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三月十五,“名楼会”后的第二天。

仅仅一天的时间,姜山的名字已经传遍了扬州大街小巷中所有的餐馆酒肆,全城的大小刀客们都知道三大名楼的主厨在昨天的较量中全是输家,击败他们的人,就是姜山。

姜山今晚要在瘦西湖会宴的消息也不胫而走,每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都希望届时能够亲临现场,一睹这位神秘来客的风采。

但姜山只发出了六张请柬,有消息灵通的人士打探清楚,这位来自北京的年轻富翁已包下了今晚的瘦西湖公园,任何人只能凭请柬入场。众人失望之余,却又不得不服,放眼扬州城内,在厨界的地位来说,还有谁能胜得过这六个人呢?

不过心有不甘的人总还是有的,徐丽婕就是其中的一位。现在她正撅着嘴,一脸沮丧地在沈飞身边来回晃悠。

像以前的每个下午一样,沈飞摊点前人头攒动,生意火爆。沈飞右手的竹筷上下翻飞,左手还要忙着收钱,几乎没有歇着的时候。好不容易抽了个空闲,他抬头看了徐丽婕两眼,笑嘻嘻地说:“你为什么不坐会?这晃来晃去的,你自己不累,我也眼晕啊。”

徐丽婕瞪了瞪眼睛:“我能坐得住吗?我问你,你到底想不想去?”

“想啊。”沈飞显得很认真,“而且,我只会比你更想。”

“现在已经快六点了,姜山约的时间是八点。你说想办法,到底想出来没有啊?”

“别急,等我忙完了这最后一拨客人,再腾出脑袋来慢慢想。”沈飞说话的语调慢条斯理,手上的动作却是迅捷得很,油锅中一块块金黄色的豆腐干在长筷的拨弄下翻飞旋腾,却又不溅起半星油花。

徐丽婕撇撇嘴,显得有些无奈,除了继续等待,她还能有什么其它方法呢?

好在天色已晚,没过太长时间,最后一个客人终于也散去了。此时徐丽婕反倒沉住了气,她歪歪脑袋,一言不发地看着沈飞。

沈飞却似更不着急,虽然食客们都已散尽,他却仍然夹着尚未卖完的臭豆腐干,一块一块地放入油锅,仔细地炸着,那神态,便像早已把徐丽婕忘在脑后一般。

徐丽婕忍不住了,她站起来,走到沈飞面前,伸手去晃对方的视线。

沈飞左右躲了两下,却总避不开“魔爪”的纠缠,只好开了口:“有办法了。”

“真的?”徐丽婕立刻缩回了手,满脸笑意地问道,“什么办法?”

沈飞嘿嘿一笑:“让徐叔把你带进去啊。”

徐丽婕失望地皱了皱鼻子:“这如果能行的话,我还用来找你?我上午就和我爸说过这事了。”

“哦?徐叔怎么说?”

“别人没请你,我带你去不太好吧?这是正式场合,不像平日里走亲访友那么随便。你这么喜欢淮扬菜,以后我和小凌子可以天天给你做啊,不急着这一顿。”徐丽婕惟妙惟肖地学着徐叔说话的腔调,沈飞被她逗得哈哈笑了起来。

“别笑了,快想别的办法。”徐丽婕捶了捶沈飞的胳膊。

“嗯。你可以去找小凌子啊,他肯定会主动提出把请柬让给你的。”

“你猜得还真准!”徐丽婕有些惊讶地看着沈飞,“我也找过他,果然是这个结果。”

“这还用说。”沈飞撇撇嘴:“小凌子老实巴交的,被你三缠两绕,想不出办法,只好自己委曲求全了。”

听着沈飞的分析,徐丽婕想到凌永生当时面红耳赤的着急模样,不禁莞尔一笑,然后又摇了摇头:“不过这也不行,掠人之美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况且姜山请的是小凌子,我代替他过去,那算什么呀?”

沈飞拿出一个快餐盒,把锅中炸好的臭豆腐干一块一块地夹了进去,然后撒上佐料和调味汁,口中不慌不忙地说着:“唉,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看来非得我亲自出马不可了。来,这个给你。”

徐丽婕看着沈飞递过来的快餐盒,有些茫然地问道:“干什么?”

沈飞微微一笑:“拿着吧,这就是我们的请柬。”

老杨头今年五十五岁,在瘦西湖做了十二年的门倌。

这十二年中,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忙碌过。他看管的后门地处偏僻,平时一整天也难得有几个人从这里进出,而今天傍晚后不到两个小时,就有不下二三十人要从这里进园子。这些人无一例外地被老杨头拦在了门外:“要想进去,必须有姜先生手书的请柬才行!”

任那帮人好话说尽,甚至以金钱相诱,老杨头毫不退让。他的一副倔脾气可是很早就出了名的,那帮人也深切体会到了这一点,眼看八点就要到了,他们只好悻悻离去,想到别的入口再去碰碰运气。

老杨头总算得了清闲,他回到自己的那间小门房内,从橱柜里拿出满满的一瓶老白干来。

“唉,总算走了。该咱哥俩亲近亲近了。”他旋开瓶盖,凑上鼻子深深地嗅了一口,一脸陶醉的表情。

不过很快,他又苦起了脸,这屋里的下酒物算来算去,也就只有昨天吃剩的那半包花生米了。

花生米已摆开,酒杯也斟满了。老杨头喝一口酒,吃一颗花生,然后便是意犹未尽地长叹一声。

突然,他的动作停了下来,只剩鼻子仍在迅速地抽动着,每抽动一下,他的脸上便多了一分笑容,那笑容很快就让他的嘴咧开了:“既然来了,还躲在外面干什么,难道看着我用花生米下酒很有趣么?”

沈飞从门口晃了进来,苦笑着说:“这次我一共套了三层方便袋,可还是没进屋子便让你闻出了气味。”

“你炸的那玩意,隔着三条街也能闻着臭味,这三层方便袋算得了什么。”老杨头兴奋地招了招手,“还不赶紧摆过来,你要馋死老哥哥么?”

沈飞打开方便袋,把一盒炸臭豆腐干摆放在花生米的旁边,老杨头咽着口水,脸上却变成了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

“怎么了,不太满意?”

“满意是满意,但是太麻烦。”

“什么麻烦?”

“女人。”

老杨头说的女人,当然就是指站在沈飞身后的徐丽婕了。

“带着女人,肯定就不是来陪我喝酒的。不是来陪我喝酒,却大老远地送来了臭豆腐干,麻烦,肯定还带着麻烦。”老杨头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愁得眼睛都快挤到鼻子上了。

沈飞哈哈一笑,用手指了指那盒臭豆腐干,直咧咧地说道:“这个留下,我和她进去,你选择一下吧?”

老杨头重重地叹了口气:“一个酒鬼面对沈飞炸出的臭豆腐干,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看着老杨头那种万般无奈的表情,徐丽婕忍不住问道:“你放我们进去了,回头领导找你的麻烦,你怎么办呢?”

老杨头翻了翻眼睛:“找就找吧,反正有这盒臭豆腐干在,到时候我也不会知道了。”

“因为那时候,他肯定已经喝醉了。”沈飞帮着老杨头补充了一句。

瘦西湖畔,廿四桥边。

“天下西湖,三十有六”,惟扬州的西湖,以其清秀俏丽的风姿异于诸湖,占得一个恰如其分的“瘦”字。她湖道修长,一泓曲水宛如锦带,如飘如拂,时放时收,蜿蜒曲折,较之杭州西湖,另有一种清秀的神韵。曾有人说,若把杭州西湖比作是雍容华贵的杨贵妃,扬州瘦西湖则可比为汉代能作掌上舞的赵飞燕,其清瘦秀气,可见一般。

瘦西湖景中有景,园中有园,任一座亭台楼榭,均是错落有致,别具风韵。不过在这阳春三月之时,瘦西湖上最值得一赏的景色,非湖岸两侧的沿堤垂柳莫属。那满树的盈盈细枝如同江南女子的长发一般,或轻轻浮于水面,或悠悠飘于风中,婀娜多姿,风情万种。

这样的美景,再加上皓月当空,夜色朦胧,怎能不让人心驰神往,未饮先醉?

所以,要设宴请客,只怕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约定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徐叔等人已经在桥边等待了近半个小时,设宴的姜山却仍然不见踪影。

“这姜山怎么还不来?桥边也没个人接待一下,真不是待客之道。”陈春生晃着脑袋,不满地发起了牢骚。

徐叔往陈春生身旁靠了两步:“陈总,你和这个人是怎么认识的?交情如何?”

“其实没有什么深交,就是生意场上朋友给介绍的。这次他正好来扬州,我就邀他做客,想顺便洽谈一下在北京合资开店的事宜。”

“哦?”徐叔眉头微微一皱,“这么说,他不是你请来的?他来扬州是另有其事啰?”

“嗯,具体为什么而来,我倒是不太清楚。”

“呵呵。”一旁的马云捋了捋胡须,用手指着远处蜿蜒曲折的湖面,语带双关地说道:“诸位请看那边,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众人顺着马云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左首边的河道拐角处隐隐有灯光映出,随着那灯光越来越亮,一艘精致的画舫从河道另一侧施施然拐了出来。原来灯光就是从这艘画舫上映出的。

那画舫通体纯木而制,白窗红舷,古色古香。船头撑篙的女子梳着高高的发髻,身穿蓝底碎白花的单袄单裤,也是一副古朴的打扮。

画舫推开碧波,向着廿四桥所在的方向缓缓而行。船舱门口人影一晃,姜山从中走了出来。只见他上身穿一件纯白的羊毛体恤,配一条水蓝色的牛仔裤,与昨日相比,少了一分儒雅,但却显得神采奕奕,充满了活力。

在一片璀璨的月色中,姜山眺立船头,朗声吟诵道:“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姜山念的是晚唐诗人杜牧所作的一首七言绝句《寄扬州韩绰判官》,是一首描写扬州廿四桥的名作。这首诗千古流传,不知引发了多少人对二十四桥明月夜的翩翩联想。姜山应景感怀,吟完了前两句,略做停顿后,正想继续时,忽听得岸上有人抢先接过了下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声音是从徐叔等人身后传来,姜山和众人一同循声看过去,只见沈飞正笑嘻嘻地从湖边的一条小径中走出,徐丽婕跟在他的身后,也是一脸盈盈的笑意。

凌永生惊讶地看着两人:“你们也来了?你们怎么进来的?”

徐叔苦笑着摇摇头:“那还用问,九成九是沈飞显的能耐。”

沈飞嬉皮笑脸地抱了抱拳:“嘿嘿,谢谢徐叔夸奖。”然后抬头,对着船上的姜山说道:“姜先生,我们不请自来,你那道筵席,不介意多加两双碗筷吧?”

姜山呵呵一笑:“飞哥说话太客气了。两位一个是扬州城最好的菜头,一个是‘一笑天’的老板千金,都是我求之不得的贵客啊,何必见外呢。”说话间,那画舫已经稳稳地靠岸停下,姜山做了个礼让的姿势:“让诸位久等了,请上船。”

那撑船的女子早已摆好舷板。等大家都依次上了画舫,姜山在头前带路,把众人引入了船舱。

船舱从外面看起来不大,内部却是别有洞天。舱正中是一张黑木大圆桌,铺着猩红的细绒桌布,给人一种华贵的感觉。桌边一圈白底蓝花的细瓷圆凳,却又凸现出几分高雅气质。船舱四周点缀着各色花卉,多是些茉莉、米兰之类的雅致品种,使舱内飘着些许淡淡的花香。

船舱四角各立着一名侍女打扮的年轻女子,面带微笑,容貌均是清新可人。见有人进屋,靠近舱头的两名女子立刻款款上前,引导着众人在桌边各自坐下。

“好啦,大家快坐好,马上要开船啦。”沈飞咋咋呼呼地吆喝着,好像他倒成了主人一般。

“开船?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姜山绕有兴趣地看着沈飞,其他人则多少露出奇怪的表情。

沈飞仰起身子,大咧咧地说道:“阴历十五的晚上,既然来到了瘦西湖,不去五亭桥下赏月,那可就白白辜负姜先生的一番美意了。”

“哈哈,看来这一干人中,知我者,非沈飞莫属啊。”姜山一边说笑,一边向身边的女子做了个手势。那女子会意,走出船舱外,剩下的三名女子则忙着给众人端茶送水。不一会,船身微微一晃,显然是离开了岸边。

沈飞所说的五亭桥位于瘦西湖东首,与廿四桥相距不远。因桥身宽阔,上建五亭,故而得名。错落有致的五亭从高处俯看,便如同一朵盛开的莲花,所以也叫做莲花桥。整座桥造型秀丽,亭外黃瓦朱柱,配以白色栏杆,亭內则是彩绘藻井,富丽堂皇。我国桥梁专家茅以升曾说过,中国古桥中,最古老的是赵州桥,最雄伟的是卢沟桥,最美丽的,当数五亭桥。

不仅如此,五亭桥还有一个奇妙的地方。这座桥的桥基结构巧妙,共形成了大小十五个桥洞。在晴朗的夜晚,每个桥洞中均会映出一轮月影,加上星空中的皓月,正应了“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句古话。因此每当月圆之时,这五亭桥自然就成了赏月的最佳去处。

船儿悠悠荡荡,在湖面上行走了约一刻钟左右,再次停了下来。先前出去的那名女子此时又走进船舱,只见她来到姜山面前,俯下身低低说了句:“到了。”

“好!”姜山高兴地从座位上站起,挥了挥手,“把窗户打开,让大家好好欣赏一下这美丽的桥下月色!”

八只玉手轻拂,不一刻,船舱两侧的檀木窗户都已开到了最大,如鳞的波光和璀璨的月色随之映了进来。

众人向窗外看去,原来画舫已经停在了五亭桥的主桥洞下。四周的诸多小桥洞从这个角度可以尽收眼底,碧玉般的水面中,众月争辉,美不胜收。

“真漂亮!”徐丽婕用指尖轻轻支着下颌,情不自禁地赞叹着。

沈飞却轻轻地叹了口气:“这美景好是好,只可惜在此时此地的三美之中,它只能屈居最后一位了。”

徐丽婕眨了眨眼睛:“三美?哪三美?”

沈飞一本正经地说道:“美女、美食、美景。”

徐丽婕莞尔一笑:“美女排在首位我没意见,可这美食在什么地方?”

沈飞用手指指姜山:“嘿嘿,这个嘛,你得问问他了。”

姜山见徐丽婕把目光投到了自己身上,笑着应道:“飞哥说得不错,这景色虽美,如没有佳肴相伴,终究是美中不足。诸位上船之前,我已经备好了几样冷碟,现在正好可以派上用场。去把那几样菜端上来吧。”

姜山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四名女子说的。听见吩咐后,那四人鱼贯而行,从船舱后门走了出去,再进来时,每人手中已多了一个托盘,每个盘中都有两样冷碟,共计八样,分别是:胭脂鹅脯、美味茄鰲、水晶肘花、紫香虎尾、金钗银丝、中堡醉蟹、翡翠羽衣、香酥鲫鱼。

四名女子把冷碟一一摆放上桌,然后又配上餐具和饮料酒水。这八个冷菜荤素搭配,色泽和谐,一眼就勾起了众人的食欲。

“来,诸位不用客气,请先享用片刻。我们一会见。”姜山一边招呼着,一边站起了身。

“怎么?你不和我们一块欣赏这风景吗?”徐丽婕问道,“你要去哪里?”

姜山呵呵一笑:“我就在船上,只不过和你们有一帘之隔,这样不至于让油烟搅了大家的雅兴。”说完,他转身从船舱的后门走了出去。

就像姜山所说的那样,船舱后门处只是挂了一张薄薄的布帘。明亮的月光把姜山的身影映在了布帘上,隐约可见他正立于船尾,面前似乎有一张四方的案台。此时众人都已明白,姜山是要在船尾掌勺,为大家奉上筵席中的热菜。

只见姜山的身影右臂轻舒,一翻腕,手中已多了一物,从形状上看,正是一柄厨刀。

果然,随着姜山右手有节奏地不断翻动,“笃笃笃”的刀声不断传入舱中。那声音时缓时急,忽重忽轻,听在耳中,有时若骏马急奔,有时又如木鱼轻敲。

那一片刀声节奏感极佳,虽有变化反复,但毫无停顿之时,足见运刀者刀法娴熟,已入化境。舱内的几位多半都是烹饪的行家,虽然隔着布帘,对姜山的动作看不清晰,但只听声音,便对其是剁是切是劈是斩,滚刀、拍刀、推刀、锯刀,无不了然于胸。

忽然船舱中也响起了“笃笃”的声音,与那刀声呼应成趣,徐丽婕顺着声音看过去,原来是凌永生在用中指关节敲击着桌面。再看其他人,除了沈飞之外,都是一副郑重的表情,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马云更是闭起了眼睛,摇头晃脑,便如同在欣赏着音乐一般。

徐丽婕用手碰了碰身边的沈飞,悄悄询问:“他们这是怎么了?”

沈飞把嘴凑到徐丽婕的耳边,轻声说道:“这个姜山的刀法不错,他们听了心中痒痒,都在暗暗和自己的本领相互印证呢。”

徐丽婕恍然大悟,既诧异又好奇,目光忍不住又在众人身上多转了几圈。

刀声刚刚止歇,又听得“篷”的一声轻响,布帘后腾起一团火光。姜山略略弯腰,左手从案台下抄出一件圆圆的物品置于火光之上,不用说也知道,那自然是一口铁锅。

不一会,船舱外响起了“劈劈啪啪”的爆油声。姜山等待了片刻,忽然间手一扬,将一盆原料倒入了锅中,只听“叱啦”一声大响,铁锅上火焰飞腾,竟蹿起了半米多高!虽然隔着布帘,那声势仍着实令人惊讶。

姜山右手掌勺,左手持锅,两手相谐,不停地上下翻飞。他的动作虽然快捷,但一招一式却又交待得清清楚楚,干净利落。即使是看他映在布帘上的身影,也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的模糊感觉。

一番爆炒之后,原料起锅,船舱内外暂时安静了下来。隐约可见姜山拿起一个椭圆形的东西,上端凑于嘴边,下端则接着一个大盆。

“他这是在干什么?”徐丽婕不解地问道。

“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只鸡蛋,两头应该都打了小孔,他这是在把蛋清从蛋壳里吹出来。”凌永生说话的时候,其余众人也都点头表示赞同。

姜山吹完一只,又拿起了另一只,如此反复,共计吹了八只鸡蛋之后,这才停了下来,然后把接蛋清的盆子放入了锅中。

“他这是在做……蒸蛋?”陈春生犹疑不决地猜测说。

只见布帘后的姜山又往锅内加了一些东西,然后扣上锅盖,开始静静地等待。从姿势上看,他似乎正背负双手,向湖畔远眺,一副从容不迫的优雅气度。

忽然间,一阵清风从湖面上掠过,门口的布帘被刮得向船舱内扬起,姜山恰在此时揭开了锅盖,一股香味随风而入,冲着桌边的众人扑鼻而来。

这香味并不浓郁,但却是清鲜逼人,立刻盖住了船舱内原有的花香,众人全都情不自禁地抽起鼻子,恨不能多吸上两下。

姜山手一翻,已将菜盆隔着布帘递进了船舱,同时朗声报出菜名:“明月满江!”立刻有一名陪侍的女子迎上前,用托盘接下了菜肴,然后转身向着桌边施然走来。

众人所在的画舫停于五亭桥的主桥洞之下,船舱外群月争辉,夜色璀璨。可等那盆菜肴端上桌之后,船舱内却是月色大盛,竟似要盖过舱外十六轮明月的光辉。

只见那瓷盆体形硕大,直径足有四十公分开外,盆中一汪清水洁白如玉,诸多金黄色的明月点缀其中,而且这些明月或圆或缺,形态各不相同,有的如玉盘,有的则似金钩。一股诱人的鲜香更是从这盆明月玉水中幽然散出。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姜山在布帘后所做,乃是把上好的干贝和虾仁进油锅炸至金黄,然后撒缀于满盆的蛋清液中,再隔水蒸制,料理出这道形意无双的“明月满江”!

端菜的女子客客气气地说道:“诸位先生、女士,姜总吩咐过,这道菜得趁热食用。为了体现江水清润流动的质感,菜中的主料蛋清液只是蒸到了七成熟,如果凉了,多少会有些腥味。”

“嗯,说得好,有道理,有道理!那我们就不客气啦。这吃蒸蛋,应该是用勺子剜吧。”沈飞兴冲冲地探着身子,手中的小勺举在半空,却又停了下来,感慨道:“这么漂亮的一盆明月,真让人不忍心破坏啊,我还真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那女子被沈飞逗得“噗哧”一笑,说:“这位先生不必有此顾虑。这满盆月色本来就是让诸位享用的。你只管一勺下去,舀起一轮明月,看看它到口中之后,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滋味。”

“好!那我可得挑个最漂亮的。”沈飞一边说,一边瞅好一轮最圆最大的“明月”,连着周围的蛋清江水一同舀了起来,笑嘻嘻地欣赏片刻,转头对着徐丽婕说:“女士优先,大小姐,我知道你自己不好意思抢先出手,所以厚着脸皮,帮你代劳了。”

说完,沈飞把小勺送到了徐丽婕的餐碟中,徐丽婕笑颜如花,轻声道谢后,拿起小勺,把那轮“明月”缓缓送入了口中。

半凝的蛋清液爽滑如脂,首先化在了唇舌之间,徐丽婕只觉得一股清香直入心脾。当牙齿轻咬干贝的时候,立刻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奇鲜滋味从中喷薄而出,两味承转相合,在口腔中缭绕不绝。

此时其他人也各自舀了一轮“明月”,细细品尝。徐叔咂味片刻,问身边的凌永生:“小凌子,你说说看,这干贝和虾仁有什么玄妙?”

凌永生闭上眼睛,用嘴唇抿抿舌尖,然后回答:“这干贝和虾仁里吸收了多种鲜味,应该是在加有香菇等多种辅料的鸡汤中,用文火长时间慢炖然后制得的。”

“嗯。”徐叔点了点头,然后又补充到,“除了香菇,还有嫩春笋、火腿和鹿脯。”

马云听了师徒俩的对话,也闭上眼睛品味一番后,赞叹道:“细细分辨,果然是这几种鲜味,徐老板味觉犀利,令人佩服。”

“嗨。”徐叔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欲言又止,心中暗想:前天在“一笑天”酒楼中,姜山只是闻了闻大堂中飘过的香味,便准确地说出“四鲜狮子头”中所用的配料,那才是真的神乎其技啊。

在船舱内众人享受口福的同时,一帘之外的姜山却是丝毫没有停歇。但见闪烁的火光中,姜山的身影挥洒自如,那动作娴熟中又透出几分优雅,透过布帘看过去,不似在做菜,竟有几分像在舞蹈。

不多时,“清江弄舟”、“平沙落雁”、“春江潮平”、“玉龙腾月”、“空谷幽兰”、“竹风梅影”、“风花雪月”、“芦乡鹤居”、“出水芙蓉”等一道道荤素佳肴连绵不绝地端上了餐桌,每道菜不仅色、香、味俱全,而且菜名与造型均与各色美景相合,构思精巧,意境悠远,仅仅是用耳目去欣赏,便已让人沉醉其中了。

此时夜色渐浓,姜山撩起布帘,伴着一片湖光月影,缓步走入了船舱内。只见他气定神闲,洁白的羊毛衫上滴油不染,仍然像先前伫立船头吟诗时一般俊朗儒雅。

“这桌‘春江花月宴’,请诸位赐教。”姜山向众人拱拱手,语气用词虽然谦虚,但眉宇间的神色却甚是自信。

“‘春江花月宴’,好名字啊。”马云摇头晃脑地感慨道,“窗外月影浮动,满桌菜肴的香味中又隐隐夹杂着桂花的清新气息,真让人有一种身在广寒的错觉。这桂花气息若有若无,却不知是从何而发?”

“我在今天烹制菜肴所用的清水中浸泡了少量的桂花,一点简单的小手法,让诸位见笑了。”

“手法简单,想法却不简单。”陈春生也由衷地赞叹道,“这季节景色都被你融入到了满桌菜肴中,借景入菜,菜景合一,我今天是开了眼界了――徐老板,你的意见呢?”

徐叔没有直接回答,却转头问凌永生:“你觉得怎样?”

凌永生摇摇头:“无话可说。”

徐叔沉默片刻,轻叹一声:“色、香、味、意、形,无一不是妙到巅毫,确实无话可说。”

姜山微微一笑,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挥手招呼着说:“既然如此,那就请大家观景品菜,好好享受这个良辰佳夜。”

徐叔端起面前的酒杯,向姜山虚敬了一下:“姜先生太客气了,如此盛情款待,我就先代表大家,敬你一杯。”

姜山站起身,端着酒杯恭敬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徐老板在扬州厨界享誉已久,对我所做的菜肴能给出这么高的评价,确实让我不胜荣幸。”

“嗯,以你的厨艺,当之无愧。”徐叔说完这句,忽然话锋一转,“姜先生这次来到扬州,恐怕不仅仅是要请大家吃顿饭吧?”

这句话提出了众人心中共同的疑问,连一直在吃个不停的沈飞此时也停下了筷子,和其他人一起把目光投向了姜山。

“既然徐叔提出来了,那我也就不再隐瞒。”姜山说到这里,一仰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我这次来扬州,是想和诸位打一个赌。”

“哦?”徐叔把酒杯轻轻放回到桌上,“不知道姜先生想赌什么?”

姜山沉默片刻,正色说:“我赌扬州城中,没有人能够在厨艺上胜得过在下。”

众人面面相觑,一片愕然。之前大家虽然也看出姜山颇为自负,但他言行举止一向谦虚有度,现在却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竟似丝毫不把淮扬三大名楼的老板和主厨们放在眼里。

马云轻轻摇摇头,说道:“你的厨艺虽然高超,但要想一个人挑遍扬州城,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吧?”

“如果容易的话,我又何必千里迢迢下扬州呢?我既然提出打赌,自然已经做好了输的准备。”姜山转头看了看身后的一名女子,“去把东西拿来。”

女子走出后舱,不一会儿端进一只锦盘,那锦盘用一块金丝镶边的绒布盖着,显得颇为贵重,一下子便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姜山伸手轻轻把绒布揭开,只见绒布下盖着的却是一本线装的书籍。那本书约一指来厚,封皮已经有些褪色,书页也微微泛黄,看起来应该有些年代了。不过书的虽然成色陈旧,但整体形状却仍然完好无损,显然书的主人对其做了精心的保存。

姜山看着那本书,目光中充满爱惜之意。他一边用手指在书面上缓缓拂过,一边说道:“这是我姜家世代相传的大内满汉全席菜谱足本,记录了各色菜肴数百道,包括‘生吃仔鼠’、‘滚油猴脑’等传说中的奇菜。这次我在扬州还将停留一周左右的时间,这一周内,如果扬州城有人能够在厨艺上赢了我,我就把这本菜谱赠给扬州厨界。”

“满汉全席足谱?”在场的人全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众所周知,满汉全席是满汉两族风味肴馔兼用的盛大筵席,规模盛大高贵,程式复杂,总计要吃上三天六席。席中的菜点计又三百多种,无不极尽美味精细,既有宫廷肴馔之特色,又有地方风味之精华,可谓集天下菜肴之大成,乃古今中外第一名筵!

天下第一名筵的足本菜谱,自然也就是天下第一菜谱。满汉全席享誉天下,席中的不少菜品均是平常难得一见的奇妙之作,如“生吃仔鼠”便是将刚出生三天的幼鼠裹于面卷中,蘸蜜糖酱食用。像此类奇菜的烹制方法,即便在当时,也没有几个人知晓,年代久远之后,如今的刀客们更是仅闻其名罢了。而这本菜谱中,连这样的菜肴也收录在内,足见其内容的博大精深。

毫不夸张的形容,这本菜谱足以称得上刀客们的最高教材、烹饪界的百科全书!

也只有姜山以大内总领御厨后人的身份,才有可能拥有这样一本菜谱。而现在,这本菜谱居然会有可能留在扬州!在座的几位扬州名厨心中禁不住都“怦怦”地跳了起来,就连一向财大气粗的陈春生此刻也红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本陈旧的古书,恨不能此刻就把它抢到手中。

马云毕竟年纪较长,阅历丰富,他捋了捋胡须,不动声色地问道:“如果扬州城中没人能够赢得了你,姜先生又想得到些什么呢?”

马云的话立刻让兴奋中的陈春生等人冷静了下来:姜山既然用这本名贵的菜谱作为赌注,所求的必定也是非同一般的东西,只怕这才是他来到扬州的真正目的!

姜山的目光绕着餐桌边的众人扫了一圈,最后停在徐叔身上,他冲徐叔拱了拱手,说:“徐老板,请恕姜某无礼,如果这场打赌我赢了,我就要带走悬挂在‘一笑天’酒楼的‘烟花三月’牌匾。”

众人心中都是一沉,徐叔更是变了脸色,谁都知道失去“烟花三月”的牌匾会意味着什么。

两百多年来,这块匾虽然一直悬挂在“一笑天”酒楼的大堂中,但它存在的意义和影响力早已超出了酒楼之外。这块匾背后的故事是整个扬州厨界的一个传奇,它向人们讲述着扬州刀客曾经达到过的成就和辉煌,也是淮扬菜在中华烹饪界中地位的象征。

可以说,在扬州刀客的眼中,这块匾的价值丝毫不逊于姜山手中的那本满汉全席足谱!姜山提出以此作为赌注,更加凸显出他要凭一己之力挑战整个扬州厨界的野心。

可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一时间,船舱内寂静无声。

最终还是姜山率先打破了沉默:“不知道诸位有没有兴趣接下这个赌局?”

陈春生有些无措地看着马云:“马老师,您看这件事……”

马云叹了口气,对徐叔说道:“徐老板,‘烟花三月’的牌匾毕竟是你‘一笑天’酒楼的财产,这次应不应战,就由你来决定吧。”

徐叔用手轻轻转着面前的酒杯,神色凝重。虽然他之前已经隐隐猜到姜山此行的目的会和“一笑天”酒楼有关,但没想到对方竟是冲着“烟花三月”的牌匾而来。这场赌局如果输了,“一笑天”酒楼两百多年积累的声誉便葬送在了自己的手中,但如果不应战,那自己等于又是代表了整个扬州厨界在对方面前俯首认输,这其中的轻重亦是非同小可。一时之间,的确是踌躇两难,无法决断。

马云看出了徐叔的心事,斟酌片刻,又说道:“徐老板,这担子是‘一笑天’接下来,但事情却得有整个扬州厨界担着,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马云这番话不仅是对徐叔的宽慰,其实也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话语虽然简短,但对徐叔来说,却像是往摇摆不定的天平一侧又加上了一个砝码,他端起酒杯,一口气饮完了杯中的酒,说道:“好吧,姜先生,我就代表扬州的厨界,接受你这个挑战。”

凌永生脱口叫了声“师父”,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徐叔挥手打断了他。做完决定之后,他的心情反而放开了一些。他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像是在对徒弟说话,但目光却看着姜山:“放心吧。‘一笑天’享誉厨界两百多年,不会那么容易被人击垮的。”

“好!”姜山拍了拍手,显得非常高兴,“赌局从明天开始,今天还请大家尽兴,来,我们同饮一杯吧。”

早有女子上前,为姜山斟满了酒。姜山把酒杯高高举起,神采飞扬,似乎那赌局虽未开始,但他已经稳操胜券一般。

徐叔和马云等人对视了一眼,然后轻轻摇了摇头:“要把酒言欢,还是等分出胜负之后吧。姜先生的这桌酒菜,我们现在还是消受不起啊。”

姜山放下酒杯,倒也并不气恼。他略一沉吟,淡然地说:“既然如此,那我也不便强留,诸位若想离去,姜某人自当恭送。”

言毕,他做了个手势,一旁的女子会意,走出了船舱。不一会儿,画舫轻摇,悠悠荡出了桥洞,向着岸边漂去。

画舫已靠岸。

刚才还高朋满座的船舱内,现在已冷清了很多,除了主人之外,就只剩沈飞和徐丽婕两人了。

沈飞还在吃,他手中的筷子好像一刻都没有停过。

“你不走吗?”姜山有些奇怪地看着沈飞。

沈飞瞪着姜山,显得比对方还要奇怪:“这里的菜还没吃完,我的肚子也还没被填饱,我为什么要走?”

沈飞的话说得简单直白,但又让人无法辩驳。姜山只好转过头来,问徐丽婕:“那你呢?也不走吗?”

“我的胃口可没他那么大,我已经饱了。只是我们是一起来的,所以也要一起走。”徐丽婕一边说,一边笑吟吟地看着沈飞,似乎欣赏别人吃东西也是一种享受。

姜山挠挠头,憋了片刻,他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们为什么还会留在这里?难道你们对我一点都不讨厌吗?”

“讨厌你?那怎么会?”沈飞美美地咂了口酒,“我们不请自来,白吃白喝,应该是你讨厌我们才对嘛。”

“对刚才打赌的事情,你就没什么意见?”

“你们赌你们的,与我有什么关系。你就是把那块匾劈成柴火块,我也一样当我的菜头,炸我的臭豆腐。”沈飞晃着脑袋,轻轻松松地说道。

姜山盯着沈飞,似乎像分辨出对方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在装糊涂。

可他却一点也看不出来,半分钟后,他放弃了,把话头再次转向徐丽婕:“那徐小姐是怎么看的?你可是徐叔的女儿。”

徐丽婕的回答干脆得很:“我也没意见,That's a fair play!”

“什么?”沈飞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说什么呢?洋屁吧?”

姜山笑了:“徐小姐说,这是一场公平的比试。”

“哦,是不是那个‘费厄泼赖’,知道知道!小时候学过的一篇课文里有,是不是那个?”

“嗯。”姜山点点头,“鲁迅先生的‘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

沈飞对自己的这个发现甚是得意,他哈哈地笑了两声,从盘中夹起一棵青翠欲滴的小菜心,送入了口中。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皱起眉头,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这菜有什么不妥吗?”姜山不解地看着沈飞。

“菜当然美味,只是这艘画舫一直停在岸边,看不到两岸变幻的月色美景,怎能不叫人遗憾呢。”沈飞一边说,一边愁眉苦脸地摇着头。

“哈哈,这还不容易?”姜山转过头,对这舱外高声叫了句,“开船!”

画舫离开岸边,开始沿着秀丽的瘦西湖迤逦前行。朦朦的夜色中,两岸垂柳依依,如同展开了一副浓浓的水墨画卷,连绵不绝,美不胜收。

在此醉人的美景前,一向喧闹的沈飞此刻也安静了下来,他凝目看着窗外,竟似有些神不守舍。徐丽婕更是沉醉其中,有时经过湖道细幽的秀丽之处,连眼睛也舍不得眨一下。良久之后,才听得她轻轻地赞叹:“太美了!”

“阳春三月,月圆之夜。瘦西湖上一年中,也就这几个小时是最让人心醉的。”沈飞顿了一顿,似乎在回忆些什么,然后又说道,“这样的良辰美景,我也只经历过一次,那已经是好多年之前了。”

姜山微微一笑:“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和某个女孩一块吧?”

听到这话,徐丽婕绕有兴趣地移目看向沈飞,沈飞仍然全神贯注地盯着窗外,笑而不答。

此刻夜色寂静,船头哗哗的打水声隐隐传来,间或夹着一两声虫鸣鸟语。三人默默地倾听,那声音传入耳中后,如同有一种清泉般的感觉流遍全身,所有的疲倦和浮躁在这一刻似乎都被洗去了。

画舫从五亭桥往东行了约里许地,拐过一个湖道岔口,前方的水域豁然开朗。瘦西湖以“痩”闻名天下,说是湖,其实大部分水域体形狭长,倒更像是河流,唯有此处水面广阔,确实有了“湖”的感觉。画舫到了湖面中心,风明显大了起来,吹得船舱两侧的舷窗沙沙作响。

沈飞自斟自饮,算起来已有二三两白酒进了腹中,此时面孔微微发红,已经有了些醉意。听到风声作响,一时性起,口中嚷着:“好风,好风!”站起身来,向着船舱外走去。

姜山笑着看了一眼:“我们也出去透透气吧?”

徐丽婕欣然点头,两人跟在沈飞身后,也来到了船头。只见四周的湖面与月光相映,泛起一片磷磷的银色。三人静静伫立,衣襟被清风带起,轻轻摩挲着肌肤,耳畔则是水声潺潺,幽绵不绝,霎时间只觉得神清气爽,疑似到了仙境龙宫一般。

忽然间徐丽婕手指着左侧前方的不远处,“咦”了一声,问道:“你们看,那是什么地方?”

沈飞和姜山顺势看去,只见一条三米多宽的石廊从岸边延伸出来,插入湖心约四五十米。石廊尽头是一座精致的小亭,黑顶黄墙,窈窈临水而立,透出一股奇妙的韵味。

“哦,那是瘦西湖上的一处名景,叫做钓鱼台。”姜山向徐丽婕解释到。

“钓鱼台?为了钓鱼,专门到湖中心建起这么个亭子,可真够闲心的。”

“这座亭子可小看不得。第一,当初它是为了供乾隆皇帝休息和垂钓所建,第二,它还是中国古典建筑中极具成就的一个典范之作。”

“是吗?”徐丽婕瞪着眼睛对着那亭子又端详了片刻,只是远远看去,亭子虽然漂亮,但比起一路看来的那些楼榭水阁,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把眼睛瞪破了也没有用。”沈飞笑嘻嘻地说,“只有站在亭中,你才能发现它巧妙的地方。”

“不错,徐小姐如果有兴趣,我们不妨停船靠岸,到那亭子里小坐片刻。”

“好啊。”徐丽婕被勾起了兴趣,立刻对姜山的提议表示赞同。

画舫悠悠,在石廊边靠岸停下,一行人下了船,信步来到亭中。那亭成四方形,重檐斗角黄墙,面东装木刻缕空落地罩阁门,濒湖的三面则各开有圆形的门洞。此时随行的女子从船上搬下了瓷凳,供三人坐下休息。徐丽婕刚才听了沈飞的话,原以为亭中的构筑一定会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地方,谁知这里面竟是空空如也,连石桌石凳也没有一张。

姜山看出徐丽婕心中的疑惑,冲沈飞笑了笑,说道:“飞哥,你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这亭中的奥妙就由你来解释吧。”

“那好吧。”沈飞也不推辞,直咧咧地说,“大小姐,你坐在这里,分别从西侧和南侧的门洞往外看,看看能发现什么?”

徐丽婕依言而行,只分别看了一眼,便兴奋地说道:“啊,刚才的五亭桥正好出现在西侧门洞的正中,南侧的门洞里则可以看见一座高塔。”

“那座塔也是瘦西湖畔一个著名的景点,叫做白塔。”

虽然是夜晚,但在明媚的月色下依稀可以看得出,那塔果然是通身一片洁白。

等徐丽婕把目光收回,沈飞又继续说道:“五亭桥、白塔、钓鱼台。关于这三个景点,有一个有趣的故事。相传当年乾隆皇帝南巡时,要来瘦西湖观景,扬州的盐商们当然就绞尽脑汁,想要拍一拍乾隆爷的马屁。其中两个最有钱的盐商就分别修建了这白塔和五亭桥,希望能以此博得乾隆爷的青睐。还有一个盐商呢,他没那么多的钱。于是就在这里建了一座钓鱼台,然后领着乾隆爷到亭中休息。乾隆爷往这儿一坐:哇,这边能看见白塔,这边能看见五亭桥,两处美景统统收入眼底。妙!来人哪,赏!于是这个盐商从此发达了。所以说,这座小亭子本身并不出奇,奇的是它能够以门借景,成为我国造园技艺中运用借景的杰出范例。”

“原来是这样,有意思!”徐丽婕高兴地拍着手,“最后的这个盐商才是真正的构思精巧,摸透了乾隆爷的心。”

“不错,这就是所谓的匠心了。这样的道理其实同样也可以用在做菜中,比如姜先生刚才的那桌‘春江花月宴’,借景入菜,也称得上是烹饪技艺中的典范了。”

“‘典范’两个字不敢当。不过这桌‘春江花月宴’确实是我最得意的作品。”姜山与沈飞虽然地位悬殊,相处时间也不长,但几番交流之后,却大有知己的感觉。距离拉近了之后,说起话来也就没有多余的客套和顾虑,“你们知道吗,在北京,如果想要吃我做的这桌菜,那可得提前一个月预定。”

“是吗?嘿嘿,那我可真有口福啊。”沈飞摸着下巴,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似乎还在回味不久前的那顿大餐,“不过我也不能白吃,得回请你。”

“哦,我猜猜,飞哥要请客,自然是用名满扬州的炸臭豆腐干了?”

徐丽婕笑嘻嘻地插话:“沈飞炸的臭豆腐干我吃过,味道棒极了!”

沈飞冲徐丽婕竖起了大拇指,一本正经地点着头:“有品味!”

“好!那我明天就去尝尝飞哥的炸臭豆腐干!”

三人相视而笑,小亭内一派其乐融融的祥和气氛,那个关系到“一笑天”乃至整个扬州厨界命运的赌局在这一刻似乎真的与他们无关了。

此时在另一处的几个人,满脑子想的却这个赌局。

“一笑天”酒楼的大堂内,“烟花三月”牌匾高高悬挂,如果它有灵性,此刻是否也在为自己未来的命运而担心呢?

掌握它命运的,看来便是下面圆桌前围坐着的那几个人。

徐叔、马云、陈春生、凌永生、孙友峰、彭辉,这几个昔日在扬州厨界叱咤风云的人物,现在却全都紧锁着眉头,脸上写满了忧虑。

如果你现在也坐在这个大堂里,你一定会很想逃出去。因为这里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要让人窒息!

厨界本来就是一个小小的江湖,刀客间互相挑战,原本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作为淮扬名楼之首的“一笑天”,每年便会接到这样的挑战不下十数次。每当面临这样的挑战,徐叔都会带领所有的后厨刀客认真准备,商量对策,因为他知道,敢来到“一笑天”的,绝不会是泛泛之辈。正因为始终保持着这样的良好心态,所以“一笑天”的招牌才会历经风雨,却始终屹立不倒。

当然,那些从铩羽而归的刀客们,无一不承认:“一笑天”酒楼确实具有强不可撼的后厨实力!

可这一次,形势却好像完全倒转了过来。

作为总领御厨之后的姜山,不仅在厨艺上令人感到难以逾越,更可怕的是,他显然为这次比试已做好极为充分的准备。面对这样一个对手,你几乎没有战胜他的可能。

好在几乎没有,并不代表绝对没有。

“除非当年的‘一刀鲜’出山,我想不出扬州城内还有谁能有战胜姜山的把握。”

说这句话的人是马云,他是扬州厨界里人人尊敬的元老名宿。可即使是他,在提到“一刀鲜”这个名字时,脸上也充满了景仰和尊敬。

可以用山峰做如下的比喻。有些山峰虽然高耸,但你在感慨其雄伟的同时,也会被激发起往上攀登的豪气,你梦想着有一天站在这座山峰之巅的时候,那会是一种多么美妙的感觉?

可另有一些山峰,它峭壁巍峨,直插云霄!甚至你把头仰到最大的角度,也无法看到其顶端究竟在何处。面对这样的山峰,你根本无法也不敢想象那种伫立山巅的感觉,在它的脚下,你能体会到的只有崇拜!

在厨界中,“一刀鲜”三个字,便是这样的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是两百多年来流传的一个神话。所有的刀客都只能用尊敬的眼神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不敢有任何追赶和超越的野心!

即使在见识了姜山的巅妙厨艺之后,仍然不会有人怀疑:只要“一刀鲜”能够出马,姜山也只能败下阵来。

“可是‘一刀鲜’已经销声匿迹三十多年了,现在上哪里去找他?”徐叔叹着气说道。

一个人如果三十多年都没有消息,那他是否仍在人世只怕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陈春生忽然冒出一句:“不是三十多年,是八年。”

“什么?”众人立刻都把疑惑的目光投到他的身上。

“我最近在北京认识了一些烹饪界的朋友。据他们说,‘一刀鲜’曾在八年前出现在北京,而且他当时在北京所做的事情,比现在姜山在扬州还要风光十倍。”

“那他都做了些什么?”凌永生久在“一笑天”,以前便经常听徐叔讲述“一刀鲜”当年的种种传闻轶事,早已把对方当作了自己崇拜的偶像,此时听说有“一刀鲜”最近的消息,立刻满脸神往,迫不及待地追问。

“八年前,‘一刀鲜’独身一人来到京城,浑身上下,除了一柄厨刀外,别无它物。他就凭着这柄厨刀,一个月内足迹遍布京城所有知名酒楼的后厨,在与近百名成名刀客的较量中,无一败绩。据说,当时所有的比试都是一边倒的局势,偌大的北京城,竟无人可与他真正一战。最多的时候,他一天就横扫了十一家酒楼;而最快的一场比试,他只挥动了一下厨刀,便让对方主动认输。”陈春生说这些话的时候,满脸都发着红光,似乎这些辉煌的业绩都是自己完成的一样。

在场的众人想象着“一刀鲜”横扫京城的那种豪气,无不如醉如痴。要知道,能在北京的大酒楼里混饭吃的刀客,无一不是技艺超群的实力派人物,“一刀鲜”能在其中叱咤纵横,如入无人之境,他在烹饪上的造诣,只能用“深不可测”四个字来形容了。而在这种顶尖的较量之内,只挥一刀便决出胜负,更是让人匪夷所思。

马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不解地问道:“可他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会没有传开呢?”

“那是因为他在大获全胜之后,忽然间音讯全无,因此此事也就在北京城里闹腾了一阵,后来也就慢慢平息了。”

“出手一击便势如破竹,却又在最高峰时遏然隐退,果然是高人风采啊。”马云情不自禁地赞叹着。

“那后来他去了哪里?”徐叔倒是对现实的问题最为关心。

“据说是回到了扬州,但具体的行踪没有人知道。”

“只要他还在扬州,那事情就好办了。”马云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只要多派人手,把今天打赌的事情在市井闲人中广为传播。如果他听说了,应该自己就会出来。”

“不错,这倒是个方法。”有了寻找“一刀鲜”的希望,徐叔脸上的愁云立刻扫却了很多,心里似乎也有了底。他想了一会,又说:“赌局的时间是一个星期,我们也不能把希望都押在一个地方,自己也得有所准备。姜山虽然厉害,但也不至于就到了无法战胜的地步。他毕竟是一个人,不可能面面俱到,如果能找到他的弱点,就不怕没有对付他的方法。”

马云听了徐叔的这番话,捋着胡须,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笑着说:“徐老板这么一说,我倒忽然想起三个人来,也许这次能够派上用场。”

“哦?哪三个人?”徐叔往前探了探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马云。

“城南‘妙味居’的朱晓华,城北‘福寿楼’的李冬,城西‘水华轩’的金宜英。”

听马云说出这三个人的名字,徐叔和陈春生对看了一眼,忽然间目光都是为之一亮!