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媛与秦月两人走到医学院门外,找到约好的那家早餐店,陶冰儿她们三人早占好桌子点好早点。

五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吃完早餐后,方媛找了个借口,离开其他女生,独自跑去2004药理学2班的寝室找许艳。许艳不在,据同寝室的人说,她可能上图书馆看书去了。

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方媛转了一圈,没有找到许艳。其实,方媛只是在网上看过一次许艳的照片,依稀记得她的大致轮廓而已。如果她相貌改变太多,许艳就算站在方媛面前,方媛也不一定能认出来。

既然来了,反正无事,干脆熟悉下图书馆的工作环境。她走到藏书间,敲了敲铁门,一个浅蓝色的瞳孔出现在她面前——值班的是萧静。

萧静开门放她进来,他今天的气色不错。动作干脆利落,除了衣服穿得多点外,根本不像病人。

“你怎么来了?不是和你说了晚上才上班吗?”萧静问。

“萧老师,我是来找个人的。”方媛眼光扫了一圈,藏书室里整洁有序,没看到她想象中的许妤,“但没找到,索性来这里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你是怕我怪病发作自己不能照顾自己吧!”萧静的言语突然尖刻起来,“我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心,廉价的同情心除了让人更软弱外,根本一无用处!”

方媛这才发现,萧静原来是如此敏感。想想也是,他如此孤僻,身患怪病,把自己封闭在图书馆这个小圈子里,不与别人交流,又怎么能不敏感?

方媛的态度非常挚诚,“你误会了,萧老师,我不是那意思。”

萧静浅蓝色的瞳孔静静地盯着方媛。不知为什么,方媛突然想起了441女生寝室的那只黑猫,萧静的眼睛形状虽然与黑猫相差很多,可是里面射出来的都是这种幽冷的蓝光,仿佛射进她的内心深处,看透她的所有。

方媛躲开了萧静的目光。

她害怕萧静的目光。

她不喜欢那种被别人看穿的感觉。

人的身体有隐私,人的内心又何尝没有隐私?

相对于原始的肉体,心灵的隐私更加敏感。

萧静突然笑了。

他的笑很奇怪,嘴抿了一下,抽动了连带的一点肌肉,这就算笑了,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你是来找许妤的吧!”

方媛差点叫了出来。

萧静,怎么知道她来找许妤?

“你怎么知道?秦月老师告诉你的?”

萧静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你是441女生寝室的,秦月写给我的介绍信里提及了。当然,我也知道许妤是谁,你刚才又说你是来找人的,联想一下,很容易得出答案。”

方媛半信半疑。她想起了萧静刚才看她的眼神,难道,他真的能看穿自己的思想?世上真有读心术或心灵感应这种事?

“何况,许妤现在就在阅览室。”萧静又补了一句。

“她就在阅览室?我怎么没发现?”

方媛隔着铁门东张西望,还是没看到许妤。

“你没见过她吧。”

“嗯,我在网上见过她的相片。”

“这就对了,她在那里。”

萧静指向阅览室角落里一个女生的背影。

方媛记得,自己扫过她一眼,根本没把她与许妤对上号。

“是她?”

萧静没有回答她,掏出钥匙把铁门打开,让她出去。

方媛走到那个女生身边,仔细打量。

这个女生脸颊瘦削,眼窝深陷,眼角有些皱纹,颧骨突出,乍看上去有些像维吾尔族人。她在看书,看得很投入,方媛瞄了一眼书的封面:《梦的解析》。

她,竟然也在看这本书?

“许艳?”方媛在她身边轻声叫唤。

那女生浑身一颤,猛然站了起来,转身望着方媛。

果然是许艳!

方媛在网上看的许艳是圆嘟嘟的脸,没想到她的脸形变化会这么大,怪不得自己开始没认出来。

其实,自己早就应该想到,许艳疯了一段时间,那些日子精神失常、寝食难安,怎么能不憔悴变样?

许艳的眼神毒辣,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匆忙地把书还给萧静后跑了出去。她走得很急,看得出,她想要躲避方媛。

或者,她想躲避过去的自己,躲避441女生寝室的那个“许艳”。

方媛追了上去,“许妤,你不要怕,我没有恶意。”

方媛改叫她许妤,知道她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她的过去。

“我不认识你!”许艳依然没有好气,“不要烦我。”

方媛快跑两步,赶到她前面,挡住了她的去路。

“让开!”

“我只说一句话,如果你听完后还是要躲开我,我绝不再找你。”

“快说,我赶时间。”许艳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方媛幽幽地叹了口气,目光平和,看着许艳的眼,轻声说:“我能理解你,因为,我现在正住在441女生寝室。”

许艳冷笑一声,“说完了,我可以走了吧?”

她从方媛身边擦身而过,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

方媛在她身后大叫:“许妤,你现在可以逃避。迟早有一天,你要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一切,如果你连这点都做不到,你将来做不好任何一件事!”

许艳站住了,背对着方媛,伫立不动。

方媛等了一会,许艳依然没有转头,也没有离去。

“我知道你也许很痛,也许很难承受,但生活就是这样,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也曾有过这种惨痛经历,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生不如死。但我挺过来了,你也可以的。”

方媛走到许艳面前,这时她才发现,许艳已经泪流满面。她轻轻地抚摸许艳的头,柔声说:“相信我,我只想解决问题。相信自己,没有克服不了的心魔。”

方媛握紧了许艳的手,许艳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在月亮湖的蘑菇亭里,两个女生各自讲述着自己在441女生寝室的经历。许艳的述说不时被她自己的恐惧打断,在方媛的不断鼓励下,她总算讲完了程丽自杀当夜发生的事情。

黑猫攻击许艳?时间到了?我在你背后?男人的叹息声?

一切,都如谜一般,谜底究竟是什么?

除了黑猫攻击许艳可以当做意外发生的事件,其余三个疑点实在难以解释。

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程丽跳楼前,确实有人通过QQ给她留过言,留言的内容很可能是暗示她自杀。

又是谁,给她留言的?

还有,男人的叹息声,是许艳的错觉,还是当时真的有个男人在441女生寝室?

如果真的有个男人在寝室里,他又是怎么进去的?许艳记得清楚,睡时关了门,醒时看到门也是关着的,男人是怎么进来的?又是怎么出去的?

除非,他不需要从大门进出?

方媛的眼前闪现出一幅奇怪的画面:程丽开了电脑,看到QQ上的留言。然后,她的身后出现一个英俊的男人,一脸邪气,笑容满面地对着她说,时间到了。神情呆滞的程丽就这样被那邪气的男人的话语所迷住,行尸走肉般,跟随着他,一步步地走向阳台,走向死亡。

脸带邪气的男人!

方媛想起了进441女生寝室的第一天,徐招娣擦拭阳台玻璃时,自己看到雾气般的巫婆般的女人影子,而徐招娣却说从玻璃的反光中看到的是脸带邪气的男人。

是巧合,还是某种必然?

为什么徐招娣看到的是男人,自己看到的是女人?这个问题,至今她都百思不得其解。

月亮湖的空气清新宜人,蘑菇亭外虽然阳光灿烂,却掩不住湖风的清凉。天光云影,方媛看到自己在湖中的倒影随着湖波荡起涟漪,波光粼粼,剪不断理还乱。

方媛对着自己的倒影发了一会呆,把许艳所叙述的情况梳理了一遍,找到了关键所在:“程丽当时有没有男朋友?”

许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方媛疑惑不解,“到底有还是没有?”

许艳似乎也说不准,“程丽是有个比较要好的异性朋友,不过,我不知道他们两人进展如何,是否到达男女朋友那种程度。”

“是谁?”

“2002临床医学2班的李融。”

“李融?”

方媛在心中默念了几遍,记住了这个名字。

“他长得怎样?”

“戴着眼镜,一副很憨厚的样子,是个书呆子类型,成绩非常好,在全年级都能排上号。”

方媛心中有些失望,如果李融是那种英俊爽朗的男生就好了。许艳这样说,摆明了否认他是那个英俊邪气的男人。

“除了李融之外,程丽还有要好的异性朋友没有?”

“我想想,联谊寝室的唐天宇、同班的学生干部章明、李融的好友万海,我所知道她来往密切的就是这三个人了。”

唐天宇也在其中!而且他的寝室竟然是原441女生寝室的联谊寝室!他特意接近自己,真的是对自己有好感想要追自己还是另有目的?

方媛懵住了。说实话,她虽然对唐天宇不予以颜色,根本就不喜欢他,但知道有这样一个男生喜欢自己,心中毕竟还是高兴的。这就是女孩子的虚荣心吧,她也不能例外。现在,这点虚荣也变得如此不可靠,仿佛昏睡中泼下来一桶冷水,一下子将她泼醒了。

不知不觉中,天已正午。月亮湖的石桥上,去食堂吃午饭的学生越来越多。许艳不想让别人知道她与441女生寝室的人在一起,以免自己的身份泄露,客气而友好地告别方媛。

方媛一个人在蘑菇亭沉思了一会,还是无法将头绪理清。看来,只有找到李融,或者是其余三个与程丽交好的男生,才能使程丽自杀事件进一步明朗化。

吃过中饭,她回到441女生寝室,那只受伤的黑猫还蜷在她床上,倒也乖得很。也许,它知道自己不受其他女生的欢迎。看到方媛进来,它高兴得很,一个劲地“喵喵”叫,摇头摆尾。

旁边陶冰儿打趣:“方媛,这只黑猫还真势利,知道你会带东西给它吃,这么讨好你。对于我们,理都没理哦。”

方媛笑笑,把黑猫从床上抱到大厅的桌子上,打开食堂里收集的残羹冷炙倒在猫碗中。它也不嫌弃,血红的小嘴张张合合,吃得正香。

中午睡过觉后,方媛特意跑到2002临床医学2班的男生寝室去找李融,可是没找到。男生寝室里李融的室友们正聚在一起打牌,对李融的去向也不清楚。方媛有些失望,但也不是一无所获,她找到了万海,许艳说过,万海是李融的好友,与程丽也有过比较密切的来往。万海对方媛似乎很感兴趣,一个劲地与她套近乎。他告诉方媛,李融最近神神秘秘,沉默寡言,总是一副心事重重魂不守舍的样子,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有一天晚上,他做噩梦,半夜三更突然发狂地大叫,叫得惊心动魄凄惨无比,把全寝室的人都吓醒了。

下午2004临床医学1班的新生聚在教室里,领新书,互相认识,班主任秦月安排寝室负责人。方媛被指定为441女生寝室的寝室长。

晚上九点,下了晚自习,按照与萧静的约定,她来到图书馆帮忙整理书籍。

图书馆的工作其实简单,就是将学生归还的各种书籍分类放好,并且尽快找出学生所要借阅的书籍。方媛由于刚开始做,对于书籍的分类与存放地点还比较陌生,不时要询问萧静。好在图书馆此时借书还书的学生并不多,慢点也没有关系。

南江医学院熄灯时间为晚上十点三十分。九点五十分,图书馆里已经看不到几个学生了。萧静裹着军大衣,坐在靠背椅上,饶有兴趣地看方媛背诵书籍分类。

他今天心情不错,主动指点:“方媛,其实你不必这样死记硬背的,熟能生巧,只要多跑多看,很快就能上手。”

方媛依然在书架中转圈子,“萧老师,我想尽快熟悉。”

“坐下来吧,陪我聊会,好吗?”

“好的。”

方媛寻了把椅子坐在萧静对面。她觉得萧静怪可怜的,似乎得了什么怪病,没办法根治,一个人躲在藏书室里,无亲无友,想必十分寂寞。

奇怪的是,方媛坐下后,萧静并没有立刻开口说话,而是盯着她左看右看,似乎在看什么怪物。

方媛惧怕他的那双深邃的蓝色眼睛,里面深不见底,似乎能洞穿她的内心世界。

“萧老师,你怎么了?”方媛有意识地提醒萧静。

萧静仿佛不知道自己这样看人会引起对方不快,反而看得更加投入了,眉头紧皱,微微“咦”了一声,似乎发现了什么怪事一般。

“萧老师!你听到我说话没有?”方媛躲开萧静的眼神。

萧静咳嗽了几声,问:“你知道四维空间吗?”

方媛听说过四维空间,平面是二维,立方体是三维,时间为第四维。但她也仅是听说而已,对此涉猎极浅,不知道萧静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知道,但不是很清楚。”

萧静面露嘉许之色,“四维空间这个概念到现在也没有完全统一,但最普遍的说法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里的四维空间,时间是第四维。”

“嗯,我知道的也是这个。”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三维空间我们都能看到,那第四维为什么我们看不到?”

方媛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对于她来说过于深奥了。

“其实,第四维有些人类也可以看到,他们能看到时间流逝后的情景。”

“你是说,预言?”方媛这次反应过来了。

萧静点了点头,“不错,我说的就是预言。无论哪种文明的发展历程,其中都少不了预言家的身影。”

“算命是预言的一种?如果真的能算到别人的命运,是不是能改变那个人的命运呢?”

萧静摇了摇头,苦笑,“如果你看到一辆火车在往前面开,而前面偏偏是万丈悬崖,你看到了,并且能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你能改变吗?”

方媛愣住了,萧静的意思是即使你知道自己的命运,也是无法更改的?

她还想再继续问下去,这时,藏书室外有学生问话:“还有人吗,我借书。”

方媛起身,打开借阅窗口,接到一张借书证。

“我借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

又是这本书?方媛看了一眼借书证,上面写得清清楚楚:2002临床医学2班李融。

她从窗口望去,借书的是名男生,英俊帅气,对着她点头微笑。

“你是李融?”

“是啊,怎么了?”

方媛再次仔细观察他递进来的借书证,上面的照片分明是眼前这个男生。可是许艳分明说李融是个憨厚戴眼镜的男生,她为什么对自己说谎?

方媛的头再次感到眩晕。自己仿佛身处暴风雨中,表面看起来宁静祥和,其实已经卷入巨大的旋涡之中。

现在是晚上十点二十五分,快到医学院熄灯时间,李融站在外面有些急,“麻烦你,能不能快点?”

方媛回过神来,从书架中翻出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办好借书的相关手续后把书递给他。

李融扫了一眼封面,转身匆匆离开。他的背影在方媛眼中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拐过图书馆的大门走出了方媛的视线,只剩下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里回响。

方媛在考虑自己是否有必要找他当面问个清楚。这么晚,李融特意跑来图书馆借《梦的解析》,他是不是在做什么噩梦?做噩梦的原因是不是因为他做了亏心事?

许艳说谎的目的是什么?是让自己不怀疑李融,还是她自己记错了?也许,是记错了吧,毕竟,她曾经精神失常过,即使现在好了正常了,以前的记忆还是有些错乱,这也情有可原。

盘根究底的好奇心战胜了她的疑虑,方媛告别了萧静,急忙追出去。

萧静对着方媛的背影摇了摇头,嘴角现出一丝苦笑,自言自语:“可怜的孩子。”

方媛走出图书馆后,隐隐约约看到了李融的身影。她也不出声,默默地跟在后面。

晚上十点三十分了,尖锐的熄灯哨声此起彼伏,南江医学院宿舍的灯光一片片地熄灭掉,整个医学院里黑沉沉的,阴霾重重。目光可见的范围突然间短了许多,李融的身影融入厚厚的黑暗里。

方媛加快了脚步,紧跑几步,终于再次发现李融的身影。

李融前行的方向不是男生寝室,而是……而是有红楼之称的实验大楼,也就是南江医学院学生所说的解剖大楼!

这么晚,楼里面应该没有人,他去那里做什么?

李融今天穿的是件白色的运动服,比较醒目。快到红楼时,他似乎感觉到什么,忽然向后面望了一眼。

幸好方媛今天穿的是件深灰色的呢子衣,在黑暗中不起眼。李融显然没有发现她,站在那里犹豫了几秒后走进了红楼。

方媛更加小心了。白天去找李融时,听他的好友万海说,他最近总是神神秘秘的,难道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瞒着所有人?

李融的脚步越来越快,到后面几乎是一路小跑了。红楼里这么黑,他都能走得这样快,说明他对这里非常熟悉。他经常到这里来做什么?

没多久,两人都进了红楼。方媛走进红楼后发现,脚步声不是从楼梯上传来的,而是从地底里传来的。李融去了地下室。

方媛没有来过红楼做实验。根据生活常识,一般地下室都比较潮湿容易漏水,不会用来做实验教室,多半会用来放置些暂时不用的杂物。

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下楼,两眼紧张地望着前面,眨都不眨一下。

她害怕李融躲在黑暗中的某个角落里,突然从她面前跳出来。直觉告诉她,李融并不值得信赖。他的举止这么诡异,肯定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脚步声消失了。

地下室的门是开着的,铁锁被打开了。李融怎么会有地下室的钥匙?他进去做什么呢?

方媛站在地下室的入口,微弱的月光从缝隙里泻进来,在一片漆黑中显得惨淡而苍白。断断续续的冷风不时掠过,将她额前的几缕长发拂起拂落。

方媛望了一眼缝隙里的天空,残月如钩,星光黯淡,空濛深邃。什么东西无论多么伟大,在宇宙中都不过是一粒尘埃,她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

在方媛抬头望着星空自我感慨的时候,她身后的墙壁上,一个模糊的人影越来越大,缓缓逼近,悄无声息。方媛根本就没有发觉。

人影飘到了方媛的背后,伸手可及。而且,人影的手伸出来了,手掌略小却厚实,手指粗短却有力。

方媛突然感到身后有些异样,突然一个转身,一张瘦削的脸出现在她面前——是许艳。

方媛有些惊讶,“你怎么到这里来?”

许艳反问:“你怎么也到这里来?”

方媛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原因说了出来:“我是跟踪李融来这里的。”

许艳脸上疑惑更深,“李融来这里了?”

“嗯,在这里消失了,应该是进了地下室吧。”

许艳恍然大悟,“肯定是进去了。我躲在外面观察他好几天了。他总是在熄灯后鬼鬼祟祟跑进红楼,好半天才出来。”

方媛也有同感,一个男生,半夜三更,不回寝室睡觉,跑到红楼的地下室来做什么?

“你的意思是,我们进去?”

“嗯,你怕吗?”

方媛苦笑,说不怕是假的,别说李融是否会对她不利,光是这种阴森森的环境就足以令她不寒而栗。

“一起进去?”

“当然,我一个人也不敢进去。”

有同伴相互壮胆,两人的胆气也大了许多。许艳带了手电筒,两人手挽着手,借着手电筒的环形光芒,慢慢地走进地下室,走向里面。

地下室里摆满了乱七八糟的实验设备,陈旧腐朽。沉沉的灰尘到处堆积,似乎堆积在方媛的心里,令她难以呼吸。和方媛开始想的一样,地下室里到处都潮湿发霉,墙壁的阴暗处爬满了绿色的苔藓,空中飘溢着一股福尔马林味,刺鼻得很。

整个地下室里除了许艳的手电筒外没有其他的光亮。方媛几乎可以肯定,李融不在这里面,不然,怎么会不发出一点光亮?没有光亮,他又能做什么?

“他会不会在里间?”许艳小声地问方媛。

“可能吧,既然来了,就再进去点看看。”方媛虽然心中害怕,但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两人走到里间,推开木门,手电筒的光线射到的范围,是一张恐怖至极的脸!

这是一张干瘪的脸,根本就没有水分,仿佛风干的核桃般,一张脸皮只是勉强依附在头颅上面,两眼瞪得特大,空洞无神。

方媛大叫一声,抓住许艳的手抓得更紧了,身子有些发软,腿肚子在打战。

随着她的叫声,许艳一个哆嗦,手电筒掉了,光亮倏然消失了,漫无边际的黑暗迅速笼罩了两人所在的空间。

“许艳……你……没事吧。”方媛的话都有些结巴。

“没事……刚才……你看到了什么没有?”许艳的话也断断续续。

“手电筒呢?”

“掉地上了。”

“快捡起来!”

两人在地上摸索,很快,许艳摸到了手电筒。

她在黑暗中折腾了好几下,就是打不亮手电筒。

“许艳,你在做什么?打不亮?”方媛有些急。

“是啊,你抓我抓得太紧了。”

方媛语塞,她现在根本就没有抓住许艳。

如果不是她,那抓住许艳的是什么?是李融,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把你的手拿开!”许艳说话间,手电筒打亮了。

方媛看到,许艳一只手拿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拿着的还是一只手!

死人的手!

许艳这时才看清抓住自己的是什么东西,猛然尖叫一声,双手一扔,竟然将那只死人的手与手电筒一齐扔掉了。

黑暗,再次归来。

这次,两人没那么容易找到手电筒了。即使找到,也不一定能打亮了。

许艳大口大口地喘息,良久,她才开口:“方媛,你还在吗?”

“在。”

“我们回去吧。”

“嗯,回去吧。”

“我看不清路。”

方媛的手上发出一道微弱的光亮,是一个袖珍型的手电筒。原来,她因为要在图书馆兼职,早就准备了一个袖珍型的手电筒,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两人相互搀扶,颤巍巍地往门外走。走到门口,方媛用力拉门,结果没拉开。

方媛愣住了,地下室的铁门,竟然锁住了!

方媛再次用力拉了下,铁门还是没打开,只听到铁链振动的声音。

真的被锁住了。

是谁把门锁住了?

李融?

真的是他?如果是李融锁住的,他的用意是什么?

还有一个问题,从红楼到地下室门口,是单行道,方媛一路走来并没有发现他,他不可能躲在中途等方媛进去后才跑过来锁门的。

如果不是李融,那又是什么人要这样做呢?

方媛能肯定的是,锁门的人是故意把她们两人锁在里面的。不然,何以他锁门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光亮?

一连串的疑问从方媛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她有点后悔,自己不应该这么冒冒失失走进地下室。现在,进退维谷,不知如何是好。

刚才两人在地下室里间所看到的,应该是解剖的干尸标本,也不知是哪个管理员这么粗心,竟然将这种东西随手扔进地下室的里间,也不怕吓晕别人。

一直以为,医生是个高尚的职业,现在想来,这个职业远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么浪漫,光那些分解下来的干尸标本就让她恶心不已。

“门打不开?”许艳似乎不肯相信铁门被锁这个事实。

“是的,被人锁住了。”方媛无奈地叹息。

许艳慌了,“那我们怎么办?”

“你有手机吗?”

“没有……”

“那只有试试大声呼救这个办法了。”

方媛大叫了几声,用尽了肺活量,外面没人回答。

“没用的,你歇歇吧。”许艳幽幽地说了一句,也不管地上有多脏,颓然坐了下去。

“为什么没用?”方媛不解。

“你没听过红楼被烧那件事?”许艳想起了方媛是新生,“是啊,你才来南江医学院没几天,当然没听说过。”

“这座楼就是那栋解剖大楼?”

“是的。”许艳打开了话匣子,“红楼是官方的叫法,我们学生的叫法是解剖大楼,专门用来做各种实验的,其中又以解剖实验最多。在我来的那年,这里发生过一场火灾,烈火熊熊,烧了一晚上。等救火车赶来扑灭烈火后,在红楼的地下室里发现了几具尸体,是我们医学院的学生,谁也不知道他们来地下室做什么,谁也不知道起火原因。后来,消防员说,那场火起得很怪,起火的源头就在地下室。烧了那么久,只是将地下室里的东西烧了个干净,对其他地方倒没太大影响。学校的老人说,这个地下室是个邪地,谁也不愿意在这里多待一会。有人做过试验,人在地下室里面大声喊叫,关上门后十米外根本听不到。”

方媛听得目瞪口呆,她不知道,这个地下室还有这么一个可怕的传说。如果许艳说的是真的话,那这个地下室的隔音效果实在太好了。

“那我们怎么办?”

“我不知道,看来我们只能在这里过夜了。明天天亮后,等来这里做实验的师生路过,我们再大声呼救,他们也许能听到。”

过夜?

方媛苦笑,这里怎么过夜?天气这么冷,没有盖的衣被,怎么睡得着?再说,这里面不但脏,光是那股福尔马林的气味就让她受不了。何况,里间还有不少干尸标本,想想都害怕。

可是,不在这过夜,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这时,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坐到了许艳的身边,两人靠在一起。

袖珍手电筒的光亮微弱昏暗,但是如果连这点光都没有的话,方媛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下去。起码,这点光亮能让她看清许艳,看清自己所处的环境。如果连这点光亮都没有,两人就完全成了瞎子,更别想离开这个恐怖的地下室。

现在,两人都没有说话,就这样背靠背也不知坐了多久。睡意渐渐涌了上来,方媛的眼皮越来越重,终于落了下来。她睡着了,但是很快,她就因为寒冷而惊醒。她睡觉时对温度很敏感,远超过没睡着时。这种环境,她根本睡不着。

方媛估计自己最多只是眯了十几分钟,睁开眼的第一个意识就是寻找许艳。作为群居动物的人类,总是特别害怕孤独,尤其是在这种陌生而恐怖的地方。

许艳没靠在她背后,而是站在铁门处喃喃自语。方媛有些奇怪,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不知道她在那里自言自语是什么意思。

“许艳!你在做什么?”方媛站起来,蹦了几下,暖和下身体。

许艳回过头,对着她笑了。她的笑容有些诡异,两片嘴唇合不拢,喉咙里“咕噜”作响。

“许艳,你怎么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方媛心头。

许艳没有回答她,依然在笑,迈开脚步,向她走过来。许艳走得很慢,边走边笑,笑声怪异。方媛听得特别难受,仿佛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刮着她的耳膜。

方媛举起袖珍手电筒照向许艳的眼,她总算看清许艳的眼神,眼珠赤红,眼神凶狠而恶毒,似乎要活生生地吞噬她般。方媛总算明白了,许艳的精神病发作了。

她疯了!

精神病的症状有很多种,方媛不知道许艳接下来要做什么,但她本能地想避开许艳。

方媛把袖珍手电筒关了,暗中移动了自己的位置。她怕许艳会伤害自己。

果然,方媛听到自己原来所在的位置传来金属撞击的声音,许艳也不知从哪里找出把生锈的解剖刀,在那里疯狂地乱劈。

也不知她劈了多久,可能是累了,许艳开始坐下来“呼呼”喘气。然后,她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骂人,哭得伤心,骂得粗鲁。

哭过骂过后,许艳又开始笑,边笑边说话:“妹妹出来啊,出来陪我玩啊,我知道妹妹你在的,出来陪我玩啊。”

方媛没那么傻,她才不想惹许艳,让许艳知道自己的方位。

许艳在黑暗中朝着方媛这边摸索过来了,她的笑声,越来越近。

方媛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心悬了起来,躲在一张桌子后。幸好,许艳没有摸到她,换个方向寻找去了。

方媛等许艳走远后,才敢吐气。由于没有光亮,许艳在地下室里磕磕碰碰,老是撞到东西,所以方媛能大致判断她的方位。

好端端的,许艳怎么疯了?而且,怎么会变得如此暴力?

方媛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许艳,她的疯,是不是装的?

方媛想起许艳对她形容李融容貌时故意撒谎,许艳为什么要撒谎?难道是她想保护李融?许艳清楚,即使她不告诉方媛,方媛也能从其他渠道打听到李融这个人。

如果许艳真是想保护李融的话,今晚发生的一切都能解释。她把今天两人会面的事告诉了李融。李融从许艳的话中发现方媛对自己的威胁,故意设下这个圈套引她进来。这么晚,李融跑去图书馆借书,就是要引她上钩,然后把她带到红楼的地下室来。在她站在门口犹豫不决时,尾随着她的许艳故意现身邀她进去。而李融,肯定躲在地下室的某个地方,等她们两人进去后偷偷地溜出来把铁门锁上了。

接下来,许艳在她睡着后要求李融把铁门打开放她出去,可李融没放,逼她装疯谋害方媛。要知道,许艳本来就有精神病史,旧病复发再次发疯也是情有可原,大家都会相信。而伪装成精神病人的许艳即使谋害了方媛也不必负法律责任,最多再次进青山精神病院。

方媛打了个冷战,被自己的猜测惊呆了。如果她的猜测是对的话,那李融不但心狠手辣,城府也深,连许艳都被他算计了。他这样做,一石二鸟,不但谋害了方媛,还可以借机逼许艳装疯,一手把她扔进精神病院。以后,如果许艳再说什么对他不利的话,也没人相信了。

方媛越想越怕,不敢再想下去。躲在桌子后面蹲久了,身子有些麻木,她缓缓地站了起来,试着活动自己的身躯。

她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怕被许艳发觉。

可是,许艳在哪里?

方媛大约有十几分钟没听到她的动静了。

在黑暗中,许艳如果在走动的话,不可能不发出动静,难道,她也像自己一样躲在某个角落里,等自己放松戒备自动走出来?

方媛警觉起来,侧耳聆听,仍然没有听到许艳的声息。

她的手紧紧握着袖珍型手电筒,这是唯一能帮助她离开的工具。

方媛摸到了地下室的中间,小心翼翼地打亮袖珍型手电筒,微弱的灯光四处扫射。

如果许艳还在这间地下室的话,她一定可以看到自己发出的光亮,很容易找到她。所以,方媛在扫射身边环境寻找许艳的同时提高了警惕,随时准备关掉手电筒移动自己的位置。

不管许艳是真疯还是装疯,她都会伤害到自己!

五分钟后,方媛在地下室的外间转了个小圈子,没有发现许艳的身影。

铁门还是锁着的,许艳不可能打开铁门离开。就算她是打开铁门离开的,方媛也能听到点动静。事实上,她根本没有听到许艳打开铁门的声音。

方媛把目光投向地下室的里间。许艳在那里面?

方媛再次走到铁门处仔细观察了一遍,确认自己无法从这里离开。

天气这么冷,方媛是没办法在这里睡着的,要么在这里熬通宵,要么找条出路离开这里。

方媛选择找出路离开这里。在这里熬通宵,睡不着觉是小事,谁知道李融和许艳什么时候会卷土重来?她可不想坐以待毙。

她尽力减低自己行走的脚步声,寻了根木棍,慢慢地走到里间的木门边。

木门半开着,方媛用木棍拨开木门,袖珍手电筒的光亮射过去,快速地扫了一遍。

依然没有发现许艳,倒是发现了那个干尸标本的残肢断臂,还有那个可怕的头颅。

方媛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过是一具干尸标本,没什么可怕的。虽然心里反复这样说,她还是不敢多看那个头颅,瞄了一眼,确定不是许艳就没敢再看。

里间的空气更加混浊,有股浓浓的腐烂气息,再加上那股福尔马林味,混在一起,特别难闻。方媛的肚子里翻江倒海,不住地反胃想要呕吐。

忽然,她的脚上踩到了什么,滑得很,差点把她滑倒。方媛低头一看,红黄相间,直耀眼睛,竟然是干尸的腹腔部分,里面的内脏被她踩得变形,挤了出来。

方媛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张口呕吐。她扶着墙角拼命地呕吐,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吐掉了,一直吐到只能干呕,实在吐不出东西,感觉才好些。

这样一来,里间的空气更是难闻,方媛差点被这种混合起来的气味熏晕。她勉强走进一些,继续观察,绕过一架巨大的仪器柜,看到了一扇门。

方媛总算明白许艳消失的原因。她肯定有这道后门的钥匙,从这里离开了。而李融,想必也是把她引进地下室后,再从这里出去,偷偷跑到地下室的前门把铁门锁了。怪不得自己一路走来,都没有发现李融。

许艳能从这道后门出去,间接证实了自己原先的推测,她是装疯的。问题是,她为什么不杀了自己再从这里离去?

或许,她自己也害怕吧。毕竟,杀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是在这种阴森森的地方。要不然,就是她对李融也有戒心,两人貌合神离。

不管怎么样,自己首先要离开这里!

这道后门并不是防盗门,只是一般的木门,上面的锁也是常见的那种挂锁,锁体虽然比较大,锁茎却只是一般。

方媛用力拉了拉,能把木门拉出一道缝隙,有两指宽。方媛大喜,寻了根铁棍,从缝隙中穿出去,使劲撬锁茎。

如她所料,锁茎只是薄薄的一块铁片,很快就扭曲变形。方媛以前曾经丢过这种锁的钥匙,当时换锁用的就是把锁茎撬掉的办法,没想到这次竟然派上用场。

几分钟后,锁茎“叮”的一声被扭断了,方媛拉开后门,一个箭步跑了出去。地下室的后门相对红楼来说是低矮一些的空地,方媛跑了几步就不想跑了,弯着腰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着外面清新的空气。

夜风习习,此时的南江医学院一片寂静,只有晚风吹动树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仿佛在窃窃私语。

出来的感觉真好。直到那股呕吐的感觉完全消失,方媛才停止这种夸张的呼吸方式。然后,在她的面前,传来一阵奇怪的笑声。

是许艳的笑声!

方媛倏然一惊,猛然站直了身子。白蒙蒙的月光下,许艳就站在她前面约五米的地方,手上仍然拿着那把生锈的解剖刀,刀锋处反射着冷光。

刚才自己弯腰呼吸的时候是个很好的机会,许艳为什么不下手?她还在犹豫吧,这样看来,她也许没那么大的胆子敢杀人。

方媛镇定下来,冷笑一声,“别装了,许艳,我知道你没疯!”

许艳浑身战栗了一下,笑声一下子卡住了,似乎有些慌乱。

方媛继续打击她的心理防线,“今晚的一切都是你和李融故意安排好的,对吧?你们这样做,无非是因为我手上有对你们很重要的东西,对吧?”

许艳的眼神惊恐起来,看怪物似的看着方媛,脚步在慢慢后退。

方媛的心跳得厉害,可表面上还要装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其实,我对你们早就有所怀疑,这次是将计就计故意引你们上钩的,狐狸尾巴果然露了出来。”

所有的罪犯都是这样的,做贼心虚,当你不害怕他时,他反而害怕你。方媛表现得越镇定从容,许艳就越惊慌失措。

当方媛向她前行一步时,许艳竟然转身就跑,十几秒钟后,她在南江医学院的夜色里消失了。

方媛这才松了口气,浑身无力,真想找个地方躺下去。其实,她一直在冒冷汗,被夜风一吹,冷得直打哆嗦。

刚才,她的体力并没有恢复,如果许艳不被她吓住,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来疯砍她的话,她真不知道怎样逃过这一劫。

方媛休息了几分钟后,打算离开,先回自己的寝室再说。这时,她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噔噔噔”,似乎有人快速跑来。

方媛睁大了眼睛看着前方,一个人影从医学院的建筑群中跑了过来,是许艳!

许艳一句话也没有说,直接冲过来。方媛也不敢再开口说话,转身就跑。许艳在她后面乱劈乱砍,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吼叫。

凛冽的刀风在方媛的耳边呼啸而过。她很清楚,这次,许艳是下了决心了,无论她说什么话都没有用的。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字——逃!

方媛逃到了红楼,鬼使神差地又钻进去了。跑到过道的尽头,楼梯有两个方向,一个往上,一个往下。往上的可以一直走到楼顶,往下的回到地下室。

方媛选择了地下室。她放慢了脚步,尽量不发出声音。

许艳果然没有想到方媛还会往地下室这个方向跑,沿着楼梯一路往上追。

方媛等听不到许艳的脚步声后,才从地下室里跑出来。跑出红楼门口后,她差点撞到了一个人。

挡在她面前的是李融。

李融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似乎对她能躲过许艳感到意外。

方媛没有再跑,站直了,如标枪一般,冷冷地看着他。

她也跑不动了,何况,就算她再跑,也跑不过体力充沛的李融。

两人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都没有说话。

夜风很冷,星月无光,医学院里此起彼伏的建筑都是黑沉沉的,如巨大的怪兽中了魔咒般化成坚硬的石像,森然屹立。方媛从来没有想到,南江医学院的深夜会是这么一副嘴脸,冷漠而死寂。

这是方媛今晚第二次近距离接触李融。

图书馆的匆匆一瞥,李融没有给方媛留下太多的印象。那时,她被自己想象中的李融形象与当时见到的李融形象的巨大反差震懵了。当然,反差是因为许艳,她形容给自己的是一个虚构的李融。

在地下室被人反锁,许艳突然装疯试图谋害她,这几个小时的经历让她感到了李融的可怕。

李融的可怕不在于他有多么凶狠,恰恰相反,他有一张英俊而迷人的脸孔。如果不是自己亲身经历,方媛怎么也不会将他与城府极深用心恶毒的小人联系起来。

现在,这个迷人的英俊男生与她对视三十秒后,突然对着她微笑,似乎恍然大悟:“你是在图书馆借书给我的那个女孩吧?”

方媛愣住了。

她没想到李融张口说出的竟然是这么一句话。

他的意思是什么?

他是说两人这次相遇是偶然的?

方媛不清楚李融的用意,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李融的眼神更加奇怪了,“这么晚,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还不回去?”

方媛再次愣住。

她逼视着李融,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的脸上。

李融的脸色有些尴尬,似乎不适应方媛这么直接的目光。除此之外,他没有表现出其他的异样表情。

是自己的猜测错了,还是他根本就是个天生的演员?

不过这样也好,这至少证明,现在的李融不会用暴力来对付她。至于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现在的态度是伪装还是本性,那是下一步考虑的事情了。

“我现在就回去!”

方媛不想在这里多待一秒。许艳在红楼里没有搜到自己,说不定还会跑出来找她。她可不想再遇到那个一心想谋害她的疯女人。如果真的遇到的话,她无法想象李融的举动是什么,他总不可能帮助自己去制伏许艳吧。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小女子当然更不能。方媛打定主意,也不管李融怎么想,迈开脚就想离开红楼。

她选择的路线是绕过李融。不知怎的,她总觉得李融那张英俊的脸孔下隐藏着太多的东西,让她感到可怕。

也许,是他笑得太假?

或者,是女人天生的直觉?

李融却不知好歹,竟然向她跨了一步,“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方媛突然尖叫一声:“站住!”

李融一副迷惘的样子,“怎么了,你?”

方媛向后退了几步,靠在了红楼的墙壁上,用嘲笑的口吻说:“你送我回去?你知道我住哪里吗?”

李融笑了,“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不外乎是哪幢女生宿舍,总不可能住在校外。”

方媛盯着他,加重语气,“我住在女生寝室4、4、1!”

她刻意强调了441这个编号。

如果李融是她今晚可怕经历的幕后主谋,他肯定知道自己来自441女生寝室,听到她的话后应该不会感到震惊。

出乎她意料的是,李融的脸色突然变了,如死灰般,整个人一下子蔫掉了,仿佛被人抽掉了筋,身躯变得松松垮垮,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

如果说这是李融的刻意伪装,那他的演技实在太好了。如果不是的话,那自己今晚的遭遇怎么解释?

难道,将自己反锁在地下室的并不是李融?

可自己明明是跟踪李融到地下室的啊。

方媛心绪乱如麻,究竟,真相是什么?

好半天,李融才说出话来:“你是说,你是住在441女生寝室的?”

“嗯。”看着李融那种痛心疾首的惨状,方媛真不忍心再打击他,但她又不得不加重语气反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李融勉强咧开嘴笑了下,可是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听说那个寝室一直被封闭了,没想到现在又开始住人了。”

“那——”方媛故意停了下,“那我回去了,你还要不要送我?”

“送,为什么不送?”李融的话里有点赌气的成分。

方媛不再说了,抬起脚就走。她在这里耽误太多时间了,万一许艳真的从红楼里面跑出来那就糟糕了。

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站在这里心神不安。

可是,她才走了一步,无意中看到李融的头顶上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轮廓越来越大,从半空中急速坠落下来。

时间只有短短的两三秒钟,方媛没来得及叫出声来。或许,她的潜意识根本不想让她叫出声来。她只是张了张嘴,“小心”的字眼在喉咙里打了几个转,并没有发出声音。隐隐约约,她还是希望李融在自己面前消失,尤其是此时。

物体没有砸到李融,坠落在两人中间,“砰”的一声,尘土飞扬。

方媛听到骨头破碎的沉闷声音,一些喷射型液体溅到她身上。甚至有少许溅到她脸上,温热黏稠。

坠落下来的,是个人!

方媛虽然没看清脸孔,但这个人手上拿着把生锈的解剖刀,从衣着上看,应该是许艳!

许艳!就是许艳!

她竟然从红楼上坠下来了!

殷红的鲜血,很快就从她身体上的各个地方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将这片土地染得血红血红。

许艳的身体突然抽搐了几下,她还没有立刻断气,竟然把脸扭向方媛。

方媛吓得直哆嗦,双腿无力,直往后退,靠在墙壁上发抖。

许艳竟然在对着她笑!

她的笑容,说有多恐怖就有多恐怖,方媛根本想不到人类还可以做出这种笑容。

说是笑,其实是嘲讽,似乎是伟大的造物主嘲讽卑微的生物般。

她的整个头颅都变形了,压扁了,半边脸支离破碎,另半边脸也痉挛抽搐着。

看得出,她很痛苦。

可是,她竟然在笑!

许艳的笑容只维持了几秒钟的时间,一阵轻微的骨头断裂声后,许艳的头颅往地面沉了下去,再也抬不起来。

她死了!许艳死了!

巨大的恐惧沉沉地压抑着方媛,铺天盖地,无孔不入。方媛的神经几乎没有办法承受这种恐惧,头痛无比,仿佛要爆炸般。

李融比她好不了多少,瘫在地上,口中喃喃自语:“是她,是她回来了!”

此时,方媛根本无法顾及李融在说什么,她也不想去分析猜测,只想大喊大叫离开这里。可是,她根本没喊出声音,她似乎用尽了平生力气,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的喉咙,突然发不出声音来。

她也想站起来离开这里,她的脚却不听从她的意愿,僵硬无比,站都站不直,更别说走动离开了。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生命在她面前灰飞烟灭,而这个生命的消逝极可能是因为自己的行为造成的。

以前看到家人杀鸡,鸡被割喉放血,两只鸡眼一眨一眨地望着身边的人,她都觉得害怕,更别说一个活生生的人了,何况这个人几个小时前还与她交谈、共处。

她怎么也想不到,许艳竟然会落得如此下场。

是自杀,还是他杀?或者,是什么神秘的力量?

李融口中的“她”指的又是谁?

时间是最好的镇静剂。

悲哀、恐惧、痛苦、激动,人类所有的情绪宛如一张张色彩斑斓的图画,在时间的缓缓流逝下慢慢褪色。

后来,方媛在警方的报案室里回忆这晚发生的可怕遭遇时,并没有显示出多少慌乱的神情。相反,她咬字清晰,有条有理,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般。

她所不能忍受的,是记录她供词的两个警员动不动打断她的叙述,问她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比如说,你为什么要去追李融?又是怎么发现他走在你前面的?许艳为什么疯了?她最后又为什么要谋害你?

方媛的头都要炸了。

看两个警员问话的口吻与神情,似乎把她当做了嫌疑犯。

回忆的画面不时被两个警员冷峻的问话打断,方媛不得不向他们解释自己当时的处境与猜想。看得出,他们并不相信她说的话,不断向她索要人证物证。方媛恨得直咬牙,在心中一直“笨蛋、白痴”骂了不知多少遍。

反复修改了几次,好不容易录完口供,她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确认记录的是自己的本意,这才签字按手印。

上午十点二十分,方媛从阴暗的报案室里走出来,金灿灿的阳光耀眼夺目,方媛眯住了眼对着车水马龙的街头大叫了一声,似乎要将心中的阴霾吐个干干净净。她的班主任秦月老师就站在报案室门口等着她,陪同着秦月的,是441女生寝室里的三个好友。苏雅没来。

“方媛,你没事吧?”秦月关切地将自己的外衣披在方媛身上。

方媛摇了摇头,外面虽然阳光灿烂,她却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打了个激灵。可能是因为她一个晚上都没有睡觉,身体有些虚弱。

三个女生围了上来。

“方媛你饿了吧?看我们给你带来什么,老鸭汤,很补的哦。”陶冰儿捅了秦妍屏一下,秦妍屏马上扭开保温瓶,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徐招娣倒了一碗,递给方媛,“趁热喝吧。”

方媛鼻子有些发酸,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接过徐招娣的老鸭汤一口气喝了下去。她从昨晚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的确饿了。

喝完一碗老鸭汤,胃里暖乎乎的,这才感觉好些,不再发冷打哆嗦了。

“走吧,我们先回去。”秦月爱怜地摸了摸方媛的额头,拉着她的手,出了公安局。

公安局外面停了一辆全新的帕萨特小轿车,是特意来接秦月她们的。

司机是个爽朗的男人,三十多岁,保养得很好,戴了副超大的墨镜,给人一种时尚有品位的感觉。其实,他的衣着与谈吐都在表明他就是人们常说的成功人士。

一路上,他一边开车一边讲着幽默的小段子,把秦月她们逗得哈哈笑。有些小段子,也确实有意思,比方说,一个男人刚领到工资,遇到了强盗。男人苦苦哀求强盗不要抢走他的工资,因为他的老婆不会相信他是因为遇到强盗而没有把工资上交。结果强盗的回答是,他老婆才不会相信他没有抢到钱。

方媛清楚她们有时候是故意笑出声来的,有些小段子并没有那么好笑,她们是想感染自己让自己开心些。她们都在回避许艳坠楼这件事,对她昨晚的遭遇问都没有问一下。

在一片笑声中,帕萨特到达南江医学院,拐到了女生宿舍门口。下了车后,在女生宿舍的楼梯,陶冰儿问秦月:“秦老师,那个司机是你什么人啊?”

秦月奇怪,“你问这个做什么?”

陶冰儿做了个鬼脸,“我发现那个司机对你不怀好意,一双眼老是从反光镜偷看你。”

秦月反问:“那你怎么发现的,是不是你老是从后面偷看他?对他有意思了?”

陶冰儿嘴一撇,“我对这种老男人才没有兴趣呢,我看,十有八九是追求秦老师你的。”

秦妍屏也凑进来,“是啊,我也发现了,秦老师这次用了他的车子,是不是欠了他一个人情?欠男人的人情可不好,不如给他个机会,让他请秦老师出去吃饭,我们作陪。”

秦月被两个小女生说得哭笑不得,佯怒着说:“两个小丫头,就知道谈情说爱,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小心被补考留级!”

说话间,五人走到了441女生寝室,开门进去。

方媛人还没进去,一瘸一拐的黑猫凑了过来,对着她一个劲地“喵喵”直叫,态度亲昵。方媛此时没心情理它,叫徐招娣倒一点老鸭汤给它喝,自己走进卧室,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发呆。

自从许艳坠楼而亡后,她的心就一直沉甸甸的,压抑将难受。许艳的死,自己难脱干系。

秦月轻轻地走进来,把卧室的门关上,坐到方媛身边,小声地说:“方媛,你不要多想了,先休息下吧,有什么事,睡醒后再说。”

方媛叹了口气:“我睡不着。”

是的,她是很困,很想睡,可是,她更想知道昨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融呢,他怎么样了?”

“李融?”秦月在公安局里询问过李融,对案情有个大略的了解,“他没事,在你录完口供前一个小时就回去了。”

“可是……”方媛说了半天“可是”,下面的话就是说不出来。她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对李融的怀疑。事实上,对李融的怀疑,自己根本没有证据。何况昨晚李融第二次遇到她时的表情,太逼真了,不像装出来的。

“可是,你说自己看到他引你去红楼的地下室?”秦月帮她说出来。

“是的,他是不是有红楼的地下室钥匙?”

“他是有红楼地下室的钥匙,不过……”秦月有些迟疑。

“不过什么?”

“不过,李融的寝室里至少有四名同学证实,在熄灯后的十点三十五分到十一点,他一直在寝室里,根本就没有出去。”

方媛这才明白记录她口供的警员为什么一直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一比四,警方当然相信李融的同学。

“他们会不会撒谎?”

秦月摇了摇头,“警方分别叫四人描述李融回来后的情形,然后对照,发现四人的描述相互吻合,不可能是虚构的。”

方媛无语,这种情况下,将心比心,没有人会相信她的话。

可是,自己的确是看到了李融,是他把自己引入红楼的地下室的。

她记得清清楚楚,李融当晚穿了件白色的运动服,正是因为他的衣服颜色如此显眼,自己才能跟踪到他。

难道,是自己看错了?还是,引自己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李融?又或者,根本就不是人?!

她想起李融对着许艳尸体反复说的那句话:是她,是她回来了!

“她”是谁?难道不是指许艳?

如果是指许艳的话,他又何必一个劲地喃喃自语呢。除非,他是说——程丽!

方媛硬生生地打了个冷战。不知为什么,她一想到程丽,心里就紧张起来。她忘不了在BBS上看的那张程丽尸体的惨状。

还有,许艳临死时对着她笑是什么意思?

方媛头痛欲裂,一切的一切,扑朔迷离,混乱不堪。

“别想了,好好睡一觉吧,一切等睡醒后再说。”秦月爱怜地抚摸着方媛冰冷的脸颊,然后帮她盖好被子,转身离开。

在秦月打开卧室门准备出去的时候,方媛突然大声叫唤:“秦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

秦月皱了皱眉头,“什么问题?”

方媛眨了眨眼睛,“刚才送我们回来的那个司机,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秦月苦笑,她没想到方媛竟然也会问这个。

“不是!”秦月斩钉截铁地回答方媛,想了一会,又加了一句,“不过是候选人之一,这下你总满意了吧?好好睡吧。”

秦月走时特意将门慢慢关好,卧室里终于安静下来。方媛躺在舒适柔软的床上,全身放松,仿佛躺在平静的湖面上轻轻荡漾。她二十多个小时没睡了,困得厉害,眼皮越来越重,很快就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