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川是浑身发抖地读完这封邮件的。晓月,他在心里哀叫道,你怎么能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呢?他想起他带到乡下去的那把牛角刀,在4年知青生涯中,这刀除了为林晓月削过甘蔗以外,竟然没有沾上过人血,这可见他在青春年少时就没有做侠客义士的命,而当时他是充满这个愿望的。林晓月没将恶魔提供给他,让他避免了复仇后的牢狱之苦,甚至也让他避开了以命换命的悲壮结局。

晓月,郑川此时伏在电脑前痛哭起来。他想到她回城以后一定是草草结了婚,有了孩子,后来便是离婚。她将全部心思用在孩子身上,用在杂志社的工作上……一定是这样。然而她不停地回忆着青春岁月,回忆着初次的、唯一的朦胧之爱。现在,郑川明白了,在那个冬夜过后,林晓月为什么拒绝和他见面了。她要一直到死,才用邮件的方式将一切告诉他,而此时他们已经人到中年,并且阴阳相隔……

还是谭小影说得对,她看了前面的邮件后曾判断说,林晓月和他分手一定不是他那次失约所致,而是另有原因。谭小影的身上驻着林晓月的灵魂,所以她能预感到一切。

现在,郑川可以接受鬼魂将把所爱的人也拉走这一民间说法了。他愿意随林晓月而去,你来吧,让我们重新在一起,回到过往的岁月。郑川的眼前闪过林晓月的坟墓,她已经在呼唤他了。是的,他没有回避,从今夜起他更是盼望起来……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郑川在一瞬间想到要是能听到林晓月的声音就好了。他拿起手机时手指有点颤动。

手机里传来谭小影的声音:“喂,郑川吗?你快来救我!”这声音带着哭腔,并且非常恐惧,郑川的头脑里“嗡”的一声,连连问发生什么事了?

谭小影说,她现在被关在墓陵公司的一间屋子里,她刚把捆她的绳子挣脱了,但她出不去,又不敢大叫,曹老头说大叫便要烧死她。她不知道墓陵公司的人得了什么病。这屋子里太可怕了,她的手在黑暗中摸到了不少匣子和罐子,她突然想到这都是装死人骨灰的东西。她不知道这是墓陵公司还没卖出去的空罐,还是已经装着骨灰等着下葬。太可怕了,她说幸好她带了手机,不然就死定了。你快来救我吧,快来!

谭小影的声音在电话上突然变得很小、很紧张,她说外面有脚步声,她得关机了……

曹老头来到走廊上,紧张地往黑暗处望了一眼,便轻手轻脚地向那间放骨灰盒的房子走去。被关在里面的女人许久没有声音了,这让他心里七上八下起来。她还在里面吗?真是鬼魂,那屋子怎么关得住她?他甚至猜想,那女人说不定已钻进哪一个空骨灰盒里去了,以后有买主买到这个骨灰盒时,打开一看,里面躺着几根白骨,岂不吓死人!同时还把墓陵公司的声誉给毁了,谁还会买他们的墓地,包括他们代卖的这些骨灰盒。没人会买了。这样,李经理会怪他没处理好今晚的事,他可能被公司开除。想到这些,曹老头一定要去看一看关在屋里的女人还在吗?

来到这间可怕的房门前,曹老头侧耳听了听,里面仍然没有任何动静。他想拿钥匙开门,但又不敢,他怕那女人已经还原为一具骷髅了,这会吓死他的。

“你还在里面吗?”他终于鼓足勇气问道。

“你放我出来!”里面突然发出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他赶紧往回走,只要她还在就行了,明天等李经理来处理。

曹老头回到自己的小屋,已无心再看电视,便关了电视准备上床睡觉。他家在农村,独自在外跟着这家墓陵公司已有多年。以前公司在一条老街的旧楼里办公,他在晚上也是住在公司,当时发生了一件事让公司搬家,也是他遇见的。那是一个雨夜,他在空无一人的公司里听见女人的哭声。他觉得奇怪,走出来将办公室一间一间地打开察看,什么也没发现。第二天半夜,那哭声又出现了,也是在下雨的时候,那哭声隐隐约约,时断时续,估计持续了两小时左右。这事让李经理很头痛,他八方请教,终于打听到这旧楼里曾经有一个女人被杀。原因找到之后,李经理才决定搬走。尽管当时公司里也有人分析说是下雨的原因,可下雨怎么会变幻成女人的哭声还是无法解释。为安全考虑,还是换一个地方办公好一些。但是,在这现代化的写字楼里,发生这种鬼魂与人面对面的事,更是让曹老头极为惊恐。

已是午夜12点15分,曹老头将床铺理开准备睡觉。突然,他听见门响,回头看时,一个女人已经进了屋。她返身将门关上,然后直直地站在门边。她一身黑裙,脸像纸一样白。曹老头双腿一软就蹲在了床边。他喉咙里发出的叫声让他自己听来都很恐怖。

“我前晚来订的坟墓,你给我办好了吗?”女人的声音嘶哑,像是许久没喝过水似的。

曹老头浑身发抖。这是怎么回事,是关在屋子里的那个女人出来了吗?不对,这张惨白的脸从未见过。前晚来的女人也不是这个样子。

这女人真是鬼魂,她已看出了曹老头的心思,便接着说:“我每天变一个样,你若再不办好我的事,我下次来时,脸上会全是血。哼,快告诉我墓地办好没有?”

“办……办好了。”曹老头牙齿打颤地说。

“办好了?你骗我,我要的墓地在什么地方?”这女鬼的声音里流出一股冷气。

“在林晓月的墓地旁边。”曹老头知道这一刻不能说错,否则鬼魂觉得骗了她会招来大祸。

“我是谁?我给谁订的墓还记得吗?”女鬼接着考验他。

“你……你就叫林晓月,是给郑川订的墓,对不对?”曹老头觉得自己的记忆力救了自己一命。

“这就对了。”女鬼嘶哑地说,“赶快把这事办好,我会来付款的,不知道你们收不收冥钱?”

曹老头拼命点头,说要收要收,这一刻保命要紧,别的都不管了。他看着这女鬼转身走了出去,又将门“砰”的一声拉上,然后,几乎没有脚步声,这女鬼消失了。

曹老头瘫坐在地上,好一会儿才觉得身上有了知觉。他扶着床沿站起来,不敢开门出去察看。他赶紧给李经理打电话,他得赶过来才行,一晚上出现两个女鬼,真是叫人没法活了。

李经理的手机一直响着,始终没人接听。这人喝醉后已经睡着了,怎么办?曹老头心里慌得不行。

这时,他听见了“砰砰”的敲门声。半夜三更,谁来敲公司的铁门呢?是李经理已经来了吗?曹老头一阵惊喜,大着胆子开了房门,沿着走廊向铁门走去。“谁呀?”他试着问道。

“快开门!”一个男人很急的声音,“我是楼下方城公司的,赶快开门,有急事!”

曹老头怔了一下,方城公司的,来这里干什么?“你是谁?”他想问个清楚。

“我叫郑川!”外面的人已很不耐烦。

曹老头耳朵里一阵轰鸣,郑川?这不是那女鬼要葬的人吗?他正想返身跑回屋去,又听见外面的声音说:“李经理也在这里,你快开门。”

曹老头心里安定下来,管他是人是鬼,有李经理在由他做主好了。

他开了铁门,一个男人急不可待地闯了进来。“你关了个女人在哪里?”他怒吼道。

“李经理呢?”曹老头疑惑地问。

“你的李经理喝醉了,他叫我来让你放人的。你这狗,我就知道说李经理你才会开门。快带我去见那个女人。”

“是李经理叫放人吗?”曹老头说,“是不是鬼还不知道呢。”

“少废话!”郑川用拳头抵住曹老头的脑门说。这是他年轻时候有过的动作,今晚不知道怎么又使出来了。

曹老头只得打开了那道房门,开门的时候他甚至想,里面恐怕已经没有人了。因为她自己早已出来,脸变得惨白,刚才还和他讲了一通话。

门一开,谭小影已站在门口,她拉住郑川的手,想哭又忍住了。

“你还在里面啊?”曹老头冲口而出。

“你以为我是鬼呀?”谭小影气愤地说。

“真是有鬼,一个脸色惨白的女人刚刚蹿进我屋里,说了一通墓地的事走了。她说她就是前晚来订墓的人。”曹老头解释道。

“我们走吧。”郑川拍了拍谭小影的肩说。

“这是怎么回事?”曹老头望着郑川和谭小影离去,一边锁铁门一边自言自语。

郑川和谭小影进了电梯,一直下到负一层地下停车场。进了郑川的汽车之后,谭小影还一直有点发抖。

“没事了。”郑川说,“我接到你的电话时真是把我吓着了,怎么也没想到你会半夜到这里来。”

谭小影忍了很久的眼泪这才一下子流了出来,又是委屈又是惊吓,没想到来证实一下前晚的事会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她将她的动机和事情经过对郑川讲了一遍。

“以后你不用为这事操心了。”郑川平静地说,“林晓月让我去,我愿意。我想她是用这种方式告诉我,死了后应该葬到她的旁边去。我想我真是该去订墓地了,不知道她旁边还有没有位子?”

“你怎么了?”谭小影有点害怕地望着他。

“林晓月又来邮件了。”他说,“她早年和我分手完全是为了保护我,她受了很大的伤害,现在知道后让人受不了。”

郑川将邮件的内容对谭小影讲了一遍,谭小影又哭了,刚才哭是恐惧,现在哭则是伤心。

这时,有人敲车窗玻璃。“你这车是走还是不走呀?”是车场值班员的声音。自从这里发生凶案后,守车人显然是提高警惕了。

郑川摇下车窗玻璃说:“很快就走。”

“哦,是郑总呀,没关系,没关系。”守车人放心地离开。

“我送你回去。”郑川说,“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上午就别来输液了,停一天也没关系。”郑川心里升起对谭小影的感激。

汽车驶出方城大厦,半夜的街道显得宽阔了许多。谭小影说:“近来发生的一切真像梦一样。”

郑川说:“但是梦有时比现实更真实。”

将谭小影送回医院宿舍后,郑川独自驾车在空荡荡的市区里跑着,心里荡起一种强烈的虚幻感。他看了看表,凌晨2点05分,离天亮还早,他会在这个时间内见到林晓月吗?曹老头说刚才又出现了前晚去订墓的女人,郑川强烈地想见到她。他想见到后也许只是一个影子,但只要是林晓月的影子,他则心满意足。

郑川将车调了一个方向,再次向方城大厦驶去。他进了电梯,按下18楼的按钮。他想到墓陵公司去守一守夜,或许能等到她的出现。如果曹老头这次不开铁门,他就在铁门外等一等。

18楼到了,电梯门徐徐打开……

梧桐巷9号,在这个老式住宅区的一个6楼上,高苇正在度过她离开这里前的最后几个夜晚。郑川已同意她换一个地方租房,正当她在中介公司的租房信息中查询新的房源时,一个远走高飞的决定打消了她继续租房的念头。是的,该离开这个城市了,她已厌倦了靠着郑川工作和生活的这一无聊的生存方式,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艰辛、奋斗她都愿意,并且,张骏愿意和她一起离开这里,到哪个沿海的城市去,让一切重新开始。

作出这一决定看似偶然,实际上是高苇一直在内心争斗并最终要作出的选择。昨天中午休息时,周玫到她办公室闲聊,周玫说有女伴谈心真好,可是她再有半个月就要离开这里了,以后恐怕只能与高苇在网上聊天了。周玫以前说过,有沿海城市的大公司在拉她,可没想到她真的作出了远走高飞的决定。

这一刻,高苇的心动了。她突然发现自己对这里是如此厌烦,将她视为玩物的郑川,将她作为对手的张叶,还有公司里其他人对她的隐隐的不屑,还有由郑川引发的一连串莫名其妙的怪事,甚至住的房子也险象环生……够了,远走高飞的更应该是她。

她作出了半个月后与周玫同行的决定。周玫担忧地说,你先没联系好公司,行吗?高苇说路是人走出来的,到那里总会闯出一条路的。晚上,她将这个决定对张骏讲了,她说你走不走随你便,我可是再也呆不下去了。我必须远离这里才会有新的生活。张骏坐在沙发上抽烟,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掐灭烟头说,我和你一块儿走!尽管我从没想过要离开这里,但我必须和你在一起,不然我又会回到过去那种毫无目的的生活中。

远走的决定作出后,换房居住已没有必要。就半个月,高苇想怎么也能挺过来,不就是隔壁死过人吗,完全是自己的噩梦加重了恐怖气氛。至于那个行为反常的陆地,其实他并不坏,比如替她修电灯开关还是很热心的。不管怎样,半个月很快就会过去,何况从明天起,张骏不上夜班了,可以每天晚上住到这里来。有人说爱情可以战胜恐惧,比如恋爱的人就从不怕黑夜,也不怕偏僻。河边、树边、山坡,越偏僻越黑暗的地方恋人们越喜欢。事实也真是这样,高苇想起读大学时,校园里最偏僻的一片树林便被恋人们称为快活林。是的,爱情可以战胜恐惧。

这天晚上,高苇兴趣盎然地收拾起房子来。张骏明天起就住到这里来,应该将环境收拾得稍好一点。不管怎样,这最后的半个月将是一段甜蜜的日子,恐怖的东西将远离两个人的世界。

高苇走进书房,这里早就该打扫了,可一直没有心思。自从郑川在这里看见过鬼魂后,高苇就老觉得这书房可疑。现在她相信郑川看见鬼魂是幻觉,而她听见响动什么的,也完全是心理上的暗示作用在作祟。作出合理解释之后,她看这书房其实挺好的,3个大书柜占据了一堵墙的位置,还有一个大书桌,这几件家具都是房东留下的。高苇对这种气派的书房向来很喜欢。她将这里的卫生彻底打扫了一遍,她想张骏明天到来时,看见这整洁的书房会有一个惊喜。

这天夜里她睡得很香,朦胧中曾听见隔壁的房门响过一次,但她想那没什么,无非是陆地又进到那房里去了,这人思维和行为都很怪异,但知道了也没什么可怕的。

然而,半夜时分她无端地醒了,她翻了一个身,竟然一下子毫无睡意。这时,她听见卧室外面发出一声响动,好像是书房里有人开动抽屉的声音。她再听,那声音响了一次便再也没有了。是我的错觉吗?她想。无法确定,越想越不安,如果不去书房看看,这一夜难以入睡了。

她起了床,打开卧室门时先探头看了一下外面,客厅里没任何异样。她走了出来,看见书房门是关得好好的。她推门进去,开了灯,书房里没任何可疑的地方。她坐到写字桌前,将抽屉一个个拉开检查。既然刚才听见是开抽屉的声音,将这些抽屉都看一遍是必要的。

在书桌左边的最下面一个抽屉里,她发现了一张小小的纸条,拿到手上一看,是一张购买热水器的发票。这时,令人震惊的事发生了,因为在发票的用户姓名栏里,填写着“林晓月”3个字!

高苇一阵紧张,这是林晓月的房子吗?不可能,因为办理租房的是楼下那个曾老太婆,虽说她是替房东代办,可是她讲过房东是一个小伙子,现在深圳工作,所以托这个老太婆代办租房事宜。

高苇仔细地看着这张发票,购物日期是3年前的2月19日,上面还有所购热水器的型号。高苇拿着这发票来到厨房里,与热水器的型号对照了一下,果然如此,林晓月所购的正是这台热水器!

高苇的背上一阵发冷,她快步回到书房,将发票放回抽屉里,然后赶快进了卧室,“砰”的一声锁上了卧室房门。

天哪,这怎么是林晓月的住房呢?郑川在书房里看见过的鬼魂难道不是幻觉?她好几次听见书房里有响动,难道就是要让她去发现这个林晓月居住过的证据吗?

现在,卧室的门是锁上了,她在惊魂稍定之时,却突然想到这卧室不就是林晓月睡觉的地方吗?幸好床是她自己买来的,不然这卧室里也许早就闹鬼了。

高苇想给郑川打电话,给周玫打电话,或者打电话叫张骏来陪她,可是看了看时间,凌晨2点多,此时打扰人太不应该了。至于张骏,上次厨房漫水就被她半夜叫来过一次,也别太折磨人了。

现在,高苇只剩下唯一的办法,这就是蒙头睡觉。她试着睡了一会儿,更觉得不行,蒙上头之后,心里老要想有什么东西出现在屋里了吗?或者已经有鬼魂到了床前,只是自己蒙着头看不见罢了。高苇大叫一声跳了起来。不行,不能呆在这屋里了,不然会精神分裂的。她匆匆地穿上衣服,拎上提包就往外走。

楼道里很黑,她踏亮了灯,锁上房门后便下了楼。下楼时她注意过隔壁房门,关得紧紧的没有动静。她楼下曾老太婆的房门也是紧闭的。凌晨2点多钟,这楼里没有醒着的人了。

楼梯向下延伸,在每一个转弯处,高苇都会停下来定一定神,她怕自己太紧张产生幻觉。如果在某个转弯处站着一个女人,她会吓昏过去的。因为这里是林晓月的家,这楼梯上也印满她的脚印。

高苇走下楼后才稍稍松了口气,她走出住宅区大门,值班的门卫给她开门时有点诧异,她说有点急事。门卫半信半疑。管他呢,只要离开这里就行。

梧桐巷没有一个人影,高苇急急地往巷口走,看见那间紧闭门窗的快餐店时,想起老板娘曾说过她身上有邪气,现在想来都是6楼的环境太邪了。只是,真有人能看出邪气吗?

走到巷口时,高苇犯难了,到哪里去呢?通宵电影院,通宵酒吧,都不好,一个女孩子深更半夜地坐在那些地方,会被别人猜疑的。住旅馆吧!但突然想到身份证没带上。怎么办?刚才只顾着逃出屋子,没想到走出来后却没有了去处。

最后,高苇想到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了,那就是公司办公室。对,到那里呆到天亮再说。她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方城大厦而去。

她进了电梯,直上17楼。走出电梯后她奇怪地发现,公司的玻璃大门居然没有上锁。她将拿在手里的钥匙放回提包,推门走了进去。

公司走廊上也开着灯,半夜三更的谁在公司里呢?她进入走廊,突然,旁边的更衣间里走出一个人来。

高苇发出一声惊叫,同时听见那人的声音也很吃惊:“啊!你怎么来了?”

走出更衣间的人是郑川,这是高苇一点儿也没想到的。她说她刚发现林晓月的住房,就是她现在租住的房子!她吓晕了,只得跑到公司里来。郑总,你怎么也在这里呢?

郑川没有回答,和她一起走进了办公室,坐下后他才说道:“这是天意,林晓月的房子让你租到了,这是她要用各种方式向我传递她的信息。太好了,梧桐巷9号,她原来住在那个幽静的地方啊。”

“但是,你来公司做什么呢?”高苇奇怪地追问道。

“我在这里等林晓月。”郑川说,“她在18楼出现过了,我去等了等,没见着。我想这办公室,还有更衣间她曾经都来过,我便到这里来等她了。”

高苇吃惊地望着郑川,没想到,她半夜跑到公司里来,也同样没跑出林晓月的影子……

这是一个奇怪的夜晚,高苇和郑川在公司办公室里共待天明。世上有些场景、有些格局,旁人猛一看时觉得不可思议,这是他们不了解,这些场景中藏着多少故事。

这个夜晚是漫长的。郑川坐在办公桌前,在电脑上不停地翻看着他的邮箱,他希望看到林晓月发来新的邮件。然而,他不知道林晓月已经讲完了她要说的话,她拥有的往事已经如雨一样落下,剩下的是天空一样的透明无物……

高苇坐在他对面的黑皮沙发上,这场景似曾相识,然而此时他们却已经平等,面对亡魂,他们是同样的无助,同样的惶惑。两人所不同的是,高苇要逃出这亡魂的影子,而郑川是想走进这影子中去。

仿佛过了很长的时间,郑川看了看表,才凌晨3点多钟。他关闭了电脑,对高苇说你在这沙发上睡一会儿吧,我到外面办公室去休息。他站起来,从衣帽架上取下一件他的风衣扔给高苇,说如果冷就盖一盖。说完后他便走了出去,同时拉上了房门。

高苇真是困了,她在这黑皮沙发上躺了下来,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安稳和平静。鬼魂改变了一切,包括她和郑川的关系。

天亮之前,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林晓月坐在她的书房里,隔壁的那个女邻居进来借书看。林晓月笑嘻嘻地说看什么书你选吧。女邻居站在书柜前找着,最后拿了一本词典在手里。她说就看这本,我要查一个词的意思。林晓月说查什么词呢?女邻居说“宿命”,这个词的意思真不好懂,我得认真查一查。女邻居拿着书出去了,林晓月也走出书房,推开卧室门望着高苇说,你怎么住在我这里呢……

高苇在沙发上惊醒,想起这个梦,心还“怦怦”直跳。她突然感到,书房里的响动声如果不是林晓月回家的话,也可能是那个女邻居,她们生前关系很好,死后自然会来串门的。让人后怕的是,她居然在那屋里住了这样长的时间。

天快亮了,外间办公室一点动静也没有。高苇从沙发上爬起来,将办公室的门开了一条缝往外望,外间办公室空无一人,郑川已经走了。他回家了吗?或者去这楼里各处转悠去了,他想遇见林晓月的影子,谁也不能阻挡他这样做……

高苇回到沙发上继续睡觉。天亮之后,她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证实林晓月的住房究竟是不是她现在租住的地方。她想给鄢红打电话,因为作为林晓月的同事,她一定知道林晓月的住址。可是,她一时找不到鄢红的电话号码,也许她以前就没记录过吧。接着,她与周玫通了电话。周玫听后大惊,说今天中午她和高苇一起去问问那个代为租房的曾老太婆,那房子的房东究竟是不是林晓月。

中午,周玫陪高苇回到了梧桐巷9号,她俩来到了高苇楼下的曾老太婆家,门是虚掩着的,她们推门进去后,听见曾老太婆在屋子深处与人说话。

“吃饭了,这是你喜欢吃的青菜,还有肉丸子,都很软和,不费牙的,你可要多吃一点。”

这是曾老太婆和谁说话呢?周玫叫了一声曾老太。但她似乎没听见。她俩向屋子深处走去,看见厨房旁边有一个小小的饭厅,曾老太婆正坐在旁边,桌上摆有饭菜,而她的对面,也摆着一副碗筷,好像有人和她对面而坐似的。

高苇明白过来,曾老太婆的老伴去世多年了,这是她正和死去的老伴共同用餐。高苇鼻子一酸,差点没掉下泪来。

高苇和周玫向老太婆讲明来意,周玫说,是你租给我的房子对吧?你说房东是一个小伙子,可我们现在了解到,房东叫林晓月,这是怎么回事?周玫指了指高苇又对老太婆说,这房一直由我朋友在住,你不把房东的情况讲清楚,我朋友就不敢住这里了。

老太婆说,林晓月,对,6楼的房子是她的,可她已经死了,这房子是她儿子让我替他出租的。

原来如此。从老太婆的房子里出来后,高苇说我不敢住这里了,6楼两家人都是死了人的,再住那里会吓死人的。周玫同情地说,那你怎么办?还有十多天就要远走了,再去租房也不现实。这样吧,你住到我那里来,我们挤一挤,这临走前的时间就过去了。高苇感激地说,那太好了,真要谢你帮我解难。周玫说谁叫我们是朋友呢。好吧,我们得赶回公司上班了。

走出住宅区大门时,迎面遇上陆地从外面回来。他显得很有精神,细看是因为刚理了发。他看见高苇和周玫便站住,喜气洋洋地说:“我要结婚了。”

高苇不愿意和他接触,只随口说了句“祝贺你”便向前走去。周玫说他在开玩笑吧,高苇说谁知道,这人总是奇奇怪怪的。

下午,将近下班的时间,高苇接到了张骏打来的电话,他说他已在超市买了不少好吃的东西,今晚正式住在她那里,得庆贺庆贺。他说他要带一大束玫瑰过来,猜猜看,这花有什么用处?他在电话上压低声音说,玫瑰浴,怎么样?

高苇的喉头一下子堵住了,她怔了一会儿才说你来吧,我正要下班,先回去等着你。

这样,高苇只好给周玫打电话,坦白地说因为张骏要住过来,所以决定还是先住在那屋里了。周玫说还是爱情的力量大,好吧,住那里也没什么,两个人在一起,鬼神都会敬而远之的。

走出办公室,在走廊上正好迎面遇见张叶。她前几天刚和一家古董店的老板结了婚,公司里去了不少人祝贺,回来后都说那婚礼举办得很气派,新房是一处别墅,张叶真是有福气了。可高苇仍然不理睬她,此时在走廊上遇见,高苇将头扭向一边与她擦肩而过。

走出方城大厦,高苇看见郑川正站在大楼外的人行道上东张西望。他昨夜一夜未睡,今天下午也没来公司,想来是在家里睡觉吧,可现在已到下班时间,他站在这里等谁呢?

招呼过后,郑川说他在这里等墓陵公司的李经理,有事情要办。他还对高苇说,她住的那房子不要退还给房东,如果她不住了,他准备在那里住一段时间。

听到这样的话,高苇对郑川的状态是既感动又害怕。这就是阴阳之间的爱情吗?她只好点头同意,但是说现在还不搬家,再住几天看看。

郑川望着高苇向公交车站的方向走去,心想林晓月的房子怎么就让她住上了?这也真是有很多偶然,他记得一本书上说过,偶然即是命运。

这时,墓陵公司的李经理急匆匆地赶到了。他对郑川说对不起,前天晚上喝醉了酒,没能及时到公司来处理那件可怕的事情以及发生的误会。这两天又去墓地协调那里的管理工作。因为自从上次在墓地出现鬼魂以后,陵园的管理人员情绪上始终有点动荡。尤其是那个遇见鬼魂的梁管理员,好一阵歹一阵的,这几天他的身上又起了不少风疹块,奇痒,这使得他的情绪又悲观起来,老说这是鬼魂的邪气吹在他身上留下的毛病。他借此要求调回城里公司总部来工作。这怎么行呢?我赶过去给大家开了一个会,统一思想,坚定信心。要求把陵园的工作搞得更好。

郑川笑了,这种套话,他在公司开会时也对职工讲过不少,有什么用呢?鬼魂的事不弄清楚,管理墓地的人肯定有各种情绪,而要弄清楚鬼魂的事,必须要当事人的参与,这就是郑川今天约见李经理要办的事。

郑川和李经理一起来到18楼,职工们已经下班,只有曹老头看见郑川时惊了一下,他正要躲到一边去,李经理叫住他说,你也参加,我们和郑总一起研究一下这几天发生的事。

大家在李经理办公室坐下,郑川说,李经理你是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找你来,不是要研究怎样对付鬼魂的事,而是要在林晓月的坟墓边买一块墓地。我知道这事有难度,所以找你来想想办法。

李经理顿时瞪大了眼睛,什么?在林晓月的坟边买墓地,这不是那个蹿上楼来的女鬼提出的要求吗?郑川你被鬼魂吓住了是不是?

郑川说,他不怕鬼魂,但是鬼魂若提出要求,活人不可以不答应,怎么样,林晓月的坟墓旁边有空地吗?

李经理摇摇头,怎么可能呢?你去过那里的,一座挨一座的墓,怎么能挤得出位置来?

曹老头不停地审视郑川,然后站起来假装去上厕所,一出门便溜回了他的小屋,他关上门,心里有点发抖。他不能看着一个大活人在那里谈论自己的墓应该在什么位置。看来,这人和前来订墓的女鬼是商量好了的,他们要葬在一起。太可怕了,曹老头为今天晚上怎么过担忧起来,最好李经理和那人谈好坟墓位置,不然今晚上又会凶多吉少的……

高苇躺在浴缸里,红色的玫瑰花瓣在水上轻轻荡漾,她闭眼享受着这种浪漫。张骏搬了个凳子坐在浴缸边,将手中的花瓣不断撒向水中。

突然,高苇惊坐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雾说:“我怎么觉得自己像死人似的?我刚恍惚了一下,看见一个下葬的场面,棺木已经放了下去,有人正在向墓坑里撒花瓣。”

是的,爱和死亡是如此相似,它们都热爱鲜花,或者是鲜花热爱它们。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夜晚,高苇从进入浴缸开始,就嗅到过死亡的气息。这是林晓月的房子,这浴缸也是她用过的,尽管用洗涤剂洗了又洗,但是她躺进满缸的温水后,还是费了很大的劲才让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张骏。本来她今晚就离开这里住到周玫那里去了,因为已经发现这是一个死去的人住过的房子,继续留在这里不是真正的大彻大悟者就是傻子,而她认为自己还不是能够无视死亡的彻悟者。然而,张骏对住在这里显示出空前的兴致勃勃,高苇不愿看到他失望。另外,这毕竟是他们呆在这个城市最后的日子了,他们即将携手远奔,在未知的生活和新的动荡尚未到来之前,高苇也极想和他拥有一段亲密相处的日子。

严格说来,今晚是他们的第一夜。尽管这之前他们已经上过床,但那什么也不是,感官是人身上最饥渴也最容易满足的东西。高苇知道,不论男人还是女人,只有心里满含爱意时,上床才是天国的一部分。否则,做爱的呻吟、嘶叫、挣扎,总有点在地狱的毒焰中翻滚的意味。

“住在这里,你不害怕吗?”高苇躺在水中说道,“我总要想到这房子的女主人在屋里走来走去的样子。”

张骏下意识地往浴室门外望了一眼,然后说:“你别自己吓自己好不好。我已经想好了,住在这里肯定不会出什么事。那房东是死在医院里的,与这房子没有任何关系。”

张骏所讲的道理让高苇心里宽慰了不少,她望了一眼浴缸上方的镜子,对自己说别胡思乱想了。

从浴室出来后,高苇对张骏说你还得等一等,我去书房里记点日记。张骏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个习惯,高苇说才开始的,所以一定得坚持。

穿着睡衣的高苇在书桌前坐下,从抽屉里拿出刚记了几页的日记本,开始将今天的事简单地记载下来。这个习惯她是从周玫那里学来的,周玫说她每天都记日记,这样可以让自己的思维更清晰。周玫靠自己的努力取得了销售主管的职务,有很高的年薪,还有沿海城市的大公司拉她去加盟,高苇觉得应该向她多学一点东西,包括这记日记的习惯,高苇想得从多方面让自己完善起来。

记完日记出来,坐在沙发上的张骏不解地问,记日记有什么用?高苇和他开了一个玩笑,她说如果我今晚上死了,这日记至少可以让人找出死的线索。张骏说你侦探片看多了是不是,怎么满脑子都装着玄乎乎的东西。

也真是凑巧,张骏刚说完这话,外面的楼道上响起了脚步声,张骏有点紧张地问高苇,这样晚了,会有人来找你吗?高苇说不会。

脚步声没有在门外停留,而是一直响到楼顶上去了。楼顶上是荒芜的花园以及以前的房东扔在那里的杂物,这人深夜上那里去干什么呢?张骏说他上楼顶去看看,不然今晚上心里一直会悬吊吊的。高苇拉住他说别去,不会有什么事的,这里的物管员有时会到处走走。高苇想这人一定是陆地,这人像夜游神一样在这楼里乱窜,知道了是他也就不害怕了。

高苇和张骏进了卧室,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将这房子惹出的烦恼和楼道上可疑的脚步声统统扔在脑后。高苇看着张骏充满激情的脸,想着张叶将他介绍给她时,本想是给她设一个陷阱,没想到却送给她了一件礼物。

这时,高苇的手机突然响了。现代人的隐秘空间是这样脆弱,别人的手指头一动就会让你防不胜防。高苇有点厌烦地拿起了手机,是谭小影打来的,这让她意外。

谭小影首先问她今天下午郑川到公司上班没有,她说没来,只是下班时看见过他站在大楼外等人。谭小影说她觉得郑川的状态越来越坏,今天上午就没输液,原说只停一天的,可今晚谭小影打电话和他联系时,他说明天不输液了,今后也不输液了。谭小影说停止输液本来也没有什么,他的高血脂是一个长期保健的问题。但是,谭小影却从他的语气中感觉到一种放弃的倾向。谭小影说不输液她就见不着郑川了,但又为他的状况担忧,她让高苇多留意一点,可能的话,让公司里的人多关照一下他的状况。

这个本该美妙的夜晚就这样被肢解了,高苇关闭了手机,她不能让这个夜晚变得如此不完整。他们重新拥抱在一起,让话题回到两个人的感情上来。

张骏谈起了一件事让高苇感动。他说他对于爱的体会,来自一件街头的真事。在他工作的酒店不远处,人行道边长期有一对靠乞讨为生的老年夫妇。不过他们的乞讨是这样的,老头子拉二胡,老太婆陪着他,有时也随着他的曲子唱歌。老太婆的歌声很难让人忍住不笑,不过老两口一点不难为情。他们的脸上随时乐呵呵的。他们的面前放着纸盒,里面是路人给的零钱。但他们对这个纸盒似乎并不十分在意,只是日复一日地拉着琴,唱着歌,脸上永远是乐呵呵的表情。可是有一天,张骏路过那里时,远远地便听见那琴声悲凉,是一曲《二泉映月》。那老头子平时拉琴的水平确实不敢恭维,可是这一天,张骏感觉他的曲子拉得特别好,幽咽委婉,如诉如泣。张骏走到近前,看见老头子闭着双眼拉琴,似乎忘了周围的世界。张骏突然发觉老太婆怎么没在呢?再看老头子时,才发现他的臂上戴着黑纱。以前,张骏路过这里从没给过钱,这次他忍不住了,将一张10元的钞票放进纸盒里,然后默默地走开,从那以后,老头子每天仍在那里独自拉琴,他的琴声完全变了,变得可以一直流进人的心里……

这个小小的故事挽救了这个夜晚,高苇和张骏回到爱中,回到完美的两人世界中,穿过激情的波涛之后两人甜蜜地睡去。

高苇睡着后进入了一个奇怪的梦中,陆地结婚了。在楼下的单元门口,不少人簇拥着一个罩着红盖头的新娘子款款走来。到了楼下,人们嚷着要陆地背新娘子上楼,陆地胸前戴着花,弯腰背起了新娘子一直上到6楼,进入了隔壁那间房子。新娘子坐在床沿上,始终一言不发。高苇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非常想看一看新娘子的面容。但红盖头将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高苇听见人群中有人说新娘子的名字叫梅姐,她觉得这名字好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说过的……

这是一个充满喜庆色彩的梦,高苇醒来后不禁好奇地想,陆地真的要结婚了吗?她想起中午遇见他时,他新理了头,显得很精神。还有,自己上次梦见厨房里淌着水,醒来后果然是那样,那么,今晚的梦是不是也是事实呢?

现在是凌晨3点多钟,高苇强烈地想去隔壁屋子看一看,张骏在她身边睡得正熟,她不忍心叫醒他,便独自披上衣服,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出去。

隔壁房门紧闭,高苇拧了一下门把手,门却开了。屋里一片漆黑,陆地今夜显然没有来过这里。高苇在门边摸到了电灯开关,灯亮了,客厅里和以前看见过的一样没有变化。高苇一转头,看见卧室的门缝里透出灯光,里面有人吗?高苇想起梦中的那个新娘子,她罩着红盖头坐在床沿上。现在,她真在里面吗?高苇走到卧室门口,推门往里一看,床上躺着一个人,是陆地!他手脚伸开仰躺在床上,脖子上流出的鲜血将床染红了一大片,地上有一把浸在血迹中的菜刀……

天哪!陆地自杀了,高苇捂住脸转身就跑,却一头撞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她发出一声惨叫,那人抱住她说,别怕,我是张骏。高苇缓了一口气,幸好他醒后跟了出来,不然她跌倒在这里会昏迷过去的。事后,高苇对自己当夜的行为非常不解,她醒来后执意要去隔壁察看,好像并不是她自己的意志。

当时,张骏还算镇定,他走到床边看了看死者,说早已死去了,我们赶快报警吧。

高苇说,既然已经死了,让他在这床上多躺一会儿吧。他是和梅姐结婚去了。梅姐是这屋里的女主人,陆地说过要和她结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