“你怎么了?”艾楠摸着他的头说。石头便将昨夜的经历讲了一遍,讲完后发觉蕨妹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的身边。
“我们这里可是从来没闹过鬼呀。”蕨妹子说。
艾楠心里一沉,是我住在这里才将鬼带来的吗?她无言以对。
“没办法,给这野鬼烧烧纸吧。”蕨妹子说。
“幺哥都安排了。”石头答道。
其实,人活在世上纵有万般牵挂,一旦死去,千丝万缕的放不下也就斩得干干净净了。期待、困惑、焦躁、幸福、恐惧这些走马灯一样围着人转的东西也随之烟消云散。
刘盛一边往父亲的坟上添土,一边想着与死亡有关的道理。这个下午天气很昏暗,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刘盛停下铁铲望了一眼迷茫的山野,他想父亲在这里呆着确实比城市附近的公墓清静得多,只是盗墓贼太可恶,听艾楠说他进山的当天墓就被掘开了一个洞,还是摄影家来掩上土的,他心里难受,便来坟上添添土祭奠一下父亲。
添完土后,刘盛扛上铁铲往回走,在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上看见石头拎着一只大红公鸡远远地走来。
“哪里找来的这只公鸡?”刘盛待石头走近后问道。
石头说是去镇东头的农户家买的,天黑前就要宰了它,将血滴在院子周围,这样野鬼就不敢进院子来了。
刘盛隐隐知道一点这种民间习俗,但不知是否真的有效,不管怎样,今天晚餐有好吃的了。他的鼻孔里又闻到了酒的香味。想到艾楠对他喝酒的反对,他皱了皱眉头,蕨妹子就说过,喝酒还是有好处的,尤其是在这种偏僻之地,喝了酒的人可以让鬼魂近不了身。
这只公鸡给艾楠带来的信息是,它是镇东头曾大嫂家里的,石头费了不少口舌才将它买下来。石头说,问了好几家农户都没有这种大公鸡,刚好遇上曾大嫂抱着婴儿从娘家回来了,曾大嫂说她家养着大公鸡呢,但是不卖,她婆婆说大红公鸡可以避邪的。
艾楠听了石头的讲述后,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便到北边院子里找摄影家去了。整个镇东头就只有曾大嫂有一个婴儿,她想约摄影家一起去看看,以便和那个半夜出现在她床上的婴儿对照一下。
艾楠走进院子时,看见徐教授正在打太极拳,他凝神静气,一招一式风生水起。看见艾楠后,他收住了动作,便将艾楠往他屋里引,他以为艾楠是来找他的了。
“不,”艾楠说,“我找摄影家有点事。”
徐教授仍然让艾楠先进到他的房里。他压低声音说:“你找他做什么?你不是看见那杂志了吗,摄影家身份不明可得小心点。”
艾楠笑了,她将摄影家所讲的死亡传言真相对徐教授讲了一遍。
“哦。”徐教授将信将疑地说,“一个人死而复生我倒是不太相信,但如果身份暧昧还是应谨慎对待才是。”
徐教授讲的话也有道理,在这荒山野岭,远道而来却又萍水相逢的每一个人可能都有些云遮雾障,谁会将自己完全显露出来呢?在去镇东头的路上,艾楠瞥了一眼摄影家的侧面,他的腮部和下巴长满黑色的胡茬,他就是摄影家蓝墨吗?一个人的名字只是个符号,比如她遇见的小女孩叫麦子。比如她自己叫艾楠,加上蓝墨,如果他们3个人从一出生就分别取对方的名字,每个人的命运会有变化吗?
艾楠和摄影家在去镇东头的路上胡思乱想着,一抬头已经看见曾大嫂的房子了。从这里可以望见对面坡上那座死老太婆的房子,艾楠突然想起曾大嫂曾经看见过死老太婆的房子显灵,她和摄影家就是那个夜里遭到劫持的。
曾大嫂是个大手大脚的山里人,身材粗壮,面容和善。艾楠说他们来问一下,石头刚才是否在她家买了只大公鸡。他们担心石头随便在哪里抓了一只鸡没有付钱的。
“给了钱的给了钱的。”曾大嫂连声说道,“我本不想卖这只鸡的,可石头说是拿去救命,怎么办呢,就卖给她了。”
艾楠说:“曾大嫂真是好心人,你有几个孩子?”
曾大嫂竖起三根手指头,然后说:“最小的一个还在吃奶呢。”
艾楠立即说她最喜欢婴儿了,她要曾大嫂将婴儿抱出来看看。
曾大嫂乐呵呵地进里间抱婴儿去了,艾楠对摄影家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他待会儿可要看清楚啊。
婴儿抱出来了,很可爱的女孩,圆圆的脸,一双大眼睛东张西望,显然对生人有点好奇。
不对,这不是出现在艾楠房间中的婴儿,那婴儿瘦小一些,头发枯槁。摄影家也用眼神表达了与艾楠相同的看法。
除了眼前的这个小生命,整个风动镇再没有第二个婴儿了,艾楠在心里问道,天哪,她在房中遇见的真是死孩子的魂呢?
“这孩子真乖!”艾楠对曾大嫂说,尽力掩饰自己刚才的走神。
“一个丫头,没什么用的。”曾大嫂说,“要不是孩子她爹在外面打工寄钱回来,我也只有将这丫头送人了。”
“这里的人家会将女孩子送人吗?”摄影家好奇地问。
曾大嫂说:“也不一定,要看这家人能不能养活她了。有时遇到天旱,玉米都没吃的,你说咋办?”
摄影家叹了一口气。
走出门来,艾楠对摄影家说:“这一下全清楚了,出现在我那里的婴儿,还有你在院子里遇见的3个孩子,都不可能是这些农家的。没办法了,等着公路疏通后赶快离开这里吧。”
“鬼魂,”摄影家说,“说有的和说没有的其实都拿不出证据。但不少人遇见过,包括你和我,我想如果真是鬼魂的话,下次再遇见也是扯不住他们的。你伸手去抓什么也没有,我想结果会是这样。”
艾楠感叹道:“真是不敢相信。”
这是个昏暗的下午,头顶上压着乌云,天边却很亮,这使对面坡上的那座房子有一种剪影效果,看上去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我们进那屋里去看看,曾大嫂以前看见的显灵不知是怎么回事?”摄影家突然提议道。
“不不!”艾楠本能地叫道。她想起以前误进入那房子时,看见老太婆直挺挺躺在床上的样子。
“你不是还说可以协助我完成那幅摄影作品吗?怎么,连屋都不敢进,以后怎么拍照?”
“谁说不敢进屋了?”艾楠不愿示弱地说,“只是拍照的事我还没想好,能不能做那事以后再说吧。我今天陪你进去也罢,这是看在你在山洞里救过我的命的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