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8月9日,深夜,米罗花园小区。
苏雅从睡梦中被惊醒,冷汗淋淋,浑身直打哆嗦。
似乎是一刹那的事,苏雅的心脏仿佛被突然插入了一把尖刀,锋利的刀尖一直刺到了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疼得她直冒冷汗。
是心痛?可是,苏雅却从来都没有心痛的病史。而且,这种痛很奇怪,似乎只持续了短短的几秒就消失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雅惘然地望着窗外被流光溢彩的霓虹灯点缀得繁花似锦的南江夜色,心里隐隐升腾出许多不安。睡也不是,坐也不是,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这种感觉很微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难以描述,令人提心吊胆,惴惴不安,神思恍惚。
难道,和那块血玉有关?
以前,方媛是一朵素雅的雪莲,虽然骨子里冷冰冰的,但外表至少还保持着芬芳清丽的假象。自从她得到那块血玉后,彻头彻尾地撕去了那些伪装,一天到晚都缄默不语,若有所思,经常一个人坐在蘑菇亭发呆。
两个月后,苏雅找了个借口离开441 女生寝室。本质上,方媛和苏雅一样,都是那种内心骄傲、有着强烈自尊心的女孩。所不同的是,苏雅自小家境殷实,用不着看别人眼色,为人行事我行我素,特立独行,根本就不去考虑别人的感受。而方媛出身贫寒,尽管心高气傲,但在现实生活面前不得不有所收敛,用虚假的笑容和虚伪的言辞来掩饰和保护自己。
那晚,苏雅睡着了,方媛被神秘人小古引诱到附属医院的地下室。这个地下室,有着当年抗战时期为了保护伤员修建的机关。不知怎的,被小古发现了,稍稍改装后用来囚禁掉入陷阱的方媛和何剑辉。何剑辉注射事先准备好的剧毒药水,激发出自身潜力,打开囚笼放走了方媛。而他自己,却因为毒性发作,嗜血成性,和来历不明的神秘人小古浴血肉搏,想必也是凶多吉少。
奇怪的是,萧强带着刑警们找到方媛所说的地下室时,却只看到一地的血迹,还有一些被撕咬下来的人肉碎片,并没有找到何剑辉与小古的尸体。何剑辉和小古的下落,成了一个无人能解的谜。如果不是秦月在一旁证实方媛所说非虚,压根就没人会相信方媛所说的话。确实,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就算是方媛自己,要不是亲身经历的话也无法相信。 (详见《女生寝室2》)
当苏雅听到方媛说徐天就是高智商罪犯何剑辉时,当场就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有人说,人性本善;有人说,人性本恶。何剑辉这个人,却是至善与极恶的综合体,实在令人费解。他可以为了兴趣毫不在意拿别人的生命做试验,他也可以为了单相思的情感而全心全意投入甚至付出自己的生命。对他来说,这个尘世的功名利禄,不过是一阵浮云。他所苦苦寻觅的,是内心世界的纯洁宫殿。
得知何剑辉为了救方媛宁愿牺牲自己的生命,在那一刻,苏雅竟然有些怜悯何剑辉。她似乎能理解何剑辉,这个在精神世界中被所有人遗弃的孤儿,其实是一无所有的,终其一生,不过是想找个值得深爱的人一起携手面对人生的风风雨雨。
苏雅叹了口气,揉了揉心脏的部位。一切感觉良好,刚才那种绞痛似乎只是昙花一现。但她的心绪,却怎么也沉静不下来。刚才那种绞痛的感觉实在太强烈,以至于她有种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被切割而去的感觉。
站起来蹦了蹦,活动一下筋骨,一切正常,身体并没有什么不适。既然不是身体的原因,那是什么原因?
苏雅想起了一个很古老的传说。传说中,有些人,无论隔得多远,都能穿越空间的距离感受到至亲去世的痛苦。这种传说,和西方流传的心灵感应有些相似。
难道,有哪个亲人刚才过世了?仿佛是验证她的想法般,苏雅的心脏一阵紧缩,不安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父亲出事了?苏雅有些紧张,头脑微微眩晕。这些年来,她一直仇恨父亲,一直幻想把父亲从她脑海的记忆中彻底抹去。她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父亲,都不愿见到父亲。可一有事,她第一个想到的,还是父亲。
苏雅翻出黑色的三星手机,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拨打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谢军沙哑的声音在放纵地吼叫:“那一夜/你没有拒绝我/那一夜/我伤害了你/那一夜/你满脸泪水/那一夜/你为我喝醉/那一夜/我与你分手/那一夜/我伤害了你/那一夜/我举起酒杯/那一夜/我心儿哭醉……”
苏雅皱了皱眉。说实话,她很不喜欢这首歌,歌中的情感过于暧昧,似乎是为男人的始乱终弃寻找负心的理由。
铃声响了很久,总算有人接听,声音含糊不清,似乎大着舌头。苏雅对着手机大叫了一声:“苏志鹏!”
苏志鹏是父亲的名字,可苏雅却直呼其名。父亲显然被苏雅的嗓门吓了一跳:“是——是小雅?这么晚——晚,有——有什么事吗?”
苏雅还没说,手机里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女人声音:“苏老板,这么晚,打什么电话!不会又是上次那个骚货吧?别理她,快来喝啊!”
苏雅一阵恶心,忍了忍,终于还是没忍住,对着手机大叫:“去死吧!苏志鹏!你这个不要脸的流氓!”
手机被重重地关上,扔到了一边。苏雅眼中噙着泪光,闷闷不乐地睡到床上。苏志鹏没事,她的心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郁闷了。这么多年,苏志鹏还是死性不改,夜夜莺歌燕舞,声色犬马,他那个身子,早就被酒色淘空了,迟早有一天要死在女人手上的。
折腾了这么久,倦意渐渐袭来。苏雅打了个哈欠,熄灭房间的灯,缓缓闭上了眼睛。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散发弄扁舟。世事无常,她也管不了许多了。现在的她,只想好好睡上一觉,做个美梦。她好想在梦中回到纯真快乐的童年,回到妈妈和妹妹的身边,一家人尽享天伦,其乐融融。
这时的苏雅并不知道,等待她的,却是一场永远都醒不来的噩梦。
清晨,乳白色的朝晖慵懒地攀爬在果绿色的落地窗帘上,黑沉沉的屋子里渐渐地亮了起来。
苏雅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望了一眼天色,翻了个身子,继续睡懒觉。她一向有赖床的习惯,即使醒了,也不愿意立刻起床,而是再睡个回头觉。
但这次,她没办法睡着。黑色的三星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屋子里响起了周杰伦独特的细腻的声音:“屋檐如悬崖/风铃如沧海/我等燕归来/时间被安排/演一场意外……”
苏雅看了眼电话号码,是父亲身边的一个跟班打来的,心中咒骂了几声,怒气冲冲地接听电话:“吵什么吵!这么早打什么电话!”
电话那头赔着笑脸解释:“不好意思,小姐,我也不想这么早打扰你休息。是这样的,我们公司今天来了个奇怪的客人,他说他是你的亲舅舅,有急事找你和董事长。我们本来不信,但他带了一张旧照片来,里面有董事长和你。你看,是不是……”
舅舅?苏雅怔了怔,印象中,的确有一个舅舅,生活在与南江市相邻的另一个城市里,但一直没有来往。自从十几年前父亲和母亲离婚后,她就再也没有听到母亲和妹妹的音讯。稍大一些后,苏雅询问过母亲的地址,可父亲死活不肯说。为此,两父女闹得很不愉快,经常相互指责。读高中时,苏雅多次去那个城市寻找,却因为没有确切的地址,总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这样绝情,完全没有考虑女儿的感受。
“把他留下,好好招待,我马上就到公司去。”苏雅马上从床上蹦起来,迅速穿好衣服,连洗脸刷牙也顾不上,“噔、噔、噔”一路小跑,出了小区打的赶到父亲的公司。
在公司的接待室,苏雅见到了舅舅。舅舅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色工人制服,正狠狠地吸着两元五角一包的廉价香烟,满脸忧色,愁眉苦脸,还不停地唉声叹气。见到苏雅进来,他端详了许久,嗫嚅地问:“你……你是小雅吧?”
苏雅微微点头,一脸狐疑:“舅舅?”
没想到,舅舅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泪流满面,原本就显得有些苍老的脸看上去更加凄惨可怜。
“小雅……见到了你就好……你那可怜的妹妹……我真不知道以后怎么向你妈妈交代……”
“妹妹?”仿佛被针刺了一下,苏雅陡然紧张起来,不好的预感再次萦绕心头,“妹妹怎么了?她出事了?”
“啪”的一声,舅舅突然对自己打了个耳光,哭着说:“我对不起你妈妈,对不起你外婆,她们把小舒托付给我,我却没有照顾好。”
舅舅的举止越反常,苏雅心里越害怕,情急之下,也顾不了舅舅的感受,大声催促:“你倒是说啊,妹妹怎么了?还有,妈妈和外婆怎么没来?”
“你妈妈和外婆早走了。你妈妈把小舒交给你外婆,你外婆把小舒交给我。可现在,小舒却躺在医院里,就快死了。”
苏雅仿佛被突然抽空了身体,整个人都失去了依托,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晃了几晃,才勉强站住。从小,她就一直憧憬能够和母亲、妹妹重逢,重新快快乐乐、纯粹而简单地生活在一起。多少次,她梦到母亲慈爱的笑容,经历了几千个日日夜夜后,母亲依然音容不改,如刀如刻,成为她心中最深的痛。现在,一切都破灭了。
母亲死了,外婆也死了,就连妹妹,现在也快要死了。老天为什么这么残忍?将世界上最沉重的痛苦就这样全部堆积到她脆弱的心房里。泪水,悄无声息地轻轻涌出,鼻子酸酸的,心仿佛被挖空了,空荡荡的。
看到苏雅惨白的脸色,舅舅反而停止了哭声,安慰道:“小雅,你没事吧?”
苏雅摇摇头:“我没事。小舒现在怎么样了?”
“她昨天从三楼摔下来,送到了第二附属医院抢救。我接到电话连夜赶到医院,手术已经做完了,小舒现在还在昏迷中。医生说,小舒如果在三天内醒不过来的话,就很有可能成为植物人。”
苏雅知道,第二附属医院就是南江医学院附属医院,医疗水平在全省也是数一数二。她深呼吸几次,感觉身体恢复了正常,对身后的公司职员说:“你们现在就去找苏志鹏,叫他来第二附属医院找我。如果不来的话,我一把火烧掉他的破公司!”
公司职员们唯唯诺诺,没一个敢多嘴。苏雅的脾气他们是知道的,说得出做得到。这年头,找个好点的饭碗不容易。
从公司出来,外面已经下起了霏霏细雨。雨水淅淅沥沥,使整个天空朦朦胧胧,仿佛一幅泼墨画般,将路边的景色勾勒得灰沉沉的。苏雅和舅舅打了一辆的士,匆匆赶往附属医院。水珠撞击在挡风玻璃上,迸裂成蒙蒙的水汽。
苏雅心不在焉地望着街道上一座座倒退的建筑物,问:“舅舅,你们怎么一直不来找我?”
舅舅叹了一口气:“你妈妈走时就叮嘱了,叫我们家的亲戚不要去找你父亲。她与你父亲在离婚时立下了协议,从此天各一方,各安天命,永不来往。”
“那我父亲为什么要和我母亲离婚?”
舅舅咳嗽了两声:“这个,要问你父亲,我也不清楚。”
问父亲?苏雅心里冷笑。父亲怎么会告诉她这些事?这些年来,父亲非但自己没提过母亲和妹妹,而且还不准她提。她实在不懂,一个好好的幸福家庭,为什么非要离婚,造成骨肉分离?
的士总算到了附属医院门口。苏雅冒雨下车,疾步跑向住院部。由于跑得太快,一路上险些撞倒医护人员。
很快,苏雅找到苏舒所在的二十四小时监护病房。苏舒的头上缠满了绷带,只露出两只眼睛,鼻子插着氧气管,没有一点声息,仿佛一具失去生命活力的尸体,僵直地卧在惨白的病床上。唯有监护仪屏幕上面上下起伏的线条,让苏雅稍稍安心些。起码,这证明了苏舒还没有死亡。
心痛,真的很痛。苏雅的心都碎了。她从来没有如此悲伤过。这个躺在病床上的垂死病人就是她的亲妹妹。她曾幻想过很多次和妹妹重逢的美好场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和妹妹竟然是以这种方式重逢。
舅舅站在一旁,缄默无语,本来就饱经沧桑的老脸,皱纹陷得更深了,现出一道道显眼的豁口,显得特别凄楚,让人于心不忍。
此情此景,他只能保持沉默。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减轻他内心的愧疚感。他只能向他所信奉的神灵祷告祈求,发发善心,保佑他的外甥女吉人天相,快点醒来,渡过难关。
从看到苏舒的第一眼,苏雅就油然而生一种无以名状的亲切感。她看不到苏舒的容颜,听不到苏舒的声音,也触摸不到苏舒的肌肤,但她就有这种感觉,似乎躺在病床上生死一线的就是她灵魂的一个部分。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血脉相连吧。她甚至能够感觉到苏舒的痛苦,那种被压抑在黑暗世界中无力挣扎苦苦支撑的痛苦。
苏雅缓缓地坐下来,握住了苏舒的手。苏舒的手很柔软,如一团棉花般,没有一点韧性。输液管里的药水慢慢凝聚成弧形的水珠缓缓滴落,监护仪屏幕上的心电图越来越微弱,隔了很久才有气无力地跳动一下。
忍了许久,泪水还是溢了出来,仿佛打开了缺口的洪水,汹涌澎湃,滔滔不绝。在苏雅的印象中,她很久没有这样流过眼泪了。
病房的木门被轻轻推开,苏雅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苏雅回头,泪水朦胧中隐隐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医师走了过来。
男医师走进来的第一句话是和舅舅说的:“咦,这么快就回来了?借到钱了?”
舅舅显得十分木讷,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昏黄的眼珠求助似的望着苏雅。
苏雅的父亲苏志鹏是南江市颇有名声的房地产商,开发的楼盘广告在南江市的主流媒体中随处可见。这几年,国内房地产一路高歌猛进,一向低收入高消费的南江市也不甘人后,在这股房地产涨价大潮中搭了把顺风车,短短的五年间房价就翻了几个跟头,顺带也让苏志鹏这种房地产商人赚了个盆满钵满。有了钱,自然就有名气,舅舅才会这么快就找到苏志鹏的公司。
直到这时,苏雅才明白舅舅特意来找她和父亲的真正原因。现代社会,没钱寸步难行。现在,苏舒受了这么重的伤,动手术、住院治疗肯定要花不少钱。最重要的是,苏舒还有可能成为永远醒不过来的植物人,这无疑是一个十分沉重的负担,舅舅显然无力承担。
苏雅心中有气,抹去眼泪,霍然起身,面对着男医师,冷冷地说:“是不是没借到钱,你们就要把病人赶出医院?”
男医师没想到苏雅会以这种口气对他说话,愣了一下,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微微一笑:“我只是随口问问,你不必放在心上。身为医生,救死扶伤是我们的天职,当然不会赶病人出院。”
苏雅“哼”了一声,冷眼打量病房环境,说:“就这种条件的破病房,我们还不愿意住呢!你去和医院领导说,给我们换最好的病房!”
男医师饶有兴致地望着苏雅,站在原地,嘴角含笑。
“耳朵聋了?没听到我说的话?不就是要钱吗?要多少给多少!”
男医师并不恼怒,微微一笑:“小姑娘,火气不要太盛,钱不是万能的。你认为,以病人现在的病情,还能经得起换病房这种没有意义的折腾?”
舅舅有些看不过去,扯了扯苏雅的衣角,木讷地说:“小雅,别这样。李医师是个好人,是他给小舒做的手术,也是他安排住院的,到现在都没有收钱,问一下也是应该的。”
“是你给妹妹做的手术?”苏雅看了一眼男医师胸前挂的工作牌,“李忧尘,李医师?我妹妹怎么样了?”
提到苏舒的病情,李忧尘的神情一下子就严肃起来:“病人的病情很严重,她从三楼跳下来,脑部撞到地面,受到重创,虽然开颅手术很成功,清除了淤血,修补了头骨,暂时稳定住了病情,但她大脑皮质细胞死亡过多,神经中枢功能受损,现在处于深度昏迷之中。如果在几天内醒不过来,她的脑部机能会进一步退化,处于持续性植物状态,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植物人。”
苏雅追问:“那怎么能让她醒过来?”
李忧尘摇头苦笑:“病人现在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外界的刺激很难影响到她,能做的我们都做了,剩下的,就要看她自身的意志力了。”
苏雅还不死心继续问道:“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李忧尘想了想,说:“那也不是。你们可以放些她最喜欢的音乐给她听,如果能刺激到她的中枢神经的话,或许有用。”
外面有人叫李医师,似乎有其他病人找他。李忧尘叮嘱了几句,告诉苏雅要注意的一些事项,匆匆离开了病房。
苏雅哪里知道苏舒喜欢听什么音乐。问舅舅,舅舅也是一问三不知。想了好久,苏雅才想起现在很多女孩子将喜欢听的音乐下载成手机铃声,于是马上拨打苏舒的手机,这才猜到她喜欢听胡杨林的《香水有毒》。于是,苏雅特意用自己的手机下载了《香水有毒》的 MP3,放在苏舒床头边反复播放。
忙了一上午,父亲还没有来。苏雅等得不耐烦了,拿了苏舒的手机打电话给父亲,响了半天,才听到父亲懒洋洋的声音:“是谁?”
“苏志鹏,是我!叫你来附属医院,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父亲打着哈哈:“哦,是小雅啊,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身体不舒服?”
苏雅气不打一处来,对着手机大骂:“苏志鹏,你这个浑蛋!你的女儿快要死了,你还不快滚过来!”
父亲这才认真起来:“小雅,你说什么?你快死了?得了病?病得很严重?”
“不是我,是妹妹小舒,你的小女儿,她从楼下跳下来,摔到了头,现在还在昏迷中。”
本以为,父亲听到这个消息会心急火燎地赶过来。让苏雅惊讶的是,手机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过了很久,才听到父亲冷漠无情的声音:“还在昏迷中?那就是没死,等她死了你再找我吧!”
然后,手机挂掉了。再打,已经关机。
苏雅有些茫然,心都凉透了。她怎么也想不到,父亲会这么冷漠。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中午吃饭的时候,舅舅搓着手结结巴巴地说:“小雅,小舒出了事,我也很难过。厂子效益不好,正在搞分流下岗,我只请了一天假,如果在这节骨眼旷工……你舅母前几年就下岗了,身体不好,一直在家里,你表弟还小……你看,我是不是……”
苏雅本来就没心情吃饭,听到舅舅的托辞,心情更加恶劣,一肚子气,却又不好对舅舅发作,深吸了几口气,冷冷地说:“舅舅有事就先回去吧,这里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会照顾妹妹的。”
舅舅满脸惭愧,哆嗦着嘴唇说:“小雅,舅舅不好,但是,舅舅也没办法。你舅妈跟着我吃了一辈子苦,我不能扔下她不管。还有你表弟,根本就不懂事,如果不好好管教的话,很容易学坏……要怪,就怪舅舅无能。”
看到舅舅这副模样,苏雅反而于心不忍,柔声说:“没事,舅舅,你放心回去吧。你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我自己也是学医的,肯定能把妹妹治好。”
听到苏雅这么说,舅舅心里这才好受点。吃完饭后,坚决不让苏雅送他,佝偻着背,一个人回去了。
回到病房,苏舒还是纹丝不动,叫了半天,一点反应也没有,眼看一时半会是醒不过来了。苏雅心里非常郁闷,无处发泄,索性跑到家中,把那些值钱的书画花瓶席卷一空,直接送到当铺换了现金。手上有钱,胆气也粗了许多,给苏舒办完入院手续,准备了些红包,凡是和苏舒有关的医护人员见人就发一个。医院对这种事情也司空见惯,人多时还扭扭捏捏,私下时都是心照不宣,相视一笑,大大方方地接受了。
其他人都发完了,就只剩下李忧尘了。他是苏舒的主治医师,能否治好苏舒,关键要看他的医术水平。其他的人可以遗漏,主治医师是万万不能遗漏的。苏雅虽然不喜欢李忧尘,但为了妹妹,也只好委屈自己。
苏雅走进李忧尘办公室时,他正在接待两个刑警,对苏雅的到来有些意外。不仅仅他感到意外,苏雅也感到意外。那两个刑警,她全认得,一个是南江市刑警队长萧强,一个是女刑警队员冯婧,前些日子医学院发生的连环谋杀案就是他们负责的。
“苏雅?”冯婧曾经和苏雅在441 女生寝室同住了一段时间,很清楚苏雅的个性,对她的突然到来有些奇怪,“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是来找他的。”苏雅指了指李忧尘,径直坐到了李忧尘的对面。
“苏雅,我们找李医师有些重要的事要谈,你等会再来好吗?”冯婧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婉转。
苏雅没有领情,反问道:“你们找他有要紧的事,我找他就没有要紧的事?你们等会再来,不可以吗?”
冯婧有些生气,脸上依然带着职业性的笑容:“苏雅,别开玩笑了。医学院又有一名女学生跳楼了,现在还在深度昏迷中,人事不省,生死未卜。我们是来找李医师了解那名女学生的伤情,调查案件真相。”
苏雅的回答倒也干脆:“我找他也是为了这件事。正好你们也在,告诉我调查的进展。”
冯婧微微一怔:“你……”
“我是那名学生的姐姐。”
“哦,原来是这样。”冯婧疑惑地看着苏雅,“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你不信?”苏雅眉毛一挑,“我刚为妹妹补办了入院手续,李医师可以去住院部查。”
李忧尘当然不会真的去查,便说:“冯警官,她的确是病人的姐姐。”
既然如此,冯婧也无话好说,望向身旁的萧强。萧强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工作。
冯婧有些无奈:“好吧,苏雅,既然你是伤者的姐姐,你有知情权。只是,现在案件还处于调查阶段,我希望你不要把我和李医师的谈话内容泄露出去。”
苏雅板着脸说:“我知道。”
冯婧接着问李忧尘:“李医师,其实我们这次来找你,不单是了解受害者的伤情。我们知道,你不仅是全省有名的脑科专家,也是全省有名的精神病专家。我手上有一本受害者写的日记,给你看看。”
“我妹妹的日记?给我!”苏雅腾地站起来了,伸手准备去抢。
冯婧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苏雅的请求:“抱歉,这本日记现在还不能给你。它是我们警方的重要证物,只能等案件调查完后再给你。”
苏雅退而求其次:“那我现在看看,总行了吧。”
冯婧柔声相劝:“你不用着急,先让李医师看完,你也希望案件真相大白,对吧?”
冯婧说得在理,苏雅只有让步。
李忧尘接过日记,坐在桌前,慢慢浏览。他看得很仔细,似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看的,越看眉头拧得越紧。一本薄薄的日记本,他足足看了一个小时。
看完后,李忧尘两眼一闭,靠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又过了几分钟,李忧尘才睁开眼,叹息着说:“你们的猜测没有错,她的确有严重的精神疾病,而且还不止一种。从她日记的内容初步可以诊断,她应该患有强烈的精神类抑郁症和被迫害妄想症。”
自己的妹妹竟然是个精神病患者?苏雅抢过日记翻看。果然,妹妹的日记中多半是记了些奇怪莫名的事情和现象,记叙十分有条理,可所记叙的事却让人难以置信。尤其是事发前一晚,一会儿什么恐怖铃声,一会儿什么鬼上身,一会儿什么鬼压床,乱七八糟的,都不知道是噩梦还是幻觉。
“李医师,你的意思,我妹妹有严重的精神疾病,所以才会在病情发作时自己从寝室里跳下去?”
“应该是的,这从病人的伤情可以看出来。如果她是被人刻意谋害推下去,应该是头朝下脚朝上,撞到水泥路面上,当场就会死亡。现在,病人的两脚都有骨折现象,很可能是脚先着地,但在惯性力量下立足不稳摔倒在地,头部受到撞击而受伤。”
苏雅转过脸去问冯婧:“我妹妹摔下楼时,寝室的其他女生呢?她们在不在现场?”
冯婧沉默了一会,说:“寝室的三个女生都在现场,她们都亲眼看到你妹妹跳楼的经过。据她们说,你妹妹最近一直有些反常,郁郁寡欢,老是一个人发呆。她在学校里也没什么朋友,自己也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寝室的女生们以前就怀疑她精神有问题,只是不好说出来。出事的那晚,不知为什么,你妹妹见到了谁都失声尖叫,就像看到了恶鬼一般,把她们也吓得半死。后来,你妹妹拼命地往阳台跑,一双脚都跨出了阳台的栏杆。她们没有经验,想救你妹妹,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她跳下去。”
苏雅还不死心:“会不会,是那三个女生在说谎?”
冯婧摇摇头:“不会的。我们打听过了,那三个女生和你妹妹相处得很好,一向无怨无仇,不会特意谋害你妹妹。何况,三个女生所说的证词对时间把握得很好,相互吻合,完全没有破绽,应该是事实。再说,你也听到了刚才李医师的推断。种种迹象表明,你妹妹是因为精神疾病的发作而导致神志失常,自己从三楼的寝室跳下去的。”
苏雅无力地坐下来。妈妈死了,外婆死了,好不容易找到妹妹,妹妹却危在旦夕,而且还是一个严重的精神病患者。现在,她终于真正领略到了生活的残酷。
从李忧尘的办公室出来,苏雅一直待在妹妹的监护病房,整个下午都没有出来。她就这样一直坐在妹妹身边,凝视着妹妹那张被白绷带缠满的脸,尽情倾诉这些年来的重重心事。这时的苏雅,无限柔情,楚楚可怜,仿佛一个被人离弃的痴心红颜,哪里还有半点骄傲与冷漠的影子。
时间,一秒秒地过去。太阳慢慢地倾斜,慢慢变成血红色,悄无声息地沉落了。监护病房里越来越黯淡,唯有监护仪的屏幕还在闪烁着明暗不定的光线。
夜色来临了,医院里很静,偶尔从走廊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病人的咳嗽声。直到现在,苏雅都没吃什么东西,却没有感到饥饿。她只希望自己的倾诉能够起作用,可以唤醒妹妹的意识。既然她能在苏舒出事的那晚产生痛彻心扉的心灵感应,那么苏舒就有可能感应到她此时的深情呼唤。
其实,苏雅何尝不知道,苏舒受伤太重,醒过来的希望并不大。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就要拼尽全力去争取。这个世界上,她只有苏舒这么一个亲人了。在她的心目中,苏志鹏这个名字永远和父亲联系不到一起,何况,苏志鹏从来都没有被她拥有过。印象中,苏志鹏仅仅是一个给她提供生活必需品的监护人,从来不曾给她带来半点父爱和温暖,她和他只有永无休止的谩骂和争吵。
夜色渐深,苏雅说累了,停止了漫无边际地倾诉,拭去脸上的泪水,仰面向天,深深地呼吸了几下。泪水流得太多,嘴里全是一股酸涩味,眼睛也有些肿胀。弯下腰,低下头,凑近了观察,苏舒还是那副老样子,悄无声息,一动也不动,无论苏雅怎么呼叫拍打,都没有一点反应。
苏雅的心寒了半截,软软地坐回床头,呆呆地凝视着病床上的苏舒,心里空荡荡的。从受伤到现在,苏舒已经昏迷了二十多个小时。昏迷的时间越长,苏舒成为植物人的可能性就越大。真成了植物人的话,苏舒和死人就没有什么区别了。到那时,再要治愈她,仅剩下理论上的可能性。
苏雅的思绪漫无边际地飘飞,仿佛断线的风筝般。一会儿想到自己陪着成了植物人的妹妹凄苦一生白发苍苍,一会儿想到自己和母亲、妹妹在另一个未知的世界里重逢欢呼雀跃,一会儿想到自己的尸体被焚烧成灰烬,融入土壤中渐渐腐朽永无知觉。
就在苏雅胡思乱想时,病房里突然响起一阵铃声。
铃声很微弱,仿佛病入膏肓的老人的喘息声,有气无力,断断续续。苏雅猛然被铃声惊醒,伸手翻出自己的手机。黑色的三星手机静静地握在苏雅的手心里,并没有发出铃声。
不是自己的手机,那又是谁的手机?苏雅循着声音在病房里寻找。很快,她就找到了铃声的来源。
铃声是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发出来的,那是苏舒的手机——粉红色的诺基亚手机。不知是由于隔着抽屉的原因,还是手机本身存在质量问题,铃声显得有些怪异。一首似水柔情的《香水有毒》变得时断时续,忽高忽低,没有一点音乐的美妙,根本就是刺耳的噪音。
苏雅望着抽屉里的手机,突然间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手机,似乎是某种不祥的凶器,苏舒身遭噩运就是因为这个手机!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似乎只是一种直觉,根本说不出什么理由。但是,她为什么会有这种胆战心惊的直觉?是因为妹妹的日记吗?出事的前一晚,妹妹在日记里说,她接听到一个奇怪的陌生电话,里面发出的铃声有着某种无法抵御的邪恶魔力,差点让她魂飞魄散。
也不知道是一直有人在拨打,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铃声竟然一直没有停。苏雅忍耐了许久,终于还是拿起了苏舒的手机,掀开翻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
是一个陌生来电,号码是“138×××71724”。从南江市当地方言的谐音来读,这是一个不吉利的号码,没想到竟然还会有人用。按下接听键,放到耳边,手机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呼的喘气声,似乎是一个女孩在奔跑。
“喂?”苏雅叫了一句。
没有人说话,急促的脚步声停滞了一下,似乎是女孩和谁撞到了,发出一声惊呼:“小妖!”
声音里充满了惊愕与恐惧,仿佛遇到极可怕的事情。然后,手机里传来一阵古怪的笑声,凄厉凶恶,简直不是人类所发出的声音,更像是某种猛禽的叫声。这样寂静的深夜,突然听到这么可怕的怪笑,即使明知道是从手机里发出来的,苏雅还是感到心头一震,寒意彻骨。
脚步声再次响起,益发急促了,似乎有人撞到了桌椅。听得出,女孩已经慌不择路了。然后,又是一个急刹车,脚步声再次停滞,女孩颤声地说:“星星,沈嘉月和小妖她们两个……”
声音戛然而止。显然,那个女孩又见到什么不平常的事情,踉踉跄跄又开始跑了起来。没跑几步,又停下来了,喘着粗气大叫:“不要过来!”
直到现在,苏雅才反应过来,这个手机里的女孩,就是她的妹妹苏舒。她记起来了,妹妹的日记里提及她的寝室同学:小妖、星星、沈嘉月,不正是这三个人吗?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手机里传出来的,是当时苏舒出事那晚的录音?苏雅的心一下子被揪住了,大气都不敢出。
电话里,苏舒还在带着哭腔尖叫:“不要过来!”
可回答她的,还是古怪的夜枭笑声,而且是三个古怪的夜枭笑声重叠在一起,让苏雅听得毛骨悚然,心里直打哆嗦。
显然,苏舒的尖叫并没有取得效果。怪笑声越来越大,似乎三个人在一步步逼近苏舒。紧接着,手机里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啊——”
那是苏舒摔下楼的叫声,经久不息,一直在苏雅耳边回响。
最后,手机的声音渐渐地消失了,病房里又恢复成令人窒息的死寂。粉红色的诺基亚幽幽地闪着荧光,荧光中苏雅的整张脸都被吓得惨白。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手机里不再有声音了,通话也停止了,似乎打电话的人挂机了。苏雅颤抖着手指翻看已接来电,却没有找到刚才接听的电话号码。
最早的接听纪录是上午的,那是苏雅的手机号码。刚才的那个电话号码怎么不见了?
怎么可能?电话号码怎么会无缘无故消失?
苏雅头皮发麻,全身直冒凉气,仿佛掉入了冰窖中,浑身战栗不止。
她莫名其妙地想:也许,刚才那个电话,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类打进来的,而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鬼魂打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