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们都说,母亲是因为吃不了苦而离开她的。一开始,她恨母亲,恨母亲这么冷酷绝情。她独立、坚强,一个人在老屋生活,坦然面对贫穷与饥饿,还有别人鄙夷的目光。她发奋读书,自强不息,只想证明给母亲看,她行,她能为自己创造幸福的将来。但到了后来,她慢慢地原谅了母亲。她只希望母亲能回到她的身边,她们可以骄傲地站在一起,携手面对人生中的风风雨雨。
公交车来了。方媛还在想着心事。苏雅拉了她一下,把她从沉思中拉出来。
眼前有点模糊,刚才竟然流了泪。
方媛怕苏雅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误会自己性格软弱,故意转身不露声色地擦拭掉。
公交车喘着粗气往市区行驶。
外面的风景倒退着掠过,离得越近,掠过越快。方媛突然有些感慨,她从这些倒退掠过的风景想到了自己的成长。那些亲身经历的生活历程,正如这窗外的风景般,曾经那么真实地存在,现在却剩下朦胧的记忆。就是这记忆,也只是朦胧地保存在她一个人的脑海里,在时间的冲洗下逐渐褪色,终将会变得空白。
给你伤害最大的,往往是你最深爱的人。爱得越深,痛得越深。
父亲死后,她将母亲视为最爱,却成了她的最恨。她恨母亲绝情,恨母亲懦弱,恨母亲一声不响地离开她。
但此时,她情愿母亲回来,回来看她一眼,回来抱她一次,回来叫她一声。她将遗忘所有的恨,和以前一样深情地扑入她怀中。
只是,这种场面,此生还会不会出现?
公交车终于驶入了市区,正值下班的高峰,人潮汹涌,道路挤塞,到处都在堵车。方媛无意中看到那座绳金塔,古色古香,矗立在雨雾中,仿佛一位睿智的老人,卓尔不群。
她突然想再去找那个给她们解过梦的沈瞎子。
沈瞎子曾经准确地猜测到她的过去与内心世界,而秦妍屏那天解梦后也是闷闷不乐,似乎她的心事也被沈瞎子猜透。至于陶冰儿、徐招娣,当时也被他哄得开心不已。
沈瞎子曾经说过,他虽然眼盲,心却不盲。确实,他有一种普通人所没有的智慧,能看透很多事情。也许,他也能帮自己看透这场局。
方媛对苏雅说有事,在中途下了车,凭着记忆去绳金塔下的民房寻找沈瞎子。她的运气不错,半个小时后就找到了沈瞎子家,那个小胡同里的四合院,依然青砖碧瓦、门檐低矮。
门是开着的,方媛敲了敲门,叫了几声,没人回答。等了一会,再叫了几声,屋里还是没人出来。她等得烦躁,信步走了进去。
雨渐渐地小了。
屋里很潮湿,地面都在渗水。这房子有些历史了,结构不好,里面光线不足。方媛慢慢地走到院子。在那一刻,她突然又回想起开学初,她与秦妍屏、陶冰儿、徐招娣四人一起来找沈瞎子解梦的情景。
秦妍屏娇柔,陶冰儿调皮,徐招娣淳朴,三个女生似乎还在她身边,气的气、闹的闹、笑的笑,形态各异。
方媛看到她们的笑靥,听到她们的笑声,嗅到她们的气息。
如此真实。她的心开始揪紧。
秦妍屏死了,陶冰儿死了,徐招娣还躺在医院里不省人事,或许,她永远都醒不过来。
她所看到的三个女生,都是幻觉。
这种感觉,类似于医学中的“幻肢痛”。90%被截肢的病人会感觉到已截除的肢体依然存在,并且伴随着剧烈的疼痛。
方媛闭着眼睛站在雨中,任冰冷的雨水淋在脸上。再度睁开眼时,女生们果然消失了。
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水声,是人行走在水中的声音。
声音的节奏明快,似乎走得很急。那绝不会是沈瞎子的脚步声!
沈瞎子由于眼瞎,走路不会这么急,也不会这么猛。
方媛仿佛受惊的兔子,耸肩,转身,后退,一连串的动作一瞬间就完成了。
来的果然不是沈瞎子,而是一名中年男人,国字脸,敦敦实实,看上去倒也憨厚。中年男人停住了,打量了方媛一眼,问:“你是谁,跑进来做什么?”
方媛看到中年男人没有恶意,定下神来,轻声解释:“我是来找沈爷爷的。”
“沈爷爷?”中年男人皱了皱眉,再度打量了方媛一眼,说,“你是来找他的?可惜你来晚了。”
“怎么了?沈爷爷搬走了?他搬到哪里去了?”方媛显得急切。
“搬走了?”中年男人苦笑,“他是走了,却不是搬走了,而是去了西方极乐世界。”
方媛愣住了,“你是说,沈爷爷,他死了?”
“是的。”
方媛似乎有些不信,“那天我来找他,他还是好端端的,身体那么好,怎么就会死了?”
“别说你不信,我们这些做晚辈的都不信。他没病没灾,能吃能睡,谁能猜到他会这么快无疾而终?说来也怪,他似乎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提前几天通知子女来见他最后一面,并且安排好了身后事。也不知道是他自己预料到的还是那个夷大师告诉他的。”
“夷大师?”
“就是绳金塔的夷大师,经常来这里与沈大伯下棋。”
“哦,是他啊。”方媛想起陶冰儿曾经说过,在南江市最有名的僧人就是那位夷大师了,当初她们四人就是想找他算命解梦,结果别说是夷大师,就是夷大师的弟子释明大师也难见到一面。
沈瞎子死了!最后一丝的希望也被无情地击碎了。
方媛心中悲苦不堪,恨恨地望着细雨霏霏的天空,心里直骂老天无眼。雨丝飘零,带着深秋特有的阴冷,扑到方媛脸上。她抹掉脸上的雨水,对中年男人道谢,然后慢慢地离开。
走出民房,中年男人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又追了出来,问:“你是不是姓方?”
方媛讶然,“你怎么知道?”
中年男人拍了拍脑门,“瞧我这记性,沈大伯曾经拜托我一件事,说如果有个姓方的年轻女孩来找他,就让我领她去一个地方。”
方媛怔住了,“你不是说沈爷爷已经死了?”
“我不是说过了,他仿佛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死前特意拜托我的。他还怕你不信,要我告诉你,你到这里来,肯定是上次和你一起来找他解梦的女孩出事了。”
仿佛一个炸雷在方媛脑海里爆炸,震得方媛精神恍惚。沈瞎子怎么知道秦妍屏她们出事了?难道,他真的能未卜先知?他既然知道秦妍屏她们有危险,怎么不想办法帮她们化解?
“你去不去?”中年男人看方媛迟疑,以为她不相信自己,心中有些不满,“我只是答应了沈大伯带你去,如果你不想去的话,就不必去了,我也不算违约。”
“去!”方媛对中年男人露出个歉意的笑容,“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你别见怪。沈爷爷既然叫你带我去,我当然去。”
“那,走吧。”
中年男人带着方媛在小胡同里穿行,越走越偏僻。天渐渐黑了,路边的民房亮起了灯,不时传来炒菜的香气,还有小孩嬉闹的声音。
有个家多好啊,方媛想。
拐了几个弯,中年男人在一幢破旧的小屋前停住了。如果不是他带,方媛还真找不到这个地方。
“就是这里了!”中年男人舒了口气,笑了,“你进去吧,我就不陪你了,还要赶回去吃饭。”
说完,扔下方媛,自己一个人照原路返回。
夜色拉下帷幕,附近寂寥无人。方媛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小屋前,踌躇不决。
沈瞎子为什么要自己来这里?小屋里究竟有什么秘密?
雨又大了起来,雨点宛如一粒粒小石子般掷击着她的脸,硬生生地疼。小屋在风雨中战栗,似乎随时都可能倒塌。
方媛吸了口气,迈开大步走进去。
小屋宛如一条羊肠小道,笔直地往里延伸。与平常的民房不同,小屋的房间里看不到日常用品,连桌椅家具都没有。在小屋的最里面,隐隐有灯光闪烁,极为黯淡,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就发觉不了。
方媛蹑手蹑脚地穿到小屋的最里面,轻轻地敲了敲门。
木门制造得极为轻巧,被方媛敲门的力量推开,没发出半点声息。
里屋竟然是一座佛堂。
房间的正中央,供奉着一座佛像,却是木刻的。佛桌前摆了一些供品,却也只是青菜白饭,倒也新鲜。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一个短发的僧人正端坐在佛像前,背对着方媛,念诵经文,对方媛的到来似乎浑然不觉。
敲打木鱼的声音清脆而空灵,一下下似乎敲击在方媛的心坎上,敲得烛光摇晃不定,敲得檀香断断续续。方媛悄悄地走到僧人身边,学着僧人的模样对着佛像打坐。偷眼瞧僧人,脸上宝相庄严,似有霞光流溢,不正是她在沈瞎子处所看到的那个下棋青年?他现在披了件陈旧而干净的僧衣,闭目诵经,心静如水,隐隐然有一种看破红尘的祥和。
他就是夷大师?
方媛记得,当时这个僧人对自己念诵了达摩祖师的《破相论》,难道沈瞎子叫自己来这里就是找他指点迷津?
夷大师正在虔诚拜佛,方媛不敢打扰他,缓缓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对着佛像默默许愿。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媛脑海里变得一片空明,只闻到檀香阵阵、听到木鱼诵经声。然而,没过多久,连这檀香、木鱼诵经都渐渐消失,眼前却呈现出一片奇异的世界。
她看到了自己。
她看到自己出生、成长。她在父母呵护下嬉笑,在父亲去世时悲伤,在母亲离去时仇恨,在许艳、万海自杀时恐惧,在秦妍屏、陶冰儿自杀时惋惜,在唐天宇发疯时迷惘,种种情感,仿佛放电影般在她眼前一一闪过。
她的心,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拴住了,随着这根绳子的振动而抽搐。她想到了牛,那种远比人类身躯要庞大的动物,却被人类用一根小小的绳子来摆布。而人类自己呢?却被另一条绳子牵住了,听其摆布,那就是欲望。权欲、钱欲、食欲、色欲,每一种欲望都是一条绳子,牢牢地拴住心灵。方媛似乎看到自己被好几条绚丽的绳子相互拉着,每条绳子后面所指的方向都有一个流光溢彩的幻境,瑰丽无比,令人神往。
方媛拼命挣扎,却挣不脱。这些绳子虽然无形,却坚韧无比,即使她偶尔能挣断这条,那条马上又延伸,继续缠绕在她的心上。
她突然想到了僧人对她说的佛偈:心者万法之根本,一切诸法唯心所生;若能了心,则万法俱备;犹如大树,所有枝条及诸花果,皆悉依根。栽树者,存根而始生子;伐树者,去根而必死。若了心修道,则少力而易成;不了心而修,费功而无益。故知一切善恶皆由自心。心外别求,终无是处。
方媛反复默念着这段佛偈,若有所悟,心中凄凄然。那些原本牢牢缠绕在心中的绚丽绳子渐渐消失了颜色,不再拉扯她。继而,连她自己都消失了。
方媛看不到自己了,也感觉不到自己了。她只看到眼前五彩缤纷,整个世界尽入她眼中。蓝天、白云、大海、森林,她似乎冲出壁垒重重的城市,翱翔于广阔的天空中。是的,她在飞!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她飞出了地球、飞出银河系、飞到宇宙中。万物运行,生生不息,尽入她眼底。
最后,她的视觉也消失了。她恍如一粒尘埃,与宇宙万物融为一体。她再也看不见、听不见、闻不到、摸不着。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味道、没有实体,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痛苦、欢乐、悲伤、恐惧这些所有的心理感受都没有了。然而,她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甚至隐隐想这样一直下去。她的心得到从来没有过的宁静、平和。
可惜,好景不长,她并不能长久地保持这种宁静与平和。宇宙运行,万物复现,城市森立,各种感官功能逐渐恢复,她又闻到了淡淡檀香、听到了木鱼诵经声。她又成了方媛,一个在佛前许愿的孤苦女孩。
她醒过来了。种种幻象,如镜花水月般,乍然消失。
然后,她看到夷大师停止了念经,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柔和、安详,如一缕阳光,穿过方媛的眼睛,抵达她的心灵深处。
夷大师目有笑意。
方媛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对夷大师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亲切感,仿佛很早就与他相识相知过。
夷大师的目光令她心生暖意,如同沉浸在长辈的慈爱中。这种眼神,令她想起了父亲。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眼前的僧人看上去年龄比她大不了多少,怎么会有那种慈爱的目光。
“您是夷大师?”方媛试探着问。
夷大师轻轻颔首,微笑不语。
“是沈爷爷要我来这个地方的,我上次看到您和他在一起下棋。”方媛想了想,又说,“当时,您还特意念了段佛偈给我听。”
夷大师还是面带微笑看着方媛。
方媛有些心慌意乱,“我是来找沈爷爷帮忙的,请他指点迷津,但他已经死了。死前叮嘱其他人引我来这里的。”
夷大师轻轻叹息,总算开了金口:“沈施主也算功德圆满,善始善终,施主不必为他难过。”
“大师说的是。”方媛怕夷大师离去,道出来意,“大师,我最近噩运不止、如陷苦海,请大师指点。”
夷大师却不再说话,目视蒲团,示意方媛打坐。
方媛心中虽然不解,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蒲团上。原以为夷大师会对她讲诵佛理、启蒙心智,谁知他却飘然离去。
佛堂很静,檀香沁人心脾,方媛坐在那里,面对佛像,很快就沉入到一种忘我的境界之中。
她的思绪在此时变得特别清晰,似乎大脑也被这雨水冲洗过一般。
她从自己来到医学院的第一天开始回忆,一桩桩怪事,一个个恐怖场景,如电影般在她脑海里一一放映出来。
电影结束,最后出现的画面是苏雅。
正如苏雅所说,441寝室里有什么东西存在,知道她们这些女生的一言一行。
是什么东西呢?
是鬼魂?
但她从来没有见过鬼魂出现。
如果不是鬼的话,那肯定只有人。
但是,如果是人,怎么能对她们的事知道得那么清楚?
——除非他是隐形人,或者有千里眼、顺风耳。
方媛心中一颤,总算想到了问题症结所在。
她突然想起苏雅。
苏雅现在是不是回到了寝室?
幕后人今晚会不会再次出手?
今晚,雨大,夜黑,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很方便。而苏雅,又是孤身一人在寝室里。
方媛打了个寒战,全身发冷。想到苏雅极可能面临着危险,方媛再也无心打坐,匆匆离开佛堂,在马路上找了辆的士,打车回医学院。
她只希望,自己回去得不算太晚,苏雅还能平安无事。
苏雅在医学院门口下车时,遇到了章明。
她认识章明。章明曾经找过她几次,以文学爱好者的身份找她交流研讨,力邀她参加文艺部。但她对此根本就没有兴趣,更不想与这个矮小瘦弱的男生讨论什么文学创作,对他从来没给过好脸色。她写字,只因为她喜欢写,这是她的私事,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雨还在下。
苏雅没有带伞,快步行走,想要早点回到寝室。医学院门口到女生寝室,有四五百米远。她走得再快,也不能避免被冰冷的雨水淋湿。
这时,一把雨伞适时地出现在她头顶上。
苏雅根本不用想,撑伞的人一定是那个不知好歹的章明。
她转过身,身后果然站着章明,踮着脚给她撑伞。
雨伞并不大,章明只顾得帮苏雅遮雨,自己的身子完全暴露在雨伞外,全身湿漉漉的,如一只可怜的落汤鸡。
他在对着苏雅笑,结结巴巴地解释:“你别生气,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看你没带伞,怕你被雨水淋湿了生病。”
苏雅却不领情,冷冷地看着他,“哼”了一声,继续快步行走。
章明在后面一蹦一跳地追着她,尽量让雨伞遮住苏雅。他的样子如一只在雨中蹦蹦跳跳的瘦皮猴,在校园里显得很滑稽,引得校园里的男男女女侧目观望,有的还忍不住笑出声来。
苏雅再次站住,对章明怒目而视,“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聊,还有完没完?”
章明涨红了脸,如一个受委屈的孩子,默默地看着她,目光游离,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苏雅也怕他死缠烂打,说:“算了,你把伞借给我,总行了吧?”
“行,行……”章明连忙把雨伞递给苏雅。因为激动,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苏雅接过伞,不再理他,径直往寝室走。
章明不敢与她靠得过近,怕她生气,只能远远地跟着她。
不多时,苏雅回到女生宿舍。这时天已经黑了,按惯例,男生是不能进入女生宿舍的。女生宿舍管理员张大姐正站在宿舍入口处把关呢。
苏雅在女生宿舍入口处站住了,转过身,对着身后的章明扬了扬手。
章明大喜,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来。
“还你的伞!”苏雅把雨伞一扔,也不管他有没有接好,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章明看着苏雅雨中的背影,竟然看呆了,直到苏雅的背影在夜色中消失,他这才想起要捡起伞来,舔了舔嘴唇的雨水,似乎意犹未尽。
苏雅回到441女生寝室,把门窗关好,拉下窗帘。她的身上湿透了,衣服全贴在身上沉甸甸的,爬楼时都感觉累。
换好衣服,吃过方便面,苏雅早早地钻进被窝。章明虽然面目可憎,但他说的话却没错,自己淋了雨,是很容易感冒生病,倒不如早早休息。何况,她也的确感到累了,爬山、坐车、淋雨,怎么会不累呢?
很快,她沉入了梦乡。
其实,苏雅原本不是那么容易睡着的人,她一直有轻度的神经衰弱症。不但很难睡着,即使勉强睡着后,身边有一点点异动,都会把她惊醒。
但这晚,可能是因为太累了,也可能是因为被窝里太暖和了,她睡得格外的香。
在睡梦中,她突然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似乎有人在她耳边轻吟,如春风絮语,又如空山雀鸣,十分悦耳。
她很喜欢听到那种声音,而且,在内心深处,似乎在隐隐跟着和。
声音还在继续,仿佛是一幅恬静的田园山水画,青绿相间,自然清新,散发着泥土清香。
这是什么声音,竟然如此动听?
苏雅仿佛沉浸在“潺潺”流动的清泉中,洗去了所有的烦恼与不快。她从来没有感到如此惬意,所有的肌肤都舒张开透气。
苏雅抖擞精神,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了郭庆龙——这个青梅竹马朝思暮想的恋人。
“是你吗?小龙?”
“是我。”
“你怎么来的?”
“傻瓜,我是来接你的。”
“接我?”
“是啊,过来吧,走过这条线,我们就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郭庆龙还是那么挺拔,笑容还是那么迷人。
苏雅看着他,泪水涟涟,突然间又笑了,笑得放肆、开怀。
“真的是你,你真的回来接我了!”
她扑了过去,却扑了个空。
郭庆龙的身体似乎是虚无的,如空气一般,虽然还在她眼前,却根本感觉不到。
“你别走,等我——”
“我在等你,傻瓜。”
郭庆龙依然在她面前,只是位置比刚才稍微远了些。
苏雅连忙追过去,握住了郭庆龙的手。
他的手,好暖和,好厚实。
“走吧。”
郭庆龙拉着她的手,慢慢地朝前方走去。
前方有一堵墙。
“走吧,翻过这道墙,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真的?”
“真的。”
郭庆龙又加了一句:“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是的,他从来没有骗过自己。
苏雅怎么会不相信他呢?
那道墙矮小、灰暗,想翻过并不难。
郭庆龙翻过了墙,在墙那边催促她:“快来啊。”
苏雅慢慢地走到墙前,伸手撑在墙上,轻轻地迈腿过去。
她坐在墙上,张望着墙那边。
墙那边是人间仙境:烟雾袅袅间隐隐有宫阙耸立,琼花瑶树,神鸟灵兽,五彩缤纷,艳丽非凡,一对对神仙眷侣流连在其中。
苏雅不知道,其实,她现在,并不是坐在墙上,而是坐在441女生寝室的阳台栏杆上。她只要翻身过去,就会从四楼跌落下去,粉身碎骨。
郭庆龙的声音还在催促她。
“快来吧,苏雅,没时间了,快翻过来吧。”
苏雅缓缓抬起了腿,似乎要跨过去,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她想起了什么。
苏雅脸上一片惘然,怔怔地望着矮墙那边的仙境。
“怎么了,你怎么还不过来?”
郭庆龙似乎生气了。
苏雅却放下停滞在半空中的腿,摇了摇头。
“不,我不去。”
苏雅似乎想通了什么,对着郭庆龙的身影冷笑,“你不是小龙。”
“我不是小龙?”
郭庆龙显得很伤心,“是你忘记了我吧。”
“没有,我从没有忘记小龙。正因为我没忘记他,所以我更要遵守我对他的承诺。”
“你对他承诺过什么?”
“我承诺过小龙,要好好地活下去。”
苏雅小心翼翼地从阳台栏杆上翻下来,望着前面的幻影,笑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做梦。但无论现在是做梦,还是在现实中,我都不会自杀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这次,苏雅笑得很造作,非常不自然。她隐隐猜到,自己被别人控制住了心神。
绝不是做梦。梦境的感觉不是这样的。正因为不是梦境,她越发感到自己处境的凶险。
以前,那些自杀的女孩,会不会都有类似于她这样的遭遇?
这才是她们自杀的真正原因?
探知别人内心的隐秘世界,利用别人的心理弱点,唆使引诱她们自杀,这幕后人,究竟想做什么?
郭庆龙在叹息,他的身影在叹息中渐渐模糊,变淡,似乎被空气所稀释,最终不见了。
苏雅揉了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事实,却又不得不信。
起风了。
苏雅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打了个哆嗦,身子一软,仿佛突然间失去了力量般。
地面坚硬而冰冷。这也好,至少,可以让她清醒些。
眼前的世界突然暗了下来。
刚才所见,似乎是在放映幻灯片。
现在,她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
她正躺在441女生寝室的大厅里。
然后,她看到一个人影渐渐走近。
苏雅心里一惊,渐渐走近的人影肯定是个男人。441女生寝室里,怎么会有男人?
再仔细一看,人影显得瘦弱矮小,似乎还有几分熟悉的感觉。医学院里苏雅熟悉的男人没有几个,她在脑子里快速搜索,最终锁定了一个人——章明。
怎么会是他?
可偏偏就是他。
人影在苏雅面前站住了,果然就是章明。
他是怎么进来的?
但这已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想干什么?
难道,他就是幕后人?
不会的,他怎么可能是幕后人。
苏雅想开口问他,这时,她才发现一件更可怕的事。
她说不出话来。
她在张口,却没有说出一个字眼。
自己哑了?
苏雅竭力想喊叫出来,却根本发不出声音。
听说,过度的惊吓会让人失声,但苏雅不相信自己也会那样。
她是恐惧,但没有恐惧到失声那种程度。
但不是失声,又怎么解释她现在的情形?
除非她被别人施了魔法,禁锢了说话的能力。
章明却走近了,弯下腰,低着头,诡异地看着苏雅。
他似乎在看一头猎物,目中露出只有食肉猛兽才有的饥饿之色。
此时的章明,一点也没有他平时的那种斯文卑怯,而像极了远古时期的异特龙。异特龙是恐龙群中最凶猛的猎食性恐龙,它们一出生就会狩猎,连自己的兄弟姐妹都不放过。
章明饥饿的眼神令苏雅心悸。
她现在只想迅速远离章明。
苏雅试图站起来,没成功。
她根本就没有站起来的力量。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她的手脚显得僵硬,很难使唤。
幕后人既然可以令她失语,当然也可以令她失去运动能力。
她想起徐招娣。
——徐招娣莫名其妙地变成植物人,现在想来,她的遭遇,可能和自己有些类似。只不过,她比自己更惨,她失去了所有的高级中枢系统能力,而自己好歹还有视觉,好歹还能勉强动一下。
可是,她现在的处境,却丝毫不比徐招娣差。
她面前的章明目露凶光,贪婪地盯着她。
章明用力嗅了嗅,似乎嗅到一些特别的气味,这些气味反过来又刺激了他。
他的脸凑了过来,几乎靠到了苏雅脸上。
他闻到了女人味。
苏雅在一点点地往后移动。她终于清楚章明饥饿的原因所在。
不是因为食欲,而是因为另一种欲望——性欲。
苏雅没时间悲伤,章明的身体似乎被她的腿绊了一下,摔倒在她身上。
章明抱着她,抱得很紧。
苏雅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拼命推了他一下。
幸亏章明的个头不大,苏雅竟然把他推开了。
她听到章明的头“咚”的一声撞到地面上。
可惜,她的力气实在太小,章明撞得并不重。
如果能把章明撞晕就好了。
章明爬了起来,看了看苏雅,又看了看自己,似乎也有些迷惘。
他似乎被刚才那一撞,头脑有些糊涂。
难道,章明也是被别人控制住了心神?
苏雅心里生出一丝希望,希望刚才那一撞能让他清醒。
显然,章明并没有醒过来,而是若有所思,看着苏雅,两张不同的脸在反复交错。
一张脸目露凶光、欲火焚身,一张脸斯文卑怯、怜惜迷惘。
两种不同的性格在他的脑海里激烈交锋。
苏雅提心吊胆,十分紧张。她的心被章明变化的脸牵动。
半晌,章明的脸终于定型了,不再变化。
此时的章明,却是苏雅最不想看到的章明。
他在笑,流着口水不怀好意地笑,摩拳擦掌,扑向她。
苏雅听到自己衣服被撕裂的声音。
泪水无声地涌出来。
还是躲不过,也许,这就是她的命!
苏雅伤心欲绝。
没想到,苏雅极度伤心的容颜却令章明停止了疯狂的举动。
他惊奇地看着苏雅,眼中也开始显出痛苦之色。
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身体里面钻出来,而他的身体却在苦苦抵御。
他最终还是抵御不住。
痛苦之色越来越浓,浓到章明都无法承受。
突然,章明抱着头,发疯般撞着墙壁。
他把自己撞晕了。
苏雅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不可思议。
但这样也好,给她赢得了时间。
她只希望,自己快点恢复,能说出话来呼救,或是能走动离开寝室。
她发现她的力气在一点点地恢复。虽然还是说不出话来,但至少可以让她爬起来。
她艰难地坐在了椅子上。这时,寝室大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一个消瘦的人影站立在那,竟然是萧静——那个应该已经死了的图书馆管理员萧静老师。
方媛匆匆从的士下来,没等司机找钱就往医学院里跑。
一边跑,一边在想,苏雅不会出事吧。
现在是午夜时分,医学院里黑漆漆的,仅有的几处灯光寂寥地闪烁着,宛如一只只眼睛,诡谲地窥视着。
快到女生宿舍时,方媛有意将脚步放慢下来。
这时的女生宿舍肯定关门了,要进去只有叫醒值班的宿舍管理员。
方媛正在踌躇找什么借口解释,忽然发现女生宿舍的铁门竟然只是虚掩的,铁锁根本就没有锁上。
这种时候,管理员怎么会让铁门开着?
在佛堂沉思时,她想通了441女生寝室发生这么多怪事的症结所在——内外勾结。
一定有人勾结了外人,才能让他自由出入441女生寝室,从而对她们的情况了如指掌。
谁会是这个内奸呢?
现在441女生寝室只剩下她与苏雅。她自己当然不会是那个内奸,苏雅也不像。苏雅的个性喜欢独来独往、不愿交际,在医学院里几乎没人能与她说上几句话。她又怎么可能会设下如此巧妙的陷阱来陷害她们?
除了她们两人,还有一个人更值得怀疑——那就是张大姐。
女生宿舍管理员的身份不但让张大姐能自由出入女生寝室,还能让她在别人不注意时放人进入女生宿舍。如果说有内奸的话,张大姐的身份最为可疑,这也是方媛急匆匆赶回来的原因。
而现在,女生宿舍的铁门开着,更加证明了她的推测。
方媛正想进去,突然发现女生宿舍那边走过来一个人。
方媛当机立断,迅速退缩到阴暗的角落处。
来人果然是张大姐,鬼鬼祟祟,似乎做了什么亏心事般。
张大姐发现铁门没锁,赶紧掏出钥匙将铁门锁好,东张西望,没发现什么,这才慢慢地回到值班室里。
张大姐果然有事瞒着她们。
她的举动十分可疑,这么晚,她去女生宿舍做什么?
难道,她今晚又让外人进去,陷害苏雅?
方媛担心苏雅,怕她和秦妍屏她们那样不明不白地自杀,这时也顾不得那么多,想先回寝室再说。
方媛走到铁门处,正想叫张大姐给她开门,这时,她听到一声猫叫。
又是那只黑猫!
黑猫从铁门的缝隙里钻出来,站到她面前,低低地叫着,摇头摆尾,似乎要对方媛说什么。
方媛四下望了望,除了值班室,附近没有其他人。
张大姐在值班室里骂:“死猫,又在鬼叫,哪天让我抓到,活剥了你!”
说来也怪,张大姐骂了后,黑猫竟然真的不叫了。它是听懂了张大姐的骂声,还是怕她发觉它?
黑猫抖擞身子,踱着步子,慢慢地往前走。
走了几米,它又停下来,扭头看方媛,再次低声叫。
这次,叫声却不像是猫叫,倒像婴儿学语的声音。
看来,黑猫是真的想告诉方媛什么,可惜它还没有那种智慧学会人语。
黑猫往回走,咬住方媛的裤角,似乎想拽她。
方媛总算明白了,黑猫让她跟着它走。
它想带她去哪里?
苏雅又怎么样了?
方媛看了一眼女生寝室,狠了狠心,跟着黑猫行走在医学院的夜色中。
黑猫走得很快,似乎急不可待。
一人一猫,在医学院的夜晚中显得尤为诡异。
穿过小树林,拐过月亮湖,黑猫带方媛来到了医学院的教师宿舍,在宿舍外面停住了。
黑猫对着一幢幢的教师宿舍叫了几声,左右看了看,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
它是忘记了怎么走,还是改变了主意不想带方媛去?
教师宿舍中,方媛只来过秦月老师的住处。黑猫不会是想带她去秦月那里吧?
方媛朝着秦月住处望了望,所有的教师宿舍里几乎都是黑着的,可秦月那里却是灯火通明。
这么晚,秦月老师不睡,在做什么?
方媛想过去看看,黑猫突然兴奋地叫了声,似乎终于想起来了,浅蓝色的眼瞳望着方媛,继续不紧不慢地行走。
方媛只好跟着它。
黑猫绕过了秦月所住的那幢教师宿舍。它的目的地不是那里。
走过大约四五排教师宿舍,黑猫竟然上了楼,领着方媛,来到了四楼朝东的那户,停住了。
它带方媛来这里做什么?
方媛在黑暗中摸索,找到铁门,轻轻拉了下,竟然把门拉开了。
这么晚,这家户主竟然没有关门?
黑猫从门缝中钻了进去,站在门里面呼唤方媛。
方媛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摸到墙上的开关,拉亮了大厅里的灯。
屋里的装修不错,复古式的土红色,四处镶了木质雕花,再加上墙上的艺术字画、茶几上的古玩器具,显出一种高雅的品位。
“有人吗?”方媛轻轻地叫。这样偷偷摸摸地跑进别人的家里,让她感觉如同做贼般。
没人回答她,是睡着了,还是这屋子里根本就没有人?
方媛壮着胆子一个一个房间地查看。屋里有三个房间,第一个房间没人,第二个房间也没人,只剩下第三个房间。
第三个房间是个小书房,门上的锁竟然被扭断了,看木板断裂的痕迹,似乎扭断没多久。而且,黑猫就站在这个房间的门口,对着方媛“喵喵”叫个不停。看来,这里就是黑猫引她来的最终目的地了。
是谁把锁扭断的?这间房里到底有什么?
方媛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推门进去。
房间被厚厚的黑布隔开了,前面的面积比较小,只摆了一张书桌,可书桌上面却摆了一些录音设备。方媛在电视里看过,这些设备好像是用来窃听的。屋主竟然喜欢窃听别人的隐私?
黑布后面又隐藏了些什么?
方媛低低地叫了一声,确定房间里没人,这才慢慢地走过去,轻轻地掀开黑布。然后,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黑布后面,是一个洗相片的暗室,暗室的墙壁上贴满了相片——方媛的相片。方媛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自己的相片。有寝室里她欢笑的相片,有校园里她沉思的相片,有医院里她悲伤的相片,有食堂里她吃饭时的相片,数不胜数,最少也有几百张。
这些相片,记录了方媛来到医学院后的所有心理历程。屋主究竟是什么人?他到底在做些什么?
在桌上,摆了一张巨大的照片,是441女生寝室所有女生的合照。其中在秦妍屏、陶冰儿两个人身上画了道血红的叉,在徐招娣身上画了一道杠,在苏雅身上却打了个问号。显然,屋主就是给她们带来噩运的幕后人,而这些噩运的起源竟然全因为方媛!
方媛脚底发软,心里仿佛被什么掏空了,宛如没有思想的僵尸一般。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快点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可怕的房间。
确实,她怎么能不害怕?她所做的一切,都在别人的监视下。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别人拿着放大镜认真研究,这种感觉,比关在动物园让人参观还要恐怖。仿佛她自己成了一只小白鼠,被别人拿来做试验。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那个窃听器应该就放在她们441女生寝室,她们平时所说的话全部被别人窃听记录下来了,怪不得苏雅认为幕后人对441女生寝室的女生们的情况一清二楚。也是,如果不熟悉她们的生活习惯、心理隐私,怎么可能设计这么多恶毒而诡异的陷阱出来?虽然她还不知道幕后人是怎么做到的,用什么手法能让别人接二连三地莫名自杀,但光想想就让人觉得可怕了。
世间怎么会有这种人?
方媛踉踉跄跄地退出房间,直奔大门。没想到她还没走到,大门却突然打开了,一个人走进去,方媛险些撞在他身上。
抬头一看,进来的人竟然是何剑辉。
何剑辉也显得很意外,“咦”了一声,怔住了,挡住了方媛的去路,却没有丝毫让路的意思。
怎么是他?
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直隐藏在幕后、设计那么多恐怖陷阱出来的人就是他?!
方媛望着眼前这个风度翩翩的青年才俊,不敢相信,他的内心竟然是那么邪恶。
何剑辉瞥了一眼被扭掉门锁的书房,知道方媛已经进去过,干笑了两声,“方媛,你既然来了,就多坐一会吧,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何剑辉走进大厅,泡了两杯咖啡,说:“这咖啡很不错,产自夏威夷康娜地区火山熔岩中,很稀罕的,味道也很独特,来尝尝吧。”
何剑辉离开门口时并没有锁门。
他是忘记锁了还是故意不锁门?方媛现在离门口很近,何剑辉不阻止她离开?他就不怕自己告发他吗?
何剑辉依然春风满面,递给方媛一杯浓浓香气的咖啡,似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方媛没有接何剑辉的咖啡,他这个人太阴毒了,方媛现在只想尽快离开他。
“我不渴。”方媛退后了几步,退到了大门口,伸手,将门打开了。
“怎么,这么快就想离开了?你不是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吗?”何剑辉啜了一口咖啡,露出很惬意的样子,“现在你离开,以后就再也没机会知道了。”
“我问,你会告诉我?”方媛反唇相讥。
“为什么不告诉你?你既然找到了这个地方,这个游戏也到了告一段落的时候了。”何剑辉微微一笑,猜透了方媛的心思,“你怕我,对不对?你现在只想离开这里,对不对?”
方媛并不否认,“我怕你,只因为你是个衣冠禽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你错了。”何剑辉露出一副十分惋惜的样子,“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情,不要轻易下断言。我还以为你与众不同,没想到你也会这么想。”
方媛想了一会儿,此时虽然夜深,但这里却是医学院的教师宿舍,如果自己大叫的话,肯定能惊动隔壁邻居,相信何剑辉不敢乱来。也许,正因为此,他才故意不锁门,让自己安心。而且,秦妍屏、陶冰儿以及沉睡不醒的徐招娣,她们身上都没有打斗受伤的痕迹。这说明何剑辉并不是一个喜欢用暴力的人,他应该不会对自己使用暴力手段。
但真的要问时,方媛却不知道如何问起。441女生寝室里发生的诡异事件实在太多,千头万绪,根本就没办法理清。她心中的疑惑也实在太多,多得她都不知道先问哪个才好。
方媛决定按照时间的顺序来问,这样她才能让头脑保持清醒,不至于被那些乱七八糟的恐怖事件搞得思绪混乱。
“进441女生寝室的第一天,我与徐招娣都看到了一个鬼影,她看到的是男的,我看到的是女的,这是怎么回事?”
何剑辉揶揄道:“原来你们一进441女生寝室就看到了鬼影?而且还是性别不同的鬼影?那可真是福大命大,怎么没被那些鬼魂勾走魂魄?”
“如果你不想回答,那就算了,我也没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方媛欲走还留。
何剑辉似乎不想让方媛走,“别急,让我想想。我虽然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看到鬼影的,但也能勉强解释。嗯,应该是这样的,那些影子是你们的幻觉。”
“幻觉?”
“对,是幻觉。当时,在441女生寝室里有一件很奇特的东西,它让你们两人产生了幻觉。”
“为什么只有我与徐招娣两人产生这种幻觉?而且竟然是同一时间内产生的?”
“我说了,那东西很奇特,它会产生辐射,影响人的神经系统。也许,你们看到鬼影的时间正是它辐射最强的时间,你们又恰巧站到了一个非常适合接受辐射的地点。至于你们所看到的鬼影性别不同,那也很好解释,魔由心生,幻觉的产生也是因人而异的。”
何剑辉这样解释虽然有些牵强,却并非不可信。徐招娣长相平平,内心却一直渴望有一个英俊潇洒的男人喜欢她。方媛自己,却始终放不下对母亲的仇恨。现在想来,幻觉也只是缘自她们内心深处被扭曲的情感。
“因为那件东西,我们才会在第一晚同时做噩梦?”
“没错,因为你们刚进去,对它发出的辐射还没有适应,所以感觉比较强烈,这样,白天所受到的刺激在晚上沉睡做梦时反应得更强烈些。你应该知道物理学中的二极管,它的作用是能放大讯号,而这件东西的辐射也能起到类似于二极管的作用,放大人们内心深处的恐惧。”
现在想想,老校工忽然发病很可能是因为身体适应不了那个东西所发出的辐射。巨鼠则可能是因为受到辐射身体变异不断生长,而那只黑猫却因为辐射大脑变异智力不断提高,以至于它善解人意并且试图模仿人言。这样看来,巨鼠与黑猫都是因为辐射上瘾而不愿离开441女生寝室。
至于441女生寝室里以前居住的女生,则因为辐射而精神恍惚身心疲惫,所以学习成绩下降、时常生病、容易发生意外。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同样一件事情,发生在不同人的身上,所产生的结果却有天壤之别。
“这件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
何剑辉笑了,“是一块玉,很珍贵的玉,我保证你一生中都没见到过如此美丽的玉。”
方媛听说过,玉是一种很奇特的东西,中国的玉文化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很多人都认为,玉是一种有灵气的宝物,一块好的玉佩能给人带来好运,趋吉避凶。据老人们说,每块玉中都居住着一个灵魂。
“能拿出来给我看看吗?”
“抱歉,现在不在我身上。”
“你不是说有辐射吗?我叫秦月老师去寝室检测过,没有发现寝室里有辐射现象。”
“那是因为秦月去检测时,这块玉已经不在你们寝室了。”
“你什么时候取走的?它到底藏在寝室哪里?”
“你忘了,有一天晚上,我请你们全体女生陪秦月一起去看电影,就是那天晚上取走的。至于那块玉藏在哪,我想,你这么聪明,稍微想一下就会明白了。”
方媛想起来了,那晚她再次被困在红楼。看来,那晚她再次被困在红楼也是他的设计,万海只不过是他的一个棋子。他困住自己的原因只不过是想取走那块玉。
这样一想,许艳第一次装疯并不是想要杀自己,而是企图吓晕自己,取得自己身上的钥匙去搜寻441女生寝室的那块玉,怪不得她有机会却没有真正动手谋害自己。她只想将方媛吓晕,却没想到方媛的坚忍超出了她的想象,所以功败垂成。
“我知道了,那块玉是不是藏在程丽的旧电脑中?”
“答对了。因为那台电脑一直放在7号衣柜,只有你才能拿出来。”
衣柜除了存放衣服外,更重要的用途是用来存放现金、存折,所以设计得非常坚固,没有钥匙,根本就打不开。
“程丽是怎么死的?”
“程丽得到了那块玉,根本就不明白它的作用,反而被它弄得神经兮兮,结果为情自杀。具体的情形万海不是告诉你了吗?他倒没有说谎,用QQ与程丽联系的是万海,但她一直将万海当成了另一个人,她为之殉情的那个人。至于她所殉情的那个人,应该不是李融,也不是唐天宇,而是她受到那块玉的影响凭空想象出来的。”
怪不得程丽后来沉迷于玄学中,她隐隐约约知道这块玉有些特殊的用处,却一直不得其法,结果害了自己。
“许艳呢,她又是怎么死的?”
“许艳?她当然是自杀,你当时不是在场?”
“我只知道,许艳后来好像是真的疯了。”
“这就够了,你只要知道她后来是真疯就行了,一个已经疯了的人,自杀还需要理由?”
“许艳怎么会突然变疯?”
“那是因为她后来遇到了我,那时,我已经拿到了那块玉,正好拿她来做试验,没想到真的很灵。”
“试验?”
“是的,那块玉有一种神奇的作用,如果运用得好的话,能让人迅速进入催眠状态,这时,你想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了。”
“那万海呢?他为什么要自杀?是不是你逼的?”
“万海是非死不可了。他害死了李融,自己又身败名裂,只有死路一条。如果不死的话,他就要在监狱里坐几十年牢,这辈子还有什么意思?而且,他还会让他的家人变成杀人犯的亲属永远抬不起头来。如果死了,一了百了,谁也不会再追究他以前的事。何况,他也知道,如果他死了,我好歹会寄些钱给他家人。他来自大山,十分贫穷,他最大的梦想就是飞黄腾达,为了金钱,他可以牺牲一切,甚至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这种人,你说该不该死?”
“唐天宇呢,他是不是和许艳一样被你弄疯的?他为什么一听到‘血’字就变得那么疯狂?”
何剑辉笑了,“你知不知道那块玉叫什么?”
“叫什么?”
“就叫血玉。唐天宇不但知道程丽有块奇特的血玉,还知道那块血玉有些特殊的作用。只是他一直将信将疑,对血玉的具体作用也不太清楚。我自然不能让他把血玉存在的秘密说出去,只好让他变疯。反正他也因为程丽与李融的死而内疚,我只是稍微加快了他变疯这一个过程。在他被催眠时,我着重命令他不能提到‘血玉’两个字,将血玉暗示成洪水猛兽,让他一听到‘血’字就要疯狂逃命。”
何剑辉的样子有些得意,他仿佛制造了一件极好的艺术品,却一直没人欣赏。现在,方媛来了,他把方媛当成一个艺术品爱好者,尽情地展示给方媛看,炫耀自己独到的技艺。
方媛强忍住作呕的感觉,冷冷地看着何剑辉,气得浑身打战,“既然血玉你得到了,知情人员都被你封嘴了,你为什么还不满足,还要谋害我们寝室的女生?”
“你错了,我从来没有谋害你们寝室的女生。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一个人。”
“为了谁?”
“为了你!”何剑辉指着方媛,似笑非笑,意犹未尽。
“为了我?”方媛从来没听到这么可笑的事,“你害死了秦妍屏、陶冰儿,害得徐招娣现在变成了植物人,现在却说是为了我?”
何剑辉喝完最后一口咖啡,伸了一个懒腰,“呵呵”一笑,“我是为了你。你想想,秦妍屏如果不死,她再梦游的话,伤害到你怎么办?而且,她的死,可以说是一种解脱,是她自愿的。你也到过现场,相信你也看到了,秦妍屏完完全全是自杀的,和我根本没有一点关系。”
方媛才不相信何剑辉的话,他既然可以令许艳、唐天宇变成疯子,自然也可以借助血玉的特殊作用催眠秦妍屏,让她自杀。
“秦妍屏死时,你是不是就在我们寝室里?而且,是你催眠她,让她自杀,对不对?”
“你不能这样理解。”何剑辉显得很不高兴,“催眠只是一种手段,谁也没办法让别人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我所做的,只是让秦妍屏更加清醒地认识自己,至于选择什么样的路,完全是由她自己决定的。我不过是帮她减少点痛苦罢了。”
痛感其实也是人类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因为痛,人类才知道珍惜自己的身体。而何剑辉不但诱导秦妍屏自杀,而且催眠了她,让她的神经系统感觉不到痛苦,加速了她的死亡。否则,割脉自杀这么痛苦的事,持续时间又这么长,一向娇生惯养的秦妍屏怎么坚持得了?
“陶冰儿呢,虽然她父亲说没有人进别墅去,但你完全可以在别墅外催眠陶冰儿,让她进别墅后再自杀,对不对?你在我们寝室安装了窃听器,当然知道陶冰儿离开寝室回家去了,她既然走了,你为什么还不放过她?”
何剑辉很不满意方媛对他说话的态度,开始烦躁起来,“要我说多少遍你才清楚?不是我谋害了她们,我只是帮她们正确认识自己。大自然的规律就是优胜劣汰,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她们那么软弱,连这么点挫折都经受不了,怪得了谁?地球上什么资源都是有限的,与其浪费资源在她们身上,不如省下来留给别人。再说了,我让她们认识到自己的内心,也是为了她们好。这个世界,这么多伪装,竞争这么激烈,只有清醒地认识自我,有自知之明,才能变得强大,才能在竞争中胜出。要怪,就怪她们太脆弱,不敢面对自己,不敢面对这个复杂残酷的竞争社会。”
何剑辉这样说,等于间接承认秦妍屏与陶冰儿的死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徐招娣变成植物人当然也是他的杰作。方媛知道,和何剑辉这种人讲道理是没有用的,他的价值观、世界观都已经扭曲变异了。现代社会,物质越繁华,人的心理就越脆弱。何剑辉口口声声说是让441女生寝室的女生认识自我,偏偏他自己迷失了自我。他对一切都感到厌倦,却对研究别人心理着魔,尤其是研究别人恐惧时的心理。
陶冰儿请笔仙那晚,秦妍屏的电脑莫名地反复播放歌曲,想必也是何剑辉使用黑客程序造成的。他本来就是电脑高手,经营着一个小型电脑公司。
“你是不是串通了我们宿舍的管理员张大姐?因为张大姐的帮助,你才能自由出入我们寝室,对不对?”
“对。你知道这个女人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是金钱。她没有男人可以依靠,年龄越来越大,对金钱的欲望越来越强。只要给她钱,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方媛颇为后悔,“其实,我早就应该怀疑她的,只有她不是我们寝室的人,却能自由出入我们寝室。只是这些事情过于离奇了,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朝鬼怪那方面去推测,反而忽视了她的存在。”
如果她早点从张大姐入手,早点找出真相,秦妍屏、陶冰儿她们就不会死了,徐招娣也不会变成一睡不醒的植物人。她现在还有一些疑问,比方说何剑辉怎么催眠别人、血玉究竟是什么样子、它的作用又有多大等等,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更改,现在,她要考虑的是自己应该怎么办。
有一点,何剑辉没有说错,他做这些,的确是为了方媛。在他的暗室中,冲洗了那么多方媛的相片,就算是傻子也明白,何剑辉在研究方媛,他对方媛的迷恋达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人一出生,有着各种各样的欲望,有的人喜欢金钱,有的人喜欢权力,有的人喜欢性爱,有的人喜欢烟酒,有的人喜欢文学,有的人喜欢艺术,等等。但这些都只是一个比较常见的欲望,也是在人类社会可以接受理解的范畴内的欲望。有一些欲望,虽然仅发生在少部分人身上,但造成的危害却极大。比如喜欢控制别人思想的邪教,比如杀人上瘾的连环杀人凶手,比如喜欢虐待他人的暴力狂。何剑辉的欲望也比较特别,他喜欢研究别人的心理,窥视别人的隐私,诱导恐吓,试验别人意志的坚强程度。那种感觉,仿佛他是一名在做尖端试验的科学家,而这些女生,全是他用来试验的白鼠。
这时,已经过了午夜,一阵倦意袭上心头,方媛的眼皮变得沉重许多,突然间她好想睡觉。
何剑辉还在笑,但他的笑脸开始模糊,他的眼睛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芒。他的嘴唇在微微翕动,似乎在唱一首古老的童谣。童谣将方媛带回到纯真的童年时代,她的思维仿佛一根直线般简单明了。她似乎沐浴在一片温软的淡红霞光中,意识越来越模糊——她要睡着了。
就在方媛将睡未睡之时,大门突然撞到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将方媛惊醒。她心里倏然一惊,知道自己不知不觉中着了何剑辉的道,差点被他催眠。
何剑辉的脸色煞白,显得很疲惫。刚才那声巨响,击散了他集中的精神,令他心神受损。
在大门口,站着一个人,黑色风衣,面容消瘦,蓝色瞳孔,赫然是原本死了的萧静。
萧静没死?他怎么会突然来到这里?
黑猫看到萧静,兴奋不已,“喵喵”叫个不停,很得意的样子,似乎在邀功。
方媛惊愕不已,倒是何剑辉,似乎早有心理准备,说:“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你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在这种时候来。”
萧静面无表情,“你知道我没死?”
何剑辉苦笑,“可惜我知道得有点晚。刚刚才想通方媛怎么会找到这里,想必是你授意的。”
刚才,何剑辉突然想到萧静可能没死,方媛找到他的住处可能是一个局,于是在方媛放松警惕沉思时试图催眠她。
“是我让黑猫带她来这里的。”
“黑猫?”何剑辉看着那只黑猫,有些不信,“它有这么高的智慧,听懂你的话,带方媛来这里?”
黑猫似乎知道何剑辉在怀疑它的智商,瞪着猫眼对着何剑辉毛发耸立,做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
何剑辉这才相信,“这只黑猫,果然有点意思。”
萧静咳嗽了几声,外面太冷,他的身体似乎受不了。
“身体还好吧,不要受凉了。不过,很抱歉,我不欢迎你,请你离开。”何剑辉绷着一张脸对萧静说。
萧静摇了摇头,“这种时候,你还不死心?”
何剑辉瞪大了眼睛,似乎很吃惊,“死心,什么死心?我只知道,这是我家,你擅闯民宅,我随时可以报警抓你。”
“不用了,我身边恰好有一个警察。”萧静身子挪动了一下,让出隐藏在他身后的人,一个三十多岁容貌庄严的男人。
“忘了和你介绍,他叫魏天强,也是我的同学,现在的职业是南江市公安局的法医。”
“不过是名法医而已。”何剑辉一脸不屑。
“你错了,我找他帮忙就是看中了他的法医身份。一般的警察根本就不会相信这些,而一般的医生又不能制裁你,魏天强还有另一个职业,那就是心理专家,司法界会相信他的证词的。何况,我们还有另一个证人,那就是你的同谋张大姐。”
“是吗?”何剑辉冷冷地扫了萧静与魏天强一眼,“如果我想离开的话,你们两人能挡住吗?”
萧静一怔,心中暗叫糟糕,千算万算,没算到何剑辉会狗急跳墙,夺路而逃。何剑辉说得不假,他经常锻炼身体,身强体壮,而萧静已经病入膏肓,魏天强一个人根本制伏不了他。
“警察马上就要到了,你跑不了的。”萧静说道。
“跑?我为什么要跑?”何剑辉对着镜子梳头,全然不把他们放在心上,“你们告我什么?杀人?笑话,有证据吗?仅凭你们的一面之词能告倒我?我倒要看看,这个游戏如何收场。”
何剑辉根本不在意萧静他们,他在意的是自己在方媛眼中的形象。
“方媛,你知道这一切也好,反正迟早有一天我要向你摊牌的。这些人是不可能理解我的,但你能理解,对吗?”
方媛一阵恶心,一个外表如此优雅的男人做出的事会如此没人性,“我这一辈子都不想看到你。”
“不要这么说,这样说的话我会很伤心。相信我,你迟早有一天能理解我的。”何剑辉倒是自信十足。
十分钟后,警察来了,与魏天强打过招呼后,将何剑辉铐上押走。
临走时,何剑辉还对着方媛笑,笑容可掬,“放心,我没事的,我会回来找你的。记住,一定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