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媛与徐招娣两人回到南江医学院,回到441女生寝室,将陶冰儿自杀身亡的消息告诉苏雅。
苏雅只是“嗯”了一声便走开,似乎没放在心上。但她行走时分明有些魂不守舍,在寝室里转了几圈也没想起来自己原本要做的事。
由于陶冰儿的死,一向热情大方的徐招娣也有些多愁善感起来,自己一个人坐到床铺上,呆呆地望着窗外,两眼无神,想着心事。
方媛心里也是一团乱麻,情绪低落,身体仿佛塞满了石头般,一举一动都沉重艰辛。
她不知道还能相信谁。
她曾劝自己去相信唐天宇,可他还是骗了她。
唐天宇是第一个与她情感有纠缠的男生,虽然这纠缠并不深刻。现在,他还在精神病院吧,不知道他现在治疗得怎么样了。
她一直相信萧静。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相信他,更多的是靠直觉。可现在,这直觉也失效了,萧静似乎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善良。
她想到了一件事,秦妍屏梦游,也是她告诉萧静的。萧静对心理学研究那么深,会不会是他在暗中运用这些心理知识来加害这些自杀的人?
很有可能。
萧静本来就是一个可怕的人,为什么医学院里流传着那么多他的怪事?死而复生、看穿别人的心事、猫一样的蓝色眼瞳,仅仅这些,就令人不得不提防他了。
还有,这些自杀的人,几乎都与他有关。
他认识改名后的许艳,他找到困住自己的万海,他知道秦妍屏的心结,可自己竟然这么傻,傻到对他深信不疑。
如果萧静不可相信,她还能相信谁?
只有秦月,她的班主任。
秦月老师知道萧静这些事吗?虽然她与萧静以前是同学,但人会变的,萧静现在重病在身,闭门不出,他的思想性格也在变。
方媛想清楚了,她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秦月老师。
除了秦月老师,没有人会相信她。自始至终,秦月老师都清楚这些发生在她身上的可怕事件。
虽然是周末,方媛还是在教师宿舍找到了秦月,她正躲在厨房里准备做中饭。
“是方媛啊,来得正巧,正好在我这里吃饭,我正嫌一个人吃饭没意思呢。”
换作以前,方媛一定欣然答应,但此时,她实在没心情,幽幽地说:“秦
老师,我今天上午去了陶冰儿家。”
“哦,陶冰儿?她没事吧?”
“她——她死了。”
秦月正手忙脚乱地炒菜,方媛说完后她还炒了几下,然后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扭过头问:“方媛,你说什么?陶冰儿死了?”
秦月炒的菜是辣椒炒肉,辛辣的香气刺得方媛眼睛发胀,直流眼泪,“陶冰儿,她自杀了。”
“自杀?”秦月感到不可思议,“好端端的,她干什么自杀?”
“听她父亲说,她是一个人睡在家里,打开所有的煤气管道中毒而死的。”
锅里的辣椒烧焦了,那些肉也变成了油渣,在锅里翻滚扭曲,一个个似乎愤恨至极。
秦月哪还有心思去管锅里的菜,抹了一下眼睛,呛得咳嗽几声,问:“肯定是自杀?”
“肯定是自杀。”
秦月重重地吐了口气,反而显得有些如释重负的样子。
她怎么会有这种表现?
方媛突然感到头有些晕,重重地咳嗽了几声,退出了厨房。
秦月关掉了煤气,随即也出了厨房。
这时,门外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是何剑辉。
何剑辉还是那副嘴脸,一看到方媛就嬉皮笑脸,“哟,漂亮美眉怎么又跑到我家来了?是不是来喝我的喜酒?”
秦月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何剑辉这才发觉两人的神情凝重,收敛起来。
方媛倒有些不好意思,怕秦月为此责怪何剑辉,故意问:“喝喜酒?你和秦老师准备结婚了?”
“是啊,元旦结婚,还有一个多月。”何剑辉老老实实地回答,走到秦月身边搂抱她。
秦月却啐了他一口,一把推开他,“滚开,我和方媛在谈正事。”
“正事,有什么正事比我们结婚还重要?”何剑辉讶然。
“她们寝室又一个女生自杀了。”秦月似乎很烦躁,吃了火药般,停了一下突然骂了一句,“太无聊了!”
方媛愣了,秦月现在说的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她的思维也有些错乱了?
何剑辉倒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这年头,什么怪事都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么办法,她要自杀,怪谁?”
“你还好意思说风凉话?”秦月腾地一下站起来,怒发冲冠,瞪着何剑辉。
何剑辉摆了摆手,做认输状,“好——好——是我说错话了,你别那么大脾气啊。”
方媛也在一旁劝阻,“秦老师,其实,我来找你,还有一件事。”
秦月这才扔下何剑辉,问方媛:“什么事?”
方媛看了一眼何剑辉,吞吞吐吐,不知要不要避开何剑辉。
秦月等不及,“没事,别管他,谅他也不敢乱说,快说吧。”
方媛这才把自己对萧静的怀疑说了出来:“陶冰儿父亲说,冰儿自杀前,他看到过萧静老师在他家附近出现。”
“萧静?”秦月皱起了眉头,“他平时很少出去的,到陶冰儿家去做什么?会不会是巧合?”
“也许,只是巧合。”方媛嘴里这么说,心里可不这么认为。萧静身体不好,很少出去,怎么会去陶冰儿家那么远的地方?何况,陶冰儿家是在城南的别墅,偏僻幽静,不是特意的话很少有人会到那里去。
何剑辉这时插了一句:“萧静是不是你那位得了重病死而复生的同学?这个人倒也有趣。”
“关你什么事!”秦月对他没好气,“方媛,我也好久没去看他了,不如一起去看看他吧。”
方媛求之不得,她正想让秦月陪她一起去找萧静,看有没有机会试探试探他。
“我也去!”何剑辉死皮赖脸缠上来。
“也好,就说我们请他参加婚礼。”秦月这次竟然没有反对。
何剑辉躲在秦月身后对着方媛做了个鬼脸,“让他参加我们的婚礼?这可是你说的,到时他把你的那些亲戚朋友吓坏了可别怪我!”
“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秦月嗔道。
秦月的中饭是做不成了,三人只好去医学院里的小餐馆随便吃了点,也没打电话,吃完后直接去图书馆找萧静。
周末的中午,医学院的图书馆里人影稀疏,这个时候没多少学生来图书馆看书借书。三人走到借书窗口,敲了敲,却没有人过来。
奇怪,怎么没人?按理说,图书馆会安排一个工作人员值班的。方媛记得很清楚,今天应该轮到萧静。
萧静到哪去了?
方媛在身上摸了摸,找出图书馆的铁门钥匙,打开铁门,领着秦月与何剑辉走进去。藏书室里也没看到萧静的身影,只有一排排书架摆满了书,一本本缄默无语,似乎是失去灵魂的士兵,诡异地看着三人。
三人排成一列,缓缓地从书架中穿过。他们走向藏书室里面的一个小房间——那是萧静休息的地方,也是他的家。
这时,那间小房间里突然传出一些奇怪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摔在地上,中间隐隐夹杂着几声猫叫。
这里怎么会有猫?
藏书室是绝对不允许有猫存在的,它们会撕破图书馆的藏书。谁也不知道这些藏书的价值,或许价值连城,或许一文不值,但无论怎样,这些书都是学校的财产,都要保管好。
方媛加快了脚步,走近小房间,轻轻推门。门没锁,推开了。
然后,方媛的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只黑猫!全身纯黑的黑猫!
黑猫站在小房间的桌子上,翘着尾巴,眯着眼睛,诡异地望着方媛。
它甚至还“喵呜”地叫了一声,似乎认出了方媛。
竟然是那只黑猫!是441女生寝室的那只黑猫!
虽然每只黑猫看上去都差不多,从外形上不能肯定这只就是441女生寝室的那只,方媛却能肯定。
她对黑猫的叫声再熟悉不过。
它的叫声很怪,和其他的猫叫不一样,声音里有明显的情绪。比方说欢喜、得意、愤怒,黑猫的这些情绪她都能听出来。
是因为她收养过它一段时间,还是她与黑猫之前心有灵犀?
这只黑猫,怎么到了萧静这里?
方媛把目光从黑猫身上移开,然后才看到在地上翻滚的萧静。
萧静的头疼病又发作了,瘦长的身子不断地痉挛,双手抱头,痛得满头大汗。
秦月与何剑辉急忙走过去,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坐到床上。
“又发作了?止痛药呢?”秦月给他倒了杯开水。
萧静疼得说不出话来,勉强用手指了指桌子下的抽屉。秦月从里面找出一个药瓶,看了下药瓶上面的说明,倒出三粒白色的药丸,塞进萧静口中。
萧静仰着头,灌了几口开水,把止痛药吞下,接着大口大口地呼吸。
十分钟后,萧静的脸色好了些,痉挛的身体也渐渐恢复正常。
“你们怎么想到来看我?”萧静自我嘲笑,“还好你们来得及时,不然,这次,我可真要见阎王了。”
萧静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把黑色风衣裹得更紧了,抬头看到何剑辉,笑笑,“这位就是秦风的那位男朋友吧,听秦月提起过,果然是一表人才。”
何剑辉握了握萧静的手,笑意盎然,“是啊,我姓何,名剑辉,你叫我小何就可以了,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结婚?好事啊。”萧静突然开始咳嗽,咳得很凶,似乎要吐出些什么才甘心。
秦月的脸色却有些不自然,顾左右而言他,“萧静,我看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太危险,头疼病发作了也没人知道,不如搬到学校宿舍去住。”
萧静摇了摇手,“不了,我还有几天好活?还嫌不够折腾?”
他转脸看到方媛,眼里露出笑意,“方媛,你看上去气色不错。”
方媛苦笑,就自己这种样子,他还说气色不错,也不知脑筋里哪根弦搭错了。
“那只黑猫……”方媛总算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黑猫?”萧静笑了,对着黑猫叫了声,“喵喵,过来。”
黑猫仿佛听懂了萧静的话,竟然真的跳到他手上。
“乖吧,这只猫!”萧静脸上颇有得色。
自从他病后,一个人居住在这间小房间里,一直没有其他人接近他,也怪可怜的。难得这只黑猫不嫌弃他,跑到这里来,一人一猫竟然相处得十分融洽。
“它什么时候到你这里来的?”方媛还想继续问下去。
萧静却岔开了话题,“哎,你们来得正好,我正有事找你们。方媛,我准备把我的这些藏书一起送给你。”
“送给我?”
“是啊,怎么,不喜欢?”
“不是,只是……”
“没什么只是,收好,这是我房间的钥匙,到时你来这里搬。”萧静不由分说,把一把铜质钥匙塞进方媛手中。
然后,他又站起来对秦月说:“秦月,你还记得孙长彬吗?”
“孙长彬?哦,想起来了,是我们在医学院读书的老同学,当时就坐在你身边。”
“对,他现在是省人民医院脑外科的主治医师,你送我去他那,我准备动手术。”
秦月忧心忡忡,“你真的决定了?”
萧静笑了,笑容灿烂,“决定了,赌一赌吧。”
秦月也不好多说,叫何剑辉开来他的帕萨特,一行人送萧静去省人民医院。
在省人民医院很顺利地找到孙长彬,孙长彬对他们倒是很热情,只是谈到萧静,免不了长吁短叹。
原来,萧静在医学院读书时学业出类拔萃,一度是医学院的骄傲,很多医学院的老师都说他有医学的天赋,专心学习的话,一定会有所成就。可惜他读研究生时患上了怪疾,脑中似乎长了什么东西,而那东西又压迫着脑神经,所以动不动就头疼。问题是,即使动手术,成功的可能性也只有三成,所以他也只能强挨着。
也正因为此,一度被医学院的学生视为最佳情侣的萧静与秦月最终分手。据说,两人的分手还是萧静提出的,态度坚决。为了让秦月死心,他主动要求到图书馆工作,躲在里面,除了吃饭外几乎不出来,更别说与秦月见面游玩了。时间一长,那份情愫自然就渐渐淡了。
现在,萧静的病是越来越重,那东西似乎在不断成长,任其发展下去的话,也还是死路一条。逼不得已,他找到孙长彬,让他安排手术。
可惜,他还没等到孙长彬的手术,身体就支撑不住了。这晚,还在观察期的萧静病情突然恶化,心跳减弱、呼吸困难,即使用上氧气瓶也没能挽留他多久。等方媛、秦月、何剑辉三人急匆匆来到萧静的病房时,他已经说不出话,只能睁着眼睛望着他们。
他似乎有话要对秦月与方媛讲,但讲不出来,一张嘴,嗫嚅了半天,也没人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他要死了。
方媛默默地想。
这些日子,她身边不断死人,她曾经付出过情感、推心置腹的朋友,就这样一个个地死了。
萧静似乎不甘心就这样死去,足足挣扎了半个多小时,这才咽下那口气,腿一蹬,不再呼吸。
孙长彬冷静而伤感地处理掉他的尸体,让护士推到太平间去。
然后,孙长彬领着秦月与何剑辉去办理相关手续。萧静在这个城市没有亲人,所有的事情只能由秦月代为处理。
可能是刚才太紧张了,萧静死后,方媛反而觉得一身轻松。在看着萧静挣扎时,她感到惊心动魄、触目惊心。而现在,她一个人坐在医院的长廊里,却昏昏欲睡。
她真的麻木了。萧静死了,她竟然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是她对萧静没有感情,还是她变得冷酷了?
萧静把他所有的书都留给了自己,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刚才,他想对自己说什么?难道,他留给自己的那些书里面,隐藏了什么秘密?
方媛心中灵光一现,睡意全消。
她猛然站起来,恨不得立即赶回图书馆的小房间去翻看萧静留给她的那些书。
但是,她现在还不能回去,还要等秦月与何剑辉一起回去。
这时,她看到走廊尽头的阴影处,似乎站了一个人。
——黑色的风衣、瘦削的身影,习惯性地痉挛。
是萧静?
他不是死了吗?
他怎么会站在那里?
而且,他站在那里,对自己摆手,似乎叫自己过去。
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操纵她,使她情不自禁地向那边走了过去。
一步、两步……越走越近……
突然,一只手拍在方媛肩上,吓了她一跳。
“怎么了,方媛,是我。”拍她肩膀的是秦月,她有些狐疑,朝方媛前行的方向看了看,“你在看什么?这么专注?”
“没什么。”方媛抹掉额头上的冷汗,再朝阴影那边看时,哪有什么人影,只有一棵梧桐树在风中婆娑摇晃。
奇怪,人哪去了?方媛用力眨了眨眼睛,再往那边看时,树影下有两点蓝色的光芒闪烁不定。
是那只黑猫!
蓝光就是黑猫的双瞳!
它怎么来医院了?
黑猫的瞳孔是蓝色的。
萧静的眼睛也是蓝色的。
在白天,猫眼是收缩的,如针一般眯着,只有晚上,它才会扩张成圆形。
方媛这才注意到,扩张成圆形的猫眼,和萧静的眼,竟然一模一样!
“方媛,你在看什么?”秦月的眼睛有些近视,朝着走廊的尽头看了几眼,除了黑糊糊一团外什么也没看清。
方媛的眼睛也有些疲惫,她朝树影那边走了几步。这次,她看得清清楚楚——果然是那只黑猫。
黑猫望着方媛,轻轻地叫了一声,声音暧昧,全然没有以前见到她的那种欣喜,反而像是在讥笑。
黑猫在讥笑方媛?
它为什么要讥笑她?
它又是怎么来到这家医院的?
狗能凭借灵敏的鼻子找到自己的主人,难道黑猫也能?
这里没有黑猫的主人。起码,方媛不是黑猫的主人。
她早就遗弃了它。虽然有那么一段时间,黑猫把441女生寝室当成了家,但这个家的女生们赶走了它。
难道,它把萧静当成了主人?
它是来找萧静的?
方媛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黑猫还是黑猫,但它的眼睛,却仿佛不是猫眼,而是萧静的眼,孤独、忧郁、敏锐,敏锐得能看透她在想什么。
不,不可能!
方媛在心中呻吟,这怎么可能?她害怕黑猫这种眼神,这种眼神让她怀疑自己在大庭广众下赤身裸体毫无遮掩。
只有疯子,才会那样做,在大庭广众下没有羞耻感地暴露自己。
她不是疯子!
她突然厌恶这只黑猫来——它的出现,总是带来不祥,总是伴随着死亡。
这时,秦月发觉到方媛的异常,轻轻握住她的手,说:“你没事吧?”
秦月的手温暖而柔腻,而自己的手却冰冷而僵硬。
“没事。”方媛闭上眼睛,甩了甩头,似乎想甩去那种心悸的感觉。等她再睁眼看时,走廊尽头的树影下什么都没有,树叶在斑驳交错的阴影中“沙沙”摇曳。这次,连黑猫也消失了。
难道,全是自己的幻觉?方媛心中仿佛被什么抽紧了。
“秦老师,你有没有看到那边有一只黑猫?”
“没有啊。”秦月一脸慈爱,摸了摸方媛的头,“我看,你太累了。这些日子,难为你了。走吧,我们回去吧。”
秦月很清楚这些天方媛过的是什么日子,那么多的可怕事件,一个接一个的死亡,发生在谁身上都难以承受。可她坚持住了,勇敢地面对,并没有逃避、退缩。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即使她再坚忍,也会有支持不住的时候。
当心理承受不了压力的重负时,很多人往往会选择堕落,用烟酒、性爱、网络等一切可以麻醉自己的生活方式来麻醉自己,这种情况她看得太多,医学院里不少学生就是如此。但这还不是最坏的结果,最坏的结果是即使承受不了,快要崩溃,也没有找到麻醉的方法。前些日子,医学院有一名大学生因为心理压抑,突然发作,凶残无比,见人就砍,造成两死五重伤。
方媛的身躯虽然柔弱,跳动着的却是一颗异常坚强的心。只是,只要是人,都有软弱的时候,秦月担心方媛会沉湎于悲伤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夜色太浓,医院走廊的灯光在浓浓的夜色中显得有气无力,空气中弥漫着那股永远消散不了的福尔马林味。这时走廊里看不到什么人了,偶尔有板着脸的护士托着药盘匆匆而过。方媛旁边的病房里传来哭泣的声音。
又一个病人死去了,方媛默默地想。家属们哭得很伤心,声音越来越大,扰得见惯生死的护士们前去斥骂,哭声这才小了些,变成了无声的抽泣。
死亡,让生命里所有的美丽都变得黯然失色。
“走吧!”方媛在心中叹息,挽着秦月的手走出医院。门口,何剑辉开着他那辆帕萨特正等得心急。
车子咆哮了几声,点着火,启动起来,如一个甲壳虫般,行驶在泾渭分明的荒野中。城市里的建筑群一座座错落有致,各种霓虹灯五彩缤纷,繁花似锦。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一个个神情漠然,用冷漠来隐藏自己内心深处的荒凉。
一路无言,帕萨特很快就驶到南江医学院,把方媛送到女生宿舍。
“谢谢你送我回来。”方媛对何剑辉说。
何剑辉笑了,“没什么,反正我也是顺路。”
萧静的死没有让他悲伤。这也不能怪他,他本来就与萧静不熟。
“顺路?哦,是了,反正你要送秦老师回来,顺路送我。”
“不是,我是回家,顺路送两位小姐回来。”何剑辉一本正经地说,看方媛还没有明白,又加了一句,“因为,我也住在这里。”
方媛讶然,“你也住在医学院里面?”
何剑辉反问:“我为什么不可以住在医学院里面?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个道理你都不懂?”
方媛总算明白了,何剑辉肯定是为了追求秦月,在医学院里买下了一套教师住宅。
秦月白了何剑辉一眼,似乎很不满。萧静毕竟与她有过一段情缘,她心情不好,不想听何剑辉这些油腔滑调。
何剑辉做了个苦瓜脸,“好了,领导不高兴了,我们走了,再见。”
“再见。”
方媛反身走向441女生寝室。
楼道里很黑,根本看不清阶梯,方媛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上爬。还好只是四楼,爬完并不需要多少时间。爬到三楼时,遇到两个女生结伴下楼,拿着手电筒,照向方媛,照到她的眼睛上,白花花地刺眼。方媛心情郁闷,也不知哪来的脾气,怒骂了句:“照什么照,有病啊!”
“你才有病……”其中一个女生不甘示弱,回骂了一句,突然间又停住了,如同被什么卡住喉咙一样。
在手电筒的微光照明下,方媛看到一个女生瞪着眼睛望着她,脸上还有些怒气,另一个女生却伸手掩住她的嘴,对她耳语了几句。方媛隐隐听到“441”几个字眼,那个不服气的女生听到耳语后竟然花容失色,身子战栗了一下,眼神变得惊恐起来。
方媛从容地走过去。两个女生怯怯地让出路,尽量躲闪着她的身体,似乎被她碰着都会带来无法摆脱的噩运。
三楼寝室里有一个女生探出了头,看到方媛,又缩了回去,仿佛是一只胆小的老鼠。然后,寝室大门被重重地关上,发出巨大的金属撞击声。
方媛为这些人感到悲哀,怀疑、盲从、胆怯、浅薄,这些陋习本不应该出现在医学院里面,却偏偏在这里大行其道。
441女生寝室里面灯火通明,所有的灯都亮着。苏雅慵懒地躺在床上看书,那本安妮宝贝的《告别薇安》都快被她翻烂了。一向早睡的徐招娣这次却端坐在床上,百无聊赖,似乎在等方媛。
果然,徐招娣一看到方媛走进来就问:“萧老师怎么样了?”
“死了。”方媛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似乎在述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她累极了,脚也没洗就躺到了床上。
“死了——”徐招娣喃喃自语道,偷偷望了一眼苏雅。苏雅却仿佛没听到般,若无其事地翻了一页书。
徐招娣没再继续问下去,走出卧室出去关门,反锁,洗脸洗脚,做完这些后才回到卧室躺到床上。
她没有关灯,大厅与水房里的灯都是开着的。
“关了灯吗?”方媛翻了个身子,懒懒地问。
“没有,管它呢,让它亮着吧。”
据说,鬼魂不敢见光,不会进入灯光太亮的房间。徐招娣是不是也听说过,所以才让所有的灯都亮着?
她在害怕什么?
方媛睡不着。
她习惯了在黑暗中入睡,这么明亮的灯光下,她根本就不可能睡着。
但苏雅在看书,徐招娣也没有熄灯的意思。
外面的熄灯哨虽然响得凄厉,但没有人来管她们。
441女生寝室成了南江医学院的一个忌讳,谁也不愿意进入这间寝室,无论是女生宿舍的管理员,还是学校值勤的生活老师。
方媛在考虑要不要将头钻进被窝,这样虽然闷了些,好歹能睡着,总比这样想睡觉却睡不着要强。
这时,徐招娣突然问:“方媛,你睡着了吗?”
“嗯。”方媛含含糊糊回答她,“睡着了。”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人,为什么活着?”
……
徐招娣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人为什么活着?活着就活着,还有什么为什么?
但仔细一思量,方媛发现这个问题却很深奥,深奥到她根本回答不上来。
“方媛,你回答我啊。”徐招娣催促。
方媛只能乱说一通:“我看,是生命的本能吧,人和其他生物一般,本能地想活着。”
“也许吧。”看来,这个不是徐招娣想要的答案,“但是,我总觉得活在这个世上,好累,痛苦多于开心,失望多于希望。理想与梦幻,不管多么美丽,多么绚烂,总是会被现实撞得粉碎,然后消逝,连一点痕迹都不留下来。”
方媛没想到徐招娣这么淳朴的女生也会这么多愁善感。
徐招娣又问:“你说,如果我们明天就要死了,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方媛还是无法回答。
如果她明天就死,人生有太多的遗憾。以前,偶尔也想过这个问题,但仅仅是想想而已,从来没有今晚这样假设过。
她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是想再去看看那个让她一生都无法释怀的人?她真的见到了那个人,又能做些什么?是欢笑还是哭泣?是拥抱还是推搡?
方媛回答不了,徐招娣却做出了自己的回答:“方媛,我想清楚了,我想去见一个人。”
“你要见什么人?”
“一个……”徐招娣突然变得害羞起来,支支吾吾,“一个笔友。”
“笔友?”方媛哑然,现在的时代,什么都讲究速度效率,徐招娣竟然还交笔友?
“不准笑!”徐招娣嗔道,“我是和你说认真的。”
“我没笑啊,我是在认真听。”方媛突然没了睡意。
“我和他交往了四年,从初中就开始写信。他的字写得很工整,态度诚恳、自然、充满热情,最关键的是,他很儒雅,骨子里有一种文人气息……”
“停!”方媛一脸疑惑,“你和他见过面?”
“没。”
“你看过他照片?”
“也没。”
“那你把他说得那么好做什么?”方媛不解。
“感觉啊!我感觉得到。”
提起她的笔友,徐招娣笑靥灿烂,不再淳朴,和那些热恋中的女孩一样,一脸甜蜜,面颊微微泛起红晕,显得娇艳可爱。
这时的徐招娣,有一种自然而清新的美,如一朵大山里悄然盛开的红茶花。
“其实,我一直很羡慕秦妍屏、陶冰儿,她们家境殷实,被宠得像个小公主似的。而我,童年里的记忆只有做不完的农活,还要带弟弟妹妹们。方媛,你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可你的生活比我好多了,你看我的手。”徐招娣从被窝里伸出她的手。
这是一双粗糙的手,皮肤干燥,有些地方皲裂了,红肿脱皮,显得十分苍老,根本不像是一个青春少女的手。
“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喜欢戴着手套了。”徐招娣有些黯然,她也和别的女孩一样,喜欢幻想,憧憬爱情,但以她的容貌身材,那些浪漫的爱情故事很难发生在她身上。
方媛怕她难过,故意问:“你有办法见到你的笔友?”
“当然有!”一说起笔友,徐招娣眼睛就发光,“我有他寝室的电话号码,他也在这个城市读大学。”
“这么巧?”
“什么这么巧啊,我不是说了,他骨子里有种文人气息吗,怎么会考不上大学呢?他就在南江大学哦。”
徐招娣来劲了,从床上爬起来,拉起方媛,要她陪自己到大厅里去打电话。
方媛只好陪她去,可到了大厅,打通了电话,她又一个劲地朝方媛使眼色,要她走开,不让她偷听。
方媛哭笑不得,看着徐招娣一脸小女儿态,嗲声嗲气,实在看不下去,只好一个人怏怏地回到卧室。
这个电话足足打了半个小时,徐招娣回到床上时方媛已经把头埋进被窝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徐招娣才不管那么多,硬是把她摇醒。
“成了!”
“什么成了,不要闹了,让我睡觉!”
“我和他约好了,明天见面!”
“呃……”
“你要陪我去!”
“呃……”
“那你是答应了,记得明天一定要陪我去!”
这晚,徐招娣精神亢奋,难以入睡,躺在床上反反复复翻来翻去,脑里全是明天与笔友见面时的场景。
第二天一早,红肿着眼睛的徐招娣死死地拉住方媛,非要方媛陪她去看笔友。
“你的笔友,要我去做什么?”方媛不想去,她怕自己抢了徐招娣的风头。男生看女生首先是看其长相的,只怕徐招娣的笔友也不能免俗。
“你昨晚答应了我。”徐招娣笑得很邪,“何况,这出戏,我一个人也没法唱下去。”
“为什么?”
“因为,到时,你叫徐招娣,而我才是方媛。”
“不会吧!”方媛愕然,“你叫我冒名顶替你?”
徐招娣扭扭捏捏,似乎有些羞涩,“到时看,如果他长得很帅,你就用我的名字和他聊。如果他长得一般,那就不用你代劳了。”
方媛心中暗自好笑,原来徐招娣前怕虎后怕狼,还有这么多顾虑。
“如果是朋友,就一定要陪我去,不去的话就翻脸!”徐招娣下了最后通牒。
方媛只好陪她一起去。
徐招娣与笔友约会的地址是在中山路的肯德基餐馆,时间是中午。
上午,徐招娣逼着方媛与她一起去美发、买衣服,精心打扮,时间一晃就到了中午。
中山路是南江市最繁华的商业街,肯德基餐馆平时人就多,又是周末,这种时候里面当然人声鼎沸,挤满了人。
两人走进肯德基的大门,将南江市深秋的寒意关在门外。不愧为世界性的品牌,肯德基里面温暖如春,顾客虽多,却井然有序,服务员的脸上一致挂着亲切的笑容。在餐馆的角落里还特意设置了一个小小的游乐场,专供儿童玩耍。纯真的笑声与悦耳的音乐声融合在一起,令人油然生出许多温馨的感觉。
方媛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宛如一只自由翱翔的小鸟,心里说不出的惬意与舒畅。那些沉沉压在她心里的阴霾刹那烟消云散,难得地呈现出一片澄净空澈。
“他在哪?”方媛问。
“他约我在二楼靠南边窗户的那张桌子。”
两人慢慢地挤过去,上楼。二楼的顾客比一楼的要少些,竟然还有些座位空着。靠南边的窗户摆着三张桌子,一张桌子坐着的是一对情侣,一张桌子是空着的,只有中间那张桌子坐着一个男生,高高的个子,穿着一件动感十足的蓝色运动装,头发乌黑发亮,飘逸自如,显然精心护理过。
两人看不清男生的脸,他的脸朝着窗外,托着腮,似乎在欣赏窗外的景色。
他到底长得怎样?
方媛想走过去瞧清楚,徐招娣拽了她一下,对她使了个眼色,用手做了做挠头的动作。
徐招娣的意思是让她先过去看,如果她感觉男生长得英俊,自己不能对付,就挠头,暗示方媛冒名顶替她。如果长得一般,就无须方媛越俎代庖了。
方媛笑笑,让徐招娣先走过去。徐招娣对着镜子照了照,鼓足勇气,走近男生,伸手拍在他肩上,脸上笑容灿烂,轻声叫:“嗨!”
男生转过脸来。
是一张帅气而阳光的脸,皮肤略微有些黑,脸部的线条分明,给人一种很青春健康的感觉。
徐招娣微微有些失望,男生虽然帅气十足,却没有她想象中的那种儒雅气质。按照计划,男生长得帅,她应该让方媛来顶替她,但在男生转过脸的那一刻,她改变了主意,决定还是由自己来与他会面。
相互介绍后,徐招娣坐到了他对面。第一次和笔友见面,而且是这么英俊的笔友,徐招娣心里有些紧张,说话都有点结结巴巴。倒是男生,大大方方,从容笃定,一直微笑着看她。
男生的笑容让徐招娣更加紧张,心“怦怦”直跳,脸红得像化了浓妆般,两只手藏在桌下搓来搓去,不知所措。她本来有很多话要对男生说,此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男生显然要比她老练得多,让她先坐在这里冷静下,自己跑到一楼点来一大堆食物,汉堡包、可乐、鸡腿,摆满了一桌子。
两人边吃边谈,谈得倒也投机。主要是男生健谈,他能引导徐招娣跟着他的思路去讨论问题。如果这样一直谈下去,倒也不失为一次美好的约会。可是事与愿违,方媛孤零零地坐在附近的一张桌子上,对着徐招娣使眼色时被男生察觉了。男生发现了她们两人的关系,邀请方媛坐过来。结果,方媛盛意难却,三个人坐到了一起,情形就变得微妙起来。
男生不再从容笃定,相反,他显得过于兴奋,故意岔开他与徐招娣两人交往的话题,而对方媛的衣着品位、兴趣爱好显得兴趣十足,令方媛尴尬不已,不时偷眼望徐招娣。
约会,当然不欢而散。徐招娣借口学校有事,拉起方媛匆匆回去。
回到寝室后,她二话不说,钻进被窝蒙头大睡。
方媛也不好劝她。
其实,这个结局,徐招娣早就应该有心理准备。可她总是抱着几丝幻想,幻想她的笔友会与众不同、不以貌取人。殊不知,在男生心中,女生的美貌比什么都重要,她的笔友也不例外。
每个人都有很多面。她的笔友,在给她写信时是一面,在现实中却是另一面。正如上网的人,虚拟网络中的性格往往与他们现实中的性格截然不同。
等徐招娣明白这个道理,她沉醉了几年的美梦也被现实碾压得支离破碎。现实总是这么残忍,要让你被伤害得鲜血淋淋才告诉你事情的真相。
方媛只能默默地离开。
这种时候,徐招娣需要清净。
她要清净地思考与休憩。
方媛一个人在南江医学院里逛了下,实在没地方去。
她成了孤家寡人。
她与徐招娣的友谊,必然因为这场约会而产生裂痕。裂痕就是裂痕,无论这个裂痕多么细微,怎么弥合,她们两人都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
除了徐招娣,441女生寝室还有苏雅。但苏雅从来就没把寝室的女生当成自己的好友,她只是把寝室当成不得不入住的旅社,寝室的女生则是不得不同居的旅客。
方媛自然也不敢奢望能与她成为好友。
此时,在医学院,方媛找不到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她仿佛回到了来医学院前的那些日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居住在老屋,陪伴她的,除了孤独还是孤独。
她讨厌孤独,讨厌那种无人倾诉、与世隔绝的孤独感。这种感觉,曾经如噩梦般紧紧缚住她的心灵,她好不容易才逃离它。
方媛决定去图书馆看书——这是她目前逃离孤独最直接有效的方法。现在,只有那些闪烁着智慧光芒的书籍才能让她暂时忘却这个世界带给她的痛苦与空虚。
来到图书馆后,方媛想起萧静死前曾经给了她一把钥匙——那是他房间的钥匙,他把他的所有藏书都送给了方媛。
其实,他本不需要这么急着把钥匙交给她,他到省人民医院动手术,手术前也要几天静养观察的,他应该还有的是时间。
难道,他意料到自己即将死去?
而且,他为什么舍近求远,不在南江医学院附属的医院动手术,而去省人民医院,仅仅是因为他的老同学孙长彬在那里?
还有,他发病的时机,正好在方媛、秦月、何剑辉三人来的时候,怎么会这么巧?
方媛本来想问萧静,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陶冰儿别墅附近,但她一直没机会问。
因为她来时萧静正好发病,住院后正好又病情恶化死去,一切是那么突然。
还有那只神秘的黑猫,怎么又会出现在他那里?
方媛突然好想走进萧静的小房间去搜寻查找。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搜寻查找些什么,她只是隐隐感到,萧静知道些什么,却没来得及告诉她。
她相信萧静不是坏人,但他一定对她隐瞒了一些事情。
想到这,方媛加快了脚步,打开铁门,走进藏书室。图书馆的另一个管理员狐疑地看了她两眼,没有阻拦她。于是,她疾步走到萧静的小房间,用钥匙打开门。
萧静的房间积满了灰尘,里面的摆设杂乱无章,显然,他平时很少打扫。整个房间里,最干净的地方是他的书桌,那也是因为他用得比较勤的缘故。
方媛在他的房间里搜寻了一会,没有找到什么特别的东西。萧静的生活很简朴,除了一些日常用品外几乎没有任何消费品。电视机、电脑、收音机,能与外界沟通的电器一律没有。倒是书籍,密密麻麻地摆满了房间。看来,他从不关心外界发生了什么,只在意这些书籍。
这些书大多数是医学书与心理学书,偶尔也有些经典的外国小说。方媛一本本随手翻阅。两个小时后,她累了,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萧静把钥匙送给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方媛颓然地坐在他桌边,手托着腮,望着桌上的书,陷入沉思。
方媛沉思了半天,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右手无意中摸到了一支钢笔。
这是一支很旧的英雄牌钢笔,镌在笔套的字迹都磨得难以辨认了,看来萧静用这支笔用了很久。他用这支笔写了些什么?
方媛心里一动,开始打开抽屉,细细查找。终于,她找到萧静压在抽屉底的笔记。
原来,萧静有写笔记的习惯。这些笔记,有些是他的读书心得,还有些则是他思考的记录。在他生命里最后的这些岁月中,他详细而细腻地记下自己对死亡、对人类自身的反思与探索。
方媛看得很投入,很快就被萧静笔记的内容吸引住了。死亡、生命、心理学,这些,她都感兴趣。
笔记中记录了这么一段:人类从来没有完全认识自身。宇宙万物,都在运动,人类可以感觉到其中一些粒子的运动。眼睛可以感觉到光粒子的波动,我们称之为视学;耳朵可以感觉到气体振动,我们称之为听觉;鼻子可以感觉到气味粒子的振动,我们称之为嗅觉;舌头可以感觉到有味粒子的振动,我们称之为味觉;人的躯体可以感觉到接触物体时的振动,我们称之为触觉。科学已经证明,人的思想其实就是一种脑电波,也是一种微粒子的振动,为什么感觉不到?是人类缺少感觉这些微粒子振动的器官,还是这些器官已经退化?
看到这里,方媛突然想起了萧静的那双蓝色眼瞳。他的眼瞳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似乎能看穿她的思想。难道,萧静一直在研究这种看穿别人思想的奇异能力?这就是所谓的“心灵感应”?用自己的心灵去感应别人的心灵,这种事情,在国内外的孪生同胞中屡见不鲜。但相互之间没有血缘关系的心灵感应事件却极少,多半被当做巫术或迷信。
天色渐晚,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这个房间几乎是密封的,关上窗户与大门,就如同一个大铁盒子。方媛合上笔记,准备离开。
这时,她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如果不是太寂静了,她根本就不会察觉到房间外会有脚步声。
声音很轻,渐渐走近房间,竟然在门外停住了。
然后,门外传来清脆的钥匙声,还有钥匙插入锁孔轻轻扭动的声音。方媛的心里一紧,全身僵硬,坐在那里动都动不了。
这么晚,怎么会有人来萧静的房间?而且,来的人身上还有房间的钥匙,究竟,他是谁?
方媛没有动。
她不敢动,不知怎的,浑身直冒冷汗,手里握紧了笔记本,眼睛死死地盯着房门。
她隐隐约约听到一声猫叫。
说也奇怪,猫叫后,锁孔转动的声音突然停住了。
钥匙从锁孔中抽出,脚步声又响了起来,依然轻微,越来越小,逐渐离去。
声音消失很久,方媛才重重地吐了口气,额头上冷汗淋漓。
来的人是谁?他为什么来这里?又为什么突然离开?
一连串的疑问扣在方媛心头上,她有些后悔,自己应该追上去看看的。
方媛藏起萧静的笔记本,慢慢地走出萧静的房间。她轻轻地打开门,探出头朝外面望了一眼。藏书室里空无一人,“暂停办理”的公告牌已经挂出来了,那个管理员早就回家去了。
刚才那人,会不会就是值班的管理员?方媛希望是他,不然,她不知如何解释刚才发生的事。
方媛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图书馆。
她不知道,在她身后的暗影处,一双蓝色的眼瞳正诡异地望着她。
医学院的食堂早就关了门,方媛在楼下的小店里买了包方便面,回到441女生寝室。徐招娣还在蒙头大睡,也不知她想睡到什么时候。苏雅还没回来,已经一整天没见到她的人影了,也不知她跑哪去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方媛管不了那么多,自己烧开水泡方便面吃。
不久,熄灯哨响起,医学院里的灯光一个个地熄灭,苏雅这才优哉游哉地回到寝室。她也怪,这种时候,她还一个人在外面游荡,如孤魂野鬼般。
苏雅临睡前看了一眼蒙着被子的徐招娣,眼中闪过几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方媛猜测,她是嫌徐招娣这种睡觉的样子难看。据方媛的观察,苏雅或多或少都有些洁癖,以前,她在寝室里是洗澡最勤的。而且,她不管回到寝室有多晚,都要慢腾腾地洗脸洗脚后才上床睡觉。她的床铺,禁止寝室其他女生触摸。不仅仅是床铺,凡是属于她的东西,都讨厌别人触摸,似乎别人摸一下都会污染。
她自然不知道徐招娣心情不好。好在她也没再做其他的动作,这晚寝室相对来说倒也平静,一夜无话,方媛一觉睡到天亮。
天亮后,方媛洗漱完毕,准备出去吃早餐时,徐招娣还没有从被窝里起来。方媛心中担忧,轻轻揭开徐招娣蒙在头上的被子察看。
徐招娣睡得正香,鼻翼翕动。
方媛摸了摸徐招娣的额头,并没有发烧,这才放下心来,帮她把被子盖好,安心离去。
上课的时候,方媛心神不宁,总是感觉一些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但她又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仿佛站在锋利的刀尖上舞蹈,稍不留意就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而且,整个上午,徐招娣都没有出现。
徐招娣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越是这样想,心里就越不安,根本就没心思上课。
一下课,方媛就心急火燎地赶回441女生寝室。打开门进去一看,徐招娣还在睡觉!
她怎么还在睡觉?
从昨天下午算起,她已经睡了十几个小时了,而且这段时间内,她粒米未进,这多多少少有些异常。
“徐招娣,起来啊!”方媛轻轻呼唤。
徐招娣依然呼吸均匀。
“起床吧,徐招娣!”方媛加大了声音。
徐招娣还是浑然未觉。
“快醒醒,徐招娣!”方媛急了,凑到她耳边大声叫,不断地摇她的身体。
徐招娣竟然还没醒!
方媛怔住了。这么大的声音,徐招娣睡得再熟,也应该会被叫醒,可她竟然还在睡!
这是怎么了?
方媛不敢迟疑,马上打电话给学校医务室。
医务人员很快就赶到,可他们也和方媛一样,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叫不醒徐招娣。
徐招娣,竟然沉睡不醒了!
她被送到了医学院的附属医院,经过医生们的详细检查,得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徐招娣成了植物人!
方媛不相信!
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会成为植物人?
呼喊、针扎……能用的方法都用上了,但她就是不醒。
医生告诉方媛,现在徐招娣的大脑只保留着低级中枢系统的功能,只剩下呼吸、消化、排泄等部分功能,连最基本的吃饭动作都完成不了。她的高级中枢系统已经全面瘫痪,陷于停止运作的状态。除非有人能唤醒她的高级中枢系统,否则,她只能这样一直半死不活。
“那她怎么会变成这样?”方媛心都碎了,徐招娣是她在医学院里最后一个朋友。
“一般来说,植物人的形成,一般是因为脑部受伤,或者是溺水、中风、窒息等大脑缺血缺氧以及神经系统功能衰退。我们检查过了,她的脑部没有受到外伤,也没溺水、中风,更不可能是神经系统衰退,唯一可能的就是因窒息而脑部缺氧。”
方媛想到徐招娣睡觉的样子,“医生,她回到寝室后一直用被子蒙着头睡觉,难道是因为这个引起?”
“可能是吧。”医生说得有些含糊。
但那怎么可能?仅仅是蒙头大睡,就会让人脑部窒息而成为植物人?方媛记得小时候自己经常蒙头大睡,还不是一样没事?
“医生,你说真的有这种可能?”方媛言辞恳切,“她是我的好朋友,在这里举目无亲。和我一样,从农村来到医学院求学,理想是成为一名医术高超、医德高尚的医生,可她现在竟然成了这样!医生,求求你,告诉我真相。”
医生左右望了望,确信附近没人,这才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也感到奇怪,疑惑不解。这是我所遇到的最诡异的植物人。人即使在睡觉中还是有意识的,她蒙头大睡,如果感到呼吸困难还是会自然醒来的。这种没有外伤,又没发生意外,突然变成植物人的病例,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这么说,医生你也不能确定徐招娣变成植物人的原因。”
医生有些尴尬,推了推眼镜,说:“你不要着急,我会咨询下国内这方面的专家,看看有没有这种先例,总会有办法诊断清楚的。”
话虽如此,医生的语气却摆明了他根本就没有把握。看来这个疑难杂症,也难住了他。
方媛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心情郁闷地离开附属医院。秋色浓了,医学院里的小树林的树叶都掉光了,光秃秃的,如一个个风干的老人。脚下的枯叶“沙沙”地响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腐烂气息。
方媛漫无目的地在小树林里绕来绕去,走得累了,干脆直接坐在地上,望着441女生寝室发呆。小树林的泥土有些腥味,其中夹杂了一些腐烂的昆虫躯壳。偶尔有秋风吹过,将地上的落叶席卷起来,落叶飘在空中,如一个舞者在进行生命里最后的舞蹈。
这时,方媛情愿自己是一个白痴,至少,白痴的世界是那么简单、快乐、容易满足。小树林的这些生命,树木、花草、昆虫、小鸟,它们的智慧远不及人类,但它们活着的时候总是开开心心的,尽情地去感知这个世界。
而身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为什么还没它们开心?
突然间,方媛什么也不愿意想。已经是正午时分,太阳依旧耀眼。方媛伸出手去抚摸那些淡金色的阳光,阳光在她指间跳跃,却全然没有往日的温度,竟然还带有几丝寒意。
好冷!秋风偶尔路过,小树林里所有的树木都被惊得瑟瑟发抖。
这时,一个穿着白色休闲裤的人走到了方媛身边,停住了。方媛懒懒地抬起头,看到了苏雅。
苏雅手里提着些香烛冥钱,眼圈红红的,似乎刚刚哭过。
她怎么会哭?
秦妍屏与陶冰儿的死,苏雅都没掉一滴眼泪,她又为什么事痛哭?
接下来,苏雅说的话更令她惊愕不已:“方媛,能不能陪我去一个地方?”
一向冷酷高傲的苏雅竟然会要求方媛陪她去一个地方?她究竟要去哪里?
方媛答应了。
其实,她也对苏雅感到好奇,想多知道些她的事情。
一路上,苏雅没有说话,方媛只能默默地跟着她。
两人出了医学院,上公交车,坐了一个多小时,到了远郊才下车。
下车了,前面是一座大山,满山的青松翠柏,青松翠柏下面却是一座座数不清的坟墓。
这里是南江市的公墓地。
苏雅来这里做什么?她为什么要带方媛来?
现在不是祭拜扫墓的日子,公墓地里看不到人影,放眼望去,一个个灰色的墓碑无声地竖立着,缄默无语,仿佛老式黑白电影中的哑剧。
两人上了山,走了一会,走到半山间新开辟的坟群,苏雅停住了。在她前面,是一个新坟。方媛留心看了会,墓碑上面刻着“郭庆龙之墓”几个大字,出生年月是1984年8月,死亡时间是2004年4月。在墓碑上还贴了一张黑白照,照片中的男孩器宇轩昂、面容俊阔,没想到却会这么早死,甚是可惜。
苏雅也不言语,默默地点燃香烛、焚烧冥钱。香烛的火焰一闪一闪的,被秋风吹得东倒西歪,飘忽不定。一些冥钱的灰烬从地上跃起,旋转着、飘浮着,想要抓住秋风的手飞向更高的天空,却被无情的秋风撕得更细、更小,终于还是化成黑色的尘埃无奈坠落,混入泥土之中。不知为什么,方媛看着苏雅,心里也仿佛被什么压住,莫名地涌出几分悲戚,仿佛听到一首凄凉的音乐般。自始至终,苏雅都显得很沉静,一直没有哭出声音来。她的眼圈变得通红,似乎在强忍着泪水,却终于没有忍住,眼泪还是无声地流了出来,止不住地流。
香烛还在燃烧,冥钱却渐渐熄灭。偌大的公墓地上,只有她们两个人在这里扫墓。斜阳将她俩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青松翠柏的映衬下幽静而清冷。
天,似乎要坠下来了。
苏雅将脸贴在冰冷的墓碑上,双手摩挲着墓碑上的照片,缓缓闭上双眼。
——她在心语,对着坟墓里的死人心语。
苏雅的脸上表情开始丰富起来,有时是带着泪水笑靥如花,有时是担心关爱忧心如焚,有时是低低絮语一脸祥和,但更多的是悲伤绝望面如死灰。
方媛没有打扰她,静静地站在一旁,让她对着坟墓尽情地无声诉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雅才从坟墓前站起来,满身泥土。她看着方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掸了掸衣裳上的泥土,“他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方媛勉强笑笑,“没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
“过去?”苏雅突然冷笑,“我没有过去。”
方媛愕然,没想到苏雅对“过去”一词竟然会这么敏感。
苏雅深情地望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抹掉眼泪,说:“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你来这里。”
“是的。”
按理说,这是苏雅的隐私,她怎么特意邀请方媛一起来?
“你坐在小树林那么久,还没想清楚?”
“想清楚什么?”方媛更加糊涂了。
苏雅望着山下,幽幽地说:“我要你陪我来,并不是陪我来给他扫墓的,而是想找个和你单独说话的机会。”
“单独说话的机会?”方媛似乎明白了一些,“你是说……”
“对!”苏雅干脆地说了出来,“我怀疑有人针对我们寝室搞鬼。你不觉得,从开学到现在,我们寝室里发生的怪事太多了些吗?”
“是的,我们寝室里有些怪怪的。自从住进去以后,什么样的怪事都出现了,而且,秦妍屏死了,陶冰儿死了,徐招娣又莫名其妙地变成植物人。”方媛也往这方面想过,但她实在想不通,“你怀疑,有人在幕后搞鬼?”
“嗯。”
“但秦妍屏、陶冰儿是自杀的啊,徐招娣身上确实没有伤口。”
“这就是那个人的可怕之处了,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苏雅叹了口气,“也许,幕后的,不是人,而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苏雅,你好好想想,你这么聪明,又这么冷静,也许,可以想出个头绪出来。这些日子,我受的惊吓太多,思绪都乱了。”方媛心里浮出一线希望,女生寝室里发生那么多事,苏雅是唯一没有卷进去的。旁观者清,也许她真的能从中拨开迷雾找出线索来。
苏雅摇了摇头,“算了,我也想不出个头绪。我只知道,对方对我们的言谈举止一清二楚,不管躲在幕后的是人还是其他的东西,我们寝室里都不安全,这也就是我为什么找你出来商量的原因。”
方媛深有同感,“我也觉得,寝室里似乎隐藏了什么,躲在暗处窥视着我们。那你的意思,我们换个寝室?”
苏雅咬牙切齿,一脸坚毅,“不,恰恰相反,我们不但要继续住在那里,还要相互关照,揪出幕后的黑手!”
“那你不怕和秦妍屏、陶冰儿、徐招娣她们一样?”
苏雅冷笑,“我可不像她们,那么懦弱,我就不信,他有什么方法能逼得我自杀!”
“好!”方媛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热气,往前跨了一步,伸手握住苏雅的手,“我们相互关照,步步为营,揪他出来!为秦妍屏、陶冰儿、徐招娣报仇!”
天色却突然暗了下来,重重乌云遮住了斜阳,翻腾涌动。秋风也渐渐变得疯狂起来,嘶吼着旋起来扫荡公墓地,拼命地摇着青松翠柏,摇下一地落叶。就连笔直竖立的一个个灰色墓碑,似乎也开始摇晃起来。
黄沙渐起,落叶飘零,方媛与苏雅被吹得眼睛都睁不开。
“我们走吧。”
两人下山,前脚躲进车站,后脚就下起了倾盆大雨。
远郊车要半个小时才发一班,这个车站尤其偏僻,不是特殊的日子基本上看不到什么人。这不,整个车站只有她们两人。
等得有些无聊,方媛看苏雅脸色并不似以往那么冷漠,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心翼翼地问:“苏雅,你刚才祭拜的人,是你什么人啊?”
苏雅陡然一震,眼神冷冰冰的,盯着方媛看,看得方媛心里很不舒服。
方媛躲开苏雅的眼神,说:“如果你不想说,就不要说,当我没问过。”
苏雅眼神黯淡下去,站在风中,双手抱胸,身影萧瑟。狂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吹皱了她脸上的肌肤。这时的苏雅,竟然显出几分凄伤来。
苏雅说,坟墓里埋葬的男孩,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那她的亲人呢?她的父母、兄弟姐妹呢?这些人,在她心中,都没有他的分量重?他应该是她的朋友吧,但他怎么会死得那么早?
这时,苏雅似乎又沉浸到回忆之中,半晌才幽幽地说了句:“他是我的爱人,为我而死。”
苏雅说这句话时似乎离方媛很远,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的传说。
突然间,方媛什么都不想问了。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父亲、母亲,是她最亲的亲人。她还记得那句古语:天下没有不好的父母。父母生出子女,呕心沥血培育子女成人,无论做出什么牺牲,都是为了子女好。
方媛的童年是幸福的,她的父亲母亲并没有因为她是女孩而嫌弃她。在农村,因为怀的是女孩而流产的事情屡见不鲜,但她的父母却毅然将她生养下来。
幸福的日子过得总是特别快些,方媛从来没有想到,她会失去父亲与母亲的呵护。父亲在校舍倒塌时选择用生命去呵护自己的学生。如果说,父亲的离开还只是意外,但母亲,母亲为什么会无情地抛弃她?
父亲下葬后,母亲带着她只坚持了一年,就离开家乡不知所终了。方媛成了没人要的孤儿。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要她。是她不乖、不聪明、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方媛曾经深深自责,在梦中哭喊着母亲回家。是的,她相信母亲会回家的,母亲怎么会扔下她不管?但是,日子渐渐过去了,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她终于死心了,母亲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